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这个寒假,程子默过得极其单调,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细细追究,他以前的每个寒假也差不多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变的也只是人的心情。

临近除夕夜的前一天,寻常人家全家团圆,和乐融融准备迎接传统新年时,程家却依然满室冷清,寻找不到任何要过节的气氛。吴君兰现正在国外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春节假期也不回来了。前几天程子默便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因为病例复杂,会议进度缓慢,致使会议需要延期。她原定于这一天回家的,现在却至少还要在国外呆一个星期。程宏伟人现在在香港,是一贯的忙碌,既然妻子回不了家,就索性决定留在香港过春节。程子默思考再三拒绝了爸爸提出的让他去香港和他一起过年的建议。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他又有多少时间会留给他?如果同样是一个人呆在房子里,他宁愿选择留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有他的小花园。

程宏伟大约是想着儿子也大了,既然他不愿意,便没有勉强他。可仍然在电话里面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吴君兰起初是坚决反对的,虽然这几年每逢传统春节时,他们家并不是每次都全家团聚,但是也从来没有丢下儿子一个人在家。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眼见劝他去香港不成,便开始担心他这几天的生活。程子默只是反复地在电话中告诉她:“妈,我都十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有事的。”

除夕的前几天,黄阿姨就放假离开了,但是走之前也把程子默春节期间的生活做了简单的安排。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食材,瓜果、蔬菜、肉食、连包好的水饺都有,就这样留他一个人在家,任谁也有点不放心。黄阿姨走之前还在念叨:“你说你又不会做饭,大过年的就该去陪你爸爸的,你总不能天天煮包好的水饺吃吧?”程子默听后只是满脸无奈地笑:“黄阿姨,你就放心,等过年后你见了我肯定还是活蹦乱跳的。”

所以在接近农历新年的最后几天,整栋大房子就剩下程子默一个人。除夕那一天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刚刚起床不久,这个电话算是打破了他这几天一个人的世界。

在接起电话之前,他万万也想不到他可以在今天听到她的声音。电话里她的声音是一贯的平和且夹杂了一点在这种特殊日子里的欢欣,从那边缓缓传来,不过几个字:“程子默,新年快乐!”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祝福,听过很多遍的话,此时从那边传到这边他的耳边,一瞬间令他也感染到了一丝她的快乐,到现在才感觉到是真的要过年了。他的回答也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她的味道:“新年快乐!你怎么这么早?”

大约是因为他的声音还带了点刚刚起床的沙哑,她问:“是不是打搅了你睡觉?”又回答说:“我想提前给你们拜个年,担心明天电话就打不进了…”

她的声音含着笑,他心里一暖,告诉她:“没有,我已经起来了,我爸妈都不在家。”

她在那边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那你一个人吗?”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反倒开始安慰她:“没事,只是过几天,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她忽然笑了:“我也是一个人,那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吧。”

他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来,一直流啊流啊,流到全身上下,连握着话筒的手指都发热,几乎握不稳。这一刻只想靠近热源,只想看见她。

后来连怎么结束通话的,他都没有印象,只是立即查看了来电记录,把那个电话号码存进手机电话薄里。再也不敢耽搁,拿了钱夹,出门打车往机场赶去。到了机场已经上午九点了,这一路上,他把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到了。如果临时买不到今天到长沙的飞机票,便马上找辆汽车去,这样在晚上也能赶到。不论怎么样,他都想好了一定要赶去。或许是老天爷在眷顾他,亦或许是可怜他,他却误打误撞非常顺利地买到了一张中午飞往长沙的机票。连售票员都忍不住连连庆幸:“这是最后一张了。”

从早上挂了电话后开始,他的一颗心就在和时间赛跑,有条不紊地在短时间内安排好这次重要的旅程,就连在候机室的时候,他的心思也全在时间上,没有空闲停下来思考他该不该这样做,他这一去又将会怎样。直到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他看着车窗外的浮光掠影,想象着她就在那一边,心里却是难得的平静。

他只是做了他在这个当下最想做的事而已。不是冲动,不是鲁莽,他在这一天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愿望——他只是想看一看她而已。

到达她的那个小城时,正下着雪,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像翻飞起舞的柳絮,一点一点地冰凉落在了头发上,脸颊上。却并不觉得冷,仿佛那雪花接触皮肤融化成的水也是温的。他站在白雪皑皑的街头拨通了她的电话。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家的准确地址。”早上在电话中,他慌乱中倒还记得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也询问过她,她或许以为他是随口问问,告诉了他这个小城。

她非常老实,仿佛条件反射似的,马上说了一个详细的地址,过后才疑惑了,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了问这些?”

