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早晨清凉,起早的人倒也不少,不消多时,人群便围成了一堆。成华瑞架不住张翼轸和红枕的苦苦哀求,只好答应前去观看。

张翼轸带头分开人群,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这道士三十岁年纪,生得道貌岸然,一身灰白的道袍整齐干净,倒让人心生好感。眼见围观的众人越聚越多,道士冲人群一拱手,念了一句道号,说道:“各位父老,贫道乃是青城观的道士青城子,路过宝地不料盘缠告磬,特来向各位父老借些盘缠。所谓无功不受禄,贫道修道多年,略会一些小法术,虽说难入各位法眼,但不妨一观,有出彩之处,还请各位父老略施小钱,以解贫道燃眉之急。谢过,谢过。”

众人哄然叫好。平常见多了江湖卖艺,杂耍舞刀,但有道士表演法术却是少有,不免兴高采烈,更有一些人招呼一声,回去呼朋唤友,以免自家亲人错过精彩。

这人群便越聚越多,一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见此情景,张翼轸心中盘算,现在不下四五十人,这一场下来至少也能收得四五十文,有幸遇到一两个出手大方的,恐怕会有两三钱银子也不在话下。他日钱紧时,这倒不失为一个赚钱的妙法。

青城子也不慌,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又央人打来一盆水放到桌上,又求两三个活跃的后生取来镰刀和麻袋,一并放在一边。来回忙活小半天,人群等得急了,便有人叫嚣让青城子快些表演。

青城子这才端起水盆,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踏着方步,先正向转了三圈,又反向转了三圈,一扬手,便将一盆水全部泼在了地上,湿了三米见方的一块地方。青城子一伸手又取出一张符,用一把寸长小剑插在湿地中间,返身回到桌边。

众人睁大了眼睛,看了半天,除了湿地的水气被阳光一照渐渐变干之外,竟是什么变化都没有。人群中有人高喊起来:“兀那道士,你的法术怎么不灵了?还是故意来消遣我们取乐?”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九章 - ~五行变易法~

青城子也不答话,只是面露微笑,示意众人稍安。众人又等了片刻,依然如故,这下大家都不干了,纷纷叫嚷起来。青城子左手轻敲桌子,起始声音不响,被人声压过,不久便听得这敲击声犹如雷声,声声震耳,众人这才感觉到异状,顿时闭口不再喧嚣。

随着青城子的敲击声,异象突现。

中间一丈见方的湿地上的水气已经完全干去,却在湿地上方三尺高处慢慢汇聚成一团乌云。乌云翻滚间,不时有闪光出现,配合着青城子敲击桌子的声音,远远望去竟如真的电闪雷鸣一般。不多时,乌云越聚越多,越压越低,当真如同大雨欲来时的景致一般无二。

突然间,乌云停止了翻滚,电闪雷鸣也一时沉寂,一滴雨滴滴落在地上,然后又是一滴,两滴,无数滴……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下,顿时地上一片湿润,比起当时一盆水泼在地上时更加潮湿。奇怪的是,这雨下到地上,只在刚才水盆泼过的地上流动,一点也不会溢到外面。

众人看得惊奇,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时鸦雀无声。

雨过云散,转眼间乌云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人眼尖,惊叫起来:“看,水稻长出来!”众人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果然,湿地中间有一株幼苗露出了一点头儿,虽然长不过寸,但青盈盈水灵灵,尖上还顶着一颗露水,让人望之就心生欢喜。

片刻,水稻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从地上露出尖尖头儿,然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大,眨眼间一丈见方的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水稻,个个颗粒饱满,压得稻杆弯成了一张弓。

这边青城子右手轻挥,一阵风吹来,风过稻间如波浪起伏。这情景这般熟悉,这长势这般喜人,围观的人群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青城子拿起镰刀,三下两三收割了水稻,然后又将水稻全部装在麻袋中,系上口袋,冲里面冲了一口气。再打开麻袋,里面便全是白花花的大米,不多不少,正好装满了刚才盛水的水盆。

众人哄然叫好,叫声震天。青城子连连拱手致意,提起衣襟向众人讨要利是。看得如醉如痴的众人纷纷解囊,看情形,比张翼轸当初的估计要好上许多,一圈转下来,据少年估算,这青城子衣襟之中怕是有五六两银子之多。

是了,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便告诉成华瑞他要修道学法术,这般赚钱的话,一日之间如果辛苦一些,跑上一两个村镇,表演上三四场,一天下来便抵上爹娘一年下来累死累活赚的血汗钱了。

张翼轸这边想着,回头去看成华瑞,正想向他言明自己的决定,却见成华瑞一脸惊愕,正呆呆地看着场中的青城子出神。

莫非华瑞兄见青城子善用道术谋求黄白之物,豁然开窍,也要到别处辟一场地,准备表演一番得些外财?张翼轸却不知道,成华瑞惊愕的是青城子所用法术正是道家正统的无上五行变易法!

运五行于一念,化五行于一瞬,初成者可以吐气成云,呼石为羊,中成者可以点石成金,瞬息千里,大成者可以移山填海,转化四季,这等法术据传凡人无人习成,盖因凡人体质各异,都各有五行属性,或偏金偏木偏水偏火偏土,而五行变易法要求修道者五行齐全,但世间人五行齐全者万无一人,所以此法自古未闻有人修成。今日竟在此处亲眼得见有人化水为云,化云为水,又变水为木,怎不叫成华瑞心中惊骇万分,一时震惊当场!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青城子收拾一番准备离开,这厢成华瑞才醒悟过来,急忙赶向前来,抱拳致礼:“贫道清虚宫成华瑞,见过道兄!”

