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功泪水瞬间涌出:猴子…猴哥,你…你说!

侯亮平责备说:在北京我家那天,你咋不跟我说点有根据的实话呀?举报这个,举报那个,什么细节也不透露,我还以为你胡说八道给我说书呢!你要是早说了,像今天这样拿出证据,也许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也许陈海就不会出事被人暗算!你浑不浑呀你?

蔡成功也很后悔:猴子,我也不想真得罪人,哪知道会这样啊?李达康就是不放过我呀!这…这是官逼民反,逼得我去拼命啊…

电梯门口,几个市局警察已经站在那里等着。陆亦可很机敏,及时扯了扯侯亮平的衣襟。侯亮平明白了,没再和蔡成功说下去。

到了楼下大堂,见了赵东来,侯亮平想了想,还是把该说的话说了:赵局长,我说话算数,蔡成功现在交给你们。蔡成功“九一六”之夜头部受过伤,我建议,先送他到医院检查身体后再实施拘留。

赵东来很爽快地说:可以,今夜我们先就近把他安置在光明区分局置留室,明天请你们检察院派人,一起陪同蔡成功到公安医院检查吧。

侯亮平仍不放心,又挑明说:赵局长,蔡成功可是重大职务犯罪案件的举报人啊,请你们一定要绝对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不能让任何危险人物接近他,以免发生意外。我们的驻所检察官也会不定时抽查蔡成功的在押情况和健康情况,我不希望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赵东来会意一笑:放心吧,侯局长,这也是我和市局的希望。

终于把“九一六”大火的主要责任人蔡成功捉拿归案,赵东来可以交差了。他来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向李达康简明扼要汇报了事情经过。讲到与省检察院的妥协,赵东来注意地看了书记同志一眼,书记同志面无表情,只是默默点燃了一支烟。汇报结束后,李达康并没有让他马上走的意思,幽幽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见到那位侯局长了?

赵东来说:见到了,妥协建议就是侯亮平提出来的。

李达康站在落地窗前思索着,玻璃上映出他忧心忡忡的面孔。

书记同志缓缓回转身,又问了句:你对这个人印象如何?

是个厉害角色,不过,还是挺讲道理的。赵东来谨慎地回答。

十四

侯亮平很兴奋,蔡成功的举报使整个事件的轮廓清晰起来——

以事查人,大风服装公司价值近十个亿的一块风水宝地,被另外一家公司山水集团以股权质押的形式拿走了,转眼间,大风破产,山水集团赚了五六个亿。这正常吗?显然不正常!谁获益?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获益。山水集团到底有什么背景,高小琴是什么来头,没人能说得清。但关于美女老总的传说却铺天盖地,比如,说高小琴是高育良的侄女,虽纯属扯淡,但网上坚持这么说,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接下来几天,侯亮平仔细研究了高小琴和山水集团的发家史,差不多都是空手套白狼。攻城略地,高小琴总有超人的眼光,与鲸吞大风厂如出一辙。这就让侯亮平很好奇了,她难道是经商天才?更有意思的是,欧阳菁京州城市银行的及时断贷,才导致了大风厂的股权落入高小琴手中。欧阳菁可是一位重量级领导的夫人啊,这里面有没有利益输送关系呢?山水集团的经济链有没有套住那位重量级领导?

侯亮平指示陆亦可带领一处干警,从蔡成功举报的受贿事实查起——欧阳菁收受的四张银行卡二百万元贿款。这当然有困难,四张卡跨度四年,取证难度不小。但只要查实其中一张卡,就算赢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目前不能考虑和欧阳菁直接接触,只能暗中调查。

至于那位美女老总高小琴,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她,从商业角度看,她的行为都是合法的。分析的疑点再多也只是疑点,检察院反贪局目前还没有理由调查她。当然,以朋友的身份接触是可以的。

接触的机会由祁同伟送到面前。这位滑头学长在蔡成功难题解决后又露面了,说是要给他接风,侯亮平心里不悦,只是推托。直到祁同伟说到要在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接风,侯亮平才不动声色地答应了。这真是想睡觉来了枕头,接近神秘的山水集团,他求之不得。

也不知祁同伟和高小琴是啥关系,竟派高小琴来接。这样,侯亮平便在检察院大门口第一次见到了高小琴。美女老总艳而不俗,媚而有骨,腰肢袅娜却暗藏刚劲,柳眉凤眼流露须眉之气,果然不同凡响!