他默记了一遍地址,也不告诉她,只说:“我等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回去把地址报给出租车司机,再次打过去的时候,只响了一下,她便接了。他越发忍俊不禁,问她:“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说说话吧。”

大约是今天日子特别,她笑了起来,只当他是一时兴起,并没有觉得有任何奇怪的,一口答应了下来。起初她仿佛还不习惯这样子在电话中和他交谈,话并不太多。然而讲着讲着却变得随意,仿佛是老朋友似的闲谈,告诉他她今天包饺子了,问他喜不喜欢吃饺子,念给他听有些什么馅,又问他喜欢吃什么馅,还抱怨电视不好看,看来看去都一样,每年都是这样…他笑了,不仅听得认真,也回答得认真。

他们在电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两个人都不是健谈的人,也没有堡这种电话粥的经历,而奇怪的是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因此而冷场。有时候,电话两边都沉默,但不到一会儿,一个人说一句 “嗳…”,两人又同时笑起来。外人还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笑的,只是他们两个人却是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的。就是这种奇妙的气氛,让他们忽略了时间的流逝,讲了许久都仿佛还有话说,总有那么一点点意犹未尽。

后来,他们也有很多次像这样的经历,一个人打过去电话,另一边的人接起来,然后两人一人一句,似乎没有主题地随意谈论起来。可是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无主题就是最好的主题,不用想那一天要在电话里说什么,那一刻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另一个人会自然地接下去,然后就这样说下去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是不需要言语的。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能够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是很多人衷心所期盼的。我们都希望可以有个人和我们在某一刻心灵相通,让语言失去光彩。

讲着讲着,大约是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她仿佛有点惊讶,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啊?车子上?”

他告诉她实话:“是啊,马上就要下车了。”

“今天外面人多吧?我上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人。”

他于是问:“你出去买了什么?”

“吃的啊。”她紧接着便开始絮絮地说买了些什么,“有苹果,橙子,哦还有糖果,瓜子…”

汽车停了下来,他下车把车费给司机,也告诉她:“我已经下车了。”

她突然顿了一下,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家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手机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到了门口,才说:“到了。”伸手按响了门铃。似乎是几秒钟,又似乎是很久,那扇门突然打开,从门的后面渐渐地显现出来了一个人的脸。——然后他就那样看见了她。

她也一样看见了他。在这样的一个除夕,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她现在还可以这样,这样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山遥地远,万水千重,他跋山涉水而来,就这样,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

有什么东西蓦地从眼睛里涌出来,热热的,暖暖的。她还没来得及抬手抹掉,一双手已经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代替她擦去那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可他越抹眼泪越流越多,旧的还没擦去就又有新的涌出来,很快地他的手掌也湿了,热热的,暖暖的。最后他只能关上身后的门,慢慢地把她拥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不哭,不哭啊,别哭了…”

然而她的眼泪仍然越流越多。亦或许是他不是很善于抚慰人,只得抱着她再也不说话,任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淌下来,流啊流啊,一直流到他的胸口,流进最里面…她哭得抽抽噎噎,终于停下来后,还是在他怀里,可以清晰地感受他温热的体温。

林欢渐渐清醒了,觉得不好意思,磨蹭了一会儿,才从他胸口抬起头来,那眼底起初还有着一丝羞赧,可在见到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后,顾不得尴尬了,立即问:“你怎么穿得这么少?”退开几步,打量了一下他全身上下,心疼得不得了:“这房子里没有暖气的,穿得这么少多冷啊。”

程子默身上还是早上起来穿的衣服,一件黑色的浅领薄毛衣,灰色的长裤。那时候匆忙,除了钱,他甚至是连一件行李都没想起来要带的,又哪里想得到两个城市的气温差别去加衣服。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身上仍然是暖暖的,所以安抚她:“你别担心,我不冷。”

