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北边陲重镇,也是南王易南天的辖地。说是辖地,更象是割据而治,他不进犯‘梁墨’,‘梁墨’也拿他没有办法。

拥有自己的‘通关令’,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入他的领地中,这让这西北边陲之所更多了一层神秘。

南王,一个发誓永远镇守西北不入京师的人,却被封了个南王的称号,倒象是一种讽刺。

手中的一枚印鉴伸出车外,“劳烦通传南王大人,易清鸿使者求见。”

士兵傻了半晌,偏头对着印鉴端详了半天,依然是不明所以的神情,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将阻拦着的铁枪打开,然后小心翼翼的接过印鉴,飞也似的跑了。

印鉴,属于易清鸿皇子地位的印鉴,当初失魂落魄的我离去之后许久,才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的带走了他的皇子印鉴,还有那枚家族长令。

或许,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可以补救,但是对于这西北边陲之所的易南天来说,这却是货真价实的印鉴。

进了城,没有直奔南王府邸,而是寻了一处客栈住下,静静的等待消息。

不久,那先前拿着我印鉴而去的士兵再次返回,将那玉石印鉴还给了我,“王爷最近受寒伤风,无法见客,只好请贵客在城中住上数日,待王爷身子好些了,再请入府中相见。”

“无妨。”我平静的回答,“王爷身体重要,多等等也是应该的。”

一日……

两日……

三日……

一连三日,易南天的人都没有出现过,我也安静的在客栈中住着,既未出门行走,也没有与任何人接触,只是等着。

西北偏远,交通不便,当易承烈肃整朝堂,几以把持朝政的消息传到这边陲之地的时候,已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就在这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在城中的时候,我的房门外终于等来了我要的消息。

“小姐。”中年文士长衫青袍,看似是幕僚身份。

他有些微的迟疑,不过很快就被掩饰了,“南王今日申时之后在府中设宴,在下特地来邀请小姐,请小姐过府一叙。”

面纱遮挡了我唇角渐起的笑容,端庄的回应,“谢过先生,请转达南王,杨氏一定准时赴约。”

甄朗语录——“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如果早知道遇见你,在第四百九十九次回眸时,我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

二十二年前

每逢周末,是厂里给职工的福利时间,浴室开放免费洗澡,对于想省钱的职工外带家属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因为不但洗澡,还能顺带着洗儿子女儿,大姑子小舅子。每当浴室开放时间,一群男女呼啸而来,如狂风过境般挤入。

当然,抢水龙头是有技术的。讲究的是一个挤、擦、撞、搡、推,集中国太极拳,日本空手道,韩国跆拳道,泰国泰拳,巴西柔术和三十六计兵法众家之所长,但凡能从第一个冲进去一直守护到最后的,必然也是抢食堂、争饭桌、上公车一等一的佼佼者。

为什么这么说呢,打个比方:开门刹那——散打堵字诀,把别人都拦在身后,保证第一个,这样才能抢得先机。进去不是脱衣服,而是最先把自己的东西挂在水龙头下——战术中的擒贼先擒王。洗的时候脚下丁字步,双手横挡——拳击架势知道么?谁有企图靠近,一声‘老子刚来’让人黯然离去——料敌先机啊。若是不识眼色的,就要靠太极了——身动腿不动,任人推搡身若风摆杨柳,脚下似生根。

女人自然没有这么多的伸腿动手,但是女人有另外一样法宝——拖字诀。不要钱的水谁不用啊,家里一个星期堆积下来的脏衣服臭袜子全部打包而进慢慢洗。生产车间的李大姑活活把家里五床床单和背面都给打包进来洗,结果进门的时候卡在那,被身后的人一挤,顿时包袱压着人倒地,无数双脚践踏而过,愣是将李大姑横着踩宽了三公分,侧着踩扁了两根手指的厚度。

女人通常就是先洗孩子,洗的差不多了把他们丢一边去玩,然后各自洗各自的衣服,顺带家长里短,哗啦啦的水声丝毫减弱不了她们聊天的热情。

这不,左右两个位置的女人聊的正欢。

左手的女人姓罗,丈夫是车间的小技术员,姓贾,通常厂里的人都喊她贾妈妈或者罗姐。而右手的女人姓方,丈夫在财务挂个职,人早已经偷溜出去捣鼓所谓的生意经去了,姓甄,通常人家喊方姐或者甄妈妈。

“唉,贾家妹子,这次分房子你抽在几楼?”甄妈妈用力的搓着手中的衣服,不急不忙的问着。

水雾缭绕的浴房里,贾妈妈擦着肥皂,揪出女儿的裙子揉着:“四楼,西头。”

“真的啊?”甄妈妈手中动作一停:“我也是四楼,东头。”

“啊!”贾妈妈丢下手中的裙子,甩甩手中的水珠:“这么说我们是邻居啦?”

