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闷疼,在见到他身影的那刻起,就像一只手,开始不停的拉拽撕扯,扒开那往昔的伤口,一点一点的抠挖着。

我一直冷静的坐着,望着他的脸,想要告诉自己,直视过去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我能否在他出现时做到真正的平静。

无论有多疼,我都必须忍,一定要忍。

当那簪子带着阳光晃过我眼底的时候,我终于慢慢闭上眼,别开了脸,不愿再看。

终于,还是无法面对。

与他交战尚未开始,我已在这一回合中,完败。

88 温柔如剑 制敌伤己

他的脚步渐近,心头的抽疼也渐紧,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无法形容的空白,无法抑制的跳动。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抬起头,平静而冷淡的望着,象是看着他的方向,眼神却刻意忽略了那个潇洒的人影,落在他身后的墙上。

“小侄拜见皇叔父大人。”易清鸿在数步之外便倒身下拜,恭敬之态溢于言表。只是未待他拜倒在地,易南天的手已伸了上去,扶住了他。

“十七载未见,当年见清鸿之时还是当今圣上册封太子之日,一别十余年,清鸿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非凡。”易南天大笑,“哎,我们老了,老了。”

“皇叔父威猛霸气,非十数年不得这般气度,吾等小辈岂能相提?”晏清鸿的嗓音温文尔雅,音落铿锵间比之往昔又多了几分贵气。

桌下的手捏着掌心,让刺痛一点点提醒着理智清醒,呼吸间没有半点凌乱,但是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明白这煎熬的痛楚。

时间,仿佛静止,他们的每一句寒暄都那么慢,慢的让我觉得仿佛过了许久,许久,眼过处,却还在把臂言欢中。

“既已派人来了,又何必亲来?”易南天的目光笑望着我,豪迈的笑声随意,“这冰天雪地车马难行,若出了岔子,岂不是伤了我‘梁墨’未来的根本?”

易清鸿浅淡的笑容中,目光顺着易南天所指的方向,停落我的脸庞。

滑过……

春风依旧,笑容依旧,连目光也依旧,不惊不变,无忧无怖,这就是他,易清鸿。

“派人来探望,只是略表心意,唯有亲身而来,才能体现小侄真诚。”他含笑回应,眼角微微扫过我,“我既来了,自然要与皇叔长谈相聊,你自去吧。”

他没有揭穿我的身份,也没有表露我是易承烈的人,更没有说我冒充之事,这才是易清鸿的行事之风。

琢磨不定,难以意料。

我婉然浅笑,有礼福身,“小女子完成使命,这便告退。”

脚步后移,双手平垂,以下人礼仪缓缓后行。

“等会,等会。”易南天呵呵笑着,“清鸿啊,我正想问你,这言语间进退有度,在我面前也是从容不惧的女子世间可不多见,不知是哪家闺阁?”

易清鸿唇角的笑容有瞬间的凝滞,我已笑扬起首,“王爷垂怜,莫非是想替小女子保媒牵线?”

“皇叔。”易清鸿苦笑,“我才刚到,热茶未饮一口,您这长辈未有见面礼,倒是先向小侄讨起人来。”

“只是好奇,好奇。”易南天大笑着,“世人都道清鸿皇子言语机锋,谈笑间制敌,才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们两个人接的让我不敢说话了。”

晏清鸿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眼瞳中刹那竟有柔情千万,很快的闪过,又恢复了他谈笑从容的神情,“能得我印鉴前来的人,您说呢?”

易南天摆摆手,“不问了,不问了……”

我抿唇垂首,“那小女子告退了。”

“不急不急。”易南天拍着易清鸿的肩头,“杨姑娘才至,饭菜未食倒是喝了不少我这西北的烈酒,我这不讲究宫廷礼仪,不如坐下休息休息,免得他日说出去,我易南天连餐饱饭都不让人吃,那怎么行?”