她却不听,转身便跑进了一间房里去了,提着一件厚大衣出来,拉着他的胳膊给他穿上。还是小时候爷爷奶奶给他穿过衣服,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有另外的一个人来给他穿衣。他什么也做不了,似乎又变成了小孩子,乖乖地伸出胳膊,配合她的动作把衣服穿上。

衣服有点大,里面又没有厚一点的毛衣,他本来长得瘦长,穿着空落落的,倒越发显得单薄了。给他扣扣子的时候,她还在说:“不知道商场关门了没有,我们马上出去买衣服。”

出了门,走在雪地里,她才告诉他:“ 这件衣服是我前几天买给我爸爸的。”

他想说点什么,可竟是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

她现在这样讲出来,并不觉得难受,又打量了他一下,笑着说:“像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

以前小乐还小时,很顽皮,总喜欢从爸爸妈妈的衣柜里面搜刮衣服出来。看到喜欢的就套在自己身上,然后跑过来给她看:“姐姐,你看我穿上像不像爸爸?” 她看着整个被衣服淹没的他就忍不住发笑,嘴里还要满足他的愿望:“像,很像。”

这时候想起了那些往事,再看看身边这个“小孩子”,这个人,只觉得简静和美好,以前每次想起时的那一丝伤痛也恍然间好似不复存在。她于是慢慢地就把这一段“穿衣记”讲给了他听。

果然大多数购物场所都关门了,他们跑了好几个地方,才碰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商场,可似乎也是准备关门的。林欢一看便急了,说:“让我们进去买几件衣服吧,他是刚刚来的,没有冬衣穿。”几乎是硬要闯进去了。

那商场的几个营业员打量了他们几眼,倒是爽快地同意了:“那么你们快一点吧,我们也赶着回去过年啊。”

没有时间挑选,便只能看到了合适的就拿。保暖内衣,御寒的厚毛衣和摸着像棉被的羽绒服倒是一连都拿了两套。

回去的时候,街道早已冷清了下来,偶尔有行人步履匆匆而过,那是回家的人的脚步。冬天天黑得早,路灯早就亮起,还有比路灯更亮的,那是挂在人家屋檐下的大大的红灯笼。一盏又一盏,一抹又一抹的胭脂红,照得那白色雪地晶莹明亮,没有月亮,天上却仿佛另外升起了一个月亮,带来了这样一片如水般清静皎洁的月色,现世静好,岁月安稳。所谓大红灯笼高高挂,那灯笼原也只是因为有了这人世最简单寻常的幸福才点亮的。天上仍然在飘着小雪花,人走在雪地里,看着自己留下的脚印,一路上的风景也都看遍了。

不知何时,气氛突然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直到回到家,他们除了在商场里买衣服的对话,在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在商场同他一起拎起一件一件的衣服时,林欢就恍惚了,原来还有这样的时候,在新年的前一天还可以陪人一起买新年的衣服。回去的一路上,她仍然处于难以置信中,可又隐隐觉得恐惧,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像梦一样容易流逝,她害怕一切只是她的另一个美梦。

其实程子默又何尝不是处在满足中,能够这样和她走在路上,踏着路上的积雪,对于他来说幸福也就是这样。

欢乐满人间

那一天,他们的年夜饭毫不免俗是水饺。虽只是为除夕应景而备的,却应得好,当真的良辰美景,美味佳肴。

到家后,早就是晚餐时间了,林欢便开始煮水饺。程子默当然是跟着她到了厨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她拿着筷子把水饺一粒一粒放进煮沸的开水中。恍惚中突然觉得这幕场景熟悉得宛如前世的记忆,却又似乎在今世亦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以前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奶奶拿着筷子把水饺一粒一粒放进煮沸的开水中。

或许人的一生大多数时候总是在看着相同的动作不断地在眼前闪现,反反复复,一幕又一幕,然而有些会成为永恒,有些却终究只是转瞬即逝。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说:“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餐?”她脸上的心疼那么明显,明显到不懂得要掩饰,令他一望即知。他也知道隐瞒不了,笑得无辜:“我不饿就忘了。”

“不饿也要吃饭啊。”回来后,她一直都很安静,现在似乎话又多了,小声咕哝着,“等感到饿了,胃其实已经饿了很久了。”