“那以后互相照应啦?”

“彼此彼此!”

两个人正在激动着互为新邻居的事实而深情凝望的时候,浴房的角落中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惨叫。

“啊……”

声音太过嘹亮尖细,一时竟然无法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嗓音,两位大嫂同时回头……

一个全身光溜溜还带着肥皂泡的肥胖小女孩奔跑而来,手中拖着,拖着,呃,拖着一个男孩,只是这拖,她抓的不是手,也不是搂着肩膀,而是,而是……

那个,肚脐以下,双腿中间,一粒广式腊肠枣的那个东西,咳咳。

“妈!”女孩冲到妈妈的面前,清亮的嗓子大声的叫嚷着,“这个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甄朗有,我没有?”

她的眼睛在水雾弥漫的浴房里显得那么纯真,那么有求知欲,那么的好奇,那么的可爱。

看清女儿抓着的是什么之后,贾妈妈顿时叉腰大吼,“贾芍,你给老娘松手!”

胖嘟嘟的小女娃非常有骨气的一别脸,“不要,为什么甄朗有这个我没有?是不是你把我从垃圾堆拣回来的时候少拣了一样?”

贾妈妈看着女儿死不撒手的样子,大手一掐,捏上女儿的手腕:“快撒手,甄朗被你掐坏了。”

“不要!”女娃娃誓死捍卫自己看中的玩具,不但不松手,反而捏的更紧了,“这个软软的,好玩,我也要,你叫甄朗送给我!”

她一用力,可怜的男娃娃眼泪狂飙,比水龙头的威力更甚,呼号之声穿破浴房的房顶:“妈呀,痛痛吖。”

甄妈妈赶紧搂过儿子,可怜的三岁小娃娃,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力冲云霄直破九天,在妈妈的怀里抽抽搭搭:“妈妈,我不要了,痛痛,给贾芍,给贾芍……”

“贾芍。”甄妈妈摸摸一脸占有欲的女娃娃:“这个呢,要长大了才能给,你要不等甄朗长大了送给你?”

“真的?”小女娃娃的眼睛立即放光,只一瞬又黯了下去:“要是甄朗偷偷送给别人了怎么办?”

“那你就守着他,千万别让他送给别人,好不好?”甄妈妈的眼中闪着调侃,看着怀里哭的惨兮兮的儿子,竟然笑的无比开心。

贾芍坚定的点头,依依不舍的松开手,松手前还忍不住的又掐了两下,满脸认真的望着眼前漂亮的小男孩:“甄朗,你答应我,这个以后要送给我哟,不可以给别人。”

哭的满脸湿哒哒,同样身上也湿哒哒的小瓷人似的男娃娃,一边用力的点头,一边继续抽噎着,被水洗过的眼睛乌黑明亮,嫩嫩小嘴也被热气蒸的粉红粉红的,仿佛能滴出水。

贾芍在他可怜的表情下终于有了一点罪恶感,反正东西迟早也是自己的,那么就安慰下这个出让玩具的人吧。

她伸出湿漉漉的手,用力的在对方脸上擦了擦,“我亲你一下,你不哭了好不?”

甄朗偏着脑袋想了想,慢慢的,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贾芍绽放出一个甜腻腻的笑容,捧着面前瓷娃娃的脸,慢慢的凑了上去,亲出一个响亮大声:“啵!!!”

甄妈妈拍拍甄朗的头:“人家都亲亲你了,你是不是该亲亲她?”

