程子默想到前几天做语文练习题时,有一首题为“清明”的古诗,开头一句写到“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当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话多了起来,有感而发,对旁边的林欢说:“这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描写得太正确了,近段时间真是经常下雨。”他们两人同时看向窗外,外面正下着雨,那雨声潺潺地只落到人心里去。

他想也许他那时候应该沉默的。他又不是不知道那第一句并不是在纯粹地写景,这首从小看到大的诗,他太清楚背后的意思了,何至于要那么多话偏偏捡出来说一说呢。哪个人的心里没有一个“清明时节雨纷纷”呢?在他的心里清明又何尝不是“雨纷纷”呢?

后来,他记得她说要去下洗手间。那一次她在洗手间呆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吃坏了肚子。她出来时倒也看不出来什么,像没事似的坐下,他想应该没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只是避开他,一个人躲在洗手间悲伤。可是想到这里他又为她躲开他而不高兴,她为什么要躲开他呢?这一刻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令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想法:他不要她躲着他。他想有一天她可以和他分享她的悲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起来。

那天晚上,程子默手里的那块苹果,最终也没有吃掉。

油菜花的故事

清明过了春自去。在这个南方亚热带城市夏天更是来得早了,清明过后已经逐渐地迈入了夏季。到了现在六月份,室外温度已经很高了。如果是在阳光强烈的时段出门,那就更难受了,一般女生谁也不喜欢顶着大太阳走路,被阳光亲吻一下不要紧,可是紫外线却是她们的大敌。是以,放眼望去,现在满大街女生头顶上各种各样的阳伞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林欢再次匆匆忙忙地站在了程子默的家门口,按下门铃后,才拿出块纸巾一边擦汗,一边等门打开。因为出门太匆忙忘了带伞,更不习惯涂抹防晒霜,下公交车后又因为担心来不急,一路跑过来,现在额头上的头发已经早被汗水给湿透了,贴在脸上,一张脸也晒得通红。

程子默开门后,就看到一脸狼狈的她,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跑来的。”她笑笑后走进去。

他随后也进来了,到了房间,立即把空调的温度又向下调了几度。顿时,她感觉全身上下都凉爽了,也舒服了,对他也报以感谢的一笑。

程子默在做一张数学试卷,林欢就“闲”了下来,幸好她今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一本外国小说捧着看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刚刚运动了一下,现在房间温度适宜;也许是因为夏天来了,下午人容易犯困;也许是因为从上个月回家来了后,她晚上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之,在这样静谧的气氛下,看着、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就不自觉地闭了起来。“咚”的一声,书掉到地上去了,她的瞌睡也暂时醒了。

程子默的注意力也从试卷上转移到她身上去了,同时也看见了滚落到他脚边的书。他低下头拾起书,看了眼书名“Gone with the Wind”,翻了翻,纯英文版的,于是笑道:“没想到这本玛格丽特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竟然能起到催眠作用。”

林欢强打起精神从他手中接过书,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是英文版的,有些地方现在不是很懂,看久了眼睛就累了。”

看她两眼惺忪,似醒非醒,他于是提议道:“你想睡觉,就去床上睡会儿吧。”

“没事,我的瞌睡已经跑了,你继续写作业吧。”

话虽如此,但她的眼睛在对上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后,上下眼皮又再次睁睁合合。这一次她也学聪明了把书平摊在桌上看,所以不可能再次丢脸到把书掉到地上去。

过了一会儿,程子默感觉旁边再也没有了翻书声,转过头就看见她爬在桌上睡着了。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起身把空调温度向上调了几度,坐下来继续解一道几何证明题。题解到一半,抬起头就正看见空调的出风口,想想又不放心,这样睡觉容易着凉,可关了空调他又担心她被热醒了。两相一比较,最后他起身去衣帽间里拿出一件他的外套向她走过去。

把外套小心地批在她肩上后,他还顺手把已经滑到桌沿的书重新放好。要走开之前,他看了眼她的睡颜,她长长的眼睫毛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那一双大眼睛。他突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拨开那一层睫毛,看一眼那双眼睛——那一双里面有太多他看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他的手轻轻地接近了她的脸,慢慢地接近了她的眼睛。在触摸上她睫毛的那一刻,他猛然醒悟,拨开眼睫毛,她不就睡不成觉了吗?——不,不,不行,我不能打扰她睡眠。

他慢慢地把手从她的眼睛边拿开,可是要退开他又不舍,能这么接近她,他舍不得拿开手。最终,他的手又慢慢地,轻轻地,不敢施一点力道地抚上了她的一边脸颊,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柔软滑嫩,原来女生的脸这么柔软,还是只是她的脸特别柔软?