侯亮平在车上谈笑风生,称高小琴是京州的一个神话传说。高小琴明眸婉转,于不经意间瞟了侯亮平一眼:侯局长,当传说变成现实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哟,原来就是这么个半老徐娘啊!侯亮平说得诚恳:哪里,是意外啊!你给我的感觉,既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学者,又像一位叱咤风云的女企业家。高小琴声音甜甜的:在我的神话传说里也有些不友好的,甚至别有用心的故事吧?侯亮平微笑点头:是啊,众说纷纭啊!不过高总,我是一个检察官,我的职业不允许我相信任何神话传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证据。高小琴含蓄指出,检察官的眼睛有时也会看错,证据也会有假。侯亮平注意到她的话里有话,追问啥意思。高小琴又是嫣然一笑,主动提到他的发小蔡成功:人最不了解的,往往就是自以为很了解的朋友,比如蔡成功。

嗣后的话题集中在蔡成功身上。高小琴明知蔡成功是他发小,却仍予以悲情控诉。在高小琴的控诉中,蔡成功毫无诚信,谎话连篇,简直不是东西。侯亮平听着,除简短插话,调节气氛,并不争辩。现在他需要倾听,在倾听中发现疑点,找寻线索。他不怕这位美女老总说话,就怕她不说话。经验证明,最难对付的就是沉默的侦查对象。

轿车很快出了城。车窗外,银水河伴路并行,河水清明透澈,不时翻起一些小浪花。虽是初秋季节,岸边芦苇丛仍一片翠绿。苇叶在微风中颤动,泛出叶背的灰白。偶有三两不知名的水鸟掠过苇丛、河面,消失在远处的柳树林里。马石山逶迤横亘在天际,宛如一匹骏马。

山水度假村坐落在马石山下,依山傍河,委实是块风水宝地。沿着小山坡建有十几栋别墅,风格有英式、法式、俄式,漂亮幽雅,像童话中的小屋。这些别墅都是客房,两三层高,路牌标有楼号。山下是一幢高层现代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度假村综合楼,娱乐、餐饮、洗浴都在这座楼里。在京州,上层人士经常出入于此。但普通百姓却不怎么知道它,它低调偏远,对外号称“农家乐”。

东道主祁同伟在综合楼迎接。老同学相见,分外热情,一个亲密的熊抱过后,祁同伟满面笑容,握着侯亮平的手直摇:老弟呀,你终于从天宫下凡,来到了我们民间,欢迎欢迎,欢迎你与民同乐啊!

侯亮平故作委屈:还说呢,要不是你和陈海弄丢了丁义珍,我也不会被贬嘛!祁同伟嘿嘿笑着:谦虚了吧,亮平,谁不知道你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侯亮平眼皮一翻:你给我的尚方宝剑啊?又埋怨学长不够意思,说好把蔡成功交给反贪局,却让赵东来带走了。祁同伟摇摇食指:蔡成功丢了也好,留在你手上是个祸害,高总路上没给你说吗?高小琴接话道:我和侯局长说了,谁知他信不信,让他走着瞧吧!祁同伟认真起来:哪能走着瞧?亮平,这个蔡成功你真要小心呢!侯亮平笑问:学长,你是不是也掌握了蔡成功一些情报啊?祁同伟拍了拍侯亮平肩膀:没啥情报,这人就是个奸商!你实心对他,准会吃亏!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可侯亮平总觉得祁同伟的话里有东西。

说说笑笑,三人走进了一个大套间。套间外面一间是会客厅,里面一间是餐厅,装修很豪华,一色老红木摆设。更奇的是,会客厅顶天立地立着一排老式书柜,书柜里摆着不少经典书、流行书和线装书,竟然还有一套马恩全集。侯亮平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着,语带讥讽地夸赞说:不错,不错,高总,你这是两个文明一起抓呀,吃饭不忘学习!祁同伟笑了,说道:高总为了接待咱老师高书记,特别做的书房式布置。咱老师喜欢书卷气呀!侯亮平益发惊讶:怎么,咱老师也常来这里做客呀?高小琴忙道:过去偶尔来坐坐,中央八项规定后就不来了。

祁同伟递了支烟给侯亮平,侯亮平推辞,说自己早戒了。就此话题,两个老同学又斗起嘴来。高小琴为他们斟茶,笑盈盈地听着。祁同伟独自抽着雪茄,提出一套歪理:一个能戒掉烟瘾的人,那是能杀人的!侯亮平你真行,还真把烟戒了。我戒了一百次,一百零一次又抽上了,只怪我心太软,心太软…侯亮平反唇相讥:得了吧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戒烟也就是控制一下自己的欲望而已!祁同伟大摇其头:人的欲望当真这么好控制吗?你还“而已”!若是好控制的话,也就没这么多的犯罪现象和犯罪分子了,你我兄弟就都该下岗了…

侯亮平和祁同伟针尖对麦芒,在大学里就争强好胜,同学们说他俩是一对斗鸡。可斗归斗,互相在心里都存有一份敬佩,敬重对方的优秀。他们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也都爱好军体运动,越野长跑,擒拿格斗,二人样样出色。都说惺惺惜惺惺,他俩就是极好的例子。侯亮平和祁同伟斗着嘴,心中温馨快乐,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高小琴很会说话,微笑着插入两人中间。道是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呢,相对警官和检察官,她更敬重检察官。祁同伟假装嫉妒,故意说:我是老面孔了,侯局长是新面孔,高总这是要弃旧迎新了?侯亮平打趣:没这么严重,不过总归新人替旧人嘛,老同学,你就别吃醋了!高小琴却说得认真——不是新人替旧人,是职业使然。警察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必须和各种刑事犯罪分子和各色流氓打交道,搞不好自己就会流氓化,全世界的警察都一样。检察官呢,面对的都是高智商犯罪,经济犯罪或者职务犯罪,所以身上大都有一种比较高雅谦和的绅士风范。侯亮平及时指指自己鼻子:侯检察官就很绅士。高小琴笑笑,话锋却转了——本世纪初,当美国总统克林顿被独立检察官斯塔尔搞哭的时候,我正上中学,看到在电视上抹眼泪的总统,我挺恨那位检察官的!侯亮平道:不对啊,难道斯塔尔检察官不绅士吗?高小琴板着脸说:可他不应该搞哭一位总统,人家克林顿是总统啊!侯亮平也认真了:但是,高总,克林顿总统不应该对人民撒谎,这是斯塔尔检察官坚持的原则…高小琴承认了:是的,当我明白斯塔尔检察官的原则时,已经长大成人了。哦,说到这里,顺便问一句,侯检察官,你这次来京州是想搞哭谁啊?准备让哪一位先哭起来呢?

