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抱着手中的奏折,“这两日,共有各地奏本三百余件,除去各部应司职不存争议,再有些不知所谓的文书,几是各省政司请求早日定择太子人选的,若要麻烦三王会政的,只有一项。”

我摊开手中的卷宗,“这是‘罗宫城’送来的城收呈文,先请三位王爷过目。”

一式三份,早已准备齐全,被我一一呈放在他们面前,乘他们展阅的时机,我看向户部尚书,“赵尚书,请将‘罗宫城’大致情形向诸位介绍一番可好?”

户部尚书一愣,讷讷的点了下头,“‘罗宫城’地处西边,荒凉不堪,长年受到风沙的影响,百姓生活困苦,通常每年都由朝廷拨款下发,赈济灾民,先皇曾经有旨,免除‘罗宫城’赋税,再另每年下拨百万两银钱供百姓修筑家园。”

“有多少年了?”我询问了声。

他脸上表情微有不满,“十余年了,此事朝中大小官员皆知,二位皇子想必也是有所耳闻的,督政令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我不置可否,对他暗中的嘲讽只当未闻。转而将询问的声音投向了易承烈和易清鸿。

易清鸿拿着手中的卷宗,只是轻轻叹息了,给我一个明朗的眼神,似乎看出了什么。而易承烈认真的翻阅完之后,点了点头,“没错,先皇曾经是颁布过这样一道圣旨,因为‘罗宫城’地处偏远,百姓又无耕地,风暴沙尘常常吹去百姓帐篷,先皇怜悯百姓可怜,才有了这样一道圣旨,但是每年‘罗宫城’太守都会有奏折呈上,详细言明百万两赈灾银的用度去处,百姓尚算安居。”

“安居?”我轻轻一声反问,“不知二皇子可长在京城单独行走?不知户部尚书大人可长在京师单独行走?”

两人再次被我问的一怔,那户部尚书大人直接皱起了眉头,“督政令大人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微微摇了下头,“不知道你们可曾经见过京师城边那么多乞讨要食的人?可曾问过他们来自哪里?为何会沦落如此?”

“我为何要问那低贱之人?”他下意识的冲口而出,换来我一声低低的冷笑。

“以民为本,以民为子,以民为天。”我缓缓摇头,“这就是您口中的子,口中的天,口中的本,原来只换来两字贱民,如此思想,如何为民思考,如何为官?”

被我冷冷的抢白,他的脸上青色一片,垂下了头。

我冲着三人颔首示意,“我曾在城中多次询问乞讨者,他们自称来自‘罗宫城’,有的甚至是举家乞食,更称城中百姓大多是靠在各地乞讨为食,至于所谓朝廷下拨的银款,他们更是从未听过见过,不知尚书大人对这件事是如何看待的?”

“这……”再次被一语噎住,“或许,或许……”

“或许是城守贪污了,也或许城守下拨了款项,却被县丞贪污了,或许是县丞下拨了,又不知流失去了哪,对吗?”我的反问声让他讷讷不敢回。

“督政令大人!”户部侍郎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朝廷拨款数额庞大,每年城守都会上呈用度去处,尚书大人只能核对账面有无错误,却无法保证字字都是真言。”

“那要你何用?”我忽然的厉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要逐级司职何用?尚书大人之下,就由你负责,可你是如何督查各省的城守?各省城守又是如何督查郡县的?”

“我这就去查办。”尚书大人在三位王爷的目光中身体有些微颤,忙不迭的说话。

“不!”我出口阻拦了他下面的话,面对易南天和易承烈询问的眼神,“我认为朝中官员对于地方很多事物确实鞭长莫及,纵然此事有错,亦不能全怪尚书大人,要怪,只能怪朝中常年累下的官员升迁制。”

我看到,当我口出怀疑官制的时候,易清鸿的眼眸中有了赞赏之意,很轻微的点了下头。

“‘梁墨’朝制,为求政务熟悉和地方了解民情,通常不做调动,有时更会刻意将官员掉往祖籍居住之所,只为了更加贴近民生,有些官员一任就是数载,十数载,熟则熟矣,更容易上下联合,欺瞒圣听,也容易结党营私,贪污一汽。我今日所言此事,不是追究尚书大人的责任,而是更希望能消除地方这种行为,才与列位及王爷和二位皇子殿下商讨。”

户部尚书轻轻吐了口气,“不知督政令大人可有什么好的意见?”

