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掩埋多少英雄豪迈,这方男儿天地,不该有我的置身之地,“我能理解为大皇子出手前最后一丝不忍吗?”

“你若要这江山,清鸿双手奉上。”他扳过我的身体,手指摩挲着我的脸,“我等了好久好久,到处搜寻你的下落,终于让我再见了你,再见了你,再见了你……”

“有事能瞒过你的眼睛吗?”我平静的叙述,“倒台的风家,流落在外的孤身女子,尸骨被掩埋回‘红云’京师,太突然了,你定会察觉不对的。”

“我无意伤你。”他双臂紧拥,“信我。”

“信,我信。”仰首凝望他,“晏相在京师数载,若不曾全情投入治理‘红云’,不会博得贤名,对凝卿,亦然。”

若不是全心真爱,他不至令我动心,他也是人,全情的结局就是他同样动情,我怎么会不懂?

“但是信又如何?”我反问了声,“改变了父死兄亡吗?改变的了,我儿夭折吗?”

最后几字,再是坚定,依然颤抖了。

我与他之间若还存在什么,便是这同样存在彼此心头的一道伤疤,不再有过去,不再期未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司马宣对我父暗中下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派人通知风翊扬,这就是我唯一想知道的答案。”

回应我的,是沉默,长久长久的沉默。

天空不知何时又再飘雪了,我伸出手,接住一朵雪花,还不急细看,它便在掌心中化了。

“凝卿……”身后传来他哑然的声音,“我不负天下百姓,独负你。”

他若登帝位,会是最好的君主,在踏上那明黄宝座之前,他不能有半点差池。

我笑了,很轻巧的笑,手指推上他的胸膛,将自己推离他的怀抱,“我为风翊扬,愿负天下百姓。”

他轻吸了口气,“凝卿,待我定这天下,我将一切拱手于你,赎我之罪。两年之内,我必做到对你的承诺。”

“两年……”我的笑容越发的大了,只是古怪。

门轻轻的被推开,清渺人影伴随着药香而来,在看到房中的易清鸿时,眉头忽然蹙到一起,脸色冰寒。

我行到莫怀旻的面前,将他手中的药碗接过,一口口的啜饮着。

“两年……你将江山拱手于我,呵呵。”再次重复着这两个字,“你让我退出帮助易承烈,竟会许下如此承诺,是因为知道……”

药方入口,一股浓烈的腥气从腹中升起,快的让我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

“噗……”点点猩红伴着褐色的药汁从口中喷出,打在易清鸿银白的狐裘之上,象极了那冰封雪湖畔盛放的梅花,象极了我绣在风翊扬衣衫下摆的那梅瓣,真好看。

“风小姐!”

“凝卿!”

两双手同时抱上我的身体,我依旧笑着,“大皇子,只怕你这个要求我不会答应,因为我根本等不了两年。”

莫怀旻的手扣着我的脉门,手指竟颤着冰凉。

易清鸿满面震惊,手捧着我的脸颊,“凝卿,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

又是一口腥甜涌上喉头,顺着唇角滑落,他的手沾满暗红的血,傻傻的擦着,一下,又一下。

“我要这江山何用?我要这万民臣服何用?”我叹息着,“我只想要我的父兄,想要我的孩子。”

他抓着袖子,胡乱的擦拭着我的唇,眼中闪烁着泪光,声音更是凌乱无比,“凝卿,孩子,我们还会有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都会有的……”

“小产之后,她再不能生育了。”莫怀旻伸手将易清鸿拂开,怒目而视,“她的病从未治愈过,‘凝思丸’或有最后一线生机,你为害风老将军,竟连这药也骗去。她若不再动气,或能平安度过余生,但是你让她再入纷争中,你让她无法放下心结,你是负了她,你负她的不是一段情,是一条命!”

易清鸿踉踉跄跄,撞到桌子方才停下,又猛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手,掌中的血染了我的衣袖,热热的。

“凝卿……”

我呼吸着,缓出一口气,“你若真想还什么,便在这城中陪我住上十日吧。”

“好!”他脸色惨白,发丝凌乱,紧紧抓着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92 得失取舍 谁负了谁

不顾莫怀旻的强烈反对,易清鸿几以强势的态度将我带离了客栈,搬进了一座清幽的小院内,莫怀旻一言不发的跟随而至,与易清鸿之间冷面相对,倒也再无争执之声。

易清鸿的手指抚着我的脸颊,将长发顺开,长长的发丝从他的手指缝中流泻而下,留下一缕黑色在他的掌心中。

“这……”他惊诧的瞪着掌心中的发丝,“怎么……会这样?”