锅里的水饺开始冒着泡翻滚,团团白气氤氲而起。厨房里的灯还是那种老旧的小白灯泡,圆鼓鼓的身子,顶上罩着玻璃灯罩,宛如一个小人儿撑着一把小伞。橙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仿佛有点红,大约是被热气熏的。

他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我爷爷奶奶也包饺子,我爷爷做饺子馅,我奶奶擀面皮。因为我爷爷擀得不好,面皮不是厚了就是薄了,但他做的饺子馅好吃,里面要加一个蛋,还要一把芫荽,这样又香又嫩。”

她听得笑起来,把煮好的饺子盛起来,给他一碗:“你就是吃饺子的,快去吃吧。”

他接过了过来,却没有先去吃,而是等她又盛起了一碗,才转身离开。

在餐桌边坐下,尝了一口饺子,程子默就吃出来了,惊喜地说:“里面也有芫荽和鸡蛋!”

大约他是跟着爷爷奶奶叫的芫荽,林欢笑了起来:“是啊,在这里我们把芫荽叫做香菜,我们家也喜欢加这些。”

他边吃边告诉她:“我也会包饺子,可是还没学会擀面皮。一开始只是看着我爷爷奶奶包,看多了觉得好玩,就忍不住要动手,可包得都不成样子,后来慢慢也变好了。”

他果然会包饺子,还包得非常好看。林欢惊奇地看着那一粒粒圆润饱满的水饺争先恐后地在他的手指间开出了白色花苞,他的动作流畅优美得像拿着画笔在锦缎上面作画。

大约是真的饿了,亦是喜欢吃饺子。他一连吃了两大碗,把她为第二天早上预备的那一份也吃了。于是吃完饺子,他们又开始包饺子。仅仅只是“包”饺子,因为饺子馅和饺子皮她备得多,都是现成的。

他看到那么多饺子馅和饺子皮时,起初似乎有点惊讶,但很快笑了:“原来你比我还喜欢吃饺子。”

林欢确实喜欢,所以忘了已经没有那么多人吃了,连饺子馅和饺子皮都和以前一样多。许多年的这个时候,这栋房子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和他说得一样,做饺子馅,擀面皮,包饺子。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走了,消失了,再也不会属于她,却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时候,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在这样的一个晚上——竟有一个人一直陪伴在身边。

他坐在她面前,用筷子蘸一小团馅,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捏,打出的褶折仿佛是缀着荷叶边的新月。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烟花爆竹声,电视里载歌载舞,言笑晏晏,挡不住的喜庆扑面而来。今年还是一样热闹,欢欢喜喜,团团圆圆。

她说:“程子默。”

程子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她。

她却只是笑了笑:“你包的饺子很好看。”过了会儿,她又非常高兴地说:“你知道吗?今年是千禧年,千年才等一回啊。”

是啊,今年是千禧年,千年才等这一回。他突然想起一首老歌,小时候街头巷尾经常听得见:“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这一刻才发觉原来却是这么动听。外面有烟花砰砰点亮了夜空,他的脸也像绽放的烟花一样绚烂:“我们正好赶上了。”

把早餐那一份饺子包了,他们便看电视。春节晚会年年似乎都是一样,可年年看起来又似乎总是不一样。

茶几上放了不少零食,她随手拿起两个苹果,去了厨房。他原本是要跟着去的,可是电话铃声阻止了他。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似乎已经先拨过家里的电话,开口便问:“子默,你在哪儿,怎么不在家?”

程子默顿了一下,看了眼厨房门口,低声回答:“我刚刚去洗手间了。”马上便朝阳台走去,因为知道这个时候,她肯定还有话说,果然这通电话硬是讲了十几分钟。他挂了电话,又主动给他爸爸打了个电话拜年,这才走进客厅。

林欢刚刚在厨房门口,看见他拿着手机走向阳台的,便笑着问:“是你爸妈吧?”

