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简单易行,简单的其实未必易行。吐纳看似简单,人人时时刻刻都在呼吸间,但要是真是刻意控制呼吸,一时半刻还可以,时间一久十有八九便忘掉了。张翼轸开始也是花费了数日时间才能时刻记得吐纳之法,这几日静心修建无烦居,初时还在干活时不忘呼出浊气吸入清气,如是三番重建,第三次再建无烦居,重复先前一模一样的活计时,少年心无旁骛,将熟悉无比的过程再重做一遍,一时感觉呼吸之间便是不再刻意去想吐浊纳清,也一样自然而然自行运转。

这便如日升日落,春来秋往,自是遵循各自的规律,无为而为,无意有意。春来花自开,秋到果自熟,一切随其自然。少年心中豁然明朗,呼吸之间哪里还分得清是有意还是无心,而那股一直在体内温热全身的热力便在少年的呼吸间,渐渐地化为无形,散发到全身各处。无所在又无处不在,只需少年动念间,这股热力便可从无到有,布满全身。

这便是道力么?张翼轸自是不敢肯定如何称呼自己体内这股透露出古怪的热力。

明日无烦居便又可封顶,是夜张翼轸假装睡下,片刻又悄悄从竹屋的后门溜出,唯恐被人发觉,特意绕了一个大圈,躲在了离无烦居有七八丈距离的一块巨石后面,静候那“猎物”出现。

张翼轸屏住了呼吸,一尘不染万念不生,只等对方出现,看看是到底何方神圣戏耍于他。三更过后,夜色渐凉,四下空寂,时有鸟声自山涧传来,空旷辽远。张翼轸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看到无烦居周围的动静。一直守候到四更天,除了偶而几只野兔和麋鹿经过,一切静谧安详,就如同以前无数个美好宁静的夜晚一般,如果不是一个黑影突兀地出现在无烦居前!

正有些昏昏欲睡的张翼轸猛一激灵,睡意全消。眼前的黑影长身而立,月光下看不真切,看上去个子不高,肩膀也有些瘦弱。比量一番,少年自认以他的力气和身材与眼前这人的羸弱相比,打起架来应是胜多输少。

只见黑影缓缓伸出双手,虚空划了一个圆,便见凭空生起一股旋风,围绕着无烦居转个不停。这风来得有些怪异,风势威猛,但却听不到任何声响,而黑影离无烦居不过一两丈远,他的衣服却丝毫没有被风吹动。

黑影双手一紧,那股旋转不停的风蓦地停住,然后猛地下压。无烦居就如同狂风中的小草一样,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张翼轸精心搭建的无烦居倾刻间分崩离析,变成了一地散落的竹子。奇怪的是,自始至终看上去声势浩大的场面竟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正是因为没有丝毫声音,才导致在一旁观看的张翼轸动作慢了半步。等他反应过来,黑影已然第三次毁掉了他的无烦居。带着怒意和不解,少年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猛然暴发了全部的力量,一个箭步扑向了黑影,一时情急也忘记了刚才黑影所表现的法术是这般高强。

黑影全神贯注施法之下,浑然不觉后面竟然隐藏着危险。等少年纵身跃出时黑影方才发觉,正待收法回身却已然躲避不及。

便是少年也大吃一惊,不成想他意动身动,身内隐藏的热力在跃起的瞬间流转全身,顿觉身轻如燕,一跃之下竟腾起七八丈高,只一眨眼他就及身向前,离黑影不过一步之遥。少年始料不及,又不懂再次运转热力收住身形,收势不住,身体直直朝黑影张牙舞爪地扑去。

黑影哪里见过这般以自身身体当武器的攻击,但见一人手舞足蹈朝自己迎面压来,情急之下,以前所学的种种法术全然忘记,只顾抱头缩身,“呀”的一声转身要跑。哪里还跑得掉,张翼轸半空中也是急得哇哇乱叫,直喊:“让开,快让开!”

一个不会控制身形,一个不会躲闪,只听“哎哟”一声,张翼轸结结实实地撞在黑影身上,直把黑影撞倒在地还余势不减,二人又抱在一起连滚了两丈多远才被竹子挡住。只听得稀里哗啦声不断,一片狼藉。

“小贼莫怪,我也不是故意撞你,谁叫你傻呆呆地不知让开……”张翼轸止住翻滚的身形,一只手仍然搭在黑影的腰间,口中埋怨了几句忽然感觉不对:这黑影腰间柔软细腻,盈盈一握,入手绵滑,少年虽然未经人事,但岂能不知是女子腰身,当即大惊之下急忙撤手,却还是迟了一步。

只听得耳边“啪”的一声轻响,脸上已经结实地挨了一掌,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的斥骂。

“无耻轻薄儿!”

先是藏身候贼,其后飞身扑贼,不料腾空之际突生变故,身轻如燕却不能收放自如,意外将贼扑倒又翻滚一番,无意中手放腰间竟发现贼人竟是女子,紧接着便被贼人连骂带打,少年一时竟被这般错综复杂的状况弄得一头雾水,顿时惊呆无语。

无耻、轻薄?张翼轸又猛然惊醒,冤枉,天大的冤枉。明明是贼人前来毁他无烦居,他光明正大地捉贼,现在却被贼人斥责为无耻轻薄儿,天下哪里有这般不讲道理的贼人。张翼轸猛地站起,见那贼人早已站立一旁,小心提防着,便义正言词地说道。

“你这贼人,接二连三毁我无烦居还则罢了,还敢指责我无耻?那你这般毁人房屋戏耍别人的行径莫非就高尚了?”

