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说:那就请育良同志说下去,今天这个会,我们一定要开个清楚明白,在原则问题上,再也不能糊里糊涂、不清不楚了…

高育良便说了起来。他放下祁同伟,转向宏观方面——瑞金同志谈到了我们H省干部队伍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不是存在?肯定存在,在我省有些地区有些部门甚至还比较严重。京州市的组织部部长花幸福不过是和属下女干部喝喝酒,岩台市去年判刑的那位组织部部长呢?什么情况?都知道嘛,和一百多名女干部通奸,影响极其恶劣!

一位常委补充:有些女干部开好房间等着这位部长上床,还有的送上身子还送钱。更无耻的是,个别女干部丈夫亲自出马拉皮条!

沙瑞金十分吃惊:这些女干部后来处理了没有?处理了几个?

这位常委苦笑:几乎没处理。怎么处理呀?涉及一百多个家庭,到时若是闹出一批离婚呀自杀呀这类事情,社会影响就更不好了!

高育良继续说:许多干部得知瑞金同志来我省工作以后,往陈岩石那里跑,挖地送鸟固然不好,可还是有底线,有顾忌的,毕竟没有直接去给他送钱嘛!前年林南市长过生日可就不同了,下属三百六十八名干部就直接去送钱,送了多少呢?二百八十九万啊!

沙瑞金追问:这个收钱市长处理了没有?也没处理吗?

高育良说:处理了,这个市长判了十五年刑,这没啥可说的。三百六十八名干部怎么办呢?怎么处理啊?陈岩石同志和我说,好处理,全撤职。全撤职?整个林南的干部队伍那就垮了,工作就没人干了!

纪委书记说:当时为这批干部的处理,常委会争议很大。

沙瑞金听明白了——育良同志和大家的发言,让我了解了不少新情况,也就更证实了我的判断,本省干部队伍问题的确不少,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怎么解决呀?很简单,按党纪国法办嘛!比如大家提到的那一百多名女干部,和组织部部长上个床,就从科长提处长了,那么我请问,这对那些兢兢业业干了十年二十年还原地不动的干部公平吗?不公平嘛,都不处理,大家跟着学样,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就败坏掉了!我提议,暂时冻结干部的提拔任用,不管是拟向中央推荐的副省级,还是拟提拔任用的厅局级,一律重新深入考察后再议吧!

沙瑞金定了调子,常委们一致同意。李达康心如明镜,沙瑞金已经达到目的。反腐败,整顿吏治,抓干部队伍建设,这就是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要做的开局文章。李达康由衷拥护,宏大目标吸引了沙瑞金的注意力,使他暂时逃过了眼前一劫。但是李达康心里有病,仍隐隐不安,丁义珍、“九一六”…他妻子屁股真的干净吗?这都是问题!

高育良这时也看明白了,新书记是下政治棋的高手啊,请来一位老同志讲了讲传统,就轻松按下了一批拟提拔的干部。原以为前任书记留下的大名单里能提上几个,包括祁同伟,不料竟全部冻结了。祁同伟更是没戏,让新书记抓了典型。却也活该,麻烦都是自找的!

沙瑞金最后做总结讲话:今天会开得很好,重温了党的历史和优良传统。尤其是陈岩石同志讲到的那位只有一天党龄的党员,我想同志们不会轻易忘记。我恳请同志们牢牢记住他们,记住我党鲜艳的党旗上有他们鲜红的血,记住《国际歌》里的话,要为真理而斗争!

这个省委常委会开得常委们有点晕。但有一点很明确,新书记沙瑞金将在H省政坛刮起一股新风,日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过了…

侯亮平近来成了空中飞人,赵德汉账本上那些行贿线索需要一条条落实,不断扩大战果,他就不停地从一座城市飞往另一座城市。今天,侯亮平要飞呼和浩特取证,正排队登机呢,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竟是发小蔡成功打来的电话。侯亮平第一感觉就是出了大事。接手机时,他真切听见了发小粗重紧张的喘息。猴子,侯处长,我…我紧急向你报告,我…我要举报,正式举报!这回有证据了,真的!

侯亮平心中暗喜,又举报了?有证据?那就快说吧,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正要关机呢!发小的声音在颤抖,语调急促,似乎正在奔走逃命。猴子,我本想去北京当面向你举报的,可是来不及了,我随时有可能被人家干掉啊!我这就告诉你吧,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他的老婆,就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欧阳菁,受贿二百万啊!

侯亮平愕然一惊,拖着小行李箱,离开登机队伍。你给我再说一遍,蔡成功,你要举报谁的老婆?李达康?他老婆受贿二百万?

是,这二百万是我送的,我行的贿啊,这算证据吧?

侯亮平明白了,此事非同小可,有名有姓有金额,是行贿人本人的实名举报,可以立案调查了!蔡成功是关键证人,必须保护起来。

但是情形很急迫,蔡成功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据蔡成功在电话里说,“九一六”大火那晚,他磕破头住进医院,听说厂子出事后立刻拔掉吊针逃走了。两天后,约郑西坡了解情况,却发现有警察跟踪他,他没跟郑西坡接头就溜了。蔡成功在电话里焦虑不安地说,李达康动用了京州警察,随时可能把他抓进去。他决心拼个鱼死网破,才决定举报李达康的老婆,现在只能靠侯亮平保护了,否则肯定没命。

侯亮平有数了,问蔡成功,这件事对谁说过没有?蔡成功道是只在电话里和陈海说过,也没说太仔细,但提到了欧阳菁。侯亮平让蔡成功马上去见陈海,道是陈海会保护他的!蔡成功却说不能去,现在京州的警察正四处抓他这个“九一六”放火犯呢!侯亮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蔡成功危险了,便让蔡成功说出具体地址,让陈海去找他。蔡成功连自己发小也不敢全信,犹豫片刻才说,他在京州的中山北路125号附近的一座电话亭。侯亮平让他原地等待,千万别乱走。

合上手机,侯亮平额上冒出汗珠。广播催促旅客赶快登机。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啊,必须保护这位特别重要的举报人,绝不能让人家抢在他头里把蔡成功搞死,这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这么想着,侯亮平拨起了陈海的电话。还算万幸,陈海的电话顺利拨通了。侯亮平三言两语把蔡成功的举报内容说清了,其实就几个关键词: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涉案,谨防杀人灭口。估计陈海手上另有线索,这厮竟然毫不吃惊,只道明白明白,这个蔡成功交给我好了,继续飞你的吧!