祁同伟马上接话:反正不会让你美女老总先哭起来,是不是啊,亮平?侯亮平笑道:我谁也不想搞哭,想让大家都开心地笑!当然了,就算我搞到了高总头上,高总也不会哭的,对吧?高小琴话里有话:谁说我不会哭?我肯定号啕大哭,而且让你们二位陪我哭!侯亮平没再接茬儿,转而指向餐桌上的酒瓶:哎,怎么喝二锅头啊?廉政了?

祁同伟说起了老师高育良。高老师为避嫌不能来,但很重视今天的接风。亲自规定了几条,一不准用公款,二不准吃老板,三不准喝名酒,还不准用公车…所以你侯亮平才因祸得福,享受了美女老总的专车待遇。高小琴微笑着插话:高书记是明白人,知道请的是检察官嘛!祁厅长倒是想上几瓶高档酒的,但是怕惹事啊!听说,新来的沙瑞金书记对干部作风抓得很紧,在省委常委会上说了一句重话——我们某些地区某些部门的干部素质都不如一般老百姓了。侯亮平益发惊奇,一个商人,还这么关心政治啊?连省委常委会上省委书记具体讲了啥都知道?便笑问:高总,这话是祁厅长和你说的吧?祁同伟摇头道:人家高总消息比我灵通!继而又发泄对新书记的不满:沙书记净哗众取宠!当真我们干部的素质不如一般群众啊?我还就不信了。

高小琴风趣地逗起了祁同伟:哎,祁厅长,你别不信啊!我只听说有伟大的中国人民,从来没听说过有伟大的中国干部,或者伟大的中国官员!侯局长,你说是不是?侯亮平笑道:哎呀,高总,你太有才了!我都快成你粉丝了。祁同伟“哼”了一声:什么伟大的中国人民?哎,哎,咱们都别虚伪,历史从来就是英雄创造的!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我们记住了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再加上一个成吉思汗,是吧!人民?请问,人民是谁?他在哪里?侯亮平立即举手:报告厅长,是我,在这里呢!高小琴也跟着举手:还有我!厅长,也包括你,你当你是秦皇、汉武啊?不是我说你,咋老摆不正位置呢?!

这时,天色渐暗,陆续来了一些人,大都是政法系统的干部。有省、市法院院长,有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高级警官,还有省、市政法委的同志。祁同伟显然是这些人的头儿,引着侯亮平和大家一一握手。侯亮平当即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这帮政法干部难道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政法系吗?自己今天参加了这个接风宴会,是不是就算入伙了?又想,怪不得高育良老师要回避呢,不回避还得了?!陈海是高育良的学生,应该算是政法系的,不知道过去是不是也常参加这种聚会。

客人到齐,高小琴让服务员上菜。菜肴以河鲜为主,看似平常,食材却是精心挑选的。白灼河虾的河虾是刚从银水河里捞上来的,红烧野兔的野兔是马石山猎人送来的,原汁原味,鲜美无比。最妙的是一道霸王别姬,用银水河的野生老鳖,炖马石山的松林野鸡,配以滋补药材,一锅香浓绝伦的好汤,喝晕了满桌客人。

高小琴显然和大家都熟,招呼了这个招呼那个,乐呵呵地说:农家乐农家菜,就是要保持农家特色。各位吃好喝好,多提宝贵意见。虽然酒不太好,是二锅头,祁同伟和一干人等也没少喝。政法干部自有一种豪情豪气,是其他系统没法比的,侯亮平说是不喝也喝多了。晕晕乎乎之际,餐厅经理引着一位拿着京胡的琴师走了进来。

祁同伟拍了拍手:哎,哎,同志们,好戏开场了——《智斗》!

高小琴嗔怪道:斗啥呀?高书记今天没来,缺个参谋长!

祁同伟手向侯亮平一指:不有侯局长嘛,就侯局长的刁德一了!

侯亮平来不及推辞,高小琴便鼓起掌来:那好那好,来自中央的侯局长与民同乐。祁厅长,还是你的胡传魁,我的阿庆嫂。开始!