黑影正想离开,听张翼轸一说,便又站住,气恨恨地说道。

“什么贼人,我乃堂堂的……大小姐,岂容你胡乱栽赃!毁掉你这破烂竹屋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用得着这般下作地……轻薄于我?我要杀了你。”

“你举手之间便可毁掉我的无烦居,可知我要耗费数日之功才建这般样子?你这玩笑开得太不知轻重了!再说我只想将你拿住,不料收势不住将你扑倒,我并不知你是男是女又何谈轻薄一说?大小姐?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大小姐,你毁人房屋错在先,又骂我无耻轻薄错在后,还动辄以杀人相威胁,更是错上加错,如此没有家教不知礼仪更无半分女子修养的大小姐,你且说说,你姓什名谁,好教我得知告知你的父母大人,将你好好管教一番。”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有理有节,说得黑影半晌无语,低头沉思。一时二人静默对立,月下相隔两三丈,各自看不清面容,只见竹林间风过影斜,山涧中流水潺潺。夜深雾重,点点露水打湿了脚下。

张翼轸心中猜测:竟没想到贼人却是女子,刚才这番言论不知是否让她心生廉耻、自行离去?

“噗哧!”

半天无语的贼人不成想一开口却忽然婉转啼笑,声音曼妙,让张翼轸心生感慨:这贼人的声音也恁的好听,都说百灵鸟歌喉美妙,怕是不及这女子十分之一。只可惜却是一名贼人!心思翻转之间忽然醒悟,这笑声与前几日无意中听到的笑声一般无二,莫非当日这贼人便来小妙境踩点?

“好教张家小哥得知,小女子先前毁你房屋是我不对,这就向你赔礼道歉,还请张家小哥恕罪则个。从明日起,我便帮你搭建房屋,你意下如何?”

“这个……”这女子前后变化之大,让张翼轸一时为难,难辨真假。三更半夜,她独身女子一人上小妙境,而这三元宫向来不收女弟子。女子来历不明,非妖即鬼。只因太平村恶鬼之事,张翼轸便对这世间妖物恶鬼一类再无恐惧之心,是故先前一直没有害怕贼人会是山怪鬼魂。

“你这女子,你先前说你是哪家大小姐,但谁家小姐会三更半夜独自一人上山……毁人房屋?我虽是三元宫道士,但向来对妖怪鬼魂并无恶意,你且告知我真实身份,好教我心中有数。我对异类无有偏见,但并不见得我那师傅灵空还有这三元宫的无数弟子能容下异类?你且说来,你到底是妖还是鬼?”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三章 - ~木石化形小竹仙~

“我其实便是这……竹林中的一株紫竹,因年深日久得日月精华,忽然间便有了意识,经过数百年的修行终得人身。只因见你砍伐同类修建竹屋,一时气愤这才出手毁你无烦居。张家小哥你且说说,|Qī-shu-ωang|我这般做法是对是错?”

“嗯?”张翼轸一时语塞,果真如她所说这山间竹林俱是她的同类,那他砍伐竹子未经她允许自是有错在先,若是无主之物随意取之实属正常,但若竹林有主,恣意砍伐自然须得主人应允。少年沉吟片刻,不对呀,若这女子真是那竹林之主,理应在他砍伐竹子之前现身阻止,为何偏要在无烦居即将完工之际出手毁坏?

“唔,我且问你,竹林的竹子不计其数,为何只有你修得人身?且我听灵空道长所言,这世间万物,唯人身最为宝贵,也只有人身可修道成仙,鸟兽一类,即使开化灵性,修行道法,也只能为妖为怪。而草木一类并无灵性,犹如铁石本无灵识,草木无情,非有情众生,如何又能修炼成人形?切莫骗我,还是快快从实说来你是何妖怪鬼魂!”

女子一怔,倒没想到这个山村少年一时也有如此见解,竟当场揭穿她的谎言。哼,难道我会被你这个初入道门的张翼轸问倒?主意既定,她便开口娓娓道来。

“张家小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天地万物各有造化,天道也最是利万物而不争,你只知木石无知,却不知机缘巧合,木石也有得道之因。虽说万无一二,但天道不绝可生之机,可知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日蚀月蚀,便是天道为我等木石一类开化灵智种得道之因。”

“但说这日蚀来临,天地万物陷入黑暗,日光不生,阴气暗长。日蚀过后,便在那黑暗将去,日光初生的片刻,最早降临大地的那一道日光汇聚天地初生时的精华照射到木石之上,木石便会从混沌之中初醒,灵识初现,便有了最早的自主意识。”

“这天地初生的精华非同小可,待到那木石的灵识稳固,蕴含天地精华其中的天道便会自动指引木石修行。木石无欲无求,修行神速,百年便可得人形,再过百年便可得法力,再过百年便可飞升成仙,位列仙班。张家小哥你道如何,人身宝贵,但人心往往善恶不分,最易修行却又最难修行,反而不如这天地孕化的木石。我便是这一株最幸运的紫竹,非妖非鬼,乃是有幸得天道的木石化形小竹仙!”

这番说法倒是闻所未闻,张翼轸将信将疑,踌躇片刻,还是道出了心中最后那一丝疑问。

“如此说来,那阴云密布之际,忽的从云缝之间射出一缕阳光,或是那云开雾散之时,最早穿透林间的那一道日光,若说日蚀月蚀不多见,但这般景象不时常有,有幸得了这般日月精华的木石应是随处可见,但这世间木石精灵却不为人所知,是何道理?”

女子心中暗笑,本想捉弄张翼轸一番,不成想这少年还真较真顶劲,在此问题上纠缠不休。心中暗道,饶是你再多思善变,我又岂能被你问倒,白白折了我的能言善辩的威名。

“寻常的日隐日出,并无多少精华积累,所以那些得了这些精华的木石并未开发灵智,便是有百中一二有了些许意识,也因灵力不足无法化成人形,或许千百年修行可小有所成,也或者最终烟消云散,又归于虚无。毕竟木石不比人兽,得肉身不易,修行更是难上加难。张家小哥,你眼下还不信我便是这竹林中的小竹仙吗?”

张翼轸听得木石修行如此不易,也不胜感慨,当下揖了一礼,说道:“翼轸不知竹林乃是小竹仙之地,未经仙子允许便砍伐竹林确实冒失,这便向仙子赔不是了!”