青城子连忙还礼,满脸笑容:“不必多礼!得遇道友,实乃幸事。贫道一时银两告急,行此权宜之计,还请道友不要介怀,轻看了贫道才是。”

“岂敢,岂敢!道兄刚才的道术莫非便是传闻中的五行变易法?端的是神鬼莫测,出神入化。”

“五行变易法?贫道修为浅薄,怎能会这道门无上大法?不知道友何出此言?”

青城子脸色微变,上下打量成华瑞一番,一甩手道,“我以礼相待道友,道友却讥讽于我,莫非我用道术赚些盘缠也给道门丢脸不成?虽说你是那高高在上的清虚宫道士,你我既然话不投机,就此别过!”说完也不等成华瑞解释,一转身,竟自离去。

张翼轸看得纳闷,眼见青城子转身离去,一盆大米还放在桌上没有拿走,正想叫住青城子,定睛一看,盆中的大米已然不见,赫然还是一盆清水。张翼轸咂舌不已,这仙家妙术,果然不是他这凡间小子所能猜测一二的。

成华瑞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哪里得罪了青城子,暗忖:前辈高人行事不按常理也可理解,如此高深的法术,自然不想让人知晓太多,或许个中有其他缘故。当下不再深究,回头看时,张翼轸正对着一盆清水发愣。

红枕轻拉张翼轸,打趣道:“怎的?是否觉得这般赚钱又快又多,怕是动了坏心思吧?”

“这……怎可称为坏心思?民以食为天,这银子又不是偷来抢来的,赚也赚得心安理得。华瑞兄,这个法术你可会使?不如现在教我,万一银两告急之时,华瑞和红枕抹不面子当街卖艺,我却不怕,占个地方吆喝几声,一盆清水就能换来银子,有了这个本事,这走遍天下便也不怕了。”

“这个……这个法术好似是五行变易法,是道门中最无上高深的大法,别说是我,便是我师傅和掌门也不会施展……”

“哧……”一声不屑的轻笑响起,身后传来踢嗒踢嗒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儿一闪出现在三人面前。一张阔脸上醒目地长着一个通红的酒糟鼻,不是灵空又是哪个?

“雕虫小计也称无上大法?成华瑞,你的师傅也恁的愚笨,怎的教出你这样如此不济的徒弟来?”

灵空不露面则已,一出现便将成华瑞大大贬低一通,连带还骂了他的师傅。成华瑞性子再好也被灵空激得心头怒起,右手一伸,青吟剑祭出,虚指灵空。

“前辈,华瑞自知愚笨,但前辈辱骂家师有失身份。如再出言不逊,华瑞自知不敌,也要与前辈周旋一番,维护家师声誉。”

灵空笑嘻嘻地将成华瑞的右手拨到一边,径直走到张翼轸面前,伸手在水盆中洗了洗手,然后又用手在水盆中搅动之下。说来也怪,水中突兀地现出一个绿芽,迎风便长,只得片刻便长出蒲扇大小的三片荷叶,荷叶分开,中间便是一朵粉红剔透的荷花。荷花上还有几颗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微风一吹,摇摇欲坠,青翠欲滴。

张翼轸“啊”了一声,不成想这看似骗子的灵空竟也会这般道门无上大法,莫非他真的是那神仙下凡游历人间?

灵空却没有半点神仙风范,伸手在张翼轸头上弹了一下,嗔道:“小子,还跟老道我斗心眼?可要事先说明,我只是偶然路过,不是专程找你,更对你的离奇身世不感兴趣,切莫说与我听。”

这灵空也小气得紧,一把年纪还跟十几岁的少年斗气。张翼轸眼见灵空举手间变化出一朵荷花,哪里还再和他计较输赢,忙不迭点头。

“灵空道长,先前是小子失礼,莫怪。你不信我也不足奇,连我自己也是半信半疑,只是父母有命不敢不从。此事稍后再议……这水生莲花的法术,道长可否传授给小子,我这便拜你为师,如何?”

灵空一听喜上眉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晃几下方才端正坐好,咳嗽一声,“好,算是老道没有看错你,小子,快快磕头拜师,天地为证不可反悔。你我师徒二人联手,看来江湖中又要平地生起一股骗风骗雨……唔,是和风细雨。”

少年正在跪下,蓦地想到了什么,脸露犹豫之色。灵空一见急急说道:“小子,今天可是老道我一时高兴,换作平常才不会收你为徒的。一旦你我师徒关系一定,这寻找你亲生父母一事便着落到我身上便是,自然,这水生莲花也好,幻化术也好,凡是师傅所会全部会通通传授给你,不会藏私。”

张翼轸等的便是这句话,等得灵空承诺,双膝一弯,这头便磕了下去。

“弟子张翼轸拜见师傅灵空道长!”嗵嗵嗵连磕了三个头。

灵空笑容中有说不出的得意之色,弯腰扶起张翼轸,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一般长舒一口气,转身朝向委羽山的方向神情落寞,又似乎无限欢喜。

“三元宫,我灵空终于有了弟子,又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回山门了。”

张翼轸和灵空各怀心思,一个收徒一个拜师,转眼间师徒关系已定,看得成华瑞和红枕目瞪口呆,一时竟不明白这一老一少为何一个急着收徒一个急着拜师。正疑惑间,这边张翼轸已然站起,伸手去摸莲花,向灵空说道。

“灵空道长……师傅,现在是否可以传授我这水生莲花的法术?咦,我怎的摸不着莲花?”

