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臂一紧,我再次落回他的胸膛,想要逃避这难闻的气息,只能硬抬着头,往后躲闪。

“但是你想知道的话,我会考虑告诉你。”他对着我吹气,气息拂动了我的发丝,说不出的怪异,只觉得难受。

我伸手推开他,退回窗边。

凉凉的空气从撩开的窗帘外传来,散去了浓重的膻味,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才让心神恢复平静,“条件?”

“这一切关系到我的性命,我的前途,我所有的未来,你说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我交换呢?”他恢复了懒洋洋的神情,倚靠着车壁,眼神中毫不遮掩一种光芒,渴望而占有的光芒,“不如你说说你能给什么,让我考虑下值得不值得交换?”

“你若曾是‘红云’之臣,那你对我的这些好,可是因为曾与我父兄同殿为臣?”我轻描淡写的开口,“凝卿谢过你几次的出手帮助。”

他摆摆手,胸膛起伏阵阵,笑声连连,“你莫要拿话套我,我帮你不是因为老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引起我的兴趣而已。”

车身一震,停了下来。

车外响起车夫的声音,“督政令大人,族长大人,驿馆到了。”

他猛靠了过来,手指勾上我的下巴,“回去好好想想,用什么来换我的秘密,快点哟,别让我改变主意。”

他伸手掀开车帘跳了下去,朝着我挤了挤眼,“记住,明天大早来接我,我还想看看你们‘梁墨’的风景呢。”

看着他的背影,我陷入到长长的深思中。

如果我猜的没错,如果他承认的也是真实,那在京师的数百官员中,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他说交换,可是我如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守着如此惊天秘密的人,为什么会轻易的对我承认?

“督政令大人,是否回府?”车夫的声音惊醒了我的沉默。

转身上了车,在车轮的滚动中再次陷入沉思中。

车子行到繁华的街头,我下了车,抬头看看面前金色的匾额,在确认清晰的夏字印记后,我迈进了店门。

“小姐,要挑什么好的首饰,里面有最精致的,您上内院挑选。”我随着伙计的脚步,进入后院。

不多时,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从后院行出,直驰向二皇子易承烈的府邸,一路由后门行了进去,进到府内。

“赫连来了?”易承烈看到我,眼中多少有几分惊喜,“摸索出了什么?”

“第一次见面,我不可能知道的太深。”我沉吟了下,“所知不多,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有条消息,你早些准备吧。”

他眼瞳中闪烁着兴奋,“什么?”

“赫连要在京师住上很长一段时间,目的不言自明。”我在桌边坐定,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

“你要我去拜访拉拢他?”易承烈同样思索着,表情中有着跃跃欲试,“那我即刻找个机会去见见他。”

“不!”我缓缓摇头,“我要你千万别去拜访他,最好的选择是不去。”

他反问道:“为什么!?”

我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脸上浮起思虑,“他刚到这里就放话说要长住,摆明是在等鱼上钩,你越急着去,越容易暴露自己的心思,不如坐等?他既然来了,不要到他想要的好处是不会走的,为什么不等他来找你?”

“你不怕他没耐性等下去吗?”他吸了口气,有些急切。

“他不全部听听,是不会下注的。”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如果你一定要与他接触,不如等等之后再试探,也容易探听出别人的动向。”

他脸上有些不甘,几次想要说话,又隐忍回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等你讯息再去接触他。”

我站起身,“言尽于此,二皇子斟酌。”

他点点头,“我送你。”

“不用。”我回身福礼,动作间脸上的面纱被手指带动,飘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笼了上来,我下意识的寻找,正直直的对上易承烈的脸。

他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脸上,一丝杀机闪过,对象正是我。

不对,他的目光有些虚空飘渺,似乎是在透过我的脸看着别人一般。

没错,是杀意!虽然很快,但是很清楚的杀意。

手中的面纱重新覆回,那笼罩在身上的窒息感渐渐的消褪,一切又恢复了初始的平静。

我本是踏向外面的脚步忽然停驻,“二皇子,你的府邸我很少来,以后怕也是不能常走往,今日既然来了,我想见见姐姐,可以吗?”

他眉头情不自禁的皱了下,眼光森森,全身笼罩在一种阴鸷的气势中,口气便的僵硬,“随便你。”

“不知道我姐姐在何处?”

他很是不耐,手指随意指了下后院,“后面。”

“后面这么多屋子,我不知道是哪间,我身份特殊,不敢随意走动为人看见,劳烦二皇子引下路。”我客套而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双手一背,反在身后,抬腿就往外走。

一路的疾行,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直到内院之外,他抬腕指了下其中一间屋子,“应该在里面。”

“应该?”我察觉到他话语中的不确定,“二皇子殿下连我姐姐是否在家都不肯定?”

他不回答,转身就往外走,“一会我将下人都遣出去,再派严遥严嘉来这里接你回去,保证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身份。”

“二皇子!”我的声音忽然重了,喊住他离去的脚步,“您还记得当初与我约定的时候,你答应了我什么?”