“嘻嘻!”女子终于计谋得逞,让张翼轸相信她便是竹林之主小竹仙,一时笑逐颜开。月影绰约看不分明,若是让张翼轸看到她这一笑之下,如云开雪霁明艳不可拟物,又如日出东方光芒万丈之亮丽,只怕这少年会更加相信仙子风姿,清丽曼妙,果如一株随风摇曳的紫色仙竹。

“仙子……”

“还是叫我倾颍罢!”女子对于她编造的这个身份博得张翼轸相信甚是得意,但对仙子称呼却是不满。不便透露真实身份的倾颍不知何故脱口而出说出自己真实姓名,似乎是让那张家小哥呼她真名才感到心慰,一念及此,不觉脸上一热,幸好月下昏暗看不分明。

“嗯,倾颍,我这无烦居已然毁于你手,这竹子全是取于竹林,如何处置还请倾颍言明。”少年倒是一番诚意,言词恳切倒让这个假冒的竹林主人未免赧然,低头片刻,说道:“既然都已砍伐,明日就将你的无烦居完工罢,也好让这些竹子各有其所。”

张翼轸一愣,倒没有想到主人找上门来理论一番,结果还是点头同意让他建成竹屋,当下欣喜不已,拱手致谢。一抬头,眼前已经人影渺渺,倾颍倾刻间凭空消失。

果然是仙家手段,妙用无比。倾颍离去多时,少年犹如赞叹不已,心道不知何时他才能有如此成就,隐身化形来去自如,得成大道。如此便可上那方丈寻得亲生父母,一酬心志。

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白,一缕阳光正努力地跃过云层,驱赶走无边的黑暗。想不到这番捉贼竟然一夜未睡,张翼轸却没有丝毫困意,先是将散乱一地的竹子重新归整,待天光大亮时,便迈步前往竹林。

张翼轸有心探视一番,看那化形而出的小竹仙的本体竹子是何等模样,也好向此间主人兼邻居倾颍再告个罪,因为封顶尚须几根竹子。竹林不大,不料少年巡视一遍,也未发现有奇异之处的紫竹。竹林中紫竹倒有不少,但不过手臂粗细,远不如其他竹子粗壮繁茂。少年也试探轻声呼唤倾颍,不见应答。搜索无果,他便冲竹林做了个揖道:“莫怪莫怪,再向倾颍借上几根竹子,正好将我无烦居封顶。倾颍如有听到,不回答翼轸便当你应允了。”

扛了竹子回到无烦居,张翼轸忽然笑了,若是小竹仙的本体竹子大异于平常竹子,怕是早就被好事之人砍伐了。这般道理他竟没有想到,却也愚笨。自嘲了几句,便又动手重新搭建无烦居。

期间灵空回来一次,张翼轸将遇到小竹仙的事情告知灵空,惹得灵空一顿批驳:“铁定是妖怪鬼魂骗你,幸好并无加害你之心。日后切莫再相信这木石化形之说,纯属虚妄之言。天下万物以人为灵,鸟兽也有修行者,但五百年的天劫便教它魂飞魄散,侥幸躲过一次,千年之期的天劫更是威力无比,无一幸免。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天有天道,鸟兽之类除非转世为人,否则以鸟兽身修行,得道者万无其一。”

第三日,无烦居修成封顶,正式落成在小妙境。张翼轸望着凭借一已之力修建的无烦居,心生喜悦。无烦居方方正正,只有一间大小,虽说简陋粗劣,但总是自己亲手建造,便如同看到自己亲手种下的庄稼长势良好,许多事情总须亲承才能体会到其中意境。无烦居,便是所有修道之士所追求的无烦无忧、无欲无求的天道,张翼轸心念一动,正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诗是不错,只可惜意境俗气了些。这无烦居既然无烦无忧,就不要春梦和飞花这些词句毁了清净和无诤。”

张翼轸吟诗完毕,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声音不过二八芳华,声如莺啼,宛转悠扬。张翼轸回去一看,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一脸促狭的笑容站在身后。

她穿的是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面如白玉,眉如翠羽,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直令张翼轸顿觉如坠入万道霞光之中,一时眼茫目眩,不敢直视眼前人。

“咯咯……”这少女一声轻笑,也不理会张翼轸的失礼,纤纤素手一指无烦居,说道:“无烦居,好大的口气。世间凡人哪个敢说无烦无忧,便是这些修道之士,又有多少假修道之名,行贪财贪色之实。其中真有一些慕学好道者,为求天道放弃人间情爱和繁华,但又难免生出天道浩渺难求的烦忧,这无烦无忧,实在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张翼轸过得片刻,忽然惊醒,虽未有直视少女唐突之举,但失神发呆也是失礼,忙愧疚一笑,说道:“不知仙子是哪路神仙,这般口才与见解,与我前些日子遇到的竹仙也不遑多让。”

“竹仙?”少女眸子一亮,心思剔透的她已猜到七七八八,心念一动间扬起的右手便又放下,随即决定先不杀张翼轸,既然她先她一步来此,还隐瞒身份自称什么竹仙,不知她葫芦中卖的什么药。既如此,自己也不妨陪她一起假装。你要护他,我偏要杀他,看最后谁输谁赢。如此轻易杀了张翼轸也没得乐趣,不如就将他当作彩头,赢了她再杀了他,这才好玩。

张翼轸却不知道片刻之间,他已然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这少女手提裙衩,向前一步,仪态万方,盈盈答道:“不瞒张公子,奴家乃是这委羽山中一株千年杏树,化形成人,人称杏仙。”

“哦,那竹仙自称仙名倾颍,不知杏仙仙名可否告知?”昨夜遇竹仙,如今又遇杏仙,少年已经见怪不怪了。

少女心中一惊,好个倾颍,竟连真名都告诉了他,这凡间的山野少年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如蝼蚁一般的无名小辈,机缘巧合之下偶遇,若不顺心顺手杀了便就了事,何必如此多事?假装竹仙还则罢了,还将真名告诉他,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少女转念一想,既然倾颍说了真名,她再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小气,不可让她耻笑,索性大方一些也说出真名,反正这山野少年举手间便能杀死。

“奴家姓戴名婵儿,张公子叫我婵儿即可。不知在张公子眼中,奴家与那倾颍相比,哪个容貌更动人一些?”