张翼轸的手穿过莲花如过空气,莲花依然娇艳盛开,却只有其形却无实体,任凭他的手来回穿梭其间,莲花盛开如旧,却丝毫不动如梦似幻。

“这便是刚才青城子所用的法术幻化术,俗称障眼法的,本是道门中入门的法术之一,粗浅简陋,除可游戏助兴之外,并无大用,故许多人略过不学。幻化术与五行变易术实有天壤之别,幻化术只是借助外物幻化出形状,可观可听但不可摸不可得,徒有其形而无实质。五行变易术乃是夺天地之造化,运用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硬生生转化五行,可得可用,形神俱备,化万物于掌心,用万物于心间,这般手段,实则已经是仙家法术了。”

灵空娓娓道来,谈吐间竟似有得道高人风范,一时令张翼轸暗暗希奇:这个便宜师傅,一会儿谈天说地无所不知,一会儿又见钱眼开,处处行骗,到底孰真孰假?

倒不用少年多心,灵空语气一变,话题一转,先前的风范一扫而光,脸上显出贪婪和可惜的神色。

“若是我也会那五行变易法,还用这般费力骗得几十两银子么?点石成金,呼石成玉,哪里用得着如此辛苦劳累呀。我说华瑞道友,贫道若是说你修习道法死板不知变通,而你那师傅也是墨守成规,你可服气?”

成华瑞初入道门时,也曾翻看过幻化术一类的入门法术,本也想学上一两个可闲时助兴,却被师傅当即斥为心术不正,痛骂一顿,吓得成华瑞再也不敢提及此事,连带这类法术的详细情况也不得而知,是故才会被青城子的手段所骗,以为是五行变易法。方才听灵空一说,心下通明,脸色通红,一时无法辩解,只好吱唔应对。

倒是红枕见成华瑞吃憋,一旁劝慰,“道长莫要在意,道法浩如烟海,任谁也不会知晓全部。道长年纪尚轻,假以时日,定会在道法上有所收获。便是现在在红枕眼中,道长就已经是神仙中人了。”

成华瑞被红枕软声细语安慰,又见红枕眼中亮光闪动,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愫,怦然心跳间,他点头致谢:“多谢红枕姑娘,华瑞自当努力。”

红枕掩嘴一笑,手指张翼轸,说道:“如今翼轸也入得道门,道长切莫让翼轸在道法修行上超越过你。”

成华瑞只是怔怔地看着张翼轸,一时静默无语。心中暗暗决定,便是不叫红枕小瞧,也须得精进修行,不敢懈怠。红枕却不知道,她的一句戏言,竟然造就了日后一位轰动整个中土道门的传奇人物。

在灵空的坚持下,四人寻得一家小饭店,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灵空叫了一坛酒,张翼轸时常在家喝自家配制的米酒,酒力颇佳,成华瑞却是滴酒不沾,灵空酒力不济偏偏又喝个不停,几杯酒水下肚,就有了几份酒意。

这顿饭吃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灵空醉意醺醺眼神迷离之际,还嚷嚷着要喝酒,便是连店小二也因为几人用餐时间过长和灵空的呱噪而没有了好脸色,爱理不理地挪不动脚步,一连听灵空喊了几遍才慢腾腾拿了一坛酒送来。张翼轸摸出三个铜板趁机塞在店小二手中,这才换来店小二清脆的应答和麻利的手脚。

终天灵空在东倒西歪站立不稳的状态下结束了这一顿漫长的用餐,店小二因为三个铜板的驱使也主动搀扶灵空。灵空嘻哈一笑,推开店小二,摇晃两下站住,摇头晃脑道。

“我只醉了七分,还有三分清醒,这走路还难不得我……”一个踉跄却险些摔倒,惹得张翼轸急忙扶住,红枕吃吃直笑,成华瑞却连连摇头。

四人出得镇子,夕阳西斜,映得西天一片通红。道路两旁的柳树之上,鸣叫了一天的蝉们都暗哑着嗓子,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来往的人们行色匆忙,都要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不时有马车和快马疾驰而过,激起一阵阵灰尘在夏风中飞扬。

灵空一把推开张翼轸,一扬手扔过一个物件。张翼轸伸手接住,拿在手中一看却是三个铜板,不免莞尔,这灵空,醉成这样却不忘从店小二身上顺手牵羊要回这三个铜板,当真是小气得紧。正想说些什么,不料灵空脚步加快,已经远远地跑到了前面。

只听得灵空醉酒当歌,踏歌而行,歌声远远地传来,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洒脱、豪迈和放浪:

“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路人莫问归何处,穿入白云行翠微。”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章 - ~委羽山上三元宫~

这一日正午,一行四人正来到委羽山下。

委羽山山似龟形,因古有仙人驾鹤成仙,片片鹤羽,委坠此间,故而得名。山中产有五色方石,取之磨剑,剑光四溢。委羽山虽山势不高,但白鹤翱翔、蟠松涛声,有诗赞称“山头方石在,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

一路上,张翼轸缠着灵空不放,非要灵空教他学会幻化术不可。灵空的说法却给正在劲头上的少年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道这道术是这般容易学会么?你现在连最基本的吐纳之法也未学会,身上更无半丝道力,便是我告诉你这幻化术的口诀,你也不会运用。眼下最要紧的就便是跟我学习吐纳之法,意想之中吸入清气通遍全身沉入脚底,再从脚底汇聚全身浊气,随呼气呼出。如此一呼一吸,一年功夫可以轻身健体。轻身完毕,即可闭气吞液,久而久之体生道力,和天道感应,以意念为引,以道力为体,法术可成。”

“啊……原来要这么久,如此说来,等我学会幻化术,岂不是要等两三年后?师傅,可有那速成之法,让我跳过前面的引气入体,凭空体生道力?”