不知不觉,他的态度已然尊重了许多。

我张口正欲言,易清鸿已合上了卷宗,“你既提出,想必心中已有了计较,那么便放手去做吧。”

“谢大皇子殿下信任。”我微身行礼,“但是政务事大,既然是两王议政,一王监朝,我就该向二皇子殿下和南王殿下说明。”

南王的笑容充满了赞赏,“说吧。”

得到首肯后,我这才将手中一纸奏表高举过头顶呈上,“这是下官略写的文书,请三位过目。”

当手中奏表呈现以后,我才缓缓开口,“地方官员,在辖地为官三载,即行轮换,南北相调。朝中官员,除司职军机密事的,五载一轮,京官出任地方官员,一律官升一级,三载后回,若政绩突出,再升一级。”

南王沉吟,易承烈思虑,唯有易清鸿,眼中浮着浅浅的笑意,朝我颔首。

“不错。”终于,易南天轻轻点了下头,“确实是杜绝朋党之乱的好主意,我赞同。”

“我也没有意见。”易承烈的赞同,让还有最后一丝期待的官员终于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还有吗?”易清鸿终于开口了,很轻柔的嗓音,听在我耳朵里,却感觉到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眉头微皱,我的目光在卷宗上游移,寻找着可能的漏洞之处。

“别寻了,我只说一些。”易清鸿笑道,“此法虽是针对朋党营私的治本之法,却不是让官员尽心的治本之方,我朝一贯是官员直至花甲隐退,或者自己辞官,不然则一直留用,每年科举之后,朝中人员渐多,朝堂俸禄养了太多无用之辈,如果能留益除弊,不是更好吗?”

“是!”我垂首恭听,“下官受教了。”

他忽然肃容,“为官者,一切皆以百姓为前提,不畏强权不惧武力,纵容一官祸害一方,你既然想做,为何不做的彻底?将无用之人清出朝堂?”

“我明白了。”

他才不过几眼,就将我思虑了整晚的奏折中的宿弊看的清晰,他说的没错,我看似治本之法,依然清除不了朝堂中的根基之病。

我与他,差的太远。

“我无事启奏了。”我退居一旁,静默。

“臣有本!”礼部尚书拉长了声音,从人群中出列,“‘塞宛’族长亲赴我‘梁墨’朝贺,不日将至京师,臣请王爷及二位皇子示下。”

‘塞宛族’族长?不正是昨日那个怪人吗?

他这一次不再是潜入元都,而是正式拜谒了吗?在如今朝堂风云诡异的时刻出现,他又想干什么?

脑海中,不禁想起了昨日他那句隐意深刻的话。

惊喜,我很快就能看到的惊喜。

是指他,还是指他即将带来的浪潮涌动?

“王爷,二位皇子殿下,‘塞宛’虽是小族,但族长身份亲来朝贺,我等理应有相同身份的人陪同,可如今……”礼部尚书停了停,有些为难的看着三位,“下官不敢做主。”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

惊喜,果真是惊喜了。

‘塞宛’虽然是小族,但是军备粮草人马一样不缺,在三王鼎立势均力敌的时候出现,他的分量无论倾向了谁,那个人只怕就拥有了压倒性的胜利。

这飘摇的‘梁墨’朝堂,是否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明争暗斗了?