“什么?”张翼轸以为他听错了,抬头一看,却见戴婵儿眼波流转,俏脸粉红,媚态百生,顿时一惊,惶恐不安之余竟连退几步,一脸正容道,“杏仙请自重,切莫捉弄于我。仙子容貌自然美不可言,但女子品行道德更为重要……”

“说得好,张家小哥此话甚是。不管仙子还是凡人,若是品行不端,一样让人心生厌恶,戴婵儿,你说是也不是?”

张翼轸身后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真是前几日月下相遇的竹仙。少年只觉眼前五彩光华一闪,一个女子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他和戴婵儿中间。

这女子,和戴婵儿一般高低,相比之下,倒比戴婵儿瘦上半分,更显清奇。她身穿青绫之褂,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看得张翼轸匝匝称奇,委羽山不愧为洞天福地,竟能同时孕育出这般天地造化的两位仙子。

“你……便是倾颍?”

“正是!”

“倾颍倒比我想象中瘦了一些,不过也对,这紫竹瘦而清翠,令人赏心悦目。”

“嘻嘻,张家小哥端的好口才,这般夸奖,倒让倾颍受之有愧。”

二人言语投机,相谈甚欢,倒将戴婵儿冷落一旁。戴婵儿也不恼,只是一脸颇堪捉摸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看着二人。

这般站着说了一小会儿话,张翼轸方才惊醒,怎能让客人站立院中说话,有失待客之道,忙邀二人到他新落成的无烦居中做客。

无烦居刚刚落成就迎来两位贵客,张翼轸自是不敢怠慢,摆好桌椅,又烧水泡茶,忙得不亦乐乎。待张翼轸出外去打山泉水时,无烦居只余倾颍和戴婵儿二人。

戴婵儿一脸促狭地看着倾颍,说道:“怎的,到底是你在身上留下了气息,还是先我一步找到他。你要怎样?”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四章 - ~莫道美人颜如玉~

倾颍梳理一下散乱额前的几缕秀发,波澜不惊地说:“戴婵儿,你我之间的事情自有我们二人解决,不用牵扯无辜。在他眼中,我是竹仙,你是杏仙,我们一起煮茶论道,共悟天道,岂不很好?”

“很好,确实很好。既然你假装竹仙,为何又告知他真名?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只是一时口快脱口说出罢了,何况他是凡人,我们的姓名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你不也是说出了真名,是何居心?”

“倾颍,这少年我是必杀无疑,你拦不住我。不过不是现在,我看他傻呆呆的倒也可爱,不妨就让他多活些时日,等何时我心烦气闷之时,正好杀他解气。”

“戴婵儿,你要杀他可以,不过你却要先打败我!”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且试试……”

一时无烦居中剑拔弩张,充满了杀戮的气势。这时张翼轸却推门而入,双手捧着火盆,胳膊下夹一根棍子。戴婵儿一见此棍,心中一惊,身上的气势一滞,无烦居紧张对峙的气氛顿时化为无形。

“呵呵,无烦居有幸得两位仙子大驾光临,翼轸深感荣幸。这山间荒芜,只有煮茶待客。”说着,张翼轸支上火盆,架起茶壶,又用棍子搅动柴火,松动了木柴之间的缝隙,轻轻一吹,柴火便旺旺地烧了起来。

戴婵儿一脸紧张地看着张翼轸手中的棍子,唯恐一不小心棍子便会冲她打来。倾颍却满心惊讶,没想到这般“神兵利器”竟然是少年手中的烧火棍,是这少年故意示弱还是真的不知呢?倾颍一时心思起伏,难下判断。

这边张翼轸用心煮茶,却丝毫不知眼前两位“仙子”各怀心思。对于这位山野少年而言,忽然间遇到两位清丽出奇的仙子,恍然间如同做梦一般。只是奈何他这小妙境无烦居实在没有水果可用来招待贵宾,只有一些灵空留下的粗茶。所以少年便诚惶诚恐地打来山泉水,洗手烧火,亲自煮茶给两位贵宾享用。

待心神稍宁,戴婵儿仔细观察,便知张翼轸并非有意拿出棍子来吓唬,不禁心中释然。想来也是,他又怎会知晓自己身份?想必倾颍也不会对他明言,否则她又何必假冒竹仙示人。戴婵儿便又恢复了自信,暗中责怪自己未免过于小心,怎会被一个凡间小子吓成这样。

虽是粗茶,但经张翼轸温水煮沸,三滚三开之后,冲泡之间,依然茶香四溢。张翼轸倒上两杯,分别端与倾颍和戴婵儿。

“粗茶拙劣,二位仙子慢用!莫要见怪,山间之物虽然粗劣,但也胜在味道纯正。”少年一脸诚恳,隐有几份愧色,倒让倾颍心生怜惜:张翼轸也恁的一副好心肠,他却不知,戴婵儿此番前来是要取他性命。先前在太平村前的树林中,他挺身而出,凭一棍之力击伤戴婵儿救她一命。事后,她借咬他一口之际将她的气息注入他的体内,本是想以此为记,方便日后寻找到他,却不成想这少年竟然修行了道法,无意之间将她所留的气息炼化。

若只是单单如此,那戴婵儿也没法寻到他。谁知他又偏偏捡了那戴婵儿的羽毛,她的气息天生与戴婵儿的羽毛相克,想必是这少年炼化她的气息之时,被那羽毛感应到其中的气息,而这戴婵儿又与她的羽毛之间有特殊的呼应,不管万里之遥片刻间便能感知所在,所以在她刚刚寻得少年所在不久,戴婵儿也寻迹而来。

这少年一时气盛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救她一命。眼下戴婵儿想方设法要除去他,她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只是这少年道力太弱,无力自保,却也麻烦。不过凡人修道,终其毕生之力,又有几人能斗过戴婵儿?倾颍暗中叹息一声,也罢,此后就一直守护在他身边,能护一日便是一日。

张翼轸却不知道无意中惹上天大的麻烦,静立一旁,不安地等待着两位仙子对他的茶道的评价。戴婵儿茶一入口,便“噗”的一口尽数吐出,一脸不屑地说:“这茶也太难入口了!张公子,不如品尝一下我的无根茶,如何?”