“你这小子……真真气杀我也。这天地变化,四季替换,都是循时而进,哪里有半点投机取巧?便是我四处行骗,也是需要几分真本领的。你你你,我怎的收了你这样一个蠢笨的徒弟。罢了,罢了,这般回三元宫,又要被那些老家伙们取笑了。”

“师傅,谁敢取笑你,你不是天上的神仙么?”

“……”

张翼轸自幼在括苍山长大,登上委羽山,四下张望一番,不觉希奇。这委羽山既不险峻又不雄奇,还不如括苍山风景秀丽,山高水长。看了一番心生没趣,想和灵空斗嘴,不料这灵空一踏上委羽山便收敛形迹,正色肃容,便如换了个人一般,只顾低头走路。

成华瑞也是第一次来委羽山,但见山势平缓,云雾缓慢流动间,风生水起,山路转折承合,也暗合随意清净之意,心中暗赞,道法精髓中顺乎天合乎心,高山仰止或是小桥流水俱是清净自然,委羽山“两晋无双地,南国第一宫”之称倒也所言不虚。

行不多久便到了三元宫山门,两个童子一左一右守住山门。二人一见灵空,不慌不忙揖了一礼,口中虽称“参见灵空师叔祖”,但相视窃笑,眼中没有丝毫恭敬之意。灵空也不以为忤,挥手领众人上山。又行得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三元宫的正殿。

这号称天下三大道观之一的三元宫在张翼轸看来果然气势非凡,主殿三元殿五间开面,单檐山脊顶,雕梁画栋,端的是宏伟壮观。另有凤翼楼和烟霞殿也是光影琉璃,恢弘大气。

灵空在三元宫辈份极高,凡遇到的道士无不向他施礼,只是无不嘴角暗笑,眼露惊诧之色。灵空也不理会众人,径自领着张翼轸三人直奔主殿三元殿。

三元殿外有一中年道士长身而立,灵空向前道:“光大,掌门可在?”

光大是三元宫二代弟子中的翘楚,师承灵性道长,执掌三元宫刑律。光大见是灵空,颇感意外,揖了一礼,问道:“师叔,你怎的回来了?掌门不是有令,非三元宫传唤,师叔不得再回三元宫吗?”

灵空被晚辈质问,又当着张翼轸三人的面,不免老脸微红,轻咳一声,说道:“当初师兄和我有约,如我下山收了弟子,即可回三元宫。如今我带着弟子回来,哪里坏了规矩?这位成华瑞道友乃是清虚宫弟子,前来拜见掌门师兄有事禀报,你且让开。”

光大听了只是作揖,却不让开。态度虽然恭敬,但显然也没有将灵空这个师叔放在眼里。灵空脸色一沉,嘿嘿一笑,张翼轸见他脸色不善,以为他要硬闯,不料灵空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灵空先笑后哭,转变得如此之快,让人始料不及。就连光大也是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更不是。只是灵空是他师叔,是故光大一时急躁,劝慰的话让人听起来格外怪异。

“师叔莫哭,师叔!光大这就去通报还不成么?师叔,光大知错,您这一闹,掌门听到必然又要责怪于我……”

一旁的张翼轸一脸怪笑,成华瑞和红枕满脸惊愕,不明所以。

这光大不劝还罢,一劝灵空哭得更加响亮,哭声振林越,惊得一群鸟儿扑楞楞惊飞到了空中。灵空的哭声明显运用了道力,哭声悠远、清亮、绵长,似乎整个三元宫都回响着灵空的哭声。

四处传来嘈杂的人声,远远近近的声音传来,都是在说着同一件事情:

“天啊,灵空道长回来了!”

看来,灵空在三元宫的名气当真是响亮得很,只听哭声,所有的人都知道是那个辈分极高却又没有地位的烧火道士灵空在阔别三元宫三年之后,终于又重新踏上了委羽山三元宫的正殿!

光大急得满头汗水,伸手去搀扶灵空,忽的凭空一股大力传来,他的自身道力自然而然生起反应,左手划圆,企图化去逼他退身的道力。体内道力流转虽快,但刚刚提到胸口,倏忽消失于无形。光大收势不住,蹬蹬蹬连退三步,眼见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下,蓦地身上一轻,那股威压的道力瞬间消散,光大也就势站住,心中惊恐万分。

他原以为掌门灵动管理三元宫事务,杂务缠身,闭关时间少,一身修为比起师傅灵性不过伯仲之间。但方才甫一出手光大便已得知灵动这一身道力已然深不可测,怕是已臻化境巅峰。

三元宫正殿大门的光线暗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一个鹤发童颜、飘然若仙的道长现身在灵空面前,面沉如水,伸手拍在灵空的肩膀上,声音威严而淡定。

“灵空,当着这么多徒子徒孙之面还这般胡闹,你这心性,当真是越来越返老还童了!”

灵空被灵动按住肩膀,当即哭声中断,咧嘴一笑,说道:“掌门师兄,老子讲: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我如今心性如婴儿,可见道法大进,师兄理当恭喜我才对。”

“哼!”灵动一声冷哼。

“你这是断章取义,妄解圣言。更何况你这般哭闹用五音惑心术扰乱他人心境,也是婴儿行径么?”

