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安排妥了。”他静静的望着我,“凝卿不喜艳色,我原以为大红色不衬你,今日才知我错了,你着嫁服竟是如此美丽。”

“哥哥最爱逗我。”我只觉得这身衣服穿着好沉,好硬,没有半分绸缎柔软如丝的感觉。

我扯着身上的喜服,有些不耐:“这喜服好憋闷,穿着不舒服。”

“不是吧。”亦蝶的手在喜服上摩挲着,“这可是宫里赐的面料,特着御用的工人全部停工为您赶制出来的喜服,晏相这次卖足了面子,您居然嫌不好?”

“是吗?”还是那不冷不热的语调,连笑容都勉强,“确实精美,倒让晏相费心了。”

“小姐说话真客气,您的喜服他上心是应该的。”亦蝶嘟嘟囔囔的,“这腰身好大啊,小姐这几日又清减了。”

一旁的工人也凑了过来,“是啊,腰身是有些大,明明是按上次量的啊,才不过两日,怎的大了这么多?”

我脱下衣衫,随手交给了裁工:“那便重裁吧,一日赶得及吗?”

“赶得及是赶得及。”工人脸上有些为难:“但是喜服重裁寓意不好,新人新装,裁剪过两道是忌讳,小姐,不如我在腰带上加嵌片,将腰身收紧,行不行?”

“随意。”我完全不在意的回答,只觉得身上疲累,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凝卿累了,我送你们去偏房改衣。”哥哥担忧的看我一眼,伸手推开房门。

待我醒来时,窗外黑色笼罩,虫儿在草垛间嚯嚯鸣叫,宁静中透着生机无限。远远梆子声打破夜空的宁静,打在心头沉甸甸。

侧脸看到椅背上的喜服,惊想起今日竟是我的出阁之期。烛光跳颤中,那艳红愈发的刺眼。

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推开窗,清冷的月光凝水般洒落窗棂,凉凉的风带着草木气息吹入房间,散去了房内的沉闷。

月光下,树枝微微晃动,阴影中一个月白的人影静立树下,杏花飘落他肩头,绝美如画。

哥哥!

见我推开窗,那沉默的人影这才动了动,缓步行了过来,“凝卿,才不过四更,你再睡会。”

“睡不着。”我摇摇头:“哥哥也一夜未眠吗?”

他笑笑,“练武之人起早习功是习惯,想及你成亲,便过来看看。”

他推门进屋,取过衣衫披上我的肩头,“夜露重,莫要着凉了。”在他垂首瞬间,我看到他发丝间的夜露,衣衫掠过我掌心时,袖口微湿,我心头顿然。

我坐在妆台前,发丝散落身后,烛火中蕴着安静柔和的光泽。

我的手指探向牙梳,还未碰上已有只手先我一步拈起了梳子,“凝卿,小时候哥哥老为你绑发辫,今日你出阁,哥哥为你梳吧。”

发梳从发间滑过,哥哥的手指带着轻颤,一下,一下……

妆镜中两张容颜,沉凝冷然,哪有半分办喜事的感觉,我的脸更是毫无血色,苍白的吓人。

我的手拈起螺子黛,刚刚触上眉头,哥哥的手探了过来,按着我的手腕:“我为你画吧。”

笑了笑,我将螺子黛放入他的手心中,“好。”

他的手顺着我的眉头细细描绘,很轻,轻的象是风吹过眉弯,只是颤的厉害。忽然止住了手,重重的握掌成拳:“对不起,凝卿!我画不好。”

“没关系。”我掰开他的掌心拿过螺子黛,却将胭脂放在了他的手中:“哥哥,我脸色白的厉害,你为我搽些胭脂吧。”

拿起蝴蝶粉细细的扑在我的脸上,他手指指腹擦过胭脂,贴上我的唇,暖意中晕开淡淡的粉色。

当天色渐亮,亦蝶匆匆进屋的时候,我早已妆容停当,静坐在桌边。面带绯色,眉如远山青黛,唇瓣粉嫩细柔,额间一点桃花钿美艳秀丽。

新娘喜房中不许有男子出现,哥哥退了出去,可每一次下人进进出出房门开阖间,我都能看到光秃秃的梅花树下,那袭月牙白长衫的风中飘动。

当喜服上身,喜帕遮掩了一切视线时,耳边轻轻传来一声:“凝卿,我送你出阁。”