倾颍小抿一口,先是皱眉,却又慢慢舒展,说道:“入口甚涩,但先苦后绵。不算是上品好茶,但也可供玩味。”

总算得了倾颍的认可,被戴婵儿喷茶弄得尴尬不已的张翼轸才稍稍放下心,听到戴婵儿的“无根茶”,好奇地问:“这无根茶是甚么茶?”

倾颍却是一脸狡黠地笑道:“戴婵儿,你这无根茶轻易不肯未人,怎的今日这般大方了?”

戴婵儿只是“哼”了一声,不理倾颍,却回答张翼轸说:“无根茶生长在云层之上,上承长天之清气,下接云气之精华,不沾地气故名无根。此茶入水即化为汽,不留茶叶,端的是清香无比,提神清心,对于修行也有大大的好处。”

说着,戴婵儿右手凭空一抓,突然间右手中就多了一个翠绿欲透的玉瓶。玉瓶周边云气围绕,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左手虚空一招,便从玉瓶中飞出三片青如碧玉的茶叶,一挥手,三片茶叶便飞入三人的茶杯。戴婵儿右手一合,玉瓶又凭空消失。

“这无根茶切莫沾染人气,一沾人气味道便大打折扣。”

张翼轸提壶依次倒满茶叶。这无根茶果然希奇,只在水中打了个旋便消失不见,清水翻滚间变成清绿之色,茶香四溢,端的是沁人心脾,只一闻便觉心旷神怡,心清气爽。

果然好茶!张翼轸举起茶杯,敬向二位仙子:“翼轸就借花献佛,多谢杏仙仙茶,多谢竹仙赏光。”

茶一入口,如坠云端,张翼轸感觉飘飘若仙,先前体内隐含不见的热力忽然间再次出现,气势大涨,在体内迅速流转七遍,又无声地消失于无形。张翼轸不知何故,但觉身体一切正常,也不为然。一抬头,却见倾颍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原来张翼轸体内热力一出现,倾颍便有所感应。倾颍素知无根茶乃是戴婵儿心爱之物,极少示人,今日如此大方已经出乎意外。而张翼轸茶一入口体内气息大涨,呼吸间便增加不少道力,着实让倾颍吃惊不小。无根茶虽有安神清心作用,于修行而言可以辅助提高心境而非道力,却不知何故竟能助张翼轸道力大增。

张翼轸连连称赞无根茶的妙处,听得戴婵儿喜笑颜开,目光频频向倾颍示威。倾颍这才明白,戴婵儿喜怒随心,现在高兴,拿出心爱之茶炫耀,便是想告知她,戴婵儿让张翼轸高兴他便高兴,下次让他死他也只死路一条。

张翼轸先由种茶说起,然后说起小时上山打猎、下河捕鱼,田间劳作、树上捉鸟,山村生活虽是清苦,却也其乐无穷,听得倾颍和戴婵儿目瞪口呆又无限向往。对于从小生长在远离尘世的宫殿之中的倾颍和戴婵儿而言,哪里知道在她们眼中实在不堪的山村生活,竟也有这般数不清的乐趣,不说那追赶一只野兔误入野猪的地盘险些让张翼轸丧命,不说那一只五彩的山鸡被张翼轸射中却被一只路过的老虎顺手牵羊叨走,气得少年跺脚大骂老虎不劳而获却又无可奈何,但是那一次张翼轸和一只偷鸡的狼斗智斗勇一连缠斗了半月有余才将它捉拿归案,这些精彩的故事经少年绘声绘色地描述讲来,听者和讲者一样身临其境,随着少年的经历忽而喜悦忽而沮丧,两位少女一时掩口惊叫,一时又展颜轻笑,说不出的妙趣横生,小小无烦居中谈笑风生,其中妙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觉日上中天,时候已到正午时分。张翼轸对两位听故事入迷的仙子抱歉道:“我这无烦居并无吃食,如今午饭到了,这般慢待仙子,实在抱歉得很。”

倾颍调皮地一笑,眨眨眼说:“你却忘了,翼轸,我和戴婵儿乃是仙子,不用食用这凡间食物的!”

戴婵儿也是点头称是,忙催促道:“快快再讲你最后如何捉得了那头野猪?”

张翼轸放下心来,说来也怪,喝了无根茶后,平常一到此时便觉饥饿,今日却丝毫没有感觉。一时也不多想,难得两位仙子喜欢听他山间野趣,便又细细讲来。

“那野猪怕是有三四百斤重,寻常三四个壮汉也奈何不得。这畜生也精明得很,总是趁夜间前来偷吃。我家院墙用上好的粘土再掺加稻草垒成,端的是结实无比,却也被野猪的獠牙拱出一个大洞来。它偏爱吃苞谷,新打好的苞谷放到谷仓,不知怎的被这畜生找到了。晚间它偷偷溜来,拱破院墙,一次就偷吃了一二十斤。”

“山村土地不如平原肥沃,打些粮食实属不易。为了不让这畜生找到,我们便将苞谷藏在房顶。不料过了几日,这畜生又趁夜间偷溜进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跑上了房顶,不但偷吃了一二十斤,还报复似地在剩下的苞谷中撒了一泡尿。野猪这畜生,心眼小又记仇,极难对付。”

“我气不过,便想了一个法子,说什么也得捉住它。我将苞谷装成口袋,挂在梁上,在下面掘出一个大坑,坑里埋上尖头朝上的木桩,又上坑上辅了一层薄席,席上洒上土,伪装成平常的样子。苞谷挂得不能太高,太高让它够不到它就不跳了。又不能太低,太低这畜生不会上当,它也晓得有圈套的。”