灵动的一声冷哼如一股清凉之风拂过山岗,在场的人猛然间惊醒,都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除了没有和灵空一样放声大哭之外,心中竟是无比悲伤和凄凉。

张翼轸拭去眼泪,看着远远围观的道士有几个涕泪横流,全然没有了威仪,一边骇然这灵空倒还真有一些本领,不知不觉竟然着了他的道,一边暗暗好笑灵空也恁的无赖,刚回来就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看来灵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日后和他相处,还得万分小心为好。

不提张翼轸这般心思,这边灵空也不再耍赖坐在地上,一跃而起,笑嘻嘻地拍了拍光大,夸道:“光大师侄,三年未见道力精进不少,眼泪没掉几滴,可喜可贺。”

光大一脸尴尬,这才醒悟刚才掌门出手震飞他是避免让他被灵空惑了心智,饶是如此,光大一惊之下,用手一拭眼睛,眼眶一片湿润,不由大感羞愧,低头不语。

灵动无奈,当前一步步入主殿。灵空不再胡闹,领着众人鱼贯而入。一番寒喧和介绍之下,宾主落座,成华瑞从身上取出一封书信,交给灵动。

“好叫灵动掌门得知,清无掌门特意叮嘱,此事事关重大,便令小道务必迎回灵动掌门的亲笔回信。”

灵动看完信后,久久无语,脸色沉重,半晌才说。

“一天柱事关中土安危,三元宫自然不可袖手旁观。但此事事关天下苍生,只凭三元宫和清虚宫之力恐怕不足以应对,不知清无掌门可有派人告知极真观?”

三元宫、清虚宫和极真观并称为天下三大道观,总领天下大大小小数百家道观,为中土道门领袖。极真观位于华山,掌门真明道长和三元宫掌门灵动道长、清虚宫掌门清无道长,并称为天下三子,是中土道门公认的道法和修为最为高深的三人。

“掌门已派师妹凝婉华前向华山极真观告知真明道长。”

灵动捻须沉思片刻,答道:“华瑞道友可在三元宫盘恒数日,这委羽山虽比不上王屋山的险峻雄伟,也别有淡然的情致可以一观。待我回信完毕,自会交付于你。”

成华瑞也不多言,点头称是。这边光大便领成华瑞和红枕出得主殿,领二人在三元宫中转了几转,将二人安置在客房便告退而去。

且不提成华瑞和红枕如何欣赏这委羽山的风光,且说摒走众人之后,灵空将张翼轸向前一推,一脸得意之色,说道:“师兄,三年前你赶我下山,只因我十六年来只知烧火做饭不知修习道法,便让我下山游历,还定下收徒之约。如今我的宝贝徒弟张翼轸在此,我重回三元宫当无异议,那烧火道士的职务从明日起,就该归还于我了吧?”

张翼轸急忙跪在地上,行大礼参拜:“拜见掌门师伯!”

灵动上下打量张翼轸几眼,右手平伸,和颜悦色说道:“快快起来,我辈修道之人,不必在意此等虚礼。翼轸,你拜灵空为师,如今道法修为到了第几层?”

张翼轸感觉一股平和之力凭空将他扶起,心想这道家法术果然精妙无比,更是心生向往,坚定了修道之心。灵空一路上只教给他一个呼吸之法,至于几层道法他闻所未闻,也不隐瞒,如实答道:“师傅前些时日只传授我一些吐纳之法,翼轸愚笨,道法修为尚未入门。”

“是了,是了。灵空,想必你也对翼轸讲过这闭天道泄天道之罪吧,既然你二人师徒已定,而翼轸道法修为尚未入门,这便是你这为师的不对了。从大处讲是闭天道,从小处讲是误人子弟,所以说师弟,只有等翼轸道法修为窥入门径之时,才能考虑你重回灶房的请求。在此之前,小妙境便由你们师徒二人居住,这便去吧!”

垂头丧气从主殿出来,灵空领着张翼轸绕过一片竹林,来到后山一片杂草丛生、十亩方圆的山地上。山地中央有一处竹屋,竹屋正对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缭绕间,只听得悬崖之中传来淙淙的流水声,风过竹响,杂草随风起伏,自有一股清闲无为的味道。

“师傅,原来你真的是一个烧火道士。这烧火有何好处,怎的你还喜欢烧火不成?”

“你懂什么……这天天伐柴,日日烧火,若有所思,若无所思,其中妙处便是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你当我喜欢下山行骗?这金银之物哪里有烧火做饭乐趣多?”

“啊……”真是一个怪人,张翼轸不免腹诽灵空几句,好在灵空交待了几句便转身不知去处,张翼轸也不理会,推开竹门。

竹屋内一应俱简,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日常生活用品,除此之外便是一个大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道家的各种典籍。竹屋或是很久无人居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张翼轸也不闲着,动手打扫了小半日,才将里外清洁一新。

灵空一去不回,他一时也不敢随意走动。张翼轸一时闲不住,又拿起家什将前面的杂草整理一番,清出一亩方圆的一块空地。此时日薄西山,少年搬一把椅子坐在院中,听风吹竹林,听隐隐水声传来,听杂杂草间各种鸟虫的鸣叫,一时思绪万千,忽的感觉如同回到了太平村的爹娘身边,听爹娘呼唤吃饭的声音,听鸡鸣犬吠间熟悉的乡亲们的声音,少年不觉心思起伏,思乡情切,竟独自哽咽,悄然落泪。

“噗哧!”耳边蓦地传来一声轻笑,如百灵之歌喉,如夜莺之啼鸣,清脆婉转不可拟物。

“是谁?”少年猛地惊醒,忽地站起。眼前暮色四合,一片苍茫,哪里有半点人影。莫非听错了,明明这声音就在耳边响起,难道是一时恍惚心生幻觉?