甄朗吸吸鼻子,看看眼前笑的早找不着眼缝的胖女娃,撅起嘴委委屈屈的贴了贴,两只手一直捂着自己疼痛的地方,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

一男一女,光溜溜的紧拥在一起,互相订立了他们的‘口’头合同,这一年,他们三岁。

87 南王府中 又见清鸿

易南天在看到我从容步向客位上首时,眼中的诧异与幕僚几是相同,这威猛的中年将军全身上下散发着威猛刚烈的气势,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爹爹。

蛰伏二十年,都没能弱了他身上的霸气,此刻的我,依稀能断定些什么了。

“拜见南王殿下。”我福身拜地,恭敬高呼,“南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是递拜帖的人?”易南天话语中有些微的意外,也未惊诧过度。

我轻点首,“是!正是杨氏。”

“印鉴也是你的?”他不紧不慢,追问一句。

“是!”

他含笑做出请的姿势,“杨姑娘请。”

没有再多余的问我印鉴的来由,没有探知我身份的好奇,更没有因为我是女子而表示出鄙夷,光这份气度和深藏,就不是常人能及。

不等我开口,他已招人为我斟满酒,“杨姑娘远来是客,又未及招呼,先行赔罪一杯。”

他满口饮下,我执杯空停刹那,就杯向口。

酒很烈,才方碰上唇,飘来浓浓的香气已然将我醺醉,再看易南天,他酒杯翻转,笑意盈盈,“杨姑娘,西北冰寒,这酒可是暖身的好物,不妨试试。”

我轻沾了下唇,笑着摇头,“小女子量浅,比不得您度量深,南王殿下应该不会计较小女子不会饮酒之过吧?”

一语双关,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更盛,眼中始终清明。

“不过西北冰寒倒是让小女子领教了,一路行来艰难,更知王爷镇守不易,心中无限敬仰。”端起杯,“小女子虽不会饮酒,但为王爷心胸气度折服,更为王爷二十年的劳苦功高心中感慨,饮尽此杯,只为王爷功勋。”

一杯酒入腹,火一样的感觉顺着喉咙燃烧而下,在腹中吐着热焰,瞬间冲上脑门,连呼吸的气息都是炙热滚烫的。

我的手碰了碰脸颊,笑着,“王爷见谅,只能一杯。”

“好胆气。”他不由赞了声,“少有女子敢在我面前直言拒绝,还让我有被给足了面子的感觉。”

“那是因为王爷不欲与小女子计较。”

两人随意的寒暄着,无非是这西北风景如何,偶尔一两句诗词,倒也相谈甚欢,没有半句涉及到朝堂政事。

彼此象是达成了某种了默契,无论他聊到风土人情,世俗习惯,我要么凝神静听,偶尔插上一两句,也能接过话题。到后来,我几以为他是在考我的学识诗书了,新下对他的渊博萌生敬佩。

就在气氛渐热烈时,他忽然停下高谈阔论,“二十载不入京城,竟不知道京中有此女子,赞叹,赞叹。”

“那么王爷不妨回京看看?”我对上他的目光,“京师若无王爷,怕也少了几分璀璨之光。”

他放下酒杯,身上的气势内敛中更形沉稳,“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易清鸿的意思?”

“民不言君失,小女子只能说,若王爷回京,大皇子殿下必将出京十里恭迎。”我淡笑坚定开口,“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大皇子处于何位。”

他眼中锋芒一闪而过,“无论处于何地位?”

“是。”

他忽然大笑出声,声如雷震,房梁都被笑声震的抖动,直至许久笑声才渐消,手指捻须,“若有此把握,又何必来见我?”

这一句话,已彻底切入了我与他交谈的中心。

周围伺候着的下人不知何时已然走了干干净净,偌大的厅中只余我和他二人。

“无论如何,您是皇叔,您的地位无人可替代。”我取过桌上的筷子,横在手指间,长长的筷子晃晃悠悠,几次颠簸之后终于在我的手指间平稳了下来。

就在筷子停稳的瞬间,我伸出另外一只手指轻弹了下,筷子顿时失重落地,我抬头笑望,“您的地位,就如同这突然伸出的手,无论他人地位如何平衡,都比不上您这一下。”

“你认为我是最要的一份力量,无论加在谁的那一面都将导致决定性的胜利?”他眼中的锋利变的更加的尖锐,甚至有些危险。

“不!”我慢慢伸出手,“在我眼中,您就象刚刚伸出来的这只手指,他人再用尽全力,都抵挡不了这力量的左右。”