他舒服得不想移开手,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轻轻地,像羽翼般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在这一刻他潜意识里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能够一辈子这样看着她,抚摸她的脸那也是好的。

她的头突然动了下,他的美梦也在这一刻幡然醒悟,匆匆忙忙地拿开手,退开来。许是睡久了,手酸,她却只是迷迷糊糊地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睡,看上去并没有被他影响到。

他怔怔地坐下,长久地盯着自己那只仿佛还带有暖意的手。好半晌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就是这一只手,就是这只手刚刚触摸到了那温暖的气息。——他终于确定他刚刚抚摸上了那张他偶尔睡梦中会闪现的脸。一切都似乎渐渐变得清晰,在这清晰中有些东西也似远而近地走进他,可等他拼命想抓住时,它却又走远了,只留下一片白光在头脑中闪现。

林欢看见自己和小乐走在一片绿油油、黄灿灿的油菜田里。盛开的油菜花一束一束抚过她的身体,偶尔也抚上她的脸,宛如那一阵阵春风。哦,她终于记起来了,她和小乐是走在姑妈家的油菜花田里,爸爸妈妈都在姑妈家。于是她想喊住走在前面的小乐,时间也不早了,他们该回去吃饭了。可当她抬起头往前看时,哪里还有小乐的影子。她急得站在油菜花田里四处搜寻。也许小乐是在和她捉迷藏,他就藏在这片花田里,于是她大声地喊:“小乐,出来了,我们回去吃饭了…小乐,你再不出来,我可先走了啊…小乐,你出来,你不要吓我…你出来…”她的声音终于带了哭腔,可是回答她的仍然只有四周风吹动花田的声音。

“小乐…”她蓦然从睡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身上披的衣服也掉到地上去了。茫然环顾四周,对上了一双担心的眼睛。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程子默的声音依然不大,只是问得有点急。

她在他的声音里完全清醒了过来,看着那双依然清澈的眸子,突然觉得安心,于是告诉他:“只是一些以前的事。”

他并没有追问,倒是笑了笑:“现在觉睡好了吧?”弯腰便拾起地上的衣服。

她认出来了那是他的衣服,意识到了什么,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对着他笑了笑。他似乎比她更不好意思,把衣服顺手撂在书桌上,仿佛觉得不好,又拿了起来,一时倒有点举措不安的样子,似乎是拿不定主意该放在哪里。半晌后,才去了衣帽间。

林欢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起身去了洗手间。等她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收拾桌面的书本。她这才留意到了时间,有点惊讶:“啊!已经四点多了,那我不是睡了一个多小时?”注意到他手中的那张数学试卷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禁不住又脱口而出:“你都做完一张试卷了!”

她这样子实在是很呆,连声音听起来都是迷糊的。程子默有点好笑:“那是我写得快。”看她仍然一脸懊恼,于是轻松自若地开玩笑:“放心,我不会告诉我妈的,今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然而,他几乎是立即又否认了自己——有些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她仍然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还睡了这么久。”

“要不然这样吧。”他安慰她,“你要是认为没有尽到责任,那就想个办法弥补我吧。”

“怎样弥补?”她果然急忙问道。

“明天上午陪我去购书中心买几本书。”明明声音很平静,可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紧张,“明天是星期天,你上午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她放松了,笑道:“当然没事,那明天我们就去买书吧。”

星期天早上,吴君兰难得清闲,坐在餐厅慢慢享用早餐,一抬头看见儿子进来了,虽然知道他向来起得早,仍然说:“现在才七点钟,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平时要上早自习也没机会睡觉。”