程子默说:“嗯,我妈现在在英国,我爸在香港。”

他没再说什么,她于是也没问,只把苹果给他吃。

千禧年的钟声是伴随着外面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到来的,他们笑着互相拜了个年,然后到阳台上去看外面的烟花。夜幕中,大朵大朵的烟花竞相绽放,火焰冲上天空,熠熠璀璨,仿佛是所有的星星都被点亮了。他们的世界在那一刻也仿若头顶上的那一片天空,色彩斑斓。

程子默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感受到这样喜气,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终于又找回来了那遗失许久的美好,所以最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就是睡不着。或许还有一点是因为隔壁房间睡的人。想着她就躺在墙的那一边,也许正好和他头对头,在这样一个寒冬的夜晚,他却感觉到温暖,从身体到心里都是热烘烘的。

睡得太晚,翌日农历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们起来得都不是很早,但林欢还是要早一会儿。程子默梳洗完毕后,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两碗热腾腾的水饺。他有点发怔,厨房还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传来,忽然竟笑了起来。林欢走近餐桌看见的就是他对着面前的水饺傻笑的这么一幅景象,不由得取笑他:“这么喜欢吃水饺?”

吃完早餐,他们就闲了下来。最后电视也看懒了,也没有什么新意,两个人找到了另外一个消遣——五子棋。这倒也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两人皆从小就会玩五子棋了,现在玩起来,还是觉得新鲜。

临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除了昨天晚上和同宿舍的人还有姑妈通过电话之后,这算是她大年初一的第一个电话,而且电话那边的人也是意料之外的。林欢没有想到在今天可以收到他的祝福,都过去几个月了,她也基本上快忘了这么一个人。现在在电话那边听到那几个字“新年快乐”,不经意间就把他的名字喊出来了,以前的一切也都可以不计较了,他们依然是朋友。

他们也没有讲很长时间,互相拜年以后,又说了几句平常的话,就挂电话了。纵然如此,重新坐下来继续下棋之后,林欢还是感觉到气氛在这以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本来两人一直是不相上下的,严格来说程子默还略胜一筹,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感觉到了他故意手下留情,但现在他是明显地神思恍惚,神游太虚。第二次,他没有堵她的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语气里面的关切一览无余,一双眼睛也担心地看着他,似乎真以为他有哪里不舒服。程子默看着这样的她,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渐趋平静。他再次低下头对着棋盘,缓缓地问:“艾杨的电话?”他听到了她喊他的名字,一个他只听过一次就铭记于心的名字,原来他们已经这样好了,新年也不忘记通电话。

她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期期艾艾地解释了起来:“我们后来已经很少联系了,他从田蜜那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就是拜个年。”话是说完了,可是她自己倒被自己吓到了,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然而说出去的话毕竟是再也收不回去了,这些话已经一字不露地传进了程子默的耳朵里和心里。他抬起头绽开一个比外面的氤氤白雪还要明亮,还要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林欢被这一个笑容迷惑了,差一点握不住手里的棋子,慌忙地低下头,随便把棋子落在了一个地方。

他看了眼她下的棋子,笑容更灿烂了,那张脸上已经开满了花儿。原来他不仅仅是一个她辅导的同学。原来,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她一直和他在一起。

下午的时候,许久没露面的太阳终于张开了眼睛,慵懒地俯瞰着大地。天气好转,林欢提议带他出去玩。程子默没有异议,两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踏上了外面的积雪。

在这里大年初一最热闹的地方恐怕就是城郊的东隍庙了,那里的庙会也是远近闻名的。按照传统,一般人拜佛喜欢赶早,他们是下午去的,所以很多赶着农历大年初一这个一年中最吉祥的日子来烧香祈福的人已经走了。饶是这样,这个修葺一新,古典威严的寺庙里还是有不少游人。

在外面买好了烧香需要的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他们便一路往里走。东隍庙从大门进来后,就是一个大的游廊。人走过去后就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植满了苍翠的松柏、冬青之类的植物。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树干叶梢间,于满目白茫茫间露出一抹耀眼的青色,郁郁葱葱,青装素裹,分外妖娆。

院落里站了一些游客,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中间吊挂着一个大的钟鼓,下面是一个佛坛,烟雾缭绕。

她对他讲这个寺庙的来历,告诉他,这个寺庙是由三个大的寺庙群组成的,分为前、中、后三层大殿。前殿有如来佛祖坐阵,中殿是观音阁,后殿是藏经楼。到了前殿,她在蒲团上跪了许久。他虽然觉得这样很傻,但还是没有打扰她,静静地跟着她跪在旁边的蒲团上。

这一天,一个本不信佛的人第一次认真地对着佛祖许下了一个心愿。后来的许多年,当他想起来了这个寺庙,还有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心愿便鲜活了起来。那些所有的一切仍然是鲜活的在那儿,永远,永远都在那儿。