明知是这般情形,出现的如此巧合,绝不是无意为之,那他的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我早言明不参与政事,这事似乎我不方便。”易南天很快的摇头。

易清鸿也是笑着,“如今朝政繁忙,我亦是不妥。”

易承烈眼光一溜两人的表情,“我全力寻找失落的圣旨,无暇顾及其他。”

“可是……”礼部尚书脸上为难之情更重,“在下人微言轻,若我相陪则于理不合,会被人说‘梁墨’怠慢贵客。”

“那就寻一足矣代表三人身份的去迎接,便行了。”

所有的目光,再度齐刷刷的挪向了我,而我惟有恭谦点头,“下官知道了,这就着手准备,出城相迎。”

深夜相伴 一物润心

烛火在身边弹跳着,摇晃了光线,我放下手中的笔,眨了眨干涩的眼,手指揉上额角。

饶是屋子里炭火熊熊,长时间的久坐还是让身体感到一阵冰冷和僵硬,我揉了揉肩头,站起身。

入朝,得到的不仅仅是超然的地位,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预计的繁杂事务,本来各司其职的文书,也因为要得到三王批准过目,而统统归到了督政省的名下。

看着桌上厚厚的奏折文书,大至国库开支用度,小到郡县人员轮换,都在禀报的范围之内。

或许,在各部看来,此时是推卸责任的最好时机,所有的文书全部丢到了督政省,只待着我批阅后下发。

易清鸿说的没错,庞大的朝廷部门,养了一群不愿做事,只想着如何推卸责任的官员,唯有取消官员终生制,才有可能真正的让他们存在危机感,真正的为国为民。

他,当年也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才会如此明了吧?

想起曾经,他每每数日不归,常常面露疲惫之态,只有在亲身感受过之后,才能完全的体会到他的辛苦。

那些过往,远的几乎快要思忆不起了。

易清鸿引我为知己,视我为最大的敌人,他太高看我了。

再多的机敏,都不能与他为相数载积累的经验相提,与他为敌,是否真的不智之举?

不过一会,砚台中的磨就干了,我倾了些水,慢慢研着。

天冷,身上也没有多余的热气,一夜的批注下来,只觉得腹中隐隐的抽疼,惊觉今日又忘了晚饭。

照此下去,怕不是要不了几日,易清鸿就可以彻底除去我这心腹大患了。

身上愈发的冷了,我拉开房门,呼啸的冷风夹杂着雪花扑进了屋子,将房间里的温度顿时压凉了不少。

三更的梆子响,在夜色中分外震心,我又悄然退回了步子。

居住之所不过是临时安排的,下人不过打扫之人,为了安静我早言明不许任何人打扰,现在只怕早已睡下了。

算了。

我倒了盏茶,啜了口,拢拢衣衫后,提起了手中的笔。

落笔静静的写着,才不过几个字。

“叩……叩……”

窗格子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我愣了下,凝神听了听,北风的呼啸让我一时无法判断这声音到底是风掠过的响动,还是人为。

“叩……叩……”

声音再度响起,足以让我明白,窗外有人。

“谁?”我的声音清清洌洌,没有半分害怕。

“冬天夜寒,小姐可否赏无家之人一口热茶?”走板的腔调,可怜中带着几分调侃,“雪夜寒冷,若能赏赐一炉炭火,定然大礼相报。”

我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笔,心头初起的紧张没来由的松了,微扬起声音,“夜半私入家宅,已是不请自来,何必说的太谦逊,若我不允,你会不进吗?”

“不会!”窗户微动,人影伴随着寒风飘进,身上沾着几朵雪花在抖落时留下夜晚的寒凉气息,“但是我会想办法讨好佳人,让你觉得我的到来不是唐突。”

看看一摞厚厚的文书,我很快的将视线转回到了手中的奏表上,快速的批注着,“深夜惊扰,怎么都是唐突。”

“无论如何,来者是客,大人不应该接待下的吗?好歹给口水喝嘛。”他的声音在身后转悠着,显然某人正在打量我的书房。

“茶在桌上,旁边有干净的杯子,请自便。”我右手的笔书写着,左手却不自觉的握上了面前自己的杯子。

身后一声轻笑,似是对我这个动作的回应。

“你真的不理我?”背后的压力,来自感应到靠近的人,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就在我身后不足两尺的地方。

“公子自便。”还是奋笔疾书,头也不抬。

眼前忽然一黑,桌上的燃烛被人挪开,而放着烛火的地方被一条黑色的人影遮挡,大掌盖在我面前的奏章上,“这下能休息了吗?”

