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礼部尚书被我一言呛住,憋的脸红脖子粗。

“这一共五百多封文书中,地方官员调动任命五十五封,各地纳税入库两百封,增补文书职务十三封,祭祀用度分列表四十封,赏赐官员财帛三十四封,这些你们认为真的需要三王同议吗?”

朝堂之上一片静默,三个人低垂着头,再不敢出一声。

“这些文书我都看过了,确认不属于督政省的范围才下命全部发还各部,既然三位尚书有疑问,杨雨就向三位解释一下好了,不知我发还之举可有什么错误?”

吏部尚书犹有些不甘,“这些文书当年也是向先皇汇报的,官员调任,文书增补没有朝廷任命怎么行?我发去督政省也没有什么错。”

“无错?”我冷哼了声,“你当年也是把郡县县令增补一个小文书的请奏交给皇上盖玉玺的?你当年也是官员赏赐一百两银子让皇上下圣旨的?你当年也是官员过世几品待遇下葬让皇上操心的?”

一连串的逼问让他不由缩了缩,张着嘴巴,干喘着气。

“大人,如果您说是,今日杨雨理解奏请三王撤销吏部,所有司职统归督政省!”我声音决断,站在他的面前,不让分毫,“您要不要试试?”

“你!”他双目瞪起,“吏部掌管官员调配,如何由你说撤就撤,岂不是要乱我朝纲?”

“不由我撤?”

我忽然转身,面对三位上座之人福身,“这三日中,吏部呈报督政令文书一百四十封,而这三日中,吏部总共收取文书一百二十封。也就是说,我与督政侍郎二人处理了吏部三日所有的文书,外加他们拖欠的文书二十封,而吏部有侍郎两人,文书六人,加上尚书您,一共是九人。三日一封文书未处理,一条信函未复,要吏部何用?”

同时,我的脸转向户部和礼部尚书二人,他们唯唯诺诺始终低垂着头,连抬头也不敢。

“噗……”易清鸿毫不顾忌的笑出声,手指轻轻拍着扶手,俊朗的笑容顿时让这紧张的气氛缓和不少。

三位尚书轻轻吐了口气,易清鸿长身而起,缓步行来,在三人身前站定。

“三位尚书人多事忙,或是没有注意这些许问题,或是手下人偷懒瞒上,督政令大人就不必太多咄咄逼人了吧?”

我转身恭声,“是!”

耳边,是身后人吐气的声音。

“不过……”易清鸿那淡淡的笑容噙在唇边,“三位尚书,如果是你们疏忽那我只能治你们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了,如果是手下人偷懒瞒上,我就只能治你们御下不严,你们想要哪一桩?”

“啊……”身后人齐齐惊呼。

“大皇子,微臣知错,许是事情太多,才、才交错了文书,将给下属的文书交去了督政省,还请督政令大人见谅。”户部尚书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声音已是颤颤。

“是啊,贵人事忙难免出错。”易清鸿和煦的点点头,忽然转向我,“督政令大人可接受这个解释?”

微一沉吟,我颔首,“人孰无错,杨雨接受。”

“你接受……”那俊朗的容颜忽然一板,威严透体而出,“可我却不能接受!”

三人身体同时一颤。

“身为朝廷官员,不思职守,连本弹劾他人,这就是一品大臣的处事之风?”易清鸿的气势扬起,让人不敢对望,“既然三位事忙,身为皇子我也不能怠慢了手下之臣,就请三位闭门好好休养三月。”

“大皇子!”我急急出声,易南天和易承烈已站起了身,不等他们开口,易清鸿转身面对他二人,“几日前我就曾言,朝中官员食俸禄一生,以为做了官就能荣华富贵一辈子,这朝制看来确实需要改一改了,今日之罚,不知道皇叔和皇弟可有异议?”