侯亮平上了飞机。空姐叮嘱旅客们关闭电子用品,他心怀忐忑地关上了手机。飞机滑行,加速,起飞。侯亮平计算着陈海的行动和接下来的各种可能性。凭他的及时情报和陈海的机警,蔡成功迅速落入H省反贪局之手,得到保护应无问题吧?舷窗外,白云如棉山如琼玉,托着飞机飘浮。侯亮平闭上眼睛想心事,越想越多…

其实,侯亮平一直和陈海保持着联系。“九一六”大火那夜,他守在电脑前看现场视频,陈海也在线。他们一边看一边分析,说了不少心里话。嘴严的陈海向他透露:根据最新掌握的情况,估计有一批干部在光明湖畔腐败掉了,问题很严重,超出了最初的想象。侯亮平当时就问陈海,是不是找了那位要举报贪官的发小蔡成功?陈海说,找过了,约好见面谈,但蔡成功一直没露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陈海分析,蔡成功的举报看起来荒唐,细想都有一定道理,比如京州城市银行欧阳菁断贷,的确存在问题,断贷造成了大风厂危机。侯亮平马上提出疑问,难道李达康是放走丁义珍的黑手?他有动机有条件啊。陈海含糊其词,不置可否,侯亮平再问,陈海就是不深谈。侯亮平当时就有感觉,陈海掌握了不为人知的重要线索,只是还没到揭锅的时候。

空姐推来饮料车,微笑着问侯亮平要什么,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蔡成功的举报把李达康一下子推到前台,这位大人物鼻子上的白油彩越抹越重了。可侯亮平也发现一处矛盾,既然欧阳菁收受了蔡成功二百万元贿赂,为什么还要在关键时刻断贷,致使大风厂股权落入高小琴之手呢?搞不清楚,太复杂了,这其中的秘密只有见到蔡成功才能破解。侯亮平心头无端地一阵发慌,害怕从此再见不着这位发小了…

在呼和浩特下了飞机,侯亮平顶着北方的寒风,第一件事就是问情况。情况不妙,陈海那边说,他和陆亦可在中山北路125号附近并没找到蔡成功,现在还在电话亭旁边的上岛咖啡厅等。侯亮平担心蔡成功被京州市局的警察抓走。陈海说,真被京州的警察抓走他也没有办法,但应该不会,蔡成功既然已经知道有麻烦,肯定会加倍小心。

再接到陈海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陈海通报情况说,蔡成功没露面,应该是被捕了,但京州公安局矢口否认抓了蔡成功。侯亮平说:那你找一下咱学长祁同伟,他小子是公安厅厅长,让他查一查蔡成功是否被捕!陈海说:这还要你说?我就是通过祁同伟查的,人家死活不承认抓了你这位发小。侯亮平想,这就奇怪了,蔡成功能跑到哪儿去?若不在警察手上,会不会已经被人家灭口了?心里不禁一沉。

然而,侯亮平没想到的是,蔡成功没被灭口,陈海差点被人灭口了!

三天后,侯亮平从内蒙古出差回来,正往秦局长办公室走,准备汇报呼和浩特的案子。陈海突然从京州来了个电话,告诉侯亮平,他一点的飞机去北京。现在要去和一位举报人见面,将会拿到重要证据,希望直接向总局领导做个汇报。侯亮平的兴奋、激动难以言表,知道H省的反贪腐战斗肯定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持重的陈海同学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他便压抑着兴奋,对陈海说:放心吧兄弟,我这就和秦局见面,约他下午见你。晚上,我陪你喝上一杯庆功酒!陈海说:酒先留着吧,汇报完我得赶回去,免得打草惊蛇…

通话在此时戛然而止。

后来侯亮平再怎么拨打手机,对方都没有应答。

事后得知,陈海和他通这个电话时,正沿着斑马线过马路,一辆卡车闯红灯直冲了过来!车头正撞中陈海,把陈海整个人都撞得飞了起来。陈海的电脑提包飞到了绿化带的草丛中,马路中央一摊鲜血,浸泡着一只轧变了形的手机。京州方面通报的情况是,一个酒驾司机造成这桩意外交通事故。司机被拽下车时,还酒气冲天,站都站不稳。据说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曾因酒驾进去过一次了,判了两年。这次还不是早上喝的酒,是头一天晚上喝的,两人喝了三瓶二锅头,一直喝到夜里十二点。一早上出车,宿醉未醒,刚开过几条马路就出事了。

侯亮平不相信这是车祸。功败垂成啊,只有身为战友的他知道陈海距离那巨大真相有多近!也许已经近在咫尺了!否则,陈海不会遭此杀身之祸。这是有人暗下毒手,杀人灭口!侯亮平的心在滴血,火炙般地痛,与陈海相处的桩桩往事在眼前不停闪现,悲哀阵阵袭来…

当天下午,侯亮平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郁郁寡欢地来到秦局长办公室,关上房门,沉着脸说了一句话:秦局,陈海是被坏人暗算的!

秦局长给他倒了一杯茶,表示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过,也平和地说明,季昌明检察长亲自出了面,找到了交管部门,调阅了事故原始材料,没发现什么疑点。侯亮平当即失态,脱口而出:现在,我连季昌明都怀疑!秦局长严肃提醒道:哎,亮平,说话要负责任啊!

侯亮平冷静下来,分析情况。他告诉秦局长,这场离奇车祸发生时,自己正和陈海通着电话。陈海还说呢,汇报完案子就要赶回京州,怕打草惊蛇。现在看来蛇已经惊了。秦局长思忖道,陈海的父亲陈岩石参与了季昌明的调查,也没发现啥呀。侯亮平很固执,坚持认为,H省和京州市的情况很复杂,身为反贪局局长的陈海可能已经逼近某个致命的事实真相!在此之前,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也向陈海举报过,现在蔡成功也离奇地失踪了!种种迹象都说明,京州乃至H省问题很大!

秦局长陷入了思索,在屋内踱起步:你敢肯定陈海是遇害吗?

侯亮平口气坚定:是的,遇害,不是车祸!陈海告诉我,他马上要和一个举报人见面,将会拿到过硬的证据。正因为事关重大,他才想飞北京亲自向您汇报!秦局,赵德汉的案子差不多了,我想深入H省,彻查丁义珍出逃、“九一六”大火,以及陈海遇害这一系列案子!

秦局长坐在椅子上思索了好半天,突然抬起了头:哎,亮平,如果派你到H省检察院任职呢?临时接替陈海,出任反贪局代局长?

侯亮平怔了一下:秦局,这…这我没想过!

秦局长说:那就想想吧!单纯去查陈海被害很难,怎么查呀?有什么理由查呀?就算查了,能查出真相吗?联想到京州市一个涉案副市长竟然能在我们眼皮底下顺利溜掉,我就更不相信能查清楚了!