正当少年疑惑不定之时,暮色中却传来悠长的钟声:当、当、当……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一章 - ~小妙境上得妙心~

钟声一响,眼前人影一闪,消失多时的灵空不知从哪里回来,一把拉过张翼轸,急急向三元殿赶去。

“这是晚饭的钟声,切莫晚了没饭吃。”

二人赶到餐堂,成华瑞和红枕已经等候多时了。张翼轸和二人坐在一起,也不管灵空又去了哪里,自顾自和成华瑞、红枕说起分别后的事情来。三人约定明天一早在小妙境相聚,然后同游委羽山。

饭后成华瑞回房休息,张翼轸便和红枕缓步行走在小妙境错落有致的竹林中。月下的竹林别有清悠、宁静和和谐之美。银洁的月辉散落在竹林中,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时,在这委羽山的竹林中,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男少女,恍若回到了太平村中的快乐时光,不免回忆起从小的一些趣事乐事来。二人说着说着便争论起一些细节的对错来,往往是最后还是张翼轸认输,记错了时间地点。

这般谈笑着,夜色便深了。红枕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收敛了笑容。

“恐怕过得几日,我便要随成华瑞道长去清虚宫了。从此你我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少女心思细腻,丧父之痛未平,又要和张翼轸分开,难免心中难过。

张翼轸却并未伤感即将和红枕的分开,毕竟在他心中,那亲生父母之事才更为重要。虽说他生性淡然,但一路听来方丈的远不可及以及修道之路和漫长与艰辛,少年心中便更加惶恐,不知何时才能修到无上大法,上天入地寻找到传说中的方丈所在。而且眼下他的便宜师傅灵空也并未将他这个徒弟放在心上,似乎更热衷于烧火做饭。尽管以目前身份来讲,这少年在三元宫中辈份极高,为数众多的三代弟子都要尊称他为师叔,但他一无道力二无法术,况且这灵空显然在三元宫中并不太受欢迎,他这个烧火道士的徒弟在三元宫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张翼轸也是读过,道理虽然不懂,但浅显的字面意思还是略知一二的。既然修道是顺天意窥天机,而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间的事物便是无上至理。既来到三元宫,便自有来此的道理。假以时日,谁又敢说这山村少年无法修成那道法自然的无上大道呢?

“红枕不必担忧,既然修道,便要顺应自然变化,一切淡然处之。天各一方看似遥远,但他日道法有成,你我相见岂不是也容易得很?我听华瑞兄所言,道法修到高深时,御剑飞空,旦夕间往来千里。到时莫说这委羽和王屋二山,天下也便可去得!”

张翼轸昂首指月,一时豪气冲天,看得红枕心思不定:翼轸何时转了性子,竟变得这般随性自在?她不知少年一路走来心中不断的人天交锋,十六年的平静生活只在一日之间被全部打破,这让少年心生无奈的同时又不得不接受真相,道法自然,所该承受的必然会来,既然如此,何不淡然面对?

此后数日,灵空一直没有出现,张翼轸倒也乐得清静,和成华瑞、红枕一起朝游委羽山,夜宿小妙境。晨起观朝霞,晚间临风赏月,不时还向成华瑞请教一些道门典故或是吐纳之法,成华瑞也是知无不言。红枕也流连于山水之间,离愁别绪消失于风月无边之中,三人浑然忘我。

这一日成华瑞被灵动叫去,半日方回。回来后便找到张翼轸说,灵动掌门书信写毕,他和红枕这便下山起程前往王屋山。张翼轸便一再嘱托成华瑞多加照顾红枕,同时又将路上未用完的银子赠予二人。成华瑞推脱一番,拗不过张翼轸,也就收下了。

张翼轸送二人下山。

送到山门,成华瑞止步,说道:“翼轸请回,不必远送。如今你也投入三元宫门下,应当勤奋修行,精进道法。三元宫乃道门重地,料想那恶鬼也不敢放肆。灵空道长法力高强,可以请他出手除去恶鬼,以免他为害人间。回到清虚宫,我自会向师叔求情收红枕为徒。他日道法有成,我们自可再次相会。”

张翼轸见红枕神情落寞,情绪低沉,心知她定是心中不舍和他分开,想了一想,还是觉得若是定个约定,也好让人心中有个念想。听灵空讲三年修道才略有小成,便开口劝慰说:“红枕,我们定个三年之约如何?三年后相会于王屋山,我们二人比试一番,看谁的道法修为更高一层?谁输了谁就要学驴叫,可敢打赌?”

“谁要学那驴叫,恁的难听?不如学百灵唱歌,看谁唱得更动听?”

“不行,百灵唱歌太呱噪,还不如学鸡叫?”

“你恁的无赖,就学鸟叫……”

红枕便被张翼轸激起了兴趣,笑闹几句,便一脸欣然地随成华瑞下山,似乎三年之约便是三天之后一般。

张翼轸站在一块突兀的高石上,望着二人的身影时而山回路转隐没不见,时而又如飞鸟穿插于群山之间。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二人终于走得远了,被山峰实实地遮住再无可能看见,他才跳下巨石,听风穿林越,看飞花逐水,一路与飞鸟相伴,独自回到了小妙境。

推开竹门,意外发现灵空正一个人端坐在竹屋中,闭目养神。张翼轸讶然,从未见过灵空也有如此安静时刻,端端正正坐在方椅上,竟是一脸的严肃。

“翼轸,你虽拜我为师,但我只传授你一个入门的吐纳之法外,并无传你任何道法。道法一途,并无捷径,从无到有,由浅至深,循序渐进终有所成。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道法真谛便是极静极动,顺应四时,调节呼吸,巩固身命,炼化津液,道力可成。”

“我这便教你无上道法,你且牢记,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翼轸,你只须如法修行,他日必成无上大道,遨游于天地间,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这无上道法便是:闭气吞液,气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神,神化为液,液化为骨。行之不倦,神精充溢。为之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脉,五年易髓,六年易骨,七年易筋,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形易’则变化,变化则成道,成道则为仙人。”

灵空忽地从椅子上跳下,耸动几下鼻子,嘿嘿笑道,“翼轸,你且记下了,日后自行如法修行即可。好了,传法完毕,我这师傅传道授业的任务便告完成……翼轸,我刚刚从山下买来一坛好酒,你我师徒二人一起对酒当歌,可好?”

