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书令偷眼看了看易承烈,跪伏下身体,“下官驽钝,未看出什么。”

“是吗?”易清鸿忽然不再咄咄逼人,呵呵一笑,“方才我看陈大人表情凝重,还以为陈大人看出了什么,原来是我多心了。”

陈大人不敢说话,只是低头,豆大的汗珠在这奇寒的日子里粒粒爆出,滴在面前的地上。

“不过……”易清鸿的声音再起,“无心之失自然不算错,有心隐瞒才是真正的欺君之罪吧?”

一句话,那陈大人忽然跪倒在地,声音哆哆嗦嗦,“大皇子殿下,这,这遗诏下官看确实有些问题,只是下官眼神不好,怕是未看清楚,绝不是有心隐瞒。”

“皇弟。”易清鸿转向易承烈,“既是有疑,不如再让陈大人好好端详端详?”

“不,不必了。”陈大人俯身在地,“下官、下官草拟圣旨,也、也曾见过玉玺印鉴无数次,只依稀记得、记得那玉玺的左上角印鉴有些模糊不清,看惯了那种三边清晰一边模糊的纹印,今日见到清楚的玉玺纹印,总有些不惯。”

“你也看不习惯啊。”易清鸿话中有话,“我也看不惯这图案呢。”

易承烈皱眉,双手捧着圣旨伸到面前细细的端看。这一看,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变的紧张,古怪,还有些不可思议。

而不少偷窥着的官员,也尽将目光投到了那卷黄绫布上,同样的也是表情古怪,全身紧绷。

“我记得传国玉玺在先祖一辈时左上角就出现了损伤,虽经巧匠修补,但那丝裂纹早已深入玉质中央,所以当玉玺印下之时,左上角略有模糊,而线纹中心却比其他三边多了一道更深的裂纹印痕,这一点我想见过诏书的各位大人都不陌生吧。”易清鸿的眼睛中闪过刀锋般的光,“但是为何这遗诏中的玉玺之印左上角却与其他三边一般无二?皇弟,不知我记错了没有?不如取出玉玺对比下如何?”

易承烈象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直勾勾的盯着那卷黄绫,口中念叨着什么,远远的我听不到,依稀是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表情不象是伪装,更何况,即便是易承烈做假,他不可能不知道玉玺上的问题,怎么会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漏出破绽?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易清鸿……

“皇弟,这遗诏是你拿出来的,也是你亲口宣读的,本来我不该质疑,但是兹事体大,我觉得需要做一些鉴定,你认为呢?”易清鸿口气强硬,听似在询问易承烈,只是问语才出,忽然提高了声音,“中书省,将先皇往日笔迹,诏书,玉玺印鉴全部调出,六部尚书跟随先皇多年,不妨一齐做个鉴定如何?”

“不可能!”易承烈大吼而出,“遗诏是父皇病榻前亲手交予我的,怎么可能作假?父皇没必要如此。”

“父皇自是没必要如此,但若是父皇的遗诏不是这一份,会出现此等情形就不稀奇了。”易清鸿冷笑一声,“皇弟,你非要我说透吗?”

“你说我假传圣旨,意图夺你皇位?”易承烈怒意勃然,手指捏的咔咔响,刚想一步上前,易清鸿忽然倒退数步,身体隐入百官之中,口中声音高喝,“殿卫,易承烈意图谋逆,我以太子令下命捉拿,待查证后再行定罪。”

“你敢拿我?”易承烈身上的气势爆起,威煞之气刚猛的让人不敢靠近。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回荡着,盔甲摩擦的声音刺耳,从远处沉闷的踏来,步伐整齐。

易清鸿回首,殿外将士肃杀凝重,刀光剑影闪烁,层层叠叠的看不到边,竟是将这上朝的威严之地团团的围了起来。

“莫非皇弟认为,诛杀了这满朝文武,就能登上帝位了吗?”他话音刚落,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声音,在云层间飘荡而至,同样的沉闷,同样的厚重,似是万人一声凝结而成。

“恭迎大皇子回京……”

“恭迎大皇子回京……”

“恭迎大皇子回京……”

这,是要兵戎相见了吗?