“再睡下去,不就不能陪你吃早餐了?”程子默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

吴君兰看着儿子的笑脸,感觉他今天似乎特别高兴。他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平时亦是很少说一些好听的话哄她开心,母子之间偶尔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可是今天早上她模糊感觉那以前隔在她和儿子之间的一些东西都奇异地被抚平了。她也变得非常高兴,看见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面包,便急忙说:“你慢慢吃,我去厨房给你煎个蛋,早餐还是吃热的好。”

程子默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可知道妈妈是担心他的身体,还是笑着满口答应。他的早餐素来非常简单,面包、牛奶、水果这些便足够。有时候周末早上,他妈妈如果在家也会给他准备早餐。

吴君兰虽素来很少做饭,但自她母亲那里学来的一手煎蛋手艺还是不差。几分钟后便端着一盘色泽鲜嫩,外松内软的溏心荷包蛋出来了。

“多吃一点,早餐还是要吃得好。”她守在旁边看着儿子拿起勺子慢慢地挑动那一颗蛋,觉得日子就是应该这样过的。这一刻有了儿子什么也不求了。

“子默,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她开始没话找话和儿子聊天。

“我一会儿要出去买几本书。”因为正在吃荷包蛋,程子默有点口齿不清地回答。

“那等会儿我开车送你去吧。”想一想,她又有了更好的注意,“要不然,我陪你去吧,我今天没事。”

“妈,有人陪我去。”程子默放下了筷子,着急道。

“谁?和同学?”

他犹豫了下,低声回答:“嗯。”

“又是和杜文那孩子吧?你也就和他好点。什么时候让他来家里玩玩,他好久没来了,我也要谢谢他爸爸。”吴君兰倒是没觉得有任何不寻常,说完接着吃起了早餐。

程子默答应了一声:“我下次叫他来。”沉默地吃着面前的早餐,吃完了,马上便说:“妈,我上去拿包了。”

“哎,等等啊,你急什么,还不到八点。”吴君兰慌慌张张地放下手里刚刚拿起来的报纸,抬头一见儿子已经出了餐厅门。她没有办法,只好起身跟上去。

她追到了儿子的房间,看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一时找不到可以插手的地方。站了一会儿,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到自己房间,寻到了钱夹,回来把钱给他:“拿着吧,看到了想买的书就买。”这是她现在仅仅可以想到的能够为儿子做的事了。

程子默像以前一样安静地接过那一叠钱,要收起来时,却犹豫了一下:“妈,我要不了这么多钱。”

吴君兰失笑:“这能有多少?你拿着先用吧。” 到底还是不放心,仍然说:“我现在也没事,还是我送你去吧,你们约在哪里见面?”

要是以往,程子默听到这样的话会非常高兴,可今天虽然也觉得有一股暖意,仍然拒绝:“妈,我自己打车去就行了。”

说是打车,其实是坐公交车。这在程子默也是一件稀奇事,因为这么多年也没有乘坐过几次公交车。他等了一会儿,那路他看着林欢坐过很多次的公交车终于来了。因为周末早上,车上人很少,他上车后,也学她一样,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来。虽然不清楚她是不是曾经也在这张椅子上坐过,却忽然倒也有点欢喜,总觉得亲近。

下车的时候也才八点过一点,可他的脚步却没有放慢,进了校园才记起来还不知道她的宿舍在哪里。于是四处看了几眼,非常客气地对着路过的几位男同学询问:“同学,你们好,请问你们的外国语学院的女生宿舍往哪边走?”

那几个男生打量了他几眼,其中一个说:“你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在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你就能看到一片小树林,沿着树林旁边的那条路向前走就是了。”他们很热心,又有人补充说:“大概要走十五分钟左右吧,从这个门进去已经算是近的了,如果不想走你可以到那边去乘坐校园环游车。”

他道了谢,还是决定步行,便朝着他们说的那个方向一路走过去。可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后,入目所及是一大片的宿舍楼,大约是住下了好几个学院的学生。他不确定她到底住在哪一栋。最后只能拿出手机,这还是他爸爸给他的,但他很少用,这时候倒也显出重要性了,于是按下那个他昨天晚上已经再三确定的号码。

电话很快便接通了,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女声:“你好,请问你找哪位?”

他马上也回答:“我找林欢,请问她在吗?”