琴师拉起胡琴,一场好戏开场。应该说,三个人唱得都不错,尤其是高小琴,音质优美,字正腔圆,身段姿态楚楚动人。表情更好,那聪明伶俐,那柔中带刚,那不卑不亢,简直与阿庆嫂惟妙惟肖了。

一场《智斗》唱得风生水起,连琴师也放下京胡鼓起掌来。侯亮平对高小琴印象益发深刻了。回去的路上,心中不禁暗自感叹,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和祁同伟以及这么多政法口高官纠缠在一起,甚至高老师也是她的座上宾,和她智斗恐怕真要下足一番戏外功夫呢!

十五

“九一六”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没有谁故意纵火,大火烧起来纯属偶然,是护厂员工刘三毛乱扔烟头引发的,刘三毛当场烧死。当夜大风厂的护厂员工和常小虎的拆迁队甚至都没发生肢体接触,双方本意都还是理性克制的。罪魁祸首是大风厂老板蔡成功。几百号员工占厂护厂是蔡成功组织煽动的,蔡成功还给大家发补助费,使用汽油也是蔡成功的命令。另外,蔡成功还是大风公司的法人代表。

李达康看了报告,指示赵东来,对蔡成功尽快批捕。赵东来却说要看省检察院的态度。李达康觉得有些怪,省检察院为啥老盯着蔡成功呢?赵东来苦苦一笑,吞吞吐吐说:这涉及蔡成功的一个举报。是什么举报,赵东来没说,只提醒他:李书记,您可要当断则断啊!

李达康心里一沉,已有预感,却仍问:断?怎么断?和谁断?

赵东来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言不讳说了:当然是和欧阳菁啊,李书记,你们夫妻的事早不是啥秘密了,再拖下去会对您很不利…

赵东来走了。李达康抬起头,目光散漫地浏览着书橱,书橱是他命人特制的,高抵天花板,一面墙全是砖头厚的大书。他喜欢坐拥书城的感觉。烦恼时就看着书脊发呆,好像书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妙方。是啊,再拖下去对他很不利!蔡成功已经举报了,赵东来的暗示再明白不过,蔡成功举报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李达康的妻子欧阳菁啊!省检察院没把你放在眼里,已经盯上了,欧阳菁只怕是在劫难逃…

李达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已黄昏,落霞染红了办公室里几株茂盛的绿植。站在窗前放眼眺望,可以看见西南方向光明湖的一角,如同一块被切割过的镜子;东南面则是逶迤的群山轮廓,泛出幽蓝的微光;近处,繁华大街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李达康无心欣赏窗外风景,只想自己的心事——

无论欧阳菁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脱不了干系。说实话,他对妻子本来就不放心,金融领域是贪腐案多发之地,欧阳菁也不是平凡老实之人,何况又分管信贷。丁义珍出逃之夜,他就训斥过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欧阳菁的手脚不太干净,是身边的炸弹。现在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在欧阳菁事发之前,迅速离婚,扔掉炸弹!

离婚的话题他们夫妻之间多次提到,李达康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做过决定,但终究下不了决心。现在到了最后关口,应该结束这段并不美好的婚姻了。李达康非常珍惜自己的政治羽毛,绝不允许它受到半点玷污。连赵东来都看出来了,再不做离婚决断,定受其乱!李达康把最后一支烟放进烟灰缸,用力揿灭,拿起电话通知保姆,今天他要回家吃晚饭,让保姆打电话把欧阳菁叫回来。他要和她摊牌了。

夹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室时,李达康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惆怅。今后他可能要以办公室为家了。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虽然谈不上多少恩爱,但已浑然一体,彼此之间难以区分。现在右手要拿刀砍断左手,实在于心难忍。他承认自己是个工作狂,一生没花多少时间在女人身上,甚至连女儿都没有抱过几回。但他并非没有感情,对于这个家他还做不到弃之如敝屣。女儿在美国留学,欧阳菁早有出国的打算,倘若这次离婚成功,便意味着他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这样想着,李达康深深地叹一口气,惆怅如乌云,把他一颗心笼罩得严严实实。

回到家,保姆田杏枝已经做好饭菜,问要不要端上桌。李达康眼睛搜寻房间,保姆明白他的心思,忙说欧阳菁不回来吃饭,银行业有个高层聚会。李达康点点头说:吃吧。田杏枝就把简单的饭菜摆上桌。

李达康拿起筷子,边吃边与保姆闲聊。保姆原是一家国企幼儿园的老师,改制后提前退休了。老师属于事业编制,退休工资待遇一直没落实,她就跟其他教师到区政府上访。田杏枝保持着幼儿教师的性格特点,开朗活泼,语言生动,述说中有件事引起了李达康的注意——光明区信访办的窗口很低,上访者只能半蹲半站,勾着身体,半偏着头脸和窗口内的接待员说话。田杏枝还表演给李达康看。李达康看明白了,问田杏枝:你是说光明区信访办的窗口有些低?田杏枝说:不是有些低,他们是故意整人!李达康心情本来就不好,又听到这种刁难群众的事,马上板起脸说:那我抽空去看看。他们要是敢故意整人,我就来整整他们!他是个认真的人,拿出记事本,把这事记下了。