“我没忘。”他侧脸半转,声音冰冷,“如果目的达到,我可以一直保留你我之间的约定,不过这话,你最好不要对我说。”

不等我回话,他已经迈开腿大步离去。

我伸出手,敲上院门,手指才触碰上门板,那门就轻轻的被推开。

就在门被推开的瞬间,我望着院内的情形,怔怔发呆。

院中空旷,几株梅花开放如血,艳红映衬着未化的积雪,红白相间夺目沁心。竹门半掩,石桌落雪。

很普通的院落,没有豪奢,也没有特别简朴,就象是富贵人家最通常的后院,只是作为女子居住之所,没有任何装饰摆设,总是有些凋零冷落之感。

因为这院落的布置,本就是属于男子的!

属于一个我曾经很熟悉的男子——风翊扬。

这个院落的装饰摆设,甚至就连屋旁的三两株修竹,都与在风家时风翊扬的院落一模一样。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门口足足怔愣了一炷香,目光不断的搜寻,想找到与记忆中相左的地方。

没有,完全没有。

廊下风铃清脆,叮叮当当的传来悠扬的声音,让我的思绪在现实与记忆中交叠,不住的错乱。

风翊扬的屋檐下,也有这么一串风铃,还是我亲手挂上去的。

僵硬的,感觉不到自己腿的迈动,我朝着石桌走去,手指拂过积雪,抹去遮掩露出下面的样式。

深入石中的刻印,是一张凿在石桌上的棋盘,在我记忆中,棋盘中的对弈的双方位置上,应该有两个字。

雪,在手中动作下一点点的落下,右手边的桌子上,一个“扬”字清晰入眼,让我刹那失神,眼泪在点点汇聚,滴落间一个个清晰的印子染上积雪,变得深沉。

另外一边,是个“卿”字吗?

姐妹重逢 同忆斯人

积雪覆盖的石桌,沁着透骨的冰寒,顺着手指尖渗到肌肤中,记忆也如同这冰寒的流入而缓缓流淌。

春风午后,竹叶沙沙,一盏清茶,谈笑博弈。

那时候的我,唯有春日的午后的温度身子才感觉到舒适,若是碰上哥哥在家的日子,定然是缠着解文看书,要么便是围秤论道,宁静平淡的生活,因为他从不觉得无聊寂寞。

最喜春日,他带我放纸鸢的时候,坐在青草丛中望着天空,感受着舒爽的风吹着,不经意的就这么睡着了,醒来时早已在自己的床上。

生活中那些最细微的点点滴滴在我的习惯中被忽略了,只有当记忆重新洗过,才发现那些片段中的故事,都是他对我温柔的影子。

他所有的一切,我都深深的埋在了心底,或许某个电闪的心念之间也想过有朝一日再重回属于我们的家,再看看那存在他气息的房间,如果能够苟活下去,我也会再建个屋子,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屋子。

有人,比我更快了一步,而这个人,竟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若说她是思忆我这个妹妹,这间院落该是仿着我住过的地方重建,可是这里前前后后,独独只重建了属于风翊扬的屋子。

她记挂的人,是风翊扬。

记忆倒流,恍惚记得与易清鸿海棠树下的那次见面,姐姐她是在缠着他带自己去猎场,她想见的人,是哥哥吗?

还记得当年对易清鸿调侃时曾言他为何不请奏求娶姐姐,他的回答是,宫中常遇,那高贵的女子对他早无了好奇,她更钦佩的是铁血战将挥斥方遒的豪迈。话中所指,也是哥哥吗?

街头遇到前钦天监的那夜,她躲在哥哥怀中,那死死抓着哥哥的双手,那种死心塌地的依赖,仅仅是被吓坏了吗?

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一语赐婚,对象风翊扬,只是皇上的兴之所至,还是她的意愿?

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琐碎的细节,我从来没有发现过?

她如此明目张胆的让自己住在这样的院落内,难怪易承烈会是那般的神情,以我对他的了解,若非皇位的引诱他与我合作,他绝不可能容忍至斯。

恒昌公主,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我静默在桌边,窗内飘来悠扬的琴声,充满了哀婉的曲调中透着淡淡的思念,不知道思念的是“红云”往昔的岁月,是皇宫中的青葱年少,是承欢膝下的无忧欢笑,还是——那个人。

一声轻叹中,窗被推开,美丽的容颜在白雪红梅的映衬中显现了出来。

记忆中那张丰腴的面颊满是憔悴,面色苍白,脂粉半点未施,发丝垂落身侧,竟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眼光远远的投射,遥望着天际,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仿佛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她慢慢移过视线,直直的对上我。

那无神的大眼中终于有了变化,变的惊诧,一声低呼,人忽的站了起来。

我扬起淡淡的笑容,脚步行近窗边,唇微启,“姐姐。”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称呼唤她,也是第一次承认了我与她之间的血缘,那皇家咒语的阻碍,已成为了遥远的过去。