“她在,你等一下。”电话被放下了,模模糊糊还听得见那边有人扬声叫唤:“欢欢,有人找。”

他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开始咀嚼着这个名字:欢欢,欢欢…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喂…”他一瞬间如梦初醒,说:“是我。”

“程子默?”林欢听出了他的声音。

程子默笑了笑,说:“我在你们学院的宿舍楼门口,你住哪一栋?”

她有点吃惊:“什么?我们不是约好十点在购书中心见吗?”

他笑道:“我想来看看你们学校,你住哪一栋?”

“你在那儿不要走,我马上下去。”她着急了起来,电话随后“啪”的一声被挂断了。

程子默只等了一会儿,便看见她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他迎了上去,笑道:“你们学校风景很好。”

林欢四处看了几眼,也笑道:“花花树树多。”她并没有这样被他转移话题,仍然说:“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说:“我知道怎么走,就自己过来看看。”

“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宿舍楼下。”

这是程子默第一次到她的宿舍楼下,后来他来过许多次这个地方,熟悉到连那楼前的每一棵树的方位都还记得。

到了宿舍楼下,林欢告诉他:“我住在三楼,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拿好了东西就下来。”

他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宿舍楼,提议说:“我和你一起上去,可以吗?我想上去看看大学宿舍是什么样的。”

学校有规定,男生不得私自出入女生宿舍,要进出必须有事情要去办且还要在楼下管理员处登记。林欢为难了,可又不想拒绝他的要求。走过去看了眼,正好管理员不在,想着可能是时间早,她吃早餐去了。于是便放心了,答应他:“那快走吧,我们上去。”

匆匆忙忙地上了楼,她让他在外面等着,她先打开门,向里看了眼,询问:“田蜜,可以进来吗?我带了个男同学。”

“进来把。”田蜜正在阳台上拿着漱口杯刷牙,已经猜到了是谁。其实刚刚林欢接完电话后,她已经抓着她打听一番了。

林欢便对着程子默招了招手,带他走进去,拉过来自己的椅子:“坐吧。”又问他:“要喝水吗?”不等他回答,已经拿起杯子要去倒水了。

程子默刚刚坐下,见她这样,急忙又站了起来阻止道:“我不渴,你不用管我了,做你自己的事吧。”

她还是倒了一杯水放在书桌上。那杯子却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只纯白色的瓷杯。程子默楞了一下,不由自主拿起来喝了几口水。放下水杯时,留意到书桌上还有一只形状非常漂亮的白瓷笔筒,那上面似乎有折枝牡丹花的暗纹,于是拿起来仔细端详。

林欢看见了,告诉他:“那个是田蜜送的。”正好,田蜜已经洗漱完毕了,从阳台上走了过来,她于是又介绍:“她就是田蜜。”

程子默对着那个叫田蜜的女孩子笑了笑:“这个是你买的?很漂亮。”

田蜜放好漱口杯,看了眼那个笔筒,说:“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这里还有一个,如果你喜欢我送给你。”说着话,她已经从书桌右侧的书架上拿出一个一摸一样的白瓷笔筒,走了过来递给他。

程子默有点犹豫,不由得看了一眼林欢。她了然,于是问:“田蜜,你以后不用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用过?”田蜜笑道,“程子默,你拿着吧,放我这里也浪费了。”

程子默于是道了谢,就这样收下了田蜜的“见面礼”,小心翼翼地用纸包着収进包里。

三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林欢想了想说:“田蜜,你和我们一起去吧,你一个人在宿舍也没事,她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田蜜心动了,很久没有出去了,出去走走也是好的。于是便问:“程子默,你不介意多个人吧?”程子默还能怎么回答,当然说:“当然不介意,我们一起去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原本的两人行,变成了如今的三人行。出了校门后,他们便打的去购书中心。

程子默的理想

周日的上午,购书中心门前人流络绎不绝,人行道两边上还挤满了不少违规摆摊的小贩,一时间说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端的是最寻常不过的市井热闹之气。

下了出租车,他们三人似乎也立即沾了点这世俗欢喜,禁不住都笑了笑。程子默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将近九点半了。逢周末购书中心营业时间提前半小时于九点半开门,所以他们来得也不算早,正好赶上了。

伴着人群进入一楼大堂时,田蜜忍不住大发感慨: “书香满溢啊。”事实也的确如此,放眼环顾四周,全是一排排书架,上面也有好几层楼全是书。他们虽不能说有多么爱书,到底也算得上是读书人,现谓之书香飘满心间也不为过。

面对着这么多书,林欢惦记着程子默说想要买几本书,于是问他:“我们现在去几楼啊?”