99 南王上殿 三王夺权

“你再抗拒,便是真的坐实谋逆罪了。”我的声音很轻,在紧张的大殿中那么突兀,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血肉搏杀。

我成功的让自己从无人关注到了众目睽睽的瞪视,刀锋霍霍之下的百官,没有人说我出声大不敬,没有人敢言我地位低下轻易开口,整个殿堂中除了我,人人脸色已是极度的难看。

易承烈停下脚步,面前的殿卫也无人敢上前一步,就这么相持对峙着。

易承烈嘿嘿冷笑,“他的目的我知道,卸下我的兵权,给我一个谋反罪彻底诛杀,只是易清鸿,你真以为三两句话就能杀我易承烈?”

“一切皆有可能。”这话不是易清鸿说的,而是我说的,“大皇子不过是让您查证,二皇子殿下何必冲动,不若查清楚到底是谁从中做了手脚,免的为人趁机。”

大殿外,是易承烈的人手。皇宫之外,是易清鸿的人马。

帝位空悬,只怕若非武力不能登顶,今日面对面,怕是不可能和平解决了。

易承烈胸口起伏,阵阵呼吸声粗重,我不冷不热的闲凉开口,“二皇子,如若诏书为人偷梁换柱,不如赶紧巡查主谋人来的好。”

一句话,易清鸿嘴角微扬,平静淡笑,“你认为事实俱在的情形下,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吗?”

“你认为二皇子玉玺在手,代掌朝政这么久,会在玉玺印鉴上犯这等错误吗?”我反唇相讥,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嘲讽,“你便是要二皇子此刻拿出真玉玺也不难,又何苦去弄个假玉玺印来为人发现?”

易清鸿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只知皇子传假诏是实,其余待审。”

“太子蒙冤,谁得益?”我一声反问,同样意有所指。

众人皆无人敢言,整个朝堂上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跟随着易清鸿入朝上殿,或许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易清鸿的人,纵然身份不清,也不可能出声相护易承烈。

可我说了,尖锐的话语不但维护了易承烈,甚至直接将幕后黑手的怀疑指向了易清鸿。

“大皇子,皇嗣传承严谨,有疑虑自是应当严查,但您千里匆匆而来,人马却如此齐整,直围皇城,让人很是费解啊。”

“我被人追杀,你不是眼见着么,不带些人保护自己怎么行?”他眼角扫过易承烈,“你既言帝意早明,我就问问这满朝上下,可有谁知父皇有传位于你的意思?左右宰辅?太师国丈?”

他眼中的锋芒,似有如无的掠过众臣面前,大殿上除了呼吸声,再无任何响动。

易承烈的笼络,也不过是建筑在利益之上,如今易清鸿以强大的态势入朝,谁又敢摄其锋芒?

左右宰辅,本就为了各自的权势斗的不可开交,谁肯在风头上站边?国丈大人,易清鸿生母之父,坚定的拥护他为君,又怎么会为易承烈说话?

我不得不佩服,一个久在陪都,甚至未入过京师的人,竟然能将易承烈这么多的部署逼入死角,了了几字将易承烈最无法撼动的人提上了台面,京师情势的变化,根本没有逃过他的耳目。

几月布置,才不过刚刚是个平手。

“如今圣旨非真,我的太子令可不是虚假,现下我要调查假传圣旨事件,皇弟可有异议?”此刻易清鸿已是语气断然,不容半点驳斥,“既然无真实太子立储之旨,我以大皇子身份扶灵出殡可有异议?”

紧接踏前一步,“既无圣旨立太子,我以大皇子身份,太子令执掌人地位继承太子之位,可有异议?”

一番声色俱厉的话,满殿人噤若寒蝉,就连易承烈也说不出话来。

易清鸿身上的气势勃发,轻易的笼罩全殿,那金色的宝座在他身后闪烁着光芒,更衬得人如玉,气如虹,天下风云在握。

“若是真实有圣旨存在,而二皇子他日寻回圣旨,大皇子又怎么说?”我淡然面对他,“莫非拱手帝位?”

“难道要帝位空虚,国家无主?只为了等那虚无缥缈不知到底有没有的传位圣旨?”易清鸿淡淡一眼,锋利无比,让人不敢对视,“国丧在身,易清鸿不愿兄弟杀戮,暂忍这假传圣旨之罪,只等出殡之后再行调查,你若是苦苦相逼,莫非定要我以谋反处置?”

“既然大皇子磊落,又何必急着登基,不怕将来为天下人耻笑你谋夺帝位?”