48 出阁之日 新婚贺礼

喜帕遮盖,只余脚下一方亮白,外面的喜乐朦胧,遥远的有些不真实。

亦蝶扶着我的手,小心缓步,前面喜娘压抑不住高亢的嗓门,随着我每一步落下而远远传开。

“一步富贵,二步荣华……十步夫妻恩爱……百步百年好合……”鼓乐声愈发响了,身边的嘈杂声也渐多了起来,交错凌乱。

“小姐,晏相亲迎了。”耳边传来亦蝶的惊喜。

“嗯。”淡淡的应了声,再无多余的反应。

以晏清鸿的圆滑处事,对身份地位的不在乎,亲迎也不出意料之外。

“晏相小登科,恭喜,恭喜……”

“晏风联姻,可喜可贺……”

“‘红云’第一才子,京师第一美人,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种种恭维之音在耳边萦绕,闹哄哄的让我要集中所有的精神才能勉强听清楚喜娘在耳边的交代。

大红之色从脚下的方寸空隙间透了过来,不是喜娘的绣鞋,而是男子喜靴。

还未及有所反应,喜娘急急的叫声就响了起来,“晏相,现在可不能碰新娘子,您再急也要等到晚上洞房的时候……”

轰然大笑顿起,晏清鸿的声音在面前清澈扬起:“人生第一回,有差池难免,既然说了不许那清鸿不近新娘,为娘子撩帘扶轿可行?”

“这个……”喜娘显然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半晌才讷讷的说了声:“风俗没规定,可、可以吧,只是失了身份。”

晏清鸿的笑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

又是一阵哄笑,我被亦蝶扶着,步履缓缓登上了轿子,在低头进入轿门的瞬间,依稀嗅到淡淡的皂荚气息,干净清新,记忆中属于晏清鸿的味道。

不禁动了下唇角。他居然真敢撩帘扶轿。

轿子一震,悠悠的颠了起来。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轿乘的行进缓慢而平稳,两边传来拥挤声喧闹声笑谈声赞叹声,都在议论着如此盛大的婚礼场面,议论着我和晏清鸿。

丞相夫人的地位,拥有令人称羡尊贵的身份、温柔体贴的丈夫,至少洞房花烛夜不会有面对陌生人的尴尬,我应该满足了。

“新娘下轿!”

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踏进这不熟悉,却一生不能再摆脱的地方,从今日起我就不再是风家的小姐,而是晏府的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哄然声被门隔绝渐小,我总算吐出口气,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凤冠,才刚刚碰上,就被亦蝶急急的抓住,“小姐,不能揭盖头。”

“我没有。”无奈的放下手:“只是这凤冠压的太累,一路上大家是看够热闹了,独我累的惨,还不知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啊……”小丫头抓着我的手,兴奋的声音压抑不住的越来越高亢,“小姐啊,你今日没看到路上多少人羡慕您啊,赞叹着晏相的风度翩翩,议论着婚礼的隆重,这一路全城行遍,街头都堵的水泄不通啦。”

门外锣鼓奏着喜乐,空气中弥漫着喜气洋洋,间或传来礼官拉长着的声音:“户部尚书高大人到……”

“中书令罗大人到……”

“平王千岁大人到……”

亦蝶摇着我的胳膊:“小姐您听,连王爷都来了,真是给晏相和咱们老爷面子。”

“亦蝶姑娘可不能再这么称呼了。”中年女子推门而入,笑声满溢:“风小姐现在是晏府的当家主母了,以后可不能再喊小姐,要喊夫人。”

我不自觉的偏向声音的来处,迟疑着:“这位夫人,您是……?”