侯亮平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悄悄地沉下去,来个顺藤摸瓜?

对!现在陈海伤势很重,昏迷不醒。医生们会诊后说,陈海即使能活下来,十有八九也会变成植物人。丁义珍一案也要有熟悉情况的同志去抓,你去做代局长,正可以沉下心来和对手打上一场硬仗!

侯亮平说:秦局,那我听从组织安排,随时准备去H省报到!

当晚,侯亮平梦见陈海向自己走来,扬着那张娃娃脸,充满疑问的眼中有些哀伤,身上血迹斑斑。他摊开双手,仿佛在问,猴子,我怎么办?侯亮平蓦地惊醒,本能地喊了声,海子别急,我来支援了。翻身坐起,窗外透入些许晨曦。他泪流满面,任由泪水湿了衣襟…

十一

高育良住在省委宿舍第三区,这是副省级以上领导住宅区,位于偌大的省委大院东北角,独立封闭,专有门岗,戒备森严。这里神秘幽雅,绿荫掩映着一座座异国情调的小楼。高育良住的小楼是一座英式建筑,两层高,带半沉式地下室,红瓦屋顶尖而陡峭,利于融雪。方阔的烟囱直通客厅壁炉。窗户有长方形的、半椭圆形的,还有小半圆窗,花样多变。门口有一棵百年香樟树,树冠巨大浓密,庇荫半条甬道。据说早年传教士修建了此楼,也有人说是犹太商人盖的,总之有历史有来头。几番改朝换代,这里都是头面人物的官邸。高育良住进来后,楼前一亩左右的土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百花园,成了精彩的新看点。谁也想不到,这位教授出身的领导,有着不凡的爱好——园艺,业余时间老蹲在院子里摆弄花卉,还请些植物学家做客,现场指导。这最让他的弟子们佩服,又不理解,老师怎么热爱这营生呢?

今天,高育良在摆弄一个盆景,把朋友送的黄山松栽到花盆里去。他穿着一身运动服,脚踏耐克球鞋,显得神采奕奕。黄山松已栽停妥,他歪着脑袋打量,右手持剪修剪多余枝节,鼻子里发出轻哼,以示满意。高育良心情很不错,作为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他是最早知道侯亮平调任反贪局局长的领导之一。省委常委会后没几天,沙瑞金就找到他通气说,最高检有位同志要调过来任职,这位同志负有特殊使命,是带着重大案件线索过来的。他再一问才知道,竟是侯亮平。高育良当时就笑了:怎么又是我的学生,人家又要骂政法系了。瑞金同志,你可给我证明啊,侯亮平过来,与我和所谓政法系可没关系啊!沙瑞金也挺诧异:哟,育良同志,难怪人家说你桃李满天下呢…

高育良心里说不出的爽。侯亮平负有特殊使命,还带着重大案件线索。什么使命?反腐败嘛!啥线索?“九一六”事件?丁义珍逃跑?别管哪个,问题都不小。北京最高检那边如此重视,李达康这位强势书记恐怕在劫难逃了。你主政京州出了那么多事,脚跟还站得稳吗?起码省长的传闻只能是传闻了,这种传闻很磨人,他经历过,知道。

高育良在门厅一把藤椅上坐下,眯缝着眼睛,擎起紫砂壶喝茶。他正想着自己学生,学生来电话了,开口就说:老师,向您报到!

高育良很高兴,到底是自己学生啊,人还在北京呢,报到电话先打来了。好,好,亮平啊,快过来吧,你的事瑞金同志已和我说了。

侯亮平却道:高老师,明天最高检领导还要和我谈话,交代任务,我估计得明天晚上才能到。现在有个紧急情况要向老师汇报求援啊!

什么紧急情况啊?亮平,说!谈公事就别一口一个老师的了!

是,高书记!您是省委副书记,还是政法委书记,我请求您帮我保护一位重要的举报人,就是京州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据说,市公安局的警察一直在抓他,他现在躲藏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鸡场。

高育良不禁一怔:市公安局为什么要抓蔡成功啊?什么情况?

侯亮平那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

高育良也犹豫了片刻:好吧,亮平,我安排公安厅办吧…

放下电话,高育良仰靠在椅背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想联翩。侯亮平盯上的竟是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难不成这才是重大案件的线索?李达康和市公安局这么急着抓蔡成功,明里说是要查办“九一六”大火责任人,骨子里怕是要堵蔡成功的嘴吧?侯亮平也实在厉害,人还没上任呢,就在北京遥控指挥,竟然知道蔡成功躲藏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鸡场。怎么回事?蔡成功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还是…

祁同伟提着两瓶茅台酒来看望老师。他经常趁周末到老师家小聚,套套近乎,也探些口风消息。高育良指了指身旁的藤椅,示意祁同伟坐下。你来得正好,马上办个事!遂不露声色布置保护任务。

祁同伟听罢老师的指示很吃惊。什么?保护蔡成功?老师啊,您既然知道蔡成功举报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我们还能保护吗?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人家毕竟是省委常委,哎,老师,您可想清楚了!

高育良脸一沉,教训起学生来:想什么呢?谁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你这个人总是患得患失,还惦记李达康那一票啊?为这一票,党性原则都不要了?沙书记冻结了干部提拔,副省级你暂时别想了!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可以说很微妙,懂吗?你作为公安厅厅长必须保护好这位举报人,并在明天将此人交给省检察院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

祁同伟有些意外。侯亮平调到我省做反贪局局长了?老师您调来的?高育良摆摆手:我调?我拉帮结派啊?当真搞政法系啊?这事你别多问了,有些情况你以后会知道的!交代你的工作就好好去做,我再强调一下,蔡成功这个人绝不能落到李达康和京州公安局手上!