这一次,我无法再退缩,易承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几乎将他逼入绝境的错误。

兴许是皇位在手疏忽大意了,或是对易清鸿的手腕太过低估,这传位圣旨竟也能出如此错误,现在不仅帝位难保,更被扣上了假传圣旨的嫌疑,无论是士气还是气势上,都再难与易清鸿抗衡。

唯一能斗的,就只能是兵刃相见,比拼真正的武力了。

看那人的淡定之态,易承烈可还有几分胜算?

昨日相救,给了易清鸿喘息的机会,竟真的要输给他了吗?

就在这沉默越来越□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雄浑的声音,“是否假传圣旨,不如等出殡之后再议,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的目光尽皆转了方向,甚至在易清鸿和易承烈强大的对峙压力之下,有人微吐了口气。

我目光投向易承烈,而他正面露喜色,没有察觉我的目光。

倒是另外一个人,目光不曾侧转,而是在与我相对的刹那,深沉一笑。

那笑容中,是看好戏的期待,是置身事外的淡然,是等候风起云涌的嘲弄,就是没有激动,没有意外。

“请南王上殿。”不曾回转身的易清鸿平声开口,似早已料定一切。

刚劲的步伐,踏入殿门的身影,带着迫人的气势,和煦的笑容背后张扬着的是让人窒息的威猛。

刚刚吐气的人,又一声长长的抽气。所有刚扬起的头,又飞快的低了下去。

易南天的身影刚刚踏入大殿,易承烈已双手大礼恭迎,“承烈拜见皇叔。”

易南天目光看向易清鸿和易承烈,面带哀戚,“清鸿侄儿,承烈侄儿,不必大礼!”

“报!”一名士兵匆匆前来,“城外有数万人马,来意不明,请……”

话未说完,易南天已挥手打断了他下面的话,“那是我的人,数日前操练兵马,惊闻噩耗,我来不及赶回安顿,急急前来。不必放入城中,让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即可。”

闻言,我面纱下的唇角不由微微扯了扯,是笑,却同样是嘲讽的笑。

忽然明白了,易清鸿开始那诡异的笑容为何。

只怕他,早已经猜到易南天的到来,也早已清楚易南天背后的目的了吧?

想来也好笑,易承烈的人马在皇殿之内,易清鸿的兵马在皇殿之外,而易南天则直接来了个军队围城,不知道这一次三雄聚会,鹿死谁手?

易清鸿,你想轻松登上帝位,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似是心有灵犀,他正将视线投射过来,两人目光对视,轻易读懂对方的思虑。

但他回给我的,还是平和宁静的表情,在那双瞳隐藏的背后,我甚至读到了笑,内心深沉的笑。

“清鸿,承烈……”易南天的声音中充满了慈爱和伤痛,“我离京二十余载,再回京师竟再不能皇兄一面,当年之气天人永隔,都是我的错,能否让我扶灵,送皇兄最后一程?”

易承烈错愕的表情写在脸上,虽然很快就消失,脸色的僵硬还来不及改变,只有易清鸿,云淡风轻的仿佛未闻。

此刻的局势,忽然变的怪异非常。易南天的到来,让易承烈和易清鸿的对峙之外,突然有了可借的助益,但这助益一旦不能为己所用,便将成为对方攻击自己最好的武器。易承烈懂,易清鸿懂,易南天更懂,此刻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没有人敢反对。

为帝君扶灵,本是太子之事,更是隐含诏告天下的深意,易南天的请求,看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令人难以抉择。

“皇叔。”易清鸿瞬息间已然做出了回应,“清鸿离京数载,也未及见父皇最后一面,为人子者不能尽孝心头难安,皇叔扶灵清鸿不敢不从,皇叔更为长辈,便是这身后安排也当听您调度,只求皇叔能让清鸿尽最后一份心力便可。”

“皇叔!”易承烈同样声音沉重,“承烈承欢膝下,受得帝宠最盛,求皇叔调度,让承烈尽孝。”

烫手的山芋,转眼丢回。

“好,好……”易南天手指捋须,“扶灵,本就是为了一份心意,那就一起,一起吧。”

一起,好个一起!

“既然皇叔在,清鸿自是不能再托大,皇弟假传圣旨之事,也请皇叔一并裁决了吧。”

“皇叔,承烈为奸人所害,调换圣旨,还请皇叔做主!”