她的声音渐笑渐近,“我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的,娘娘说这婚礼中礼仪事项多,怕人照应不周,特地派我来向您解说的,奴家姓周。”

“皇后娘娘?”我讶然低呼,又很快的隐忍了回去,“如此多谢周尚宫了。”

我虽是官家之女,所嫁之人也算是尊贵,但是由宫中调派人员来伺候,这与礼不合,更何况还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的人。

还不待我开口,外面的锣鼓吹打声忽然停止了,刹那的安静顿时显得有些异样。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我一声轻啊,忽的站了起来,“皇上和皇后娘娘?”

周尚宫的手搀扶着我的身体,“吉时到了,新夫人要出去了,所有的步骤您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有劳了。”借着她的力量我迈步而出,感受着她的脚步慢慢行着,在她脚步停顿下的时候,知趣的俯身跪倒:“晏门风氏叩见吾皇,皇后娘娘。”

一双柔软带着淡雅香气的手抚上我的胳膊,娴静端庄的声音传来:“听闻风家小姐知书达理,温婉灵秀,上次未能入宫觐见,待你省亲之日过后,到宫中小坐。”

心头埋着无数的疑问,我只是垂首,“谢皇后娘娘恩典。”

身边传来尖细的嗓音:“晏门新婚大喜,皇上皇后娘娘特赐玉如意一对,恭祝晏氏夫妇百年好合,诸事如意。另赐风氏龙凤血玉镯一对,充盈出嫁妆台。”

“谢皇上、皇后娘娘!”晏清鸿的声音在身边,我们两人嗓音揉和在一起,竟出奇的和谐。

这突然而来的恩典插入,好半晌才让大家回神,继续着拜堂仪式。

我的心思还沉浸在方才,沉浸在皇后娘娘那双温暖的手残留的余温中,直至被人引领着入了房,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错失了最该牢记的一段——我的拜堂。

依稀只记得如木偶般被人左右,低头、下跪、奉茶,完全听话行事,只记得那淡淡的皂荚味始终伴随左右。

我坐在房中,听着周尚宫的叮咛,“少夫人,这盖头是有讲究的,一定要新婚夫婿拿下才能白头到老,您可千万别自行取下。当盖头以秤挑去,您和晏相要喝‘合卺酒’……”

她说了很多,除了初始的几句,余下的皆未入耳,就连她何时离去,竟也不知。

房间里的安静和门外的热闹截然不同,沉默的只余我自己的呼吸声。透过喜帕依稀能看到龙凤烛火跳动间晕黄的光芒。

已是辛时了,门外的喧哗声渐稀,我一直平静的心跳开始乱了节奏,手指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身上的喜服。皱了衣衫,也蹙了眉头。

“小姐……”门忽然被推开,“少、少夫人,不、不好了。”

亦蝶熟悉的嗓音竟让我没来由的松了口气,笑骂道:“你这话若被他人听到,保不准将你打出门去,大喜之日说什么不好了。”

“那、那个……”她结结巴巴的,手抓着我的胳膊,越是急越是说不清楚:“姑爷他、他被传召进宫了,说、说让您自行歇下,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我的手拉着喜帕,让这红艳一寸寸的从眼前滑落,“什么怎么办?累了一天,当然是歇息啊。”

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亦蝶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头竟有说不出的轻松。随手摘下那珠翠晃动的凤冠,揉了揉酸胀的脖子,长长的吐出口气。

“哎呀!”亦蝶抓着喜帕,“您怎么拿下来了?”

我失笑:“他进宫必是有急事,若是三五日不归,我岂不是三五日不能动弹?”

她拈着发丝,歪头想着,“似乎也是哈,那我伺候小姐吃些东西休息吧。”

轻点了下头,我让她替我脱去一身繁琐的衣衫饰物,听着她习惯性的唠叨:“真是的,明知道是大喜之日还要召姑爷进宫,这算什么事嘛……”

“新婚不过家事,传召定为国事,两相比较自是国事为重。”我取下手腕上的镯子,替晏清鸿开脱着。

“皇上真不懂情趣,这边赏东西那边就把人喊走,堂堂‘红云’缺了姑爷就不行了吗?”