命令就是命令,学生兼部下没再说什么。茅台酒也没心情没时间喝了,祁同伟向老师兼领导一个立正敬礼,快步离去,布置保护蔡成功。

蔡成功蹲在养鸡场门口四处张望,一丛丛棉槐条子遮掩住他的身影。养鸡场老板是他表弟,万般无奈蔡成功才投奔过来。在中山北路电话亭等待陈海那次,他差点被抓,电话可能被市公安局用技术手段锁定了!幸亏他经验丰富,趴在电话亭对面的上岛咖啡厅等候,见到警车他拔腿便溜,这就与陈海失之交臂了。现在他又一次遵循侯亮平的指示等待救援保护,心中仍然像上次一样紧张,甚至比上次还紧张。

做了亡命之徒的蔡成功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满脸憔悴,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神经质地不停跳动。这样的日子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可撑不住也得撑啊。这一把他是把命赌上了,得罪大人物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落到李达康手里,他在拘留所很可能遭遇刷牙死、睡觉死、躲猫猫死之类的离奇死亡,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秋风瑟瑟,蔡成功躲在棉槐丛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人生沦落到这地步实在可悲可叹。

远处传来警车的呼啸,蔡成功不愿暴露自己,又怕侯亮平派来的人找不着他,尽力把脑袋探出灌木丛。来了一辆面包警车,警车在养鸡场门前停下。几个便衣警察拿着他的照片下车,目光四下搜寻。蔡成功判断风险不大,钻了出来。便衣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蔡成功先生吧?蔡成功迟疑地望着对方:先生您是?对方说:你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来保护你的,快跟我们走吧!蔡成功感觉得救了,没顾上和鸡老板表弟道声别,就带着一身鸡屎味欣喜地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头,想往车下溜。一位大个子便衣一把扭住了他,漂亮的不锈钢手铐白光一闪,将他及时铐在了车杠上。车门随即关上,警车猛然启动,蔡成功心里不禁一阵绝望。

比蔡成功更绝望的是市局警察。他们晚了一步,眼见着省厅警车把蔡成功带走了。怎么回事?一家人啊,为啥要抢同一个嫌疑人呢?

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向李达康汇报了这一情况。市委书记勃然大怒,指责市局警察都是吃干饭的,一个蔡成功好几天找不到!此人煽动工人占厂闹事,下令使用汽油肇事,造成三人死亡,几十人受伤,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赵东来不辩解,耐心听训。等李达康稍稍平静一些,才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想法——这事有些蹊跷,他们省厅为啥不和市局打招呼,抢在前面带走蔡成功呢?上次侦听到蔡成功的电话,赶到中山北路公用电话亭也扑了空,却遇见了省反贪局局长陈海和陆亦可,他们从上岛咖啡厅出来,好像没事人一样。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蔡成功这家伙不简单,好像很多方面的人都对他感兴趣,不知道是何原因?

李达康抽出一支香烟,默默点燃。赵东来是他一手提拔的公安局局长,在他面前可以放松,随意抽烟没关系。办公室里静悄悄,李达康沉着脸思索,眉间的川字纹又深深竖起来。青烟袅袅,在他头顶盘旋。窗外一道阳光正射在他面颊上,仿佛舞台的追光,塑造出人物特写。

东来,你们的人有没有看清楚,蔡成功到底是被省厅的人接走的,还是被省里的便衣警察抓走的?李达康慢悠悠地问道。

这个,李书记,我也不是太清楚,不好判断。不过他们的人都穿便衣,应该不是执行寻常任务,我觉得是接走的。赵东来谨慎地说。

那就是说,祁同伟跟我们抢人喽?李达康把抽到半截的香烟揿到烟灰缸里,狠狠一拧。东来,你马上去找祁同伟,向他要人!“九一六”是发生在京州市的大案要案,蔡成功是主要犯罪嫌疑人,此案的管辖权在京州市公安局!就说我让你们找他的,谁都要按规矩办事!

市委书记的强硬令部下振奋,赵东来站起来敬礼,匆匆离去。

十二

侯亮平特意选乘高铁赴H省上任。他感觉空中飞人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后的工作范围从全国缩小到一个省,交通工具也应该由飞机改为火车。这倒也好,再不用担心遭遇雷暴天气了。列车高速运行,平稳而安静,竟然不觉得它跑得有多快。唯不断向后飞掠的田野、丛林、河流、村庄,证明了速度的确凿存在。再就是,隔不久便会出现一片高楼大厦,现在中国的城市密集度令人惊讶!无数砖石混凝土丛林,已将辽阔的原野切割成碎片,让速度彰显出平常不为人注意的真实。

在宁静的外表下,侯亮平的心情像这飞驰的和谐号高铁,一刻也不平静。陈海遇险使他悲伤愤怒,他此去京州一定要将幕后的凶手抓住绳之以法。然而职业的敏感警示他,从丁义珍脱逃,到“九一六”大火,H省贪腐形势不容乐观,他面临的也许将是一场硬仗。

现在有了一个好开端,重要举报人蔡成功终于落到祁同伟同学的手上,侯亮平松了口气。接到祁同伟电话后,侯亮平连声向祁同伟道谢,还要请祁同伟喝酒。祁同伟说:你别请我了,还是我给你这新任反贪局局长接个风吧!你明天一到就直奔酒场好了。侯亮平说:恐怕不行,我得去医院看陈海,还要到组织部谈话,改天吧。祁同伟也没再勉强。侯亮平在电话里和祁同伟约定,明天上午把蔡成功移交到省检察院,他要亲自审讯这位发小。祁同伟信誓旦旦,保证没有问题。

陈海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躺着,头上缠着纱布,身体插满各种管子。他双眼紧闭,脸色白里透黄,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侯亮平看着难受极了,泪水禁不住滚落下来。这时,检察长季昌明的车到了,要接他到省委去谈话,说是省委书记沙瑞金正在办公室等着他呢。

侯亮平深感意外,还以为季昌明是开玩笑呢。季昌明很严肃,道是省管干部上任谈话很正常。侯亮平说:像他这种级别,组织部有个副部长甚至部务委员谈谈就行了,沙瑞金书记可是封疆大吏一把手啊,况且这么晚了。季昌明意味深长地说:是啊,省委书记亲自谈,的确非同寻常啊。常委会刚开过,新省委对廉政建设和反腐工作很重视!

轿车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一路行驶,开往省委大院。季昌明感叹不已:陈海倒下了,你过来顶上,政法系这铁三角还是铁三角啊!

侯亮平既意外又不解:季检,你这话是啥意思?啥铁三角?

季昌明却又不说了,两眼直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啥。

侯亮平与季昌明虽然很熟,互相之间却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他以往出差到省院,主要找陈海,业务对口,又是同学。在侯亮平的印象中,省检察院的这位季检察长老练稳重,从不乱说话。想到将来要共事,觉得有些话还是说透了好,侯亮平便坚持要季昌明说说铁三角。

这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但沉寂片刻,季昌明笑了笑,还是坦然相告了——本省干部队伍的历史和现实状况都比较复杂,你一团,我一伙的。这么多年来,H省政法系统重要部门的干部,基本上都来自H大学政法系。中国政法大学和国内其他政法大学的毕业生,没有哪家比H大学政法系毕业生吃得开的。所以有人就说了,蒋介石当年有个黄埔军校,造就了一个黄埔系,高育良呢,有个政法系,弟子门生遍天下。侯亮平自嘲道:这么说,我还得赶快去拜我老师的码头喽?