这时,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十点。李达康看了看挂钟,对田杏枝说:再给欧阳打个电话催催!田杏枝拨电话,电话通了。欧阳菁说,她晚上肯定回去。不过可能要晚一些,这儿有个月光晚会…李达康一把夺过话筒,当即发火:欧阳,你是不是又跑到帝豪园去了?电话里,欧阳菁也很不耐烦:我这是公务活动!李达康怒道:我不管你是公务还是私务,请你立即回来!我们的事必须有个了断了…

将近十一点,欧阳菁终于走进门来。她化了淡妆,身上一股香气。李达康把头扭向一边,先前那点歉疚心情烟消云散。欧阳菁把坤包往沙发上一扔,在丈夫对面坐下,目光里也含有些许厌恶的意味。

欧阳菁知道他要谈什么,开口先说了:李达康,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我们是该有个了断了,实话告诉你,我准备内退去洛杉矶!李达康并不意外:我听说了,所以我才希望你办完离婚手续再走。欧阳菁挑衅地问:这个手续对你很重要吗?李达康坦率承认:当然很重要,我不能做一个妻女都在国外的裸官,就只好做出这种选择了。欧阳菁讥讽一笑:我知道,成了裸官你就要下台,起码不能再做省委常委、市委书记了!你呀,太爱惜乌纱帽了!李达康板起脸:错了,欧阳,我爱惜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欧阳菁一脸轻蔑:唱啥高调?没你李达康,地球照转,事业照搞!李达康逼视着欧阳菁:你是不是最想看到我下台?欧阳菁身子往沙发背上一倒:是,我早等着这一天了!

李达康气得额上青筋直暴,瞪眼看着妻子。欧阳菁却流下了眼泪。李达康犹豫一会儿,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妻子。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

欧阳菁擦着眼泪,照例开始了控诉。她埋怨这么多年来,丈夫对自己和女儿,对这个家,几乎没负过责任!二十六年前,李达康还只是西部山区的一个副县长,欧阳菁和他结了婚,在那里生下女儿佳佳。后来,他在山区调来调去,母女两个陪着他东跑西颠,遭了许多罪…

李达康照例开始应对,语调也温和起来。他赞美欧阳菁,那时的妻子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全力支持他的工作,也没这么多牢骚。记得佳佳一个小学是在三个县上完的,妻子六年中也换了三四个单位。这二十六年,李达康几乎干遍了H省各个地市,从县长、县委书记,干到市长、市委书记,直至进入省委领导班子。正是因为他的工作经常调动,所以,欧阳菁早年要送女儿佳佳到国外读书,他才没反对…做妻子的泪水又潸然流下:李达康,亏你还记得这些!

做丈夫的也动了情:怎么会不记得呢?欧阳,这些事情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不过,忆苦思甜只能短暂缓和矛盾,再往下谈,冲突照例会再次爆发,这已经成了规律。欧阳菁接着又抱怨,佳佳这些年在国外的学费、生活费,他这当爹的没出过一分钱,都是她独自想方设法,东腾西挪解决的。李达康争辩:结婚以后我的工资奖金全都交给了你,一切开销从来由你安排。欧阳菁冷笑:你也太没数了吧?!共产党又没高薪养廉,就你那点工资,能养活一个在境外上学的女儿吗?李达康还想讨好妻子:不是还有你吗?你本事大,在银行系统工作,年薪不少嘛!欧阳菁却冷着脸:那是我的年薪,与你无关!你是男人,还好意思惦记老婆的钱!李达康烦躁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用人民赋予我的权力去谋私吗?你也是共产党员,也曾面对党旗宣过誓…

欧阳菁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她最烦丈夫来这一套!把卧室当主席台,大小报告做惯了,官话讲顺嘴了,夫妻吵架也戴着假面具,什么人受得了?她拿起手袋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扭回头,冷冰冰丢下一句话——李达康,要离婚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把山水集团霸占大风厂的那块土地拿出来招标,想法让王大路的大路集团中标去干!

李达康勃然大怒:我这么警告,你竟然还敢把手往光明湖伸!你为什么替王大路说话,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欧阳菁一点不怕,直视丈夫的眼睛:你别想歪了,大路集团有恩于我们家,我要回报王大路!你可以不讲良心,我要讲!李达康问:如果我就是不答应呢?

妻子态度强硬:那就简单了,我就不办离婚手续,就让你做裸官去!李达康气得浑身直抖。欧阳菁转回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丈夫面前,说出了更狠毒的话——李达康,我知道,丁义珍出事后,你害怕了。可我不明白你怕什么?我要的项目你并没给丁义珍打过招呼,那么,你会为什么人打招呼呢?是不是外面还有人?别忘记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达康疑惑地凝视着妻子:你这啥意思?你不是让人跟踪调查过我吗?欧阳菁意味深长地说:是的,调查过,所以我才觉得你不太正常!那个山水集团得了那么多好处也不太正常…

妻子似乎拿着一根针,专往丈夫的痛处戳。

李达康心烦意乱,不想再吵下去了,看看挂钟,无奈地道: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不和你扯了,等你冷静下来再谈吧!