我拍拍她的手:“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她吐吐舌头,缩缩脖子不敢再言。

站起身,环顾着这间屋子。龙凤红烛吞吐着热情的火焰,大红的囍字贴满了门窗和墙,床帏床帐也是充满喜气的红艳,撒满了花生红枣莲子。云锦被褥散发着丝滑柔软的光泽。

这里,就是我之后数十年生活的地方了。容纳我却不独属于我的地方。从今日起,我就是晏夫人了,我的人生与那个男人从此丝丝缠绕,无法剥离。

“喂,这里是新房,您不能进去……”门外忽然传来下人急切的声音,似是在阻拦什么。

“我就是来找新娘子的,不进新房怎么找?”肆意的女子之声张扬着,我愕然回首望去。

门口,站着灵动飘秀的女子,手指绕着自己发辫把玩。见到我,只是懒懒的抬起手腕,掌心中托着木匣:“受人之托,你的新婚贺礼。”

49 归宁之日 终窥卿颜

我怔在桌边,望着她手中的木匣,既未上前,也未伸手,甚至连客套招呼,也一并忘记了。

她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拖拉着脚步,抓上盘子里的糕点咬着:“莲子百合糕,真香。”

我沉吟了许久,这才开口:“青舞姑娘,是莫公子让您送来的吗?”

她津津有味的吃着糕点,木匣被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含含糊糊的说着:“你自己看呗。”

看着匣子,我轻叹着:“他人呢?”

她顿了顿,丢下手中的糕点,“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拿起木匣,一股清淡的药香迎面扑来,带着极浅的檀香味,糅合在一起,轻易的勾起味觉中的记忆。

打开匣子,药香愈发浓烈,五丸药用腊封了,躺在匣底。我手一抖,险些翻了药匣。

“‘凝思丸’吗?”我低声喃喃,仿似自语。

一生只五丸,续命接魂之药,他竟全给了我,这药应该属于莫府的少夫人,而不是我。

慢慢的阖上匣子,我缓缓摇头:“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她抿了抿唇,脸上有些古怪,手指放在怀中半晌才拿出,“他还有份礼物,是一并给你的。”

方形的透明盒子晶莹剔透,似是水晶打磨而成,可又看不到水晶的冰丝,通透细致,当中一朵白色花朵,绽放着完美的身形,瓣尖仿佛还带着水珠清亮,娇艳盛开。

捧在手心中,温润清凉。

“冰玉昙花,刹那永恒。”我抚着冰玉盒,心头涩涩,“他是不是走了?”

青舞蹦到我的面前,瞪着乌黑的眼瞳:“你果然知道啊……”

莫怀旻他,果然还是执意了那朵昙花,执意了他心头的佛语圣听。

五丸药全部给了我,是因为莫府已不可能再有少夫人了吗?

双手合什,垂目敛眉,“世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凝卿错了,莫公子也错了。”

青舞挥挥手,“你说的我不懂,反正东西送到了,我走了。”

“青舞姑娘……”再开口时,她已经蹦蹦跳跳的出了门,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给我。

望着手中昙花,默然出神。往昔月下长谈,今只余一朵昙花几丸药。他固执的选择了出家,我固执的选择了出嫁。

那药,终于还是没服下,被我深藏在了妆盒中。案上烛火簇簇,桌上一瓠分成双瓢,用红丝线细细连了,当中盛着清酒,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我拿起瓢,轻抿了口,涩涩的苦味在口中散开,残留舌根。

瓢是苦的,再是甜酒盛在其中,味道都不会好到哪去。这本该是夫妻同饮,象征着以后同甘共苦的寓意,一个人饮尽,又代表什么呢?

一夜无眠,不知是认床,还是累过了头,直到天微明才渐渐的睡了过去,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龙凤烛不知何时灭了,红色的蜡泪堆积在案边,残留着青烟袅袅。身体依然有些疲累,我懒懒的靠着床头不想起身,没有公婆需要我奉茶,便做个偷懒的新妇吧。

“小姐……”亦蝶推开门,“您起身了?”

我嗯了声,连纠正她话语中的错误都懒得开口,睁了睁依然酸胀的眼睛:“晏相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