金色的龙椅在远处闪烁着冷辉,与他此刻身上的气度相映衬,整个庙堂之上,再无人能与他相提,只怕这一次之后,无人不会牢记他此刻的威严。

我站在他的身后,易承烈微微一笑,“皇兄罚的好,我没有意见。”

只是那一笑之间,目光似有若无的从我脸上划过,我很轻微的点了下头,同时接收到易南天和蔼笑容背后的眼光。

“大皇子!”再度开声,我福身行礼,“虽然三位尚书有所错失,但督政省刚设立,难免与各部之间会有磨合,还请大皇子原谅三位尚书无心之错。”

“也罢。”他点头,“只当是彼此磨合不熟,今日之后,若非须请玉玺皇荐之文书,不必交由督政省。”

三个人战战兢兢的点头应了,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才回归本位。

易清鸿忽然扬起脸,“督政令自即日起接待‘塞宛’使者,所有督政省的事务交由我来处理。”

不等易南天和易承烈说话,他再度开口,“交我之前先给做记录,分别给南王和二皇子,代我批阅过后,再送达南王和二皇子核对。”

易南天和易承烈的脸色稍霁,百官更是连声答应。

易清鸿缓步走向自己的位置,在我身边掠过时,我听到他低低的一声,“可学到了?”

如何能不学到?

三两句话,化我忙乱,立下威信,还顺手给了我个人情,既讨好了易承烈易南天,也拉拢了三位尚书,最后一句话看似公平,无形中却在百官心中树立了朝政属易清鸿批阅的地位,一旦成了习惯,他的地位将根深蒂固。

“报!”殿外传话飘来,“‘塞宛族’族长众队已在京师城外,等候迎接!”

心头微叹,我站起身,“杨雨这就去迎接族长,告退!”

行出殿外,望着皇城中连绵金色,竟有些迷茫。

迎接赫连 惊诧连连

北风烈,斜阳晖,暖不了地面厚厚的积雪,但总算在几日的大雪后看到了久违的阳光,不需要暖身,只要看到就是心头的温意。

草原的马匹比之这“梁墨”的马儿又多了几分俊健,昂首嘶鸣中四蹄不住的跺着,他手指轻带,马儿再也无法挪动。

阳光撒在他的肩头,发丝披散中透着淡淡的褐色,一袭皮草从肩头斜挂腰间,一众草原男儿在他身后站开。

手中执着羊皮酒囊,仰首间,喉结滑动,身后一边叫好声。空气中残留未散去的淡淡酒香,他随手一抛,将酒囊丢给身后人,大笑间说不出的豪迈之态。

当我的脚步迈出车的瞬间,数十道目光齐齐聚集在我的身上,毫不遮掩各种情绪,让我轻易感受到。

在这数十双目光中,有两道特别的炙热,浓烈,我顺着方向望去,却是在赫连杨雨的身后,一名男子,全身笼罩在草原皮草的衣衫中,森寒的气势在人群中格外的出众。

朗然的面容,深邃的轮廓,紧抿的双唇,只在一眼之后又悄然的别开,将眼神投射向了前方。

也只是一眼,我缓步轻移,行到了赫连杨雨面前,“‘梁墨’督政省督政令杨雨,见过赫连族长,奉监朝南王及二位皇子之命恭迎族长入城。”

他甩镫下马,长笑行向我,“早闻督政令的芳名,今日终于有缘相见,赫连幸哉。”

我微身一服行礼,身后的人手中托着盘,银壶银杯,高举过头顶。

“听闻‘塞宛’无酒不欢,更不拘礼仪,杨雨也就免了那些许繁文缛节,以一杯酒迎接,如何?”

执手在杯中斟满两杯,清香中,酒色呈淡淡的粉,透着梅花的香气,我双手举起,“请!”

面纱撩起一个小角,一杯酒眨眼入了腹,我翻转手心,酒杯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

他朗声一笑,执杯饮下。

我盯着他的面容,眼睛一瞬不瞬。

酒入喉,他同样翻转酒杯,“督政令酒如其人,虽不烈,却是醇美清甜,难以忘怀,不知是何名?”