停了一会儿,侯亮平又半真半假地问季昌明:哎,你算哪个山头的?季昌明苦笑,说自己没山头,所以也没谁把他当回事。侯亮平笑道:那太好了,我过来也有个伴了。季昌明摇头笑了笑:亮平,你不一样,你有派,你是政法系的!侯亮平严肃表态:季检,我既不是什么铁三角,也不属于啥政法系。请你相信我,我只对事,不对人!

季昌明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和他紧紧握了一下。

轿车在省委大院1号楼门前停住,侯亮平和季昌明下了车。白色路灯映照着几棵高大的玉兰树,院内宁静安谧,一对石狮子蹲在台阶旁。这是省委机关的中枢,沙瑞金书记在这里办公,常委会议室也在这座楼里。这座楼外表看很平常,暗红色的拉毛砖外墙,斜坡屋顶,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但在H省干部眼里,它却似一位握有权柄的王者,朴素中透出威严。这里的决策影响着H省六千万人民的工作与生活。

侯亮平和季昌明走上台阶。沙瑞金的秘书白处长在门厅迎接了他们,把他们领入了宽敞的会客厅。白处长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水,让他们稍等片刻,说是沙书记正和新调过来的省纪委田国富书记谈话。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季昌明颇有感触:新来的省委书记,新来的纪委书记,加上你,新来的反贪局局长!看来,我省要变变样子了!

送走那位新到任的纪委书记,沙瑞金乐呵呵地进来了,礼节性地和二人握手。季昌明介绍侯亮平,沙瑞金端详着他打趣:我知道,最高检反贪总局隆重推出的青年才俊嘛!侯亮平有些局促不安。沙瑞金做个手势,让季昌明和侯亮平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沙瑞金说话貌似随意,说他也刚到没多久,算上今天,到任才二十八天。这些日子他主要在下面各市县搞调研,熟悉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季昌明和侯亮平一边点头,一边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沙瑞金摆了摆手:今天的谈话不要记,记在脑子里就行了。书记坦承,调研的结果不是太乐观,干部队伍的状况令人忧心。群众不满意,群众不高兴啊!而且,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八天里,京州光明湖畔烧起了一把奇怪的大火,发生了恶名远播的“九一六”事件。侯亮平插话说,那天夜里,他在昆明也看到了现场视频。沙瑞金拍拍沙发扶手:所以说恶名远播嘛!还跑掉了一个腐败副市长!这就是人家送给我们的见面礼啊!好啊,我们不客气,照单全收…

侯亮平觉得这位省委领导很有性格,说话随意而不失原则,容易使人产生亲近感、信赖感。闲时侯亮平爱看武侠小说,沙书记就像出世高人,拿一根树枝便是无敌利器。更重要的是,领导的话语传达出一种信息,侯亮平心领神会,他们是一类人,有着同样的家国情怀。

季昌明明显受了冷落,这让侯亮平隐隐不安。沙瑞金继续说,切入了正题——最高检领导和他商量要派个反贪局代局长过来。书记同志表示感谢,并且主动提出,别代局长了,就局长吧!

侯亮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局长竟是面前这位从未谋面,也从未有任何交集的陌生省委领导拍板决定的,心中不禁一热。根据内部不成文的规定,中央部门干部下派任职一般不高挂,他一个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到省里做代局长已是破例,何况是局长兼检察院党组成员。

沙瑞金庄重地说:亮平同志,我今天代表省委,对你到省检察院任职表示真诚的欢迎。侯亮平动容地站起来:沙书记,谢谢您和省委对我的信任。沙瑞金挥起手向下压了压。坐下,亮平同志,坐下!

直到这时,沙瑞金才注意到季昌明的存在,把季昌明也纳入了谈话范围。省委书记送给检察长和反贪局局长几句话。第一句话是,反贪工作从今起上不封顶。什么意思呢?就是贪腐问题不管涉及什么人,不管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一查到底。超出权限怎么办?报告省委,请中央查处!季昌明、侯亮平拿着笔记本做起了记录,沙瑞金没再阻拦。第二句话是,下不保底。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拍。苍蝇虽小但恶心人啊,也传播病害,影响社会风气,所以这个底是没有的。第三句话是,加大力度抓现行贪腐犯罪,也不能放过历史问题和存量性腐败。只要他腐败掉了,就要一查到底。证据确凿,就要依法追究。没有安全着陆这回事了!我不管他是哪个团伙,什么山头上的人!

侯亮平心头不由一震,马上想到来的路上季昌明那番话。看来,沙瑞金这二十八天的调研不是白搞的,这位省委书记对H省官场的山头团伙状态已经心中有数了。自己要注意这个问题,得把对H大学政法系老师同学的感情和工作分开,绝不能犯这种政治上的错误。

谈话回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侯亮平躺在省检察院招待所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久久难以入眠,眼前总是浮现着沙瑞金的形象。那张圆圆的微胖的脸庞和那双睿智而坚定的眼睛,给他一种安定感,使他感到有依靠。不过,谈话也透出了些许忧虑。很明显,沙瑞金对本省干部队伍的现状不满意。沙瑞金破例见他,代表省委和他谈话,不仅是表明对他工作的支持与期望,也许还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信号,震慑贪腐干部的信号。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或许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手里现在有了一把叫侯亮平的利剑!有一把手支持,他工作就好做了。

蔡成功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在黑暗中及时显现出来。这个发小究竟掌握多少证据?说李达康老婆欧阳菁受贿二百万,靠不靠谱?李达康不是一般人物,不但是京州市委书记,还是省委常委,当真剑指李达康,那可就是投向本省政界的一枚重磅炸弹啊。陈海的车祸或许与此有关。蔡成功现在被保护在公安厅招待所,应该开市大吉吧?侯亮平希望抓住这个线头,把京州这团乱麻理理清楚,上手就打个漂亮仗。

十三

祁同伟有一个优良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来到健身房,把各种器械练一遍。七点二十分结束锻炼,冲一个凉水澡,到隔壁粤式茶楼吃早餐,然后坐接他的奥迪专车去公安厅上班。这么早去健身房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只有如此才能保证锻炼时间。身为公安厅厅长,他白天忙得抽不出空,晚上又要接待应酬,还常常开会,加班处理突发案件,只有早晨锻炼。健身房老板是他朋友,为他特事特办,还专门指定一位美女健身教练早早开门迎接他,指导并陪伴他锻炼。

长期锻炼使得祁同伟的体格远超同龄人。六块腹肌标致完整,手臂、大腿、腰臀凹凸起伏,像健美运动员。美女教练在一旁赞美,增强他的自豪感,也让他很享受。这是一个成功中年男人的典范——健美的体格、强大的权力、崇高的地位结合在一起,使他感到人生如此完美。

今天,祁同伟仰举杠铃,觉得杠铃怎么轻飘飘的?毫不费力就举起来了。他仿佛看见李达康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这位强势书记终于露出狐狸尾巴,难以脱身了。得力干将丁义珍跑了,老婆又收取蔡成功的贿赂,蔡成功现在就在他手里保护着。从专业角度看,这已经构成了较完整的证据链,证据链证明京州发生了严重的贪腐窝案!窝主是谁?是你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吧?你能出淤泥而不染?鬼才相信。所以你把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派来了,变着法找我要蔡成功!