能说不吗?如果我继续勉强,他会不会直接将奏章全部丢出去?

“公子深夜私访,又有何事需要指教?”我靠上身后的椅子,放松的身体有说不出的舒适。

“你猜!”他没有半点骚扰他人的自觉,轻轻凑到我的面前,“猜到没有?”

已有些倦怠的我,实在无暇应付他的跳脱,轻轻揉上额角,“猜不到。”

“你根本不想猜。”他摇摇头,“算了算了,我来不过是看看你而已,无事。”

我啼笑皆非,矜持又让我不能有多余的神情表露,只能无声沉寂。

“你饿不饿?”他揉揉肚子,黑暗中只看得清一双闪亮的眼瞳,“我肚子很饿,有没有东西吃?”

摇头,我懒懒的靠着椅子,有些倦怠,“下次我会记得备一些,以防夜半乞食者。”

“没关系。”他笑了声,背在身后的手转了出来,“我带了,今日我请你,明日你请我好了。”

一个食盒,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轻易的勾动人心底的食欲,我甚至能感受到肚子在嗅到那香气时,不自主的抽了下。

好诱人的味道。

“你带来的是……”我有些不确定,忍不住的开口询问,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生生硬憋了回去。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手指在粗豪的胡须上擦了擦,“是什么?”

摇摇头,没说话。

刚才,我在酒肉的香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很淡的熟悉味道,可惜不敢肯定,也不愿问他。

食盒掀开,一壶清酒,几碟小菜,做的很是精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看着我的表情,眉头一抬,“怎么,你以为里面是牛肉五斤,很大一块,我抱在怀里咬的那种?”

我低下头,很不想承认——他说对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

“莫非草原男儿喝烈酒吃大肉的,到了这繁华京师之地,还不让我享受下你们做作的精致?”他轻哼了下。

我捂着唇低低的笑着,望着食盒里两双竹筷,忍不住的出声,“那阁下做作的精致学的如何了?筷子可还使的顺手?”

他的身体一僵,抓起食盒里的酒壶,仰首灌了一大口进去,脸上的表情不屑已极。

笑声中,本已疲乏的感觉一扫而空,我伸手握向一旁的酒壶。

不等我的手碰上,那本在眼前的酒壶忽然失去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面前一碗热乎乎,粘稠半透明的藕粉,粉嫩嫩的飘着几瓣桂花,散发着清香的味道。

“你从哪弄来的?”我瞪大了眼睛,有些贪婪的看着面前的藕粉糊,那阵阵熟悉的香气沁透了心。

他潇洒的弹了下手指,脸上有几分得意,“你先说,这东西有没有讨好到你?”

这种桂花藕粉若在“红云”自是算不得金贵之物,可是在这西北的“粱墨”少有人问津这种食物之地,便显得尤为珍贵了。

见我不答,他只是将碗往我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看你样子也不象吃过晚饭的人,喝了暖暖。”

藕粉被勺子划着,暖气从碗中升腾而起,眼神透过着袅袅的烟雾,依稀有些恍惚。

在家中时,因为身体有太多避忌,更因为药力的作用,往往食不下咽,或是反胃呕吐。油腻沾染不得,甜腻不敢碰的太多,所有的食物都是清清淡淡,那时候哥哥就常常端着一碗藕粉,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喂着我。一会怕我烫着了,一会怕凉了味道不好,偶尔还要哄劝几句。

那时候的日子,平淡,却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那个温柔如水的男子,已成了心头最深的疼。

轻啜了口,一样的香,一样的浓稠,似乎却没有了记忆中的甜,没有了记忆中被哄着喝下时的餍足。

手指,捏着袖中那个同心结,心头抽抽的,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