那尖锐的眼神在这句话出口之后,慢慢的敛了。绕着我周身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也恢复了正常。

他眼中的笑带着几分傲然,噙着几分了然,悠悠然的开口,“听闻二皇子易承烈肃整朝堂,文武皆臣服,看来皇兄果然厉害,培养的孩子也如此文武全才,让人羡慕。”

“听闻南王殿下早已不管城中事物,尽由小王爷掌管。一路行来,小女子更羡慕南王殿下,有小王爷如此得力接班人。”我语气意有所指,“如今小王爷已成年,为何王爷不为小王爷请个世袭呢?”

他饱含深意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沉吟不语。

“至于二皇子。”我抿唇,微微勾了个笑容,“再是肃律朝堂,终比不上十载清苦,他国为相的艰难。这倾覆一国之功,只怕不是他人一两件功劳能相提的。”

“呵呵呵呵。”他笑着,身子前倾,“世袭王爷之位?”

我凝重点头,“永世受袭。”

他端起面前酒盏,凑上唇边,“我在这西北之地近二十年,已有些眷恋……”

“这本是您的封地,只是您远居西北,着实让人牵挂,不如向东再移百里,让吾等挂念时不用千里奔波,您说可好?”我噙着同样的了然,询问他。

他没有立即答复我,而是垂敛下目光,不再给我探究的机会。

大厅里一时沉默,只有他偶尔放下酒杯轻敲桌面的声音,还有酒注入酒杯时的清脆,再无半分其他声响。

“为什么这个时候请我回朝?”他的口气中带有几分质问,还有……肯定中的猜测。

以他的精明,我如此大的诱惑只为让他回朝,又岂会没有疑惑?

我迟疑了下,思量着有些事情该不该说。

厅外,有人远远的站定,俯首恭立:“王爷……”

易南天眉头一皱,“我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难道没听到我的吩咐吗?”

那人瑟缩了下,有些为难的抬头,“王爷,有,有人求见。”

“不见!”易南天一口回绝,“我正见贵客,替我回了。”

“可是……”那人期期艾艾,看了看我,鼓起勇气开口,“那人自称是大皇子殿下。”

什么?!

刚才被酒激起的暖意一瞬间滑下,从头冷到了脚,我的表情凝结在脸上,就似这数九寒天里的冰雪,冷硬非常。

大皇子殿下,此世间除了他,还会有何人?

易清鸿本人亲来?从陪都一路直奔西北边境?我怎么没收到半点讯息?

千里之遥,易承烈的眼线竟无一人发现。如此路途,他居然比我启程还早,比……易承烈对六大家族动手时还早便动身了。

脑海中念头千回百转,我陷在自己的沉思中,耳边传来易南天的笑声,“既是一家人,那便请进来吧。”

抬眼,正对上易南天若有所悟的眼神从我身上抽回。

手指,在桌下悄悄紧攥成拳。

易南天雄踞西北十余载,手中兵马上十万,大有不服朝堂管束之态。求他回朝,岂是三言两语,一点点的利益可以哄骗的?

世袭王位,百里城池相赠,在他人看来或许是天恩浩荡,可在求其助夺皇位上来看,又多么的微薄。

我以易清鸿幕僚的身份出现,本想让他对易清鸿的条件不满,转而在易承烈处得到更大的好处而相助。

现在,那个人却出现了。

门口,一道人影清俊行来,银白的大氅在身后翻飞,绒毛圈围中,是优雅贵气的容颜。

浅绛色的衣袍将他自那方冰雪世界中独立出来,清晰的勾勒出他的形容,玉带金丝绦围腰,白玉带钩下坠着精致的狻猊,艳红色的穗子在行走间飘逸抢眼。

那坠子,好眼熟……

眼见着人影越来越近,官靴撩动了衣袍的下摆,还是那么的飘逸,那么从容。我看到,那眉眼间平和的微笑,依然有着三月春风的温暖,平息了身边风雪的吹袭,淡漠了那份寒冷。

金色撒在他的肩头,发丝几缕飘动,软玉雪白,簪在他的发顶。

“我只想告诉你,这簪子是凝卿亲手簪上去的,我这一生都不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