说起来,祁同伟对李达康的感情比较复杂。他既希望借这位省委常委的力上位副省长,又真心巴望李达康干脆垮台。事实证明,借力不一定借得上,在前阵子的省委常委会上,李达康竟然当着他老师兼领导高育良的面抛出哭坟旧事,给他上眼药,实在是可恨至极!好在老师替他做了解释,干部人事又冻结了,他的任用才没有被明确否决。

祁同伟从不否认自己有野心。野心就是进取心。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野心有能力的人属于社会稀缺资源。这么一想,祁同伟又笑不起来了,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听老师的话,帮猴子学弟保护蔡成功,这是要和李达康撕破脸的节奏啊!他现在能和省委常委李达康撕破脸吗?不能啊!厅长同志,先把这道算术题做好了:是李常委倒台来得快,还是下一次干部人事研究来得快?求最佳利益。这么一算,心胸豁然开朗,只有政治利益最重要,李常委哪怕先倒台,他为了最佳利益也没必要得罪李常委,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于是,祁同伟决定向现在仍是中共H省委常委的李达康妥协。上班到办公室后,马上给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打了个电话,道是蔡成功藏在公安厅招待所,是省检察院安排的,他并不知情。接着又给李达康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秘书告诉李书记,省公安厅绝不会成为任何犯罪分子的保护伞,让李书记别产生误会。最后,他还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指示道,如果省检察院来提人,就让他们提;如果市公安局来抓蔡成功,就让他们抓;如果他们同时到场,省检察院和市公安局赵东来的人两边发生了矛盾,省厅谁都不许往里搅!这事交给你掌控。说罢,关掉手机离开了办公室,躲了。

祁同伟这么妥协一躲,就给以后的事情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公安厅招待所主楼门前,检察院提人的面包车刚停下,招待所后门,两辆市公安局的警车就到了。李达康很重视蔡成功这位“九一六”大火责任人,局长赵东来当然不敢马虎,亲自过来督战。检察院这边带队的是陆亦可。她虽然不知道背后有谁排兵布阵,挖了陷阱,但她清楚此次任务非同寻常,风云诡谲。行前侯亮平交代得很明白,蔡成功是举报人,还是重要证人,绝不能落到市公安局手上!现在情况不妙,市公安局的警车已经来了。陆亦可带人乘电梯到十二楼,快步走到蔡成功的房间门前,向守在门口的公安厅干警出示证件后进了门。

蔡成功坐在床上,周身围着被子,只露一颗脑袋,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正东张西望。陆亦可一走进房间,蔡成功就指着窗外道:我一大早就趴在窗上看,等你们过来,门口一直有市里的警察守着,你们知道吗?陆亦可没时间和他啰唆,板着脸催他快走。蔡成功掀掉被子,下床穿鞋,嘴里嘀咕:是侯亮平派你来的吧?我现在全靠你了…

天空响起阵阵雷声,一场雷阵雨不期而至。陆亦可一行人冒雨穿过院子,上了面包车。车刚开到大门口,就被两辆公安警车堵住了。

陆亦可走下检察警车,一警官拦在面前。陆亦可认识,是京州公安局的秦队长。她出示证件,秦队长也出示证件。她执行公务,秦队长也声称执行公务,双方寸步不让,各说各的理。秦队长让陆亦可到市局的看守所去接受蔡成功的举报。陆亦可冷笑不止,道是蔡成功万一在你市局看守所一觉睡过去,来个心脏病发作呢?谁负得了责任?陆亦可明说了,她要防止有人对她的举报人和重要证人搞杀人灭口。秦队长也把话挑明了:你们这位举报人和重要证人还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市公安局目前头号重点通缉对象,是不可能跟你们到检察院去的。陆处长,“九一六”事件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死伤那么多人,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乌云挤满天空,光线暗淡,白昼变黄昏。大雨骤急,水柱狂泻,仿佛苍穹捅开无数窟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天气谁敢外出行走?路面处处水花迸溅,好似小精灵快乐舞蹈。人行道旁的柳树却是一副惨状,长发乱甩,枯枝败叶纷纷飘落,貌似痛不欲生的样子…

公安检察双方僵持不下,于暴雨中面对面挺立,形成一道夺目的奇观。雨水打湿了检察官陆亦可的头发,沿脸庞如溪水奔流。秦警官也浑身透湿,却坚如磐石地挡住检察警车的去路。他们双方都明白自己责任重大,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但又不能发生冲突,总不能大打出手抢一个嫌疑人吧。没办法,双方只能硬挺着,洗一场痛快的露天浴。

陆亦可心急如焚,只好让手下一次又一次给侯亮平打电话求援。

侯亮平在季检察长办公室谈话,他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

接到陆亦可的求援电话,侯亮平连忙拨祁同伟手机,可祁同伟竟然找不到了。他的办公室主任说,祁厅长一大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全国缉毒工作总结表彰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侯亮平撂下电话,便骂祁同伟:操蛋!我明明和这位厅长说好的,今天上午提人,他给我来了这么一出,这不是坑人吗?连老同学都坑,也太不是玩意儿了!

季昌明淡然说:省厅没出面拦你,怎么能说祁厅长坑你?人家只是躲了,把矛盾推出去了。人家还想进一步,敢和李达康翻脸啊!

侯亮平眉头紧锁:季检,这也太有意思了吧?他李达康怎么对蔡成功这么关心?这是不是和蔡成功举报的内容有关啊?季昌明这才问:亮平啊,蔡成功在电话里明确提到李达康的老婆受贿了吗?侯亮平立即擎起手机:我留下了电话录音作为证据,季检,你请听——

手机传出蔡成功清晰的声音。

季昌明听罢,踱步走到窗前,沉思起来。片刻,他建议侯亮平换个思路想,如果李达康的老婆真有问题,而李达康因此想控制住蔡成功,进而堵住蔡成功的嘴,那岂不是也为下一步的侦查提供了机会吗?侯亮平承认,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风险很大,万一蔡成功落到他们手上死掉了呢?再说,蔡成功是自己发小,他就太对不起人了…

季昌明擎起一只手:哎,等等,你说什么?蔡成功是你发小?