她先是呆呆的望着我,红唇颤抖,一双眼中的泪水渐渐汇聚,然后猛的扑向门边,一阵桌椅的倾倒声中,那门被重重的打开,人影冲了出来。

她双臂伸展着,紧紧搂着我,耳边的呼吸声中夹杂着哽咽抽泣,衣衫轻薄,在风中飘舞着。

我抱着她,也同样是无法克制的激动,手中的力量不断的加重,只敢感受更多她的体温。

我以为自己对她不会有太大的悸动,我以为自己早习惯了一个人生存在世上的挣扎,可当她的体温与我贴紧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拥紧了她,心头涌上酸涩。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呼唤,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她的哀恸,她的无助,在身体相触的时候,尽皆奔向我。而我,就成了她水中的浮木,被牢牢的攀住。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她的声音凌乱不成语,“终于,见到了。”

“是我不好。”压抑着激动,我呼吸急促,“当初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一年光景,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兄长,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孩子。而这一年当中,她又何尝不是失去了一切?

背井离乡本是背负着和亲的责任,远离家乡亲人,支撑着的只有心头一个信念,可是不过眨眼间,家没了,国灭了,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笑柄。昔日堂堂的公主,又如何能承受这样的落差?

“妹妹。”她念着这两个字,有些陌生,有些欣喜,“当初我就想,我们之间为什么会这么相象,原来你竟是我的妹妹,妹妹……”

看到她身上单薄的衣衫,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她擦着眼泪,不住的点头,带着我进屋。

一进门,我再度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宽厚竹架上放满了各种书籍,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柄长剑,缨穗垂下,艳红。青纱帷帐,书桌油灯,一切都那么简单,干净。

也与哥哥的房间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桌面上,架着一方琴,风透过刚刚打开的窗户,吹乱了琴前的熏香,烟气缭乱。

“姐姐!”我转身望着她,发现她的眼神,正落在墙上的那柄剑上,浮现着眷恋。

眉头一蹙,我快步行上,伸手取下了墙头上的剑。

剑穗飘荡,在动作间绕上我的手腕,那绳结的特殊结法让我有了几分熟悉。

这分明是我当初系在哥哥剑上的,难道这剑……

手一抖,剑出鞘三寸,如一汪清泓闪耀了眼,剑身上篆刻着一个古朴的字体——扬。

我疑惑开口:“哥哥的剑为什么会在这?”

她快步而上,从我手中拿过剑,小心翼翼的入鞘,捧在手中,“这是风少将军赠我的?”

哥哥赠给她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与哥哥,不是只有那一次见面吗?

她笑着,手抚过剑鞘,仔细的抹去上面的浮灰,轻轻的将剑挂回了墙上。

“姐姐!”我的手握上她的手腕,“为何如此?”

“你说什么?”她绽放出快乐的笑容,牵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这里的下人都被我遣散了,很久没和人说话了,能见到你,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我不想破坏她那快乐的笑容,我不想让她很久不曾展开的眉头再染上悲伤,可是我不能不问。

“你为什么将这里布置的和我哥哥的房间一样?”我沉着声音,“你是‘梁墨’的二皇子妃,或许是将来的皇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对易承烈的侮辱你知不知道?”

当她听到我提及的那个名字时,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侮辱?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是风翊扬的妻子了,我为什么要尊重他?”

“你这么做,简直是在逼易承烈杀你。”她真得很胆大,大到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

“从我到‘梁墨’的第一天起,我就建了这院子。我与他之间,彼此心照不宣,他想娶的不是我,我想嫁的也不是他,若是杀了我我就解脱了。”她冷哼了声,完全无所谓的表情。

“你是‘红云’的公主,你的身上还有‘红云’最后一丝血脉,你这么做太不对不起你的父皇母后了。”

“要怎么做?”她的目光忽然变的凌厉,“我不是你,我做不到面对仇人面色平静,我做不到还能笑着交谈,我更没有一步步登上朝堂的本事,我只想守在这里,过一份安宁。”

“姐姐!”我抓着她的手,“你,太任性了。”

她手一挣,脱开我的钳制,倒退了两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我生下易承烈的孩子,将来‘梁墨’的帝君还有‘红云’的血脉,是不是?”

我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这个责任很大,大到不应该由一名女子来承受,大到近似残忍,可这是往昔‘红云’老臣,亿万‘红云’的百姓寄托,帝王家的孩子,受了万众的荣宠,也就要负起天下的责任。”

“你也是帝王家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替他生?”她猛的吼出一声,“你也受尽了风翊扬的荣宠,你为什么不替他报仇?你也受了易清鸿的宠爱,为什么不替他生孩子,让他坐上帝位,他日成为一国之后?”

她的眼神中充斥着绝望的悲哀,眼泪浮现在眼眶,身体轻颤着,慢慢的蜷缩在一起,茫然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