“结果当天晚上三更半夜过后,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我忙跑过去一看,这畜生果然跌到了坑里,被木桩尖刺中动弹不得。我喊来乡亲,来了四五个壮汉才将它绑个结结实实,抬到了村中空地上。第二天一早里正判决这畜生作恶多端,应当处死。也不知它吃了多少家的粮食,宰杀之后足足有三百斤肉,几乎每家每户都分了几斤。全村一片欢腾,便如过节一般热闹。”

少年一边讲,一边回答两位少女好奇的问题,诸如一些乡村趣闻,婚丧嫁娶一类也是令她们听得津津有味。倾颍听道张翼轸讲到村中迎娶新娘,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众人一起闹洞房、羞得新娘抬不起头来时,忽然间神情黯淡下来,想到自身的麻烦事情,不由得暗中叹息:这人间婚娶还讲究个两情相悦,虽不过相处几十年光阴,却总好于她身不由已被迫嫁给一个并无半分好感的人。

戴婵儿听得咯咯直笑,连道有趣:“想不到这人间也有这般趣味,苦是苦了一些,倒也有许多惊喜和意外。翼轸,你是否有了意中人,打算何时娶亲?”不知不觉,戴婵儿也和倾颍一起称呼少年为翼轸了。

张翼轸哈哈一笑,说道:“怕是一时半会我也不能娶亲了,我入三元宫当道士,虽然还未正式出家,也没有娶亲之限,但眼下却有一件大事未办,此事事关重大,没有完结之前,娶亲一事是万万不可的。”说话间又想起遥不可及的方丈和亲生父母,张翼轸心思一沉,神色间便有些黯淡。

“哦?”倾颍好奇心起,便问张翼轸所为何事。张翼轸也不隐瞒,刚想将亲生父母一事说给两位仙子听,忽然门外传来急急的声音。

“翼轸,翼轸,你在哪里?快快出来见我!”正是灵空来了。

“二位仙子,师傅叫我有事,二位请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戴婵儿正想开口,却被倾颍一把拉住,按压住她的胳膊。

“如此我们二人这就告退了,翼轸,后会有期!”也不等张翼轸说话,眨眼间二人消失不见。

张翼轸以为灵空找他有何要事,原来只是灵空见他未吃午饭,以为他忘记,特来相告。二人絮叨一番暂切不提,却说这小妙境上空的青天之中,却有一片突兀的白云停留在上面。有二人正站立在云端,(奇*书*网.整*理*提*供)正不停地在争执什么。

这二人正是倾颍与戴婵儿。倾颍一脸决毅之色,语气坚决地说:“我就是舍了性命也要保护张翼轸周全!”

戴婵儿眉宇之间一片杀气,与方才在无烦居中托腮出神听少年讲故事的少女判若两人,容貌美丽依旧,只是多了凶狠之色:“别道我不敢杀你,就是你嫁到我家做我的嫂子,惹恼了我,一样杀你出气!”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五章 - ~何来天书无一字~

往常灵空一听张翼轸提及方丈之事,便借故溜走,今日却被少年再次问起,低头半晌,犹豫一番,方才说道。

“翼轸,并非是我不实言相告,确实也是这事太过诡异。这方丈传说中为仙人所居,我等凡人如何去得?再说你现在道法低微,便是方丈现在你眼前,这仙家圣境,周遭的结界和禁制也是需要无上道法才能进去,你修为不够也无法上得。眼下重中之重,你得尽快提高自身修为才是正途。先前我已经将道法传授给你,可还记得?还有在临海城中我送的那本天书,也须用心体会。”

不提那本天书还罢,一提张翼轸便心中有气,返身去找那本《金刚经》,却意外发现原本夹在书中的两根羽毛不知何时竟然飘落在外面。张翼轸也未多想,顺手将羽毛放在身上,将书递给灵空。

“好歹你也是个道士,送我一本佛家的《金刚经》谎称天书,这种手段也恁的下作。师傅,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灵空一脸讪讪之色,搓手跺脚,说道:“翼轸,这叫不打不相识,对吧?这也并非师傅骗术不精,只是当时身上其他天书全部卖光了,只余这本了。话又说回来,这佛家和道家本有许多相通之处,你用心参悟就是了,能悟天道,哪怕无字也是天书。”

灵空话音刚落,人便飞速溜走,唯恐张翼轸再纠缠他前尘往事。张翼轸听得“无字”二字,便又想起亲生父母留给他的无字天书,便又拿出参详起来,试图有所发现。

端详半天,从头至尾翻看一遍,全书除了封皮上的“人间仙路”四个古篆大字之外,再无一字可寻。静下心来,张翼轸又将竹屋中的藏书全部翻出,一一看过,全是道家的典籍,《道德经》、《阴符经》、《黄庭细》、《悟真篇》、《南华真经》等等。

左右无事,张翼轸就安心参看起这些典籍,同时静心引导吐纳之法,以便早日闭气生精,化精为道力。只有道力浑厚道法娴熟之后,才有可能寻到那方丈所在之地,找到亲生父母。只是以眼下的进展来看,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张翼轸自是不知他体内的热力如今已经转化为自身道力,假以时日,自会于呼吸之间提纯精炼,日益浑厚起来。

且不提张翼轸一人独自参悟道门典籍,却说这三元宫中的主殿之上,掌门灵动道长正端坐在椅子上,对下首站立的一人说道。

“师弟,本来我们师兄弟五人之中,若论资质和悟性,你当属第一。十六年前你便晋入化境,却忽然间性情大变,不专心闭关参悟天道,偏要去做烧火道士,莫非有说不出的苦衷?”