是啊,我们是小学同学…侯亮平突然意识到了:哦,季检,我是不是要回避?

季昌明说:你当然要回避,不回避还得了啊?人家不做文章啊?

好,好,那我就按规定回避,就让一处陆亦可他们办到底吧!

正说到这里,桌上电话响了。季昌明拿起话筒一听,市局赵东来局长要见他,人竟然已经到检察院了。这还有啥好说的?季昌明只能让他到办公室来。侯亮平听了不由一惊,瞧瞧,人家这是步步紧逼啊!季昌明却提醒他,好好协商,别闹僵了,赵东来还是个正派同志。

没一会儿工夫,赵东来进来了,见了季昌明就是一个立正敬礼,还叫了声“老政委”。当年季昌明做过京州市公安局政委。老政委与现局长握了手。赵东来很客气,说:真不好意思,为了一桩具体案件打搅老政委,按说真不应该。季昌明说:没关系,我其实早想和你见面,交流一下情况了。说罢,转身把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介绍给他。

两人一对眼,互有提防。毕竟为争夺蔡成功他们才走到一起的。赵东来表现出较高的热情,主动与侯亮平握手,说:久仰大名,北京那个小官巨贪案子就是你一手经办的吧?还吓跑了我们一个副市长!侯亮平话里有话道:丁义珍一跑,京州不少干部就能松口气了吧?赵东来坦然道:可能吧!不过该进去的总要进去,这也是迟早的事…

季昌明检察长提议言归正传,让侯亮平先说检察方面的意见。刚才,侯亮平和季昌明商量过一个妥协方案,便和盘托出:公检法一家人,就不要再争执了。蔡成功可以不带走,反贪局就在省公安厅招待所讯问,时间呢,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讯问完毕,市公安局凭手续拘押。赵东来略一沉思,旋即表态同意。侯亮平故意问:赵局长要不要向市委李书记请示一下啊?赵东来想都没想便说:不必了,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你们的方案合情合理,李书记应该能理解!

矛盾就这么化解了,这比侯亮平预想的容易,也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分手时,侯亮平凝视着赵东来的眼睛,主动伸出手来,和赵东来握手道谢。这位年轻精干的公安局局长给侯亮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这一妥协对蔡成功来说不是好消息。蔡成功又被押回了招待所客房,人也变了样,战战兢兢,面色忧愤。他爬到床上坐着,也不管衣服潮湿,就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只露出一个惊恐不安的脑袋。他眼珠滴溜溜转,警惕着周围动静,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抖动着,表现出内心的惶恐。李达康手下的警察连这里的门都堵了,说明事态多么严重!如果侯亮平无法把自己救到检察院,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蔡成功一再要求见侯亮平。陆亦可便耐心向他解释,因为侯局长和他的同学关系,不能具体管这个案子,必须回避。蔡成功说:那你们把我带到省检察院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陆亦可不耐烦地说:谁也不想待在这儿,可市公安局的警察不让我们走,我有啥办法呢?

省厅干警拿来几套干衣服,让他们换了。陆亦可嘱咐蔡成功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开始工作。她内心也很焦急,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讯问是在招待所五楼小会议室进行的。录音视频设备临时从检察院拿来,紧急安装。蔡成功对着视频镜头讲述,进行正式的举报。

一开始似乎很顺利,陆亦可让蔡成功讲,他就讲起来。但蔡成功目光游移,心事重重,魂好像飞走了,声音飘飘忽忽——这就是一场欺诈啊,从京州城市银行到山水集团,他们勾结在一起,硬是把我的大风服装厂搞垮台了。高小琴欺诈,欧阳行长帮她,都来欺诈我哩…

陆亦可口气温和,让蔡成功说具体一些。他们都有谁?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怎么实施了欺诈?蔡成功却不说了,非要见侯亮平,声言只和自己发小局长说。陆亦可倒了杯水递给蔡成功,让他定定神。

蔡成功拿起纸杯喝水,手有些发抖。事情很清楚,只要把欧阳菁的事情说完,举报结束,检察院的人就会把自己交给市局。那就落入李达康的手掌之中了,市公安局看守所还不等于他家开的?你蔡成功刚举报了人家老婆,人家使个眼色,看守所那帮人还不弄死你?因此只能拖着,检察院拿不到举报口供,就不会把他交出去。这样他就有机会见到发小侯亮平。蔡成功相信只要见到发小,事情就会有转机。

游走江湖多年,蔡成功练成了一个好演员。他开始浑身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咯咯作响,仿佛突然害了疟疾。我…我该说的,在电话里都和侯亮平局长说过了,你…你们问他去!我不行了…真不行了…陆亦可被他闹得不知所措,蔡成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蔡成功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汗水伴随着颤抖接连滚滚而下。我脑震荡…我晕…你们让我先睡会儿觉行不?头晕了,晕死了…

陆亦可实在没办法,只得让和她一起参加讯问的侦查员周正陪蔡成功回房间休息。进了客房,和衣倒在床上,蔡成功不抖了,面对墙壁,大睁着眼睛想心事。倒是周正熬不住困乏,没一会儿就打呼了。

陆亦可和季昌明通了个电话,建议让侯亮平出马。季昌明怕授人以柄,断然拒绝,让他们克服困难继续攻。陆亦可急了,蔡成功赖在床上睡觉,怎么办?时间一点点消失,就这二十四小时,耗不起呀!

季昌明迟疑片刻,总算留下了活话:好,你让我再想想吧…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季昌明问侯亮平,蔡成功是怎么个人?侯亮平便介绍情况,说蔡成功是个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家庭贫困,早早死了娘,父亲是个大老粗,只知道用棍棒管教儿子。蔡成功一直抄他的作业,好不容易才混到毕业。还经常打架,打遍了班内男同学,又和高年级大同学打,打不过人家,抹人家一身鼻涕就跑。季昌明及时总结:蔡成功的性格特点是泼皮加赖皮?侯亮平说:没错,他那二皮劲儿估计够陆亦可受的!我若回避不出面,别说二十四小时,蔡成功能赖在床上二十四天!季昌明有点疑惑:你去就能治得了他?侯亮平自信满满:当然治得了他!从小都是猴子吃包子,对他我手拿把攥!季检把饭菜推到一旁:行,行,那就走吧,甭管回避不回避了…

来到省公安厅招待所,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这可是城市罕见的景象,秋雨后竟有彩虹!许多行人驻足观望,还有年轻人用手机拍照。虹有些模糊,辨不清七色,但红蓝黄紫还比较醒目,感觉上仍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天桥,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侯亮平抬头仰望天空,啧啧赞叹:多少年没见这东西了,只在童年的记忆中还留下一点痕迹,有一次我和蔡包子去光明湖摸鱼…季昌明拽了他一把:行了,别小资了,我陪你来是为避嫌,待会儿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呢!侯亮平恋恋不舍地告别天上彩虹,跟着季检走进招待所门厅。

蔡成功一见侯亮平,啥毛病也没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高呼:哎呀猴子,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得来,咱们谁跟谁?发小啊!