怪不得这灵空刚才一脸肃穆,原来是正式传授道业。怕是只是背诵了几句道门典籍便交差了事,灵空这便宜师傅果真惫懒得很,这般教徒,也算是当今道门中极其难得的异类了。道门向来追求随意自然,无论师徒辈份还是传道之法,俱是并无严格规范和要求,但如灵空一般只是背诵一段典籍便草草了事也是绝无仅有的。张翼轸自是不懂其中道理,但这位山村少年自小便生性随意,硬生生记下了灵空的话,对于灵空相邀喝酒一事却摇头拒绝。

少年的理由简单而直接:他要修习道法,而且他还打算得空修葺小妙境的杂草,清理出一片清静天地出来。

灵空也不勉强,拎着酒坛自顾自,摇头晃脑地走了。

少年张翼轸待灵空走后,独自发愣片刻,然后拎起锄头继续清理门前的杂草。小妙境十亩方圆的杂草便渐渐被少年清理出一半大小的空地出来。少年也不停歇,拿了柴刀砍了些树枝扎成了篱笆,将先前清理的空地围起,又盘算着如何将这片不小的空地上分成几块,这边养一些花草,那边种一些庄稼,一时心思沉浸在劳作的喜悦之中,便觉身心要和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同喜同乐,同呼同吸。

自从灵空告知他吐纳法以来,张翼轸时常行走之际一呼一吸意念导引,开始时而记得时而忘记,久而久之便如呼吸自如,一吸之间意想天地之间的清气贯体而入,一呼之时周身的浊气全部排空。这些时日虽然杂事颇多,吐纳之法倒没有撂下,只是浊气吐了清气也纳了,张翼轸却依然如以前一样,体内没有半点感觉。

不料今日清理完这些杂草,一种自发的喜悦充满心间,仿佛这片天地便是自己的身体。这般想着,呼吸之间,少年忽然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情绪充盈心间,是喜悦和放松,是欢欣和飞舞,还有一丝淡淡的不舍与不安。这让自幼生长在山野林间的少年突然间头脑清晰异常,这般感觉,就如同农人收割成熟的庄稼、猎人捕猎到追逐多时的猎物时的心境一般无二。

这股感觉由外而生,不是张翼轸自心所感,莫非是这些杂草的情绪影响到了他的内心?张翼轸还未仔细思索其间的原因,蓦地发觉久藏于胸口的那股热力犹如被唤醒一般,开始随着他的呼吸自上而下流遍全身。热力所到之处,温热、酥麻又跃动,将全身如甘露般滋润。只过得片刻,少年便感觉身心舒坦,如同炎夏之中一步踏入清凉山般爽快。

这世间修道之士,大抵先由吐纳入门,久而久之身体清气充盈浊气不生,便可闭气生精,炼精为神,化神为境。化境即成,便可身外化身,大道初成。大道初成,更进一步上感天道,得窥天机,此时便可天人合一,初悟天心。

修道之士不计其数,数千年来从未有人想过体力尚未生成道力之时,是否只凭吐纳呼吸便可与天地感应道交。无数典籍传授的全是引气入体,化气为精,其后炼精为道力,道力越是纯粹和浑厚,便离与天地交际境界越近。道力乃天地之力,自然可感应天地。但道生万物,这呼吸之间,吸入和吐出的也全是天地之力。

山村少年张翼轸自然不知其中深奥的道门学问,但他以自小亲近自然的天性,随性而为的个性,在这小妙境上,在日常劳作清理杂草身心放下之际,机缘巧合之下第一次体验了无数道门翘楚梦寐以求的天人交际境界。虽然只是十亩方圆的天地,但要知道这少年体内如今并无半分道力,天人交际的最高境界便是借天地之力为已力,十亩方圆的小妙镜的天地之力,便是要困住光大这般道门中的顶尖人物,就算光大施展全身道力,也能束缚他一时三刻不得脱身。

张翼轸怕是这道门许久以来修道之中的一个异数。

张翼轸天人交际一闪即逝,他心中不知,自然也不觉得可惜。只是体内忽的有了一股生生不息的热力让他欣喜不已,刚刚因为劳作的疲乏竟一扫而空,浑身精力充沛,这让张翼轸窃喜不已:不成想那日青蛇咬他一口,不但没死,反而能让他身康体健,劲头十足,当初救它一命倒也值得。这股力气不用可惜,明日再清理一些空地出来,可以砍些竹子,搭一座竹屋,就算来了客人也有地方居住。

且不说少年这般如何安排生活的心思,孰不知他的体力热力呼吸之间运转不止,在他竹屋中的那本《金刚经》中所挟着的两根金色羽毛突兀地发出了金光,金光一明一暗,正是暗合少年的呼吸。金光犹如活物,竟要沿着书页间的缝隙向外扩散,眼见金光就要照到书本的外面,蓦地《金刚经》发出红色的光将两根羽毛笼罩其间。金羽似乎很是惧怕这红色,金光微微颤动,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最终又恢复如常。片刻之后,《金刚经》也收敛了光芒,一切如旧,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饭时没有见到灵空,张翼轸也不在意,知道这灵空如天马行空,随意自在惯了,在三元宫辈份极高,没人管得了他。张翼轸除了吃饭之时回到三元宫之外,平常便一人独处小妙境。又得灵动掌门特许,他无须参加早课晚课,所以张翼轸也是乐得自由自在。