十六

蔡成功有预感,总觉得一场灾难将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是老江湖了,当然懂得公安检察这两种执法机构的不同。在检察院他是举报人,说不上功臣吧,总也像国外大片里受保护的证人。落到公安手里就不一样了,他会被视作重大刑事犯罪的嫌疑犯。更何况京州又是李达康的势力范围,赵东来一伙警察还能不听李达康的指挥?他举报了李达康的老婆,能有啥好果子吃?没准儿会有生命危险。

幸好,发小侯亮平在保护他,放着北京的官不当,调回老家做了反贪局局长——蔡成功就是这样理解的。当然,这也不只是为了他,发小自己也要往上爬,在北京是处长,到省里就局长了,官大了一圈。发小了解他的二皮劲儿,让公安给他检查身体,这是不是暗示他装病呢?应该是吧?于是他就装病,头晕,脑袋痛,还恶心,脑震荡的征兆啊。这种把戏过去玩过两次,轻车熟路。再说,头上的跌伤也确凿存在,曾经小孩嘴似的,缝了八针呢,因为东躲西藏,至今连线都还没拆。医生一见伤痕就被蒙住了,虽然仪器没查出脑震荡,却不敢断言就没问题,让他留在公安医院里观察几天。

在病房躺着却不得消停。只观察了三天,那个长脸局长赵东来就领着两名警察到病房找他谈话了。他们让他做的一件事情,更使他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警察将一只录音手机和一支录音笔放到他面前。局长赵东来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命令他把纸上的话好好看几遍,看熟了,像平时说话一样,照着念一下。蔡成功坐在床上摇晃着,不想接纸条。赵局长非让他接,蔡成功知道扛不过去,只得接了。

他把纸条擎在眼前,一字一顿念:陈局长吗?我举报!我要举报一帮贪官!他们不让我好好活,那我也让他们不得好报!我有个账本要当面交给你…赵东来像个导演,在旁边指挥着他:哎,不对,要像平时说话一样,别这么拿捏!好,蔡成功,按我说的,再来一遍!蔡成功又将纸条上的话念了一遍。心想,搞什么鬼?栽赃?诬陷?于是更不肯配合,故意弄出一些怪声调,甚至有些不属于人类。赵东来被搞火了:还是不对,蔡成功,别和我们斗心眼啊!蔡成功急了,把纸条一扔道:我…我斗啥心眼了?这纸条上的话都不是我说的!

是不是你说的,我们会去鉴别!蔡成功,再来一遍,开始!

蔡成功的二皮劲儿上来了,抻长了脖子喊:我不来了!我向陈海局长举报时没说过这些话,也没说啥账本!你们别赖我。一位胖警察威胁道:蔡成功,找不自在是吧?蔡成功一头倒到床上,你们枪毙我吧!我脑震荡,头又晕了…胖警察一把把他拎起来:晕什么?医生说了,你好着呢,脑子没震荡!蔡成功大喊:我要见反贪局局长侯亮平!赵局长火透了,瞪起眼下令:把他送到看守所去,连夜突击审讯!

两个警察上前扭住他,将他押出病房,送进了市公安局看守所。

进了看守所审讯室,换上一件发污的黄马甲,蔡成功知道麻烦大了,但他打定主意,绝不配合。事已至此,只能当一团滚刀肉了。

蔡成功无精打采地呆坐在审讯桌前抠指甲。胖警官叫他不要心存侥幸,作为“九一六”事件的主要责任人,煽动和组织大风厂工人占厂肇事,制造火灾的罪责怎么说也逃不掉。蔡成功争辩说:工人才不用我来煽动呢,他们占厂是为了讨回股权!火灾也不是我制造的!

胖警官换了个话题:你能说说丁义珍吗?蔡成功故作吃惊:丁义珍不是逃跑了吗?还说他干啥?胖警官道:跑了也得说呀,说说你和他是啥关系?蔡成功摇头:我和他没啥关系,就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那丁义珍怎么能允许你占着人家山水集团的厂子,生产到现在?

哎,谁说这是山水集团的厂子?那是我和大风员工的厂子!高小琴她做局套我,这里面有腐败!我已经向省检察院反贪局举报了…

另一位瘦警官马上接着这话头问:那么你和山水集团又是怎么勾结的呢?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啊?蔡成功慷慨激昂:谁勾结了?高小琴这么坑我讹我,我还会勾结她啊?简直岂有此理!

胖警官把话题拉回:既然你啥都不承认,那我们还是回到“九一六”!蔡成功道:“九一六”有啥好说的?我不在场。我被工人打伤了!瘦警官说:但护厂是你组织的,护厂队的土枪是你买来的,还有使用汽油阻止推土机,都是你的主意吧?这你能赖掉吗?蔡成功只好承认:这我不赖,但我是自卫。我们厂的员工又没走出厂门!瘦警官紧紧相逼:你组织自卫的结果是,烧死三个人,还伤了三十八人!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就凭这个事实,判你十年八年就不冤!瘦警官点准了穴位,蔡成功的态度有了变化:这个后果我没想到,我不是故意的。