我瞥了眼,又平静的移回了目光,“一直如此。”

他握着发丝,双手拢着,几近呆滞。

我拈起梳子,无视那身后的人,默默的梳着自己的发,才不过两下,手腕就被握住。

他抽去我手中的梳子,“我……来吧。”

松了手,由他去了。

他的动作很小心,很仔细,轻柔的象是春风,一缕一缕慢慢的滑过,我只是静坐,不言不语。

忽然,那梳发的手停住,手中的梳子狠狠的砸了出去,打在墙上清脆的一声响,落地,断成两截。

他的双臂,从身后绕上我,压抑的嗓音低沉传来,“不梳了吧。”

“不梳便不梳了,大皇子何苦拿梳子出气?”我勾起淡淡的笑容,“不过相识这么久,大皇子倒是第一次控制不了脾气,让我开眼了。”

“凝卿!”他抱着我的动作很轻,很细致,小心翼翼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

“你能夺江山,你能治天下,可你能与天意斗吗?”我偏过脸,仿佛是笑,“才华盖世也有不能掌握之事,权倾一时也有无法抗拒的时候,你是人,不是神。”

那俊秀的容颜近在眼前,痛苦在眼底闪现,飞扬的气势,从容的姿态,在他的紧张中乱了方寸。

“其实你应该高兴的。”我任他拥着,“没有了我,就没有了心心念念要替父兄报仇的人,没有了了解你针对你弱点下手的人,你还是那完美的易清鸿。”

“此时此刻,你又何必再提过去?”他声音涩涩的,“放下,放下好不好?”

“若放下了,我便再无牵挂。”我低下头,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红色玛瑙珠,“再也不用苦苦的支撑了,再也不用每日在梦魇中醒来,那才是真正的解脱。”

圈抱着我的手颤抖,他猛的甩开手,朝着大门而去,“若恨我能让你活下去,那你恨吧,尽管恨我。”

房间内他的气息消失,我扬起了笑容,舒服的靠在椅子上,低声喟叹。

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明明是恩断义绝了一切,如何能想到我与他,竟然还能温柔的互相说话,还能和平的相待,还能……

发,被我拈在手心里把玩,似乎还残留着他抚过的温度,暖暖的,带着春天的感觉。

“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很狠?”药香伴着脚步声在身后传来,一碗黑沉沉的药汁放在我的面前。

“是吗?”我低笑了声,“那就好,我就怕自己不够狠,就怕自己没有时间更狠。”

“他是男人,是一国皇子,争天下是他无法抗拒的命运,或许对不起你,却也同样逃避不了,若是当初在‘红云’,他的身份揭穿,亲手诛杀他的是你的父兄,你会如何?”

“我会为他扶灵。”优雅的转过身,还是那浅浅的笑,“然后殉情。他死,是为国,我殉情,是为情,晏清鸿是我的丈夫,这是我应该做的。”

“所以你死也要死在他的面前?”莫怀旻皱起了眉,“只为……”

“他会夺天下,但是那条命,还是会属于我。”我扬起的唇角中带着三分嘲弄,“他怎么舍得我一个人下黄泉?我只需在奈何桥头等他,便行了。”

“果然,你们才是一类人。”莫怀旻幽幽的叹了口气,“你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端起药碗,轻轻的啜饮着,“应该说,我和他都是没心没肺,无情无爱的人,便是死,都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最大利益。”

“真的没心没肺,无情无爱吗?”莫怀旻反问了声,“若没心没肺,他怎么会答应你的十日要求?他真的不明白吗?若无情无爱,你又何必执意回到他的身边,你终于承认了,你心头最爱的人,始终是他。”

“是又如何?”我若无其事的笑了下,“我永远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所以我说你狠,以己之命,给他最重的打击,只为了你心中报复二字。”

“最适合做知己的人就是自己的敌人。”我将药一口饮尽,“我与他,这个身份比之夫妻,好上了数倍。他负我情,便以情雪恨,也算是没有硝烟的风月一场。”

“若是你死不了呢?”他的手扣着我的脉门,“昨日,你吃了什么?”

“南王府中的酒,还有你送来的药。”窗外,俊朗的人影独矗,雪花飘飘,落满他的发丝,肩头,我竟然有些快意。

有时候,人的心情好了,就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甚至会有通体舒畅的感觉,不知于我而言,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还有吗?”他试探性的开口,“比如说,有没有人给你服过什么药?”

“没有……”思量了半晌,我才慢慢开口,“前日夜间,你是否送过一碗药与我?”

“有。”他点点头,“我按时送药,但你未归,只将药留在桌上便回,本想等你回来再温,却不觉睡着了。”

“那药……”我记得回来时,那怪人在屋中等着,药犹带热气,莫不是他做了什么?

是下了毒还是放了蛊?

“那药只是平日里让你静心的,不可能有如此功效。”他的手一直停留在我的腕脉间,“你此刻的脉象虽然虚,与往日沉凝停滞不同,已是节奏平缓,比往日好了不知道多少,这……”

我执碗的手默默停在了空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怀旻的意思是,我的病出现了转机?

“昨日,不是还……”记得昨天那种揪心的疼,记得那疼痛中无法抑制的抽搐,记得那涌上喉咙间腥,那瞬间让我呼吸不能的窒息感,整个人飘飘浮浮的无力感。

昨天,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是真的觉得当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无法睁开。

原来,我在离开人世前心底最后一个要求,竟然还是不忘他。

死,也要死在他的面前!