侯亮平绷着脸:别孙猴子蔡包子的,我们得公事公办,知道吗?

蔡成功马上收敛了:是,是,我知道,当然得公事公办!

侯亮平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在检察院食堂买的肉包子,放到蔡成功面前,让蔡成功吃,道是吃罢饭讯问。蔡成功也不客气,抓起包子就吃。吃着喝着,又叫起了猴子。侯亮平立即训斥、警告蔡成功说:这不是在家里。视频下举报,一句猴子包子,讯问就全完蛋。

吃罢午饭,再次来到小会议室,蔡成功像是变了一个人,面对侯亮平和陆亦可,开始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连奔儿也不打一个——

据蔡成功说,大风厂的垮台缘于京州城市银行的断贷,这里面起决定作用的人是主管信贷的副行长欧阳菁。蔡成功只要贷款就按点给欧阳菁好处,每次一张银行卡,一次五十万元,行贿四次,正好就是二百万元。时间大都是在每年的二月底或者三月初,再具体的时间就记不太清了。行贿地点前两次在欧阳菁的办公室,后两次在她家。

侯亮平问:欧阳菁的家,是不是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的家?

蔡成功摇头:不是他们市委那个家,是别墅区的家,帝豪园。陆亦可当即不动声色地向侯亮平解释,蔡成功讲的帝豪园,是京州很有名的一处高档别墅区。侯亮平也没动声色,让蔡成功继续往下说。

银行卡用的是蔡成功老妈的名字,张桂兰,每次送卡他都把密码给欧阳菁。欧阳菁可以凭密码从取款机取款,也可以凭密码签张桂兰的名在各大商场消费。蔡成功显然早已对此前的行贿细节烂熟于心。

蔡成功,既然你每年贷款都按点数行了贿,那为什么欧阳菁还会突然对你断贷啊?这不合情理啊!侯亮平一把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蔡成功正了正身子,声音陡然洪亮起来。这正是我要说的!侯局长,我推测有人开出了大价码,就是说,欧阳菁因为有了比五十万更大的利益,甚至惊人的大利益才会断我的贷!我这推测八九不离十!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但侯亮平仍不动声色。说事实,不要推测!

好,事实是,高小琴的山水集团以过桥的形式先借给了我们大风五千万元,说定使用六天,日息千分之四,大风呢,以公司股权做了质押。六天之后,只要城市银行的贷款发下来了,大风就可以按时归还山水集团的五千万过桥款,我们的股权也就安全了。但是,欧阳菁突然变卦,说好的八千万贷款不给我了!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这笔高利贷,从五千万就变成了六千万、七千万、八千万。半年后,法院根据质押协议,把我们质押的股权判给了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让我们大风走上了绝路…蔡成功越说越激动,坐不住了,试图站起来,离开视频。

侯亮平及时制止:蔡成功,别激动,坐,坐下说!欧阳菁副行长不批准城市银行给你们放贷,你们还可以找其他银行嘛!比如,工商银行、中国银行?还有那些股份制银行,能找的银行多得是嘛!

蔡成功冷静下来:侯局长,京州银行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国有大行和股份制银行从来不给我们这种民营企业贷款。这么多年来,能给我们贷款的银行只有京州城市银行和省农村信用社。陆亦可及时插进来:那你怎么不找省农村信用社贷款呢?蔡成功颓丧道:找了,我向省农村信用社申请了六千万,都上过会了,欧阳菁突然打了个电话,人家就不贷了,说是风险控制部门没通过!侯亮平紧盯蔡成功:你确定欧阳菁打过这个电话吗?蔡成功说:我确定!她这个电话是打给省农村信用社一把手书记兼理事长刘天河的,不信可以找刘理事长调查…

蔡成功又回到了自己刚才的推测,强调说:欧阳菁和山水集团是故意做局,谋取大风厂的股权!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小琴就是冲着厂区土地来的。她拿走了股权,就拿走了土地,她早就知道城市规划,因为光明湖改造,大风厂的土地规划已变更为高档房地产用地了!

侯亮平表面平静,内心却很兴奋。他同意蔡成功的分析,如果是欧阳菁和高小琴做局,大风厂的股权之谜也就解开了。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九一六”大火案的起因,背后的利益链,山水集团的操作手法,逐渐浮出水面。侯亮平为蔡成功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口水继续说。

蔡成功喝了水,放下纸杯。侯亮平又询问员工持股的情况和员工部分股权的质押。蔡成功解释说,股权没法分开,贷款又是用于企业生产,是流动资金贷款,当时就全质押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九一六”那天夜里,他去厂里给尤会计送支票,才被不明真相的员工们给打了。有人怀疑他和山水集团勾结,故意输送利益,真冤死人了!

最后,蔡成功说:侯局长、陆处长,现在我有个请求,我向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行贿二百万元,这是犯了严重的行贿罪啊!我请求你们反贪局能留下我,逮捕也行,让我随时配合你们办案。

侯亮平知道,发小这是在寻求庇护,只有检察院以涉嫌行贿的名义拘捕他,才能让他躲开市公安局也就是李达康手下的控制。蔡成功希望他帮忙,在关键时刻拉一把,这或许是他举报欧阳菁的真正目的。

侯亮平与陆亦可对视一眼。陆亦可摇了摇头,率先表明态度:这恐怕不行,蔡成功,你还涉嫌其他刑事案件。京州市公安局一直在找你,“九一六”大火后果很严重,作为主要当事人,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侯亮平自知陆亦可说得不错,也安慰说:省检察院既然接受了举报,就会对你的一切,包括人身安全负责到底!京州公安局看守所有驻所检察官,检察官会密切关注举报人的一切情况…

依照事先约定,讯问结束,检察院应该把蔡成功移交给市公安局了。侯亮平、陆亦可带蔡成功走出小会议室,一起向电梯口走。

这时,侯亮平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从小一起厮混,知根知底,蔡成功那双眼睛发出的求救信号,他岂能不知?但职责所限,他不能徇私枉法。眼见发小要被送走,去一个他根本不愿去,也许还有相当危险的地方,侯亮平岂能无动于衷?

这时,电梯口快到了。

蔡成功回过身,突然一声叫:猴子,我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侯亮平心里不由一震,驻足站住了:你呀,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