“师兄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劳什子苦衷?只是参悟天道久无进展,忽然一日听得劈柴的咚咚声和烧火的噼啪声甚是动听,犹如仙乐飘飘,令人身陷其中不可自拔。我便想,参悟天道所求无所长生久视,做个快活神仙,但毕竟天道浩渺遥不可察,眼下便有这劈柴烧火的乐趣可得,若是放过岂不可惜?我做了十三年的烧火道士,便如做了十三年的快活神仙。若不是三年前师兄你非得逼我下山,非要我入世历练,还定下不收徒弟不得返回三元宫的规矩,我连下山行骗也是懒得去的!如今回得三元宫,重新劈柴烧火,师兄,我还是觉得这劈柴烧火比那闭关修炼要来得快活。”

“说到你那弟子,师弟,这张姓少年可有道缘,是否已结道心?”

“师兄呀,常言说得好:不修道已到道中。上合天道之人,并非只有这天下三大道观的道士。下结道心之人,也不全是精读道门典籍的道学家。我那弟子秉性自然随意,行事方正又不失变化,接连遭遇重大变故而不生退心,师兄,你道如何?”

“是了,我观其言其行倒也符合道家大义……听说他有一本无字天书,可有此事?”

“天书传说由来以久,但既然无字,是否真是天书我也不知。又或许只是我等肉眼凡胎,无法参透天书道机,也许不是天书无字,只是我等眼中无字而已。”

“各有机缘造化,强求不得,暂切不提。前些日子清虚宫成华瑞亲奉掌门清无书信,前来相邀三元宫助其压制一天柱愈加肆虐的魔气。相传一天柱下承九幽之地,上接太清三天。一千年前,旱魃出世,赤地千里,万物枯槁。幸得三大掌门联手制服,将其禁制于一天柱下,让九幽之阴火和地心之炎火炼化旱魃。本以为千年以来早已将它化为虚无,不料一天柱自今年起便频频从地底传来震动,更有魔气泄露,当年三大掌门以无上道法所下的禁制竟有松动迹象,所以清无掌门才派弟子前来邀我亲赴王屋山,共商大计。”

灵动眉间隐隐有一些忧色,却见面前灵空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对他所言并无半点触动,不由暗暗摇头。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

“好在一天柱虽震动频繁,但仍然稳固,清无掌门书信中并不迫切,只说近期前来即可,是故他也未派二代弟子飞剑前来,只派三代弟子成华瑞步行前来,意在也借此事让成华瑞入世历练。如今成华瑞返回已然半月有余,我看时机成熟,不日便会启程前向王屋山清虚宫。我走之后,宫中事务自有灵静主持,但有一事,却要着落到你的身上。”

灵空正被灵动的长篇大论说得昏昏欲睡,忽听有事情要他办,暗叫一声“苦也”便支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倾听灵动说什么。

“数年前我与华山极真观的真明掌门和王屋山清虚宫的清无掌门曾有约在先,这天下道门原是一家,虽说三元宫、清虚宫和极真观各有侧重,但万法归宗,本应互相切磋以增进道法修行。去年清虚宫来人到我三元宫论道,今年该我三元宫派人前往极真观了。师弟,我看眼下这前往极真观一事,三元宫中再无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说完,灵动捻须含笑,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

灵空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掌门师兄,三元宫人才济济,怎会派一名烧火道士去切磋道法,岂不是让极真观小瞧三元宫无人么?再说若是极真观得知三元宫竟让烧火道士前去论法谈道,定会恼怒三元宫目中无人,不将极真观放在眼里!”

灵动饶有兴趣地看着灵空火烧火燎的表情,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无妨,我已告知真明掌门,他对你这三年来入世历练甚是看重,听闻我令你前往华山,很是欣喜。只可惜真明掌门不日也要起程前往清虚宫,怕是和你错过了。不过他说他的师妹真平道长自会恭候你的到来。”

“啊……”

从三元殿出来,灵空垂头丧气犹如输了银子的赌徒,前思后想心知此番出行再难躲过,心思翻转间,便心生一计。灵动老儿非要让他去极真观做什么劳什子谈法论道,而且还让他见不想见之人,便是去华山又有什么,带上张翼轸一起去,到了极真观他便躲去烧火,便让张翼轸这小子去谈法论道,切磋劳什子道法去吧。想到妙处,灵空不免放声大笑,惊起林中憩鸟无数。

当下灵空跑到小妙境告诉张翼轸前往华山一事,张翼轸点头称是,并无怀疑灵空的用心。张翼轸只以为自有灵空出面应承所有事情,他便只是跟随而已,却不成想暗中已经被灵空出卖,把他当成了挡箭牌。

既然灵动没有要求即日起程,灵空也不急,能拖一日便是一日。张翼轸倒是急急收拾好行李,只等说走便走。不料等了两日又不见灵空有丝毫动静,不禁失笑,暗忖这灵空还是这般性情,办事没个准信。

这日午后,张翼轸饭后去竹林散步,照例对几株紫竹说几句问候的话,同时将他将来启程前往华山一事也一并告知,说完正待转身返回无烦居,蓦地平地起风,眼前一亮,倾颍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面前。

张翼轸又惊又喜,忙道:“倾颍,想必你已经听到我刚才的话。不日我将去华山,估计一来一去两月有余,此间便不能和你煮茶聊天了。”

倾颍此来本是要告知张翼轸她有事需前往渭水一趟,至少也要一月有余,要他棍不离身,小心提防戴婵儿,不料还未开口却听到张翼轸要去华山。渭水离华山不远,便是那戴婵儿来寻张翼轸麻烦,她也能即刻赶到。一路上的担忧和想好的应对之策却被发现全然无用,倾颍心生欢喜,嫣然一笑。

“巧也,我也正好有事要前往渭水。不知翼轸何时起程,我们倒可一路同行。”

张翼轸却面露难色,说道:“能和倾颍同行自是幸事,只怕我那师傅不同意。他不信这木石之物可以得天地造化而化形为人,定会将你当作妖怪一类。”

“无妨……”倾颍是何等聪明之人,当即心生一计,说道,“我在委羽山下等你!到时我们假装偶遇相识,言谈之下正好路程一致,便相约同行。依我所想,你那师傅的道法修为想必也看不出我本是竹仙。”

张翼轸大喜,二人约定在委羽山下见面,不见不散。待倾颍化成一股轻烟消失半天,张翼轸才慢慢踱步迈出竹林,一抬头,迎面灵空正急急赶来。

“灵动老儿也是故意,你走便走了,非要急着催促我去极真观。这切磋道法又不是什么大事,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倒是看他一副暗暗发笑的嘴脸,想必早就想让我去极真观出丑,半点儿掌门的威严和风度都没有!”