从寺庙回来的第二天,她带着他去了她爸爸妈妈还有小乐的坟墓。她告诉他,他们三个人的骨灰是合葬在一起的。从他突然站在她家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必然早已经知道了她家里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在这两天里也避而不谈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情,也许他是怕她伤心。

这一刻,站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她没有落泪,而是缓缓地对他讲起了那些她从没有对外人道的惨痛的过往。她告诉他,她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那最最艰难的时期的。甚至也说了最初那几天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有一度还曾经产生过轻生的想法,可是最终没有勇气去实行,原来死亡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他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她,听她说下去,仿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她并不需要语言来安慰。最后她对着他,像面对着刚刚寺院的菩萨一样,一脸虔诚,说:“程子默,谢谢你今天陪我来这里。”

年初四的时候,程子默坐上了去长沙的汽车。如果可以,其实他并不想走,这样的日子是他做梦也难以经历的美好,可实际情况的确不允许他在这里再继续停留下去,且不说他妈妈这两天就要从国外回来了,就是林欢也要去给她远在外省的唯一的亲人姑妈拜年。他们终于要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去了。

汽车已经启动了,正在预热。程子默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玻璃窗外的人。她带着白色的帽子裹着白色的围巾,几乎也变成了雪人要融进白茫茫的大雪中了,可透过玻璃,他仍然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在对着他笑。

他心里一动,也不管时间和场合,也不去想她会有什么反应,打开玻璃窗,就对着外面大声喊:“欢欢,我以后可以叫你欢欢吗?”汽车要开动了,他也不等她回答,接着说:“欢欢,你等我好吗?”

这句话说完后,他还没来及看清楚她的表情,汽车已经在缓慢地向前行驶。他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回头看看她,汽车又拐了一个弯,她的脸突然出现在了玻璃窗前。

他终于看清楚了她脸上的微笑,原来是那么的灿烂。

执子之手

春节过后,日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程子默为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忙碌着,生活被书本和各种各样的考试塞满了。偶尔自习课上,从繁杂的题海中走出来,抬起头看着窗外,那里就会出现一张灿烂的笑脸。又或者是在某个深夜,独自坐在灯下,对着书本,从那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的纸张上就会渐渐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那么的近又那么的远。

林欢是农历正月十七到的学校。过后几天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在围绕着电话机走了几圈,眼见宿舍其他人都不在后,她终于拿起电话按下了那一串数字。

电话是黄阿姨接的,很快地就传到了她要找的人的手上。感觉到电话那边是他的呼吸声,她顿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心思百转间,刚刚道出一个字:“你…”那边却同时也传来相同的话语:“你…”

这样一闹,刚刚的沉默已不复存在,两边都笑起来了。

“你先说吧。”程子默止住笑声,放缓语气说道。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欢心里再次震动了一下,像喝了蜜一样,满嘴满眼满脸都是甜的。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连声音都是甜的:“这一打岔都不知道我刚刚想说什么了。”刚刚那种欲语还休的情况,哪里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说出口的是什么,也许只是想确定他还好。

这甜味传到程子默这边,感受她这话语里不同于往常的娇柔,说话的语气就带上了宠溺:“那你慢慢想,想到了再说。”

这怎么想?她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你刚刚又要说什么。”

“我也忘了…”

如此这般,林欢已经忘了初时的那点小心思,自然地和他交谈起来了。她说起了见她姑妈,然后来学校的一些杂事。他静静地听着,有时候会发问,也会对她说一些他身边的事。不知不觉间,大半个小时都过去了,她见宿舍的人都回来了,田蜜在旁边对她打手势问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就低声对他说:“我下次再给你打电话。”

他笑了,也低声说:“我把手机号码给你吧。”她答应了一声,去拿纸笔记下来了,催促他也去吃饭后,才放下电话。

回到书桌边,林欢又默记了几次那串电话号码,然后才把记事本放进抽屉。这时候却猛然记起忘记了要叫他注意身体。这也是有缘故的。她以前有一个同学,成绩在全班乃至整个学校都是拔尖的,可以说是他们学校冲击当年高考全市文科状元的最有利保障之一。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最后却在冲刺阶段因为一场小感冒转发成肺炎,错过了那一场他为之奋斗了几年的考试。究其原因也只是他的体质太差了,承受不了最后那高强度和紧张的备考,由此可见,身体确实乃革命的本钱。