看到他的惊慌,他的失措,他的不知如何是好,傻傻的擦着我的血,不住用手捂着我的唇,好像那样就会让我不再吐血一样。

那时我的心头,是快意的。

究竟是报复的快意,还是欣慰的快意,我也不知道,当时无暇去想,如今不愿去想。

“应是淤血。”他平声回答,“若药性冲破阻塞,以你的身体必然会有冲击,加上当时心神缭乱,自然便是那反应。”

是吗?

不想死的时候,挣扎了那么久都不能改变衰弱的事实,当我真正想死在他的面前时,这个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会错吗?”兀自伸着手,我的问声中有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惊讶。

“我不知道。”莫怀旻的表情中有少见的浮躁,“我不知道除了‘凝思丸’,天下间还有什么药能有这般的效果,而你告诉我根本未曾服过其他药。”

“说不定是回光返照了。”我轻声笑了,看见他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抓着我的手腕,力量让我有些生疼,“若是你死不了,你还会留在他的身边吗?”

“会。”我抬头凝望他的眼,“我要易清鸿在我身边十日,他便一定会做到,无论是生是死,这十日内我都不会离开。”

莫怀旻站起身,默默摇头,“你若死了,输了天下却赢了他。你若活着,赢了天下却输了他。你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我远眺树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若死了,输了天下又如何,我有他陪葬。你信不信,易清鸿宁可有一个永远的对手,也不会愿意看到我死。所以,我便是赢了天下,也不会输了他。”

他愕然。

举步间,白衣飘飘,“我永远不会如他般懂你,也永远不可能让你将所有心思放在我的身上,这里,或许已没有了我存在的余地。”

我转身,他手搭在门闩之上,“莫府之中,也有梅林如雪,但你要的不是梅花,是那倚梅的人。”

“莫公子。”我张了张唇,只有三个字。

他轻轻摆了摆手,“休息吧,我不会将这些告诉他的。”

我不是在意他会不会说,而是总觉得他身上那种疏离之感愈发的浓烈,看他的背影在雪花中渐迷蒙,我站在门边,怔怔出神。

有人靠近,将皮裘环上我的身体,强势的带我入屋,轻柔的抱着我,抓着我冰冷的双手贴上他的胸膛,暖暖的。

“凝卿,我采了些梅瓣上的雪水,一会我烹茶给你尝如何?”他的笑容那样完美,只是眼中,还有些掩藏不掉的红丝。

我未强硬的撤回手,只是带着飘渺的笑容,“好!”

93 知己知彼 恩爱默战

莫怀旻走了,只留下短短几字,在我发现的时候,只有一张压在墨砚下的纸在窗外飘过的风中唰唰的响。

不言去处,未说归期,对我的病情也只字未提,看着纸上的字,有些酸涩。

“无能为力,愿卿珍重。”短短几个字,道尽的是他的无奈,是我的无能。

一直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一直都知道他唯一的牵念是什么,可我给不了,真的给不了。

人生八苦,我放不下。

放不下仇恨,放不下怨怼,放不下过去的一切,一如他不能放下的那个唯一。

成为他的唯一,是我的幸,是他的不幸,当年给不了,如今给不起。

他要的是安宁的世外生活,当年的我虽然向往,却做不到,唯有一声知己相赠与他。

现在,他要的还是安宁的世外生活,我却已不敢再奢望,我走的,是争夺的风雨之途,我与他之间,早已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其实我这一生,所负之人何其多。

爹爹,皇后娘娘,哥哥,还有莫怀旻,我几乎是靠着他们的力量一步步的撑到今天,可我一个都还不了。

我默默的拈着纸,窗外一阵风掠过,掀动了纸张,从我手中飞了出去,扬在雪天一色中,渐渐高飞,远走,就像那个人一样。

双手合什,慢慢闭上了眼睛。

竟连一声佛主保佑都说不出了,那往昔最爱的禅机佛语,竟忘的干干净净了,我的脑海中,只有杀伐战争,只有血海深仇。

风雪中,那张纸落在一个人的手中,脸上倏忽变了颜色。

他冲入门中,带着门外冰寒的气息,“莫公子走了?”

“是啊。”我冷静回应,“他为我耽误了太多时间,自是要离去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易清鸿的眼中有不敢置信的神色,“我能看出他对你的情意,便是无能为力,他也不会随意丢下你走的。”

“他只是成全了我最想要的。”

莫怀旻,一个看似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之人,实则心头柔软无比,他永远都将他人的考虑放在第一,将自己的感情压抑深埋。

他与易清鸿,是完全截然的相反,一个外冷内热,一个外热内冷。

我回首,朝着易清鸿嫣然一笑,“你说给我烹茶的,我还没尝过呢。”

他僵硬的点了下头,手臂慢慢的环上我的肩头,感觉不到我的抗拒,这才用力的紧了紧,“走,我为你烹茶。”

慢慢的,靠上他的肩头,将身体的所有重量都交给了他。他抚着我的背心,手中的大氅牢牢将我裹上,臂弯用力,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朝着茶室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