胖警官又插了上来:蔡成功,你和侯亮平是啥关系啊?蔡成功立刻警觉:我们就是一般朋友。胖警官话里有话:好像不太一般吧?这位侯局长对你很照顾啊,非让给你检查身体,他是不是暗示你装病啊?蔡成功说:装啥病?我本来就有病,头晕,都脑震荡了我!瘦警官突然发问:哎,你有没有向侯亮平行过贿啊?蔡成功怔了一下,马上想到,难道他到北京送礼的事让警察知道了?不会吧?再说,侯亮平又没收他的礼,连忙摆手:没有,绝对没有!瘦警官笑了:看看,让我们抓住了要害,蔡老板就来精神了!蔡成功急眼了:啥要害?你们别想陷害侯亮平!胖瘦俩警官耍猴一样瞅着他,有些小得意。

审讯结束,瘦警官拿过审讯记录,让蔡成功签字。蔡成功翻弄着记录:我得先看看,这一大本子都记了些啥!胖警官不耐烦了:看啥看?你说了啥,我们就记了啥!快签字吧!蔡成功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签字了!胖警官只得妥协:好,蔡成功,你看,你认真看!蔡成功也不真看,随便翻了翻说:得注明一条,你们搞疲劳审讯,审了我一夜!胖警官说:这叫突击审讯,要说疲劳,我们也很疲劳…

黎明,蔡成功被押回房间,意外抑或是暗算却在这时发生了。

蔡成功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公安局看守所走廊巧遇冤家对头常小虎。他要对“九一六”大火负法律责任,拆迁大王常小虎要对假冒警察负法律责任,狱中相会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当时,二人都被警察押着,他是提审回来,常小虎是前去提审。两人一照面,常小虎眼里便射出仇恨的凶光。他躲开常小虎的目光,想溜过去。不料擦肩而过之际,常小虎趁看押警察一时不备,突然挥起大拳头,狠狠砸到了他脸上。他惨叫一声,软软倒在了地上。常小虎跟上去,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常小虎练过武功,这一脚竟踹断了他三根肋骨。

两名警察迅速扭住常小虎。蔡成功满脸是血,捂着胸口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常小虎不依不饶,仍大喊大叫:姓蔡的,老子他妈饶不了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鬼地方来喝汤…

接到驻所检察室打来的报警电话,侯亮平恼火透顶,蔡成功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打成这样,赵东来是干什么吃的?接下来蔡成功会不会在看守所碰上睡觉死、刷牙死、躲猫猫死啊?怪不得发小死活不愿跟市公安局的人走,看来这里面名堂真不少呢!侯亮平不便出面找赵东来兴师问罪,就让陆亦可带着张华华找赵东来交涉——你们问问他,蔡成功被打是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暗算?他还能不能保证蔡成功的生命安全?如果保证不了,就让他们把蔡成功送到省检察院来!

在公安医院会议室,二位女将见到了赵东来。赵东来见面就说对不起,道是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陆亦可说:意外?是暗算吧!张华华也说:就是,从目前情况看,完全是精准的定点打击啊。正要唇枪舌剑开谈,主治医生救治结束进来了,通报情况:凶手常小虎这一拳打得很猛,蔡成功鼻梁骨断了,原头部的伤口再次局部开裂,可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脑震荡。肋骨也被踢断了三根,但没有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退出后,赵东来和陆亦可、张华华隔桌坐下。陆亦可马上责问:蔡成功怎么一进去就被打了?打人的怎么偏偏又是那个拆迁队长?是巧合还是有人要威胁蔡成功?赵东来认为是巧合,道是双方因为大风厂的拆迁长期对立,矛盾形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在这时,陆亦可的手机响了。

陆亦可看看电话号码,是侯亮平的,便到门外接。侯亮平问她是否还在公安医院。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侯亮平要她想法单独见一见蔡成功,看蔡成功有啥话要说。侯亮平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可能是冲着蔡成功的举报来的。陆亦可心有灵犀,没多说啥,只应了声明白。

合上手机,陆亦可没进会议室,大步走向走廊尽头的观察室。观察室门口站着两名警察,陆亦可向警察出示了证件。其中一名警察认识陆亦可,说这是检察院的陆处长。另一名警察板着脸道:赵局长说了,不让蔡成功见任何人!陆亦可说:那不包括我,我要察看一下蔡成功的伤情。说罢,笑了笑,指指会议室:我们正在那里开会呢!

警察闪到一边,陆亦可推门进去。躺在床上的蔡成功看陆亦可进来,努力坐起身。陆亦可上前扶住蔡成功:实在对不起,出了这种事故。蔡成功心如明镜,急切地问:陆处长,是侯亮平让你来的吧?陆亦可打开手机录音:你有啥话要说吗?蔡成功把嘴巴凑近手机:猴子,哦不,侯局长,市公安局赵东来局长逼我反复念一张纸条,还给我录了音,他们可能是想栽赃我!陆亦可举着手机问:纸条上是什么内容?蔡成功说:是举报电话。我打电话找陈海局长举报过欧阳菁,可赵东来他们纸条上的话,我从没说过,更没说过要带什么账本…

陆亦可录了音,从观察室出来,迎面撞上赵东来和张华华。赵东来一脸严肃,不满地说:陆处长,开着会怎么跑了呢?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陆亦可仿用一句台词作答:那点意思早让你们弄成不好意思了!赵东来懂,扬起了眉毛:哟,你还看过老舍的《茶馆》,文艺青年?陆亦可道:少扯淡。赵局长,蔡成功伤情不轻啊!华华,你留在这儿值班,对蔡成功的情况如实记录,我回去向侯局长做个汇报!