易清鸿侧首相询,眼神中关切忽起,“饮了酒吗?那便坐下歇会,不然风吹酒意上头,怕是要醉了。”

我带着完美的笑容,不再推辞,“那便谢过王爷和皇子殿下了。”

易清鸿径直走向我初始坐的位置,潇洒落座,目光看了我一眼,在看到我柔顺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唇角的笑容渐大。

他从怀中取出小手炉,放上我的膝头,“捂着吧。”

手炉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暖意,尤其在我身体冰冷僵硬的时候,我依然恭顺谢过,大大方方的受了。

下人送来干净的碗筷,他手指抢先一步,已执起了我方才用过的筷子夹菜,放入我的碗碟内,再夹菜送入自己的口内,一切自自然然,行云流水。

犹记当初在相府中,无论有无下人在场,他也是如此,私下让他得了多少纵妻不束的笑名,又让我得了多少称羡的目光。

所谓分道扬镳再见路人,那些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温柔,会成为无数的细针,在猝不及防之下,就扎上了心口。

不致命,不会难受若死,只会告诉你,疼。

是的,我疼,所以……

手执起筷子,撩起袖沿,夹了一片鸡脯肉放到他的碗中,“清鸿,莫等菜凉了。”

这一刻,他执筷的手紧了下,捏着筷子的指节泛白。

我却笑了,依然温柔的浅笑。

易清鸿,你也会痛的,对吗?

筷子夹上他极爱的嫩冬笋,放入他的碗中,“西北酒烈,稍后再饮,莫伤了身。”

往日朝堂之下,他应酬归来,也常是微醺着酒意,我常常也是这般一句话,便在他的亲吻中失了下文。

他僵硬着手,夹起嫩笋,细细的咀嚼,始终不曾看我,只是那一贯温和的笑容,不知何时竟敛了。

原来,温柔真的可以如刀。

不,是如剑,双刃剑。伤人同时,亦划破了自己肌肤,只看谁更能忍受,更能承受的了。

易南天果真再没提一句与我有关的话,只在我为易清鸿偶尔布菜斟酒时投来饱含深意的笑,与易清鸿随意闲聊。

易清鸿执着酒杯,微转了个方向,杯沿处有淡淡的红印,是我胭脂留下过的痕迹,他凑上唇,贴上那方红印,将杯中的酒饮下。

“清鸿啊,我这西北的酒如何?烈否?”易南天笑着,颇有几分得意。

易清鸿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更显得君子儒雅之态,“饮烈酒,骑烈马,挥斥方遒方显得我男儿本色,这就确实美,在清鸿心中,唯有一种酒能与之相比。”

易南天的脸上露出了询问之色,“哦?还有更美的酒?”

易清鸿呵呵笑着,“唯有洞房花烛夜的合卺温柔杯,与这烈酒相比一醇美一豪情,各有特色,风情难辨。”

“果然是少年风流,这话说的让我老人家都心动了。”

洞房花烛夜,合卺酒……

你是想提及当年的温存,还是与我一般的目的?不过你似乎忘了,洞房花烛夜的合卺酒,是我独自一人饮下的。

发丝垂了一缕,我轻轻别到耳后,手指间嗅到了淡淡的皂荚香气,属于他的体温味道。

是手炉上沾来的吧,手指微碰了下酒杯,洒落了三两滴在手背,那烈酒浓郁的醇香顿时掩盖了一切。

手落下,掩在了袖中。

狭长的桌案,通常是一人独坐,如今挤了我和易清鸿两个人,免不了些微的触碰,冰冷的身体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还有酒气,偶尔动作间的触碰,似是亲密无比。

但是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我也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只是酒香掩的了我手上的气息,却掩不了他偶尔动作时,衣衫上传来的味道。

就象是一场围秤博弈,进退都是高洁雅致,黑白子落时无声的硝烟弥漫,我要防守的不仅仅是易清鸿,还有易南天若有所思的眼神。

易清鸿放下酒杯,“皇叔大人,现已入夜了,清鸿不欲打扰,这便离去,若皇叔愿传,清鸿随时恭候。”

“那怎么可以。”易南天笑道,“怎么说都是叔侄,我可不能让你去外面驿站住,不如就在王府休息了。”

易清鸿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这才开口,“清鸿随侍甚多,半夜惊扰王府心中不忍,不如改日?”