直到和田蜜坐在食堂吃饭时,林欢都惦记着没有说这件重要的事,想吃完后再打回去,却又担心自己这样会影响他学习,最终说服自己下次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嘱他注意身体。

整整一个学期,他们没有再见面,像约好似的,只是每隔一两个星期会通一次电话。有时候是他打过来,有时候也是她打过去。林欢怕影响了他的学习,每一次的通话都在半个小时左右,他们的话题也很简单,不一定谈学习。很多时候,她会给他讲一讲她身边发生的趣事。

有一次,她刚刚从外面吃完饭回来,给他打电话,兴匆匆地说:“你知道吗?田蜜刚刚掉进坑里了!”听到她的笑声,他也笑了,急忙地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她和田蜜一起在理学院那边的一个食堂吃完饭,回来时途径一个篮球场。她们沿着球场边缘围起的铁网栏杆向前走。那个篮球场的地理位置要偏高,所以她们是走在一条石板搭起的路上,右边的马路要比这条石板路低不少。田蜜走在前面,也许是兴奋,也许是刚刚的饭太好吃了,等到她发现前面的田蜜突然变矮了,她的一只脚已经伸进那个坑里了。她是知道那条路上有一块石板被人给移到旁边了,可还是忘记了提醒前面的田蜜。

讲玩了,她在电话那边还是一直笑,程子默一面在心里笑她一点小事都能高兴成这样,一面问她:“最后怎么样了?”

那一次挂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讲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那算是他们那段时间通话最长的一次。最后在放下电话之前,她照例不忘提醒他好好休息,保重身体,这已经成了她那段时间挂电话之前必说的话了。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程子默给她打电话。

“我明天要去考试了。”

“我知道。”

两个人又都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该准备的东西别忘记了,准考证,笔、墨、尺,橡皮什么的都要记得带上。”

他说:“这些我刚刚又看了一遍。”

“那就好。”她还在努力地想还有什么是要说的。可想来想去,其实也无须再说什么,最后说道:“那你早点睡吧。”

“好。”他等着她放下电话,却突然听到她急忙说:“哦,等一等,你记得要多带一支笔。”

“好,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你赶紧睡吧。”

高考第一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林欢那天下午没有课,田蜜约她一起去图书馆。她摇了摇头,说要留在宿舍看书。说是看书,可是她哪里静得下来,看着时间到三点了就想着他该是等着老师发考卷了,时间再往前走半小时,她就想他题目做到哪儿了。眼见这样书是没法看下去的,她索性放下书,收拾了下,然后打车到了他们学校。

考场外面有不少撑着伞等待的家长,她不知道这人群里面有没有他的父母,也有可能他们为了儿子在今天放下了工作。她也不走近,只是撑着伞站在马路的对面。不一会儿,交卷铃声响了,几分钟后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校园里面走出来。后来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她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门口。隔着一条马路,终于她还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低着头穿过马路慢慢地向她这边走近。她靠在一棵树后面,把伞放低挡住半边脸,等他走过来了,然后飞快地用手摇了摇这棵树。

听到响声,程子默一转头就看见了撑着伞站在树底下的她,就那么微笑地看着他,一如他离开她家的那次。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的,可看着这样的她,忽然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低低叫了声:“欢欢。”走过去拉起她那只没有撑伞的手。她明显地楞了下,手在他的手心里动了动,但没有挣开,而是调整了下位置。他笑了,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

她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也顾不得假装看风景了,侧身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他穿着简单的体恤衫和休闲裤,在这种天气也合适,她再次仔细地感觉了一下手心的温度,还是忍不住偏头问他:“你的手怎么是凉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天他们握手,之后她说让他多穿件衣服,虽然一年多过去了,那一幕现在却变得越来越清晰,她还是初见的那个她。他更加握紧了她的手,笑着说:“我的手在春夏一般都是凉的。”转过头来看着她,忽然又非常认真地说:“欢欢,以后夏天我牵着你,你的手就不热了。”

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转过头不敢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嗯”了一下,说:“好。”

他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雨伞撑着,牵着她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