他却不答反问:“你们想先去哪里?”

田蜜笑道:“既然大家都没决定,那就一层一层往上逛吧。”

时间充足,闲步书间倒不失为一种乐趣,这也算是好主意,于是便决定这样了。

在旅游地理区,林欢停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是一本中国各地的风景名胜介绍。伴着中国旅游业近年来的蓬勃发展,这类书现在倒是层出不穷。她看了看目录,直接翻到自己感兴趣的那个地方,仔细地看完了文字介绍,又看图片。放下书的时候,才发现程子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她身边,拿着一本书,似乎看得很认真。她不想打扰他,便踱步到田蜜所在的畅销书区去了。

其实她不知道,她一走开,他也放下手中的书,本来是要跟着走的,可一眼瞥到她看过的那本书,不由自主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便是她看过的地方,因为他记得那几张图片,她刚刚盯着看了很久。他于是停下来也仔细地看了一遍文字说明。

他们在一楼走走看看,消磨了快有一个小时。到了二楼时,程子默的购书蓝里还只有田蜜放进去的两本书,他自己倒是一本也没挑到,林欢于是再次低声问他:“你想买什么书?我们帮你找。”

这里非常安静,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回答:“你有什么好书介绍吗?”

偏田蜜耳尖也听到了这句话,立即说:“好书当然多!”还扬了扬手里的书给他看,是一本福克纳短篇小说选。看了眼林欢,又说:“她呀,近来就对意识流小说感兴趣,近来都看了一个月的福克纳了,感想估计都有一大堆。程子默,你看了正好和你的这位‘老师’交流交流。”

林欢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哪里有那么夸张啊,我只是觉得他的艺术表现手法挺吸引人的,故事也挺好看的。”

“光看你这个人,还真看不出来在文学上你还喜欢钻研这些深奥的东西,你以后呀可能就是那种戴着眼镜只知道搞学问的老学究了,后面跟着一群人喊‘林老师’。”田蜜假装叹气,倒是对着程子默笑了笑,把书扔进了购书蓝。

因为程子默的那句话,林欢便留心了,仔细地在一排排的书架间搜索。程子默也在他后面必定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

那个购书蓝不知不觉便有了好几本书,林欢又在一个角落里蹲下来,把每一本书都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包装,问他:“要不要再挑几本,还是先拿这些回去看着?”

程子默便说:“就这些吧,到楼上再看看。”

她起身时才发现田蜜不在这里,四处看了看,有点纳闷:“田蜜呢?刚刚她不是还在旁边吗?

他有点好笑,指给她看:“她在后面看书。”她有时候看着精明很会照顾人,可有时候就是这样迷糊,田蜜刚刚停下来的时候其实跟她打过招呼的。

她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隔着一排排的长书架,终于寻找到了田蜜的白裙子。她似乎和一个男子在说着话,那男子是背对着他们的,看不大清楚。走近了,林欢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老师,立即笑着喊:“杜老师。”

她的声音刚刚停下来,程子默便笑着喊了一声:“杜伯伯。”

杜涛偏头看是他们,也笑了:“你们是一起的啊。子默,你见过小文没有?他陪我来的,在手扶电梯那儿等着呢!这孩子说什么一见英文就头痛,不愿意过来。”他还动手指了指手扶电梯哪儿给他们看。

程子默一眼便瞥到杜文靠着中庭栏杆百无聊赖地站在哪里,似乎还戴着耳机在听音乐,于是笑道:“现在看见他了。”

杜涛笑着摇了摇头:“别管他了,这孩子,我简直拿他没办法了,到这里还塞着个耳机干什么。”又看了眼林欢问:“子默,我的学生怎么样?”