“行,行,行。”易南天笑着起身,“那就在这多住上些时日,欣赏北地风光。”

三个人,没有谈论任何朝政,只是饮酒随聊的宴会,就这么结束了。

当门外寒冬的冷风吹上脸颊的时候,我第一次对这冰冷有了喜悦,因为这冷风吹去了我身上沾染过他的气息,吹掉了我不情愿承受的温暖,还是这冷风,让人清醒。

马车,在门外候着,我朝着马车前行,眼见着人已到了车前,身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撩起了车帘。

“清鸿为娘子撩帘扶轿……”

耳边,依稀想起了往昔的声音。面容重叠,声音重叠,所有的景致都在重叠着。

那时,也是冬日。

我站定,目光停落他的脸颊,没有躲闪,坚定驻留。

“大皇子请先行,小女子不敢僭越身份。”

他望着我的面容,所有的清韵雅致在此刻不见了踪迹,只有贪婪,疯狂的凝望,“凝卿,你瘦了。”

有时,一句问候比海誓山盟更加的可怕,因为那在告诉你,对方只有时刻记挂,才能如此清晰你的改变。

只是我的心,已经被这冰雪天地冻结,不会再融化。

举步,仿若未闻,意欲登车。

“凝卿。”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愿相谈?”

转身,被风乱了的衣裙猎猎做响,我站在南王府门前,冷冷的看着他,吐出两个比这风雪更冷的字,“不愿。”

他微笑,暖了身上的冰雪,转眼消融,“凝卿可是惧我?”

心,紧抽。

拳,紧握。

他再次踏前一步,与我面对面,“凝卿可是惧我?”

89 才逢清鸿 又见怪人

风卷起了他的大氅,在身后舒展翻飞,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一眨不眨,只独笑而望,锁着我的面容。

俩俩相望,本该是多情深重,爱恋缱绻,彼此无言情却浓的心领神会,让人赞叹艳羡。只若是人不对,就是相对无言,亦不会有半分悸动。

雪花可以迷蒙视线,却难以遮掩他的风华。我从不否认易清鸿的气质是令人折服的高雅,更不否认此刻放任了华贵之气释放的他更加吸引人。

“大皇子言辞一如往昔,若是旁人口出此言说不定会惹人讥讽嘲笑,但若由您口中道出,却像是有八成肯定。”我慢悠悠的出声,带着仿佛是笑的口吻,“就连我都怀疑自己,躲闪您是不是因为我害怕。”

他本是志在必得的笑容在这一刻有些凝结,我看着他的脸,微微吐了一口气,“与你相识这么久,我从未在任何一场事上赢过,甚至输了国输了家,还输了自己的孩子,看到你若不逃避才奇了。”

他的目光在我的笑容中变得十分古怪,带着几分酸涩,几分苦愁,悄然挪向我小腹的位置,停留许久,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逃避你,就是逃避过去的岁月,代表我还在意,也就代表着我还对你有情,大皇子是不是想试探这个?”我的笑容很大,甚至能感觉到说话间那雪花落在唇,被我吸到喉间的冰冷,“试探出了又如何?您是想再续前缘,还是想以情击我弱点?无反抗之力?可惜你错了,我不愿与你相谈,是因为仇人之间本无太多语言可说,何必惺惺作态。”

“我没有与你交手的意思。”雪打在他的脸上,他拉开皮裘大氅,银白从手中远远递过来,“我知道你不愿我碰你,拿着吧,便是要与我斗,也要保重身体。”

我没有接,而是伸手撩开车帘,“我会日夜祈祷,祝愿大皇子福寿安康。”

“好,好,好。”他点头,“易清鸿会力保一命,待你取走那日。”

我只哼了声,转身入车,任马车辘辘,将他的身影远远抛开,僵硬着背,不敢回头看。

车马行的很快,很久以后我方从紧绷中慢慢松弛,车到客栈时,竟连下车行路都觉得脚下发软,举步不能。

他说的没错,看到他的时候,我直觉的想要逃,因为他带给我的记忆,太过深沉太过痛楚,我做不到心如止水,我做不到古井无波,我会痛,会无法呼吸,而我更知道,我必须保住自己的命,不悸动,不疯狂。

今夜的一场酒,只觉得耗费了所有的精神,当这紧绷的弦忽然松下,人就再也无法支撑。

手指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的行着,抬一步都似千钧,疲累侵袭着我的身体,看来又到了服药的时间。

易清鸿的忽然出现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也让我在自以为完美的布局之外看到了差距,他不是完全被我蒙在鼓里任我施为,而是早已料敌先机,那么元都中所有的布置,他又知道多少?