“自酿的,无名。”缓缓回答,依然看不到他有半分神色上的变化,心头微凉,“如果族长喜欢,他日杨雨再赠些于您。”

“只可惜,太柔了,对于男儿而言总是缺了些什么,呵呵。”他长笑道,“若是能去些甜味,就好了。”

记忆中有个人,是极爱这酒的柔醇,说是烈酒乱性,唯有这种梅花酒品品酒意,看看雪落,很是惬意的舒爽。

往后撤了两步,我客套开言:“族长,驿馆已经备好,请上车。”

他点头,两步登车,而我在他身后,慢慢踩着锦凳亦是上了车。

车马前行,狭窄的车中我与他各占一个角落坐着,我伸手撩起车帘,看着马队押送着数十个箱子尾随其后,人群中那个冷峻的身影格外的惹我注意。

“你是如何做到的?”我低低的问着,随手放下了车帘,摘下了面纱。

无人的空间,他懒懒的往车厢壁上一靠,眯眼享受着车行的舒坦,眼中一抹精光闪过,“我不懂你问的是什么。”

“你懂的。”我忽然转目,冷冷的盯着他,“你我之间,就那么些小秘密,还要我说的太明白吗?”

“什么秘密?”他笑笑,“我们之间的秘密很多,比如说圣旨,比如说我一直在京师,比如说宁落臣,再比如说我这次来的目的,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样。”

我闭上眼沉吟了下,“我要你放了他,否则我立即上奏朝廷,寻到了圣旨下落。”

“好毒的眼睛。”他哈哈一笑,“不过一眼,就将他寻出,佩服佩服。”

“那么赫连族长是不是考虑下我的要求?”

他敛了笑容,身体欺了过来,双手撑着车厢壁,将我困在他的双臂和车壁之间,“你认为我会答应吗?”

没有回答他,我低声道出两字,“条件。”

他眉头微挑,我迎视,“族长的条件,要我做什么,换他。”

他缓缓摇头,“你认为他这样的人,是会为人所逼或者胁迫的吗?若非他自愿,有人能留下他吗?”

我一愣,赫连杨雨轻笑开口,“他是‘塞宛’的人,迟早是要回归‘塞宛’,我从来没有胁迫过他任何事,他救你数次,欠风家的早已还清,该放他自由的是你。”

是啊,贺云崖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与他之间只有我欠他的,若他要回归“塞宛”,我没有半分立场留下他。

“我要和他面谈。”

赫连杨雨随意的摆了下头,“随便,我在元都怕不是要定居很久,你有很多时间与他慢慢交谈。”

定居很久?

“你的表情,似乎十分惊喜。”他低下头,凑近我的身边,“很期待吗?”

期待?惊喜?

惊有之,喜则半分也无,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这次来,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

“王爷与二位皇子有交代,您是远道贵客不可怠慢,如果您有什么要求大可直接对我言明,久居之所,我也会上奏朝廷给您安排。”犹如陌生,我疏离开口。

“好啊。”他懒懒的,“替我寻一处人少僻静的地方,我不喜欢有人打扰。”

我轻轻点了下头,“还有吗?”

“我不见任何人。”他看着我的脸,“任何人都不见!”

“不见?”他不是来道贺的吗?居然一人不见,这还道的什么贺?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拈着我的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着,“我刚来,长途奔波很累的,自然是要休整几日的。”

奔波?

心头明白,我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

“你是我的专迎使者?”他再度询问了一句,“我的起居饮食,觐见朝廷都由你负责?”

沉吟了下,我再度点头,“算是。”

“那如山堆积的公文可怎么办?”他的口气有几分揶揄,“难道还是挑灯夜战看那些废物?”

我眼睛微转,移向他的脸,淡淡一笑,“我倒忘了谢你那日的藕粉。”

“客气。”他随口回了声,“换了壶酒,不亏了。”

“不是不爱喝吗?”我似笑非笑,“那我着下人准备草原烈酒。”

他欺近我,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热热的,“酒如人,红颜美人温中带刚,也是一番别样的滋味。”

“是吗?”我的笑容带着古怪,“要酒不难,要凝卿亲手酿的酒也不难,只希望族长告诉我,那藕粉是元都哪家调配的?我着实喜爱,想要登门再尝尝。”

他微怔了下,转而随意,“街边小店,他日我带你去就……”

“你莫要骗我了。”我冷冷的打断他的话,“你以为当我起疑之后,不会调查吗?你认为以督政令的手段,一日之内想要知道京师大小街头谁家卖藕粉会有些难度吗?已经三五日过去了,漫说我全部都查清楚,便是登门品尝,都一一试过了,若是族长想要安排人,怕是有些晚了。”

“是吗?”他没有半点被我揭穿后的不安,反是更加的靠近,语气也愈发的暧昧,“一碗藕粉便引得你如此亲近,那我便早些承认这是我亲手冲泡调制的,不是能多得些青睐?”