不过张翼轸并不知晓的是,灵空虽然收他为徒,但三元宫并没有真正将他收录门墙,登录在册。因为灵空在三元宫的身份特殊,假若按灵空的身份排辈,张翼轸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比几十岁的入门多年的二代弟子辈份一样,更有相同年龄的三代弟子须得称他为师叔。灵动顾忌众人想法,便将许多核心弟子必须参加的各项事宜一并不让张翼轸参加,最初让他入住早已废弃的小妙境便是将他闲置一边之意。

张翼轸并不解灵动之意,倒也非常满意目前处境。大概两三日便见灵空匆匆露上一面,然后不知所踪,每次想开口问他方丈之事,灵空总是避而不答,或者干脆转身便走,令他心生不满却又奈何不得,只是不管如何,日子也便得这样一天天过去。少年一边日日熟练那吐纳之法,一边琢摸灵空所教的道法,摸索了一些时日却不得要领。

道法未见精进,但小妙境的环境却大大改进。一个整洁有序的院子形成不算,一座竹屋也基本成形,不出几日,少年便准备封上屋顶,正式将他平生建造的第一座房屋命名为:无烦居。不料这一日,他的小妙境无烦居竟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二章 - ~夜深忽有访客至~

还未起床,张翼轸便被窗外的鸟鸣惊醒,呼吸间热力遍布全身,便觉精神一振。推开屋门,满眼阳光明媚,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掺杂着花香和淡淡的水雾,好一个明艳清亮的早晨。

张翼轸蓦地呆立当场:眼光所及处,耗费他七八个时日搭建的无烦居,只差今日封上屋顶便可大功告成的无烦居,但现在却不知何故变成了一堆乱竹!竹子东倒西歪,仿佛无烦居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一把拍扁,远远望去,昨日还像模像样的无烦居现在却完全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堆放的竹子!

无烦居,取名无烦,在还没有建成之前,麻烦就来了。这个玩笑,开大了。

愣了半晌,张翼轸才慌忙跑到近前。竹子个个完好无损,虽是横七竖八,但每根竹子都是完整无缺,没有坏掉。真是怪事,少年心生疑惑,昨夜未有大风,他自信手艺尚可,断断不会因为捆绑不严而自行散开;若是人为,夜来为何未听到丝毫声响,而且谁有这般大力,能将无烦居整个推倒。野猪一身蛮力,也最喜欢拱东西,它也不会将无烦居整个拱倒。最不解之处,不管是如何倒塌,偏偏连竹子都不坏一根,当真是咄咄怪事。

张翼轸不死心,绕着小妙境检视一遍,未有丝毫发现。

莫非是灵空故意捣乱?不像。灵空虽说行为不端,但他生性懒散,推倒无烦居耗费时间和精力,灵空想来不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张翼轸苦思不解,忽然笑了,管它作甚,既然倒了重建就是了,只是耗费些时日和力气而已。而眼下时间和力气对他来说,却有许多。

省去了先前砍伐竹子运来的工序,重新搭建无烦居比上次快了许多,只花费了三天时间无烦居便又形成雏形,只差封顶。这次少年多费了些力气将地基打得更深些,竹子之间捆绑得更加牢固,心想这般手艺,便是飞沙走石的大风也难以撼动,看谁还能把他的无烦居如何?

第二日便要封顶,是夜张翼轸强忍不睡,唯恐有变。不料只熬了前半夜,后半夜时分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他一跃而起跑到院中一看,鱼不跳水不惊之间,无烦居和上次一般无二变成了散落一地的竹子。

这下张翼轸气得拎起柴刀,一连在小妙境转了数圈,莫说人影,连个脚印也不见一个。不过他心中明亮,一非大风二非人为,如若不是山怪,莫非便是恶鬼?但那山怪恶鬼一类,怎会有如此玩耍的心思?若是那一路追随而至的恶鬼找上他,应该直接找上门来。推倒无烦居戏弄他一番,恶鬼哪会有如此闲情雅致?

搜寻无果,少年自小的山野野性一时迸发,暗下决心:你这般推倒,我还这般搭建,看最后哪个服输?我偏不信了,拼了一晚上不睡觉,还抓不住你这个小贼?

心里下定了被人再次推倒的想法,张翼轸重新搭建无烦居时依然一丝不苟,反而比前两次更加细巧,许多不足不之处一一补足。第三次建造无烦居,少年耐得了性子,不厌其烦地将做了两遍的活计再做了一遍,心中又重新构思了无烦居的布置,比前两次更加舒适更加宽敞。大到整个无烦居的布局,小到一根手指粗细的竹子的排列,少年心中事无巨细,第三次做起来轻车熟路,于心中历历在目,格外亮堂。

于是,一连忙活了三天,张翼轸心中忽有所悟。灵空教他吐纳之法,他刚开始并不以为然,这呼吸人人都会,哪里还需要专门学着呼气吸气,岂非多此一举?待到一呼一吸之间引动胸口的热力,周而复始之间着实让他精力充沛,少年这才打心底深处认可了吐纳之法。吐纳之法虽然简单,但人人日用而不知,便如这无烦居,砍伐竹子人人都会,但将竹子排列成无烦居,会者便只有十之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