贺云崖受了我的命悄悄去了,查探易清鸿私下的行踪,我轻轻的推开门,毫不意外的在桌上看到热腾腾的药盏。

每到这个时分,莫怀旻的药已成了习惯,看到药,看到人,心底油然衍生小小的温暖。

一盏灯,一个人。

让归来时,不觉孤单,因为知道有人在等待。

灯火摇晃着,房中的人影让我心头微凛,怔在门口。

“你是谁?”只凭直觉,我断定桌边那个暗沉在阴影中的人绝不是莫怀旻,因为房间中充满了抑郁的压制,而不是清冷高洁。

阴影中的人手微招,劲风擦着我的而过,门扇自动合上,在我身后砰然震动。顿时,我整个人都被那种凌厉的气势包围。

“风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桌上细微的烛光忽然跳了起来,明亮照射着屋中每一个角落,包括——他。

深邃的轮廓下,络腮胡子几乎挡住了他整张面容,但是那股高大粗狂的身形,古怪的语调,还是让我瞬间回想起了他的身份。

那个‘醉风楼’外挟持我的怪人!他怎么也到这来了?

桌旁的人呵呵笑着,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这里地灵人杰的,英雄都汇聚到了一处,我若不来看看热闹,岂不是错过好戏了?”

他太怪异,不知其来历,不明其身份,随便开口只会泄露更多的秘密,索性便一句话不说。

他的手轻轻推了下碗,“小姐,这药凉了可就失了药性,莫要辜负别人一片好心哟,就算是刚别就爱,也不要忘记了新欢嘛。”

那种调侃中嘲弄的语调,听着总觉得刺耳,我不由深深皱起了眉,“莫公子呢?”

他斜了眼桌上的水漏,“时辰尚早,不如喝完药慢慢聊,当然如果小姐怕我在药中下毒也可以不用喝。”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端起药碗,嗅到的是熟悉的药香味,但似乎又比往昔更浓了些,透着清香,“你若要杀我两根手指就够了,不必浪费毒药的。”

他笑了下,“当然,你死了这戏就少了几分精彩,没意思的紧。”

药入腹,我放下药碗,“莫公子在哪?”

“啧啧……”他靠着椅子,将椅子翘了起来,前前后后的摇颠着,“我看他在你房中许久不肯离开,嫌他碍事,只好点了睡穴丢回他自己的屋子了,没伤他。”

停了停他忽然又加了句,“我可不想树你这个敌人,要是弄死了他,你将来为他复仇,我吃不消的。”

“那你想和我说什么?”我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可不敢看低了眼前的人。

他手指扣着椅背,古铜色的肌肤下,手掌粗糙宽厚,声音却轻松,“灯下看美人,果然是精致如玉,秀外慧中。”

“夜半时分,偷入房中,只是为了说这个?”我不动声色,只打量着他,希望能看出些什么。

“若是小姐,自是当得起我千里奔波一声赞赏,要是再能赏脸给个笑,我便是死都觉值了。”话语越来越轻佻,我的脸也不由的沉了下来。

嘴角,冷笑浮起,“都言‘塞宛族’马上起家,游牧大漠,今日一见,果真是粗豪不羁,随性而为。”

“你在指我没教养?”那双眯起的双瞳忽然睁开,倒是没有半分怒意,更多了几分笑,依然是翘着腿悠闲晃着,双臂交叠在胸前,目光放肆的迎着我,颇有几分无赖之色。

“男人对女人欣赏要怎么样才算有教养?”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巧言令色,诗词称颂,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有教养和高贵?那易清鸿,出身高贵,学富五车,又给了你什么?我虽然说话粗俗,可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子可舍不得有半点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