“亲手冲泡……”我微微一叹,“你终于承认自己是‘红云’的人吗?”

“会泡碗藕粉就是‘红云’的人?你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他唇角一晒,手指拔开酒囊的塞子,一股浓烈的酒气飘散在空气中。

“当然!”我毫不客气的点头,“藕粉的冲泡,先要用凉水研开,调制均匀,再用滚后凉了一刻的水冲下去,水温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手法更是重要,要一次冲入碗底,不能从表面浇下,不能多次注水,更不能搅动,否则冲泡出来的会结团,要么就是不够明亮清透,残留了沉底的生粉。这样的技术,若非数十上百次的冲泡是不可能熟悉的,而‘梁墨’西北干涩,少有莲花荷塘,又哪来的藕?更别提藕粉。不知道身在草原迁徙寻找水草的游牧‘塞宛族’人,是如何练就这一手技术的?”

他擦擦唇边的酒渍,“我……”

“您想告诉我,您喜欢吃这样东西,所以练就了冲泡的技术?”我歪着脸,笑容有几分算计,“方才您说,‘红颜美人’过甜了,您连这甜味都承受不了,如何喜欢清甜的藕粉?更何况,‘红颜美人’这称呼,本是当年京师公子耍弄风流时附庸的名称,不少王公贵族因其名声而酿,但仅仅流传于官宦子弟之间,不知您如何得知这称呼的?还有桂花粉,通常百姓食用藕粉是从来不放桂花粉的。也只有贵族闺阁女儿,才有这习俗。”

他举着皮囊的手停驻在空中,顿了顿,又是重重的一口。

“还有您那日带来的菜。”我微微摇头,“‘梁墨’人喜辣,‘红云’菜色素净,您说学习‘梁墨’人做作的精致,端出的却是‘红云’的菜,究竟是您想迎合我的口味刻意为之,还是疏漏了?”

他一口接一口的饮着,始终不答我的话,直到那皮囊中的酒水见了底,他才塞上塞子,“我只是想让你吃的和口味些。”

这一句话,不是调侃,不是逗弄,不是亵玩,很平淡却又无奈,藏着隐隐的诚恳。

“那么……”我扶着车壁慢慢站起来,“您能告诉我,您究竟曾经是‘红云’朝中哪位吗?”

承烈府中 旧居惹思

“你这么想知道?”他的手不自觉的抚了抚满脸的胡茬,“知道又如何?”

情不自禁的笑了下,心头却无半分笑意,“你这算是承认了?”

他摊开双手,放松了全身靠在车壁上,“我不承认,你又会信吗?”

“不会!”回答的斩钉截铁。

我站着,他坐着;我紧逼,他随意

无声的较量中,他完全不为我的凌厉所动,依然闲闲的抱着双肩,眼神淡淡的,甚至带着几分笑。

“那你觉得我会承认吗?”他笑笑,很是无所谓。

“不会!”我的回答,还是坚定无比。

他国遗臣,外族族长,无论哪种身份都是巨大的秘密,他不会说的。

路有些不平,车子颠颠簸簸,忽然一个跳动,朝一边倾斜。我脚下不稳,整个人冲着他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摊开手,想要接住我。手臂刚刚触碰上我的身体,明显的一僵,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又很快的环抱了上来,紧紧的稳住我跄踉的脚步。

他在躲闪我!

当这个想法跃入脑海,我想要起身的动作就此一滞,顺着摔倒的动作伏了下去,身体贴上他的胸口,猛然抬起了头,看向他的眼瞳。

他的眼睛,有瞬间的凌乱,只是一瞬,又被风流之气取代。

这转换之间,很快。

快的让我来不及看懂什么,他再无半分破绽,一切都那么完美。

紧绷的胸膛开始放柔,僵硬的双臂环绕着我的腰身,有意无意的贴了贴,将我搂向他的身体,低头凑上我的脸颊边,声音低沉,“有些秘密,告诉了第二个人,就不再是秘密了。”

胡茬刷过着我的脸,他身上浓浓的羊膻味熏的我呼吸艰难,我撑着凳子,想要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