灵空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见到张翼轸便告诉他,掌门有令,明日一早起程赶往华山。又发了几句牢骚,便说他赶紧再去烧火做饭,明日一早在山门处等张翼轸,也不等张翼轸有所表示,飞快地跑得不见了人影儿。

张翼轸一切早已收拾停当,只待明日一早背起行李启程即可。眼下还有半日时间,便又回到无烦居中参悟道家真经。自从建成无烦居后,张翼轸便从竹屋搬出住进了无烦居,对此灵空视若无睹,竟连问都没问一句。

张翼轸这些日子参详道门典籍,也亏了爹娘一直供他读书,才看懂典籍中深奥难懂的字句。只是只知其意不解其义。意思看似一看便知,但其中深义却是不在字面之上,非亲身亲证不可体悟。最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他体内时刻运转却隐于无形的热力按照典籍所说,各方面均与道力相符,但他目前修为仅在吐纳阶段,连引气入体还未达到,怎能产生道力?翻遍手中典籍也无解释,张翼轸一对雾水。

好在他对道法修行阶段也有了初步的认识。由吐纳净化身体,然后引气入体,经过粹练,气化为道心,道心转化天地之气为道力。道力即成,便可施法。道力浑厚圆融,初入门径,称为入境。入境日久,道力与外物感应,初窥天道,称为渐境。渐境即成,便可御剑飞行。渐境稳固,上悟天机,便可幻化法术,此为化境。化境初入人仙境界,益寿延年,寿命少则两甲子,多则数百年。化境再进一步,举止言谈合乎天道,晋身天人合一境界,可缩地成寸,可呼风唤雨,便是地仙境界。地仙寿命数千年,多居海内十洲。地仙以上为飞仙,可飞天升天,名列仙班。飞仙之上为天仙,常居天庭,寿比天地。

典籍之中人仙以下叙述详尽,人仙以上只聊聊数语,一点而过,只因修到人仙境界者已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地仙、飞仙及天仙,更是无人可及的境界,自然无从描述。张翼轸对各个境界的状况也未加细看,只粗略一扫而过。

张翼轸对比本身,发觉他虽只在吐纳阶段,但体内也有道力流动,是已身特殊还是典籍描述有误?转念一想,各人际遇不同,悟性也有高下之分,怎可一概论之。如此一想,忽有所得:道家的中正冲和之道乃是有心向道,无为修道。假若在修行中对各个境界照此一一对照,难免会落入前人知见之中而不敢跳出典籍籓篱,有违道家自然随意的本质。

这般一想,忽然觉得那无字天书原本并非无用,或许不着一字正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道法本意,又或许只是境界不够,看不到书中隐藏的至深的道法。张翼轸想通此节,哈哈一笑,便从包裹中取出此书再翻上一翻,不料书一入手便异象陡生,让张翼轸大吃一惊!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六章 - ~勾魂夺魄是故人~

原来蓝底封皮上只有四个大字“人间仙路”,此时无字天书拿在张翼轸手中,封皮却如活物一般,分别从四个大字上流出四股轻烟。这四股轻烟也不飘散,浮在封皮上四处游走,看似杂乱无章,过了片刻,竟然组合出一幅山水画来。

画面是一个人的背影,负手而立,长衣飘飘。他站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之上,仰首望天。小路穿山越岭,路的尽头扶摇之上,直指青天。此画倒也正符合人间仙路四字的意境,而这画中人的背影,竟与张翼轸有几份神似。

轻烟组成这幅山水画不久,“噗”的一声又顺着原路返回四个大字之中,但画面却如工笔画就一般留在了封面上。张翼轸用手抚摸,便如封皮原本如此一样,浑然天成,看不出半点痕迹来。

见此异象,张翼轸才知这无字天书看来的确不是凡品。打开书页翻看一遍,里面仍然空无一字。若是天书如此轻易示人只怕也不是天书了,张翼轸心中释然,遂又将书收好放起。

第二日一早,张翼轸便独自下山。走到山门处却没有瞧见灵空,正疑惑时,却见灵空从一块大石后面一跃而出,笑道:“怎的,是不是又道我骗你不成?”

“现在你总归是我师傅,哪有师傅骗徒弟的?我不明白的是,为何师傅不和我一起下山,偏要在山门处等候?”

灵空耸动几下酒糟鼻,语带不满地说:“我偷偷下山,无须向他人辞行。你尚未正式入册,也不必在意礼节。所以你我师徒二人在此相聚,总好过一起下山,平空生出许多问候和废话来强上许多。”

不多时走到山下的一个小树林中,灵空打了个呼啸,哒哒哒从林中跑出两匹神骏的枣红马。张翼轸大喜,忙问灵空这马怎的在林中放养。灵空一脸的得意之色,翻身上马,说道:“这两匹马是我三年前偶然从虎口中救下的,本想带上三元宫收养,你也知道我为人一向懒散,哪里有时间照顾两匹马?索性就直接放养在林中。好在这两匹马甚通人性,我这三年没有回来,只听我一个呼哨竟然还记得我,难得,难得!”

委羽山离华山路途遥远,倒也确实需要脚力。看着灵空骑在马上摇头晃脑没得正经的样子,张翼轸不免失笑。这灵空看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却也总在无意之中做好有意之事,除了那个惹眼的酒糟鼻之外,张翼轸忽然间觉得灵空也并非那么不堪。

好歹也是他的师傅,不管灵空收他这个弟子是出于什么目的,总算确立了师徒的名份。这般想着,二人已经策马走出了委羽山地界,前面便到了红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