程子默说:“杜伯伯的学生当然很好。”他这是大实话。

杜涛听得直笑:“你这个孩子啊,就会哄你杜伯伯开心。”于是又对林欢说:“林欢,你有个好学生,子默这个孩子非常聪明。”

林欢一直笑着听他们说话,倒是非常认同老师说的:“他确实很聪明。”

“那你们接着逛吧,我来找本书,已经找到了。”杜涛说着扬扬手里的书给他们看,“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他走了后,他们也随后要离开了。到了中庭电梯处时,杜文还在那里,他已经取下了耳机,打量了他们三人几眼,一脸暧昧地笑:“程子默啊程子默,你妈还老说你是个闷葫芦,我看你才不闷呢,买个书都能跟着两个漂亮女生,艳福不浅啊。”

因为两家人走得亲近,他们也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平时相处时随意惯了。程子默对他的玩笑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笑了笑,便告诉他:“她们都是你爸的学生。”于是说出了林欢和田蜜的名字。

杜文倒是马上正经了起来,微微一笑:“你们好,我叫杜文。”他本来就生得好,一张脸斯斯文文的,戴着黑框眼镜,摆出这端然的样子来,真有点他父亲那种书卷气,非常可亲。

田蜜忍不住说出了感觉:“你长得像你爸爸。”

杜文说:“那是你还没见过我妈,别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妈,不信你问程子默。”还以眼神示意程子默出面证明所言不虚。

程子默却不直接回答,只笑道:“他妈妈长得非常美。”

田蜜的眼睛转了转,看了几眼杜文,忍不住开始笑。杜文也马上听出来了那背后的意思,推了程子默一把不乐意了:“到了我这里就是男人的美。”

林欢直到这时候才反应出来程子默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似乎他和亲近的人在一起时变得活泼了。她也笑了起来,附和说:“总之,你长得美就是了。”

这句话倒是不好反驳,杜文摸了摸头,笑笑作罢。突然又似乎恍然大悟,说:“哦,哦,我记起来了,你就是我爸说的那个林欢,现在是程子默的家庭教师吧。”

他那‘家庭教师’令林欢不好意思了起来。程子默看了她一眼,对着杜文笑道:“你怎么总喜欢胡乱开玩笑,是老师。”

于是四个人说说笑笑一起上得楼来。程子默径直走往美术大区,开始浏览那书架上面的书,偶尔也抽出一本书,蹲下来认真翻看。他们另外几个人便也停下来,林欢随意抽出一本画册,是一本中国水墨风景画,她知道田蜜素来非常懂画,便拉了拉她的胳膊,指给她看。田蜜瞥了一眼,也被吸引了,两人一起一幅图一幅图细细地看。她们的一本画册看得快完了时,那边杜文的声音传来:“程子默,走吧,走吧,要看买回去看…”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一直低声催促。

田蜜忍不住搭话:“杜文,真看不出来,你是杜老师的儿子。”

“什么意思?”杜文满脸不解。

“你自己不看书,还不要别人看了。”

她那口气实在是小瞧了人,杜文说:“你知道什么啊,如果不催他,他能在这里呆到关门。我们程子默听说从小就有个和建筑相关的伟大理想。”

这一下,田蜜好奇了:“做中国的下一个梁思成?”林欢亦是早早放下了正在看的画册,等着答案。

“你还真是俗!什么梁思成啊,我们程子默要做的就是程子默。”杜文似乎不知道他的回答有多重要,随手便夺过来了程子默手中的书,扔进购书蓝,“别看书了,你自己对她们说说你那伟大的理想。”

程子默的书是被闹得彻底看不成了,笑着站起来,却突然皱了一下眉撑着书架站着不再动。

杜文在一边幸灾乐祸:“我早说了叫你买回去看吧,蹲在这里有什么好的。”

林欢已经看出来他是蹲久了腿麻了,马上说:“你不要动,站一会儿就好了。”走过去,看了眼他刚刚看的那本书,其实也是画册。她在他房间见到过许多绘画,建筑之类的书,后来便知道了他很小便开始习画,起初是国画,后来也画油画。她曾经看见过几次他作画,都是水墨画,虽然不大懂,对着那淡淡的一点墨色,仍然觉得好看得不得了。他告诉过她,他的水墨画是学他爷爷的,还说他爷爷是一个建筑师。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笑着说:“你慢慢挑吧,我们等你。”忍不住还是低声说了出来:“程子默,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