转眼间,易南天已成了二人争斗的中心,又一轮的暗斗,围绕着易南天展开。

他沉吟着,慢慢的道出一句话,“兹事体大,事关我‘梁墨’国之根本,帝裔传承,不得不谨慎。既然承烈侄儿手握玉玺,自是不必假作玉玺印鉴传圣旨,但是圣旨失踪又的确可疑。不如这样,我们以三月之期为限,三月之内,承烈侄儿全力追查真实圣旨下落,若三月期满圣旨得回,自是按圣意立储,若三月期满圣旨依然无踪,则按我‘梁墨’传承规矩长幼有序,清鸿即位。”

“那这三月之中,朝政谁来掌管?”易承烈拧眉深思。

“你们二人共同管理。”易南天吐出一句,“我自会监朝,不做半点偏私。”

“奏章批阅,也是二人共同吗?”易承烈紧接着追问一句,“若是意见相左,如何处理?”

“那就推举一位你们都信任的人!”易南天不露声色,微微抬首。

都信任的人,是指他自己吗?

两王执政,一王监朝,唯一能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争取的人,只有易南天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四道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易承烈眼神凌厉,易清鸿目光深沉。

100 保荐入朝 女子涉政

“我保荐一人。”易承烈目光微转,面向群臣,“昔日杨雨为民请命,得百姓赞颂。后弹劾贪污,刚正不阿,更为国上谏纳言,以修生养息之策让国库缓解,治国之策深的人心。”

当争斗的气氛开始缓解,那些个掩口的葫芦终于有了表情,互相观望着。

我看到,有人悄悄的瞄了眼易清鸿,而他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半点反应,只是噙着淡淡的笑,始终凝望着我。

终于,有人试探性的开口了,“杨雨其人身份不明,虽说为国进谏,焉知不是为了博功名而刻意为之?不然为何掩藏身份,至今无人知晓其真实面目?”

“嗤……”易清鸿一声轻笑,那说话的人顿时噎住,默默的看了眼他,不敢再说下去。

易清鸿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迈开了腿,衣衫飘拂间已到了我的身边,带动着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关注到了我。

易清鸿看着那闭嘴不言的人,微微点了下头,“说的不错,继续。”

“啊……”那人愣了愣,完全迷茫的表情犹未恢复,结结巴巴的说着,“下、下官的意思是……”

我还没听清他说什么,易清鸿的脸已经凑上了我的耳边,“凝卿,如今是不是后悔救我了?”

眼神平静,仿佛这一连串的跌宕变幻根本没有让我半点悸动,“没有。”

“不是对我仍有不忍?”他声音很低,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到,但就是这样的无声,给这庄严的朝堂平添了几分暧昧。

我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嘲讽的笑,可惜他看不到。

“是否不忍,大皇子会不清楚吗?”回答声同样平静。

他救我,我救他,看似将对方的生死放在自己生命之前,到底有多少是真心?

我只知道,杀易清鸿容易,毁易清鸿难。

杀一个人,能够让他死,让自己暂时的快意。但是毁掉一个人,是破灭他所有的信仰,让他的神话从此变成笑话,让他坚持的奋斗在刹那间毁于一旦,让他的信心从此不再,永远成为废人,这才是攻心上计,从此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毁了我的一切,而我想做的,就是毁掉他的一切。

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帝位为他人拥有,看着他想要筹谋的如画江山踩在他人脚下,看着他用尽心思只换来一场空,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打击。

而他,则是要我看着,看着他的算无遗策,看着他的步步登顶,看着他拥遍天下。

“我也不悔。”

短短四字,说的不知是不悔允我十日,还是不悔救我乱军之中。

“大皇子不用表态。”我眼望着群臣的表情,不曾侧首看他一眼,“凝卿不过是赌而已,可不敢笃定您以身相护。输,左右是死;赢,天下易主。”

“你赢了,可天下并未易主。”

“你赶到了,江山也未入你手中。”

两个人的谈话结束,那官员战战兢兢的目光几次掠过易清鸿的脸,愈发的恭谦了。

我看了看易承烈,他面色凝重,眼神犀利,“杨雨虽未有功名,但字字谏言独到睿智,为国献策岂有平民官员之分?”

“那倒是。”易清鸿的声音插/入,“那些谏言,换做朝中诸位,是否敢言,是否能思虑如此完备?”

朝堂之上,又一次出现了无声的沉默。

南王易南天的脸色,平静如常,只在易清鸿开口时,眼神窒了窒。

中书令大着胆子,讷讷的吐出一句,“可此人行踪难测,就算二皇子您保荐,他又是否愿意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