陆亦可在赵东来疑惑的目光下匆匆走了。进了检察院大楼,直奔侯亮平办公室。侯亮平以询问的目光迎接了她。陆亦可也不多话,拿出手机放在办公桌上。侯亮平知道,精明干练的部下赢了这一局。

反复听过录音,侯亮平被一个关键词迷住了。他站在金鱼缸前,摸着下巴沉思——账本?哪来的账本?谁的账本?是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账本?还是蔡成功大风厂的账本?这倒是条新线索呢…

十七

蔡成功进去了,大风厂破产了,“九一六”一把火烧出了一个事件,逼着政府先替山水集团垫付了四千多万元,一千三百多名员工总算拿到了三五万不等的下岗安置费。多数人拿到钱就撤了,少数人拿了钱却忐忑起来,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像被烧伤在医院住着的王文革,两口子都在大风厂工作,儿子还小,王文革的老婆领了两人六万多的下岗安置费就跑到工会抹起了眼泪,问郑西坡,以后可怎么办?

诗人嘛,与普通工人有那么点不同,富于想象,充满激情。怎么办?重打锣鼓另开张嘛!郑西坡对王文革的老婆说。我们可以把各家的安置费集中起来,成立一个新大风!当然,新大风净是这种只会哭天喊地的老娘儿们可不行,得有能人。比如副厂长老马,有技术,有威信,也有组织生产的能力。厂里一帮中青年工人都唯他马首是瞻。而且,这伙人经济条件比较好,在各方面都有点实力,得让他们入伙。

生活并不是诗,新大风起步艰难。郑西坡筹集资金比较失败。只有二十一个人愿意跟他走,而且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中国大妈。忙活了几天,只筹集到六十三万元资金,还不如自己儿子的皮包公司。于是,这日郑西坡看见老马到光明湖钓鱼,便也扛着鱼竿跟了过去。

在一片芦苇丛旁边,郑西坡看见一个身影。老马擎着鱼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尤会计也跟来了,手拿鱼竿装模作样地垂钓。郑西坡清楚,尤会计并不是真心钓鱼,也是来套老马的话。老尤是骑墙派、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他答应郑西坡入股新大风,却迟迟不肯掏钱。如果老马能出头,尤会计就不会再摇摆犹豫。郑西坡暗想:未来新大风的核心人物都在这里碰头了,如果能达成共识,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他向二人打了招呼,也不摆弄钓钩,就拄着鱼竿站在老马身旁。鱼竿比他那竹竿似的身体更长出一截,相映成趣。

老马瞟他一眼道:要说啥你就说,装模作样扛一根鱼竿干吗,不嫌麻烦?郑西坡笑笑:我钓鱼不用鱼钩,也不用鱼竿,比姜太公还厉害。老马说:西坡,咱们是老哥们儿了,别绕弯子,你不开言,那我就先说。我对你的新公司不感兴趣,我只想讨回老大风的股权。你身边那帮人我也都知道,不是残联妇联的,就是老年协会的,指望他们根本成不了啥事!所以你也别劝我入伙,我不愿再失败一次了。尤会计一听这话,紧紧跟上:对嘛,蔡老板那么有本事,都把大风厂干败了。老郑,你写诗行,做生意怎么能和蔡老板比呢?你就拉倒吧!

郑西坡不睬尤会计,只和老马说:残联妇联老年协会,还不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老马啊,你好歹也是个副厂长,这时候得出头帮帮他们啊!咱俩带头创办一个新企业,搞一个经济实体,让大家有个指靠。是,我办厂是不行,可这不是有你嘛!又拉拢了一下尤会计:还有你老尤,又是个内行的老财务,咱三个臭皮匠还不顶一个诸葛亮了?其实,过去蔡老板老在外面跑,大风厂一直是咱们顶着的,咱们怎么就干不好?李达康书记那天到厂里明确表态了,扶持再就业,给咱优惠政策,找政府批地建新厂,应该不是难事。大风厂机器设备都现成,员工队伍也齐全,比从头建新厂条件好得多。你们说是不是?

尤会计有点动心,不时地看着老马,试探说:也是啊,老郑,照你说的,这还是摆在眼前的一个好机会哩。马厂长,你看?老马还是摇头。郑西坡还想再说下去,老马鱼竿的浮漂动了。老马大喝一声“来了”,把一条斤把重的鲤鱼提出水面,乐呵呵地回家做糖醋鲤鱼去了。

这让郑西坡很沮丧。诗人就骑着自行车去养老院,找陈岩石拿主意。陈岩石见了郑西坡,要去食堂小灶订几个菜,请他喝酒。郑西坡忙阻止,说明来意,请陈老帮忙出谋划策。陈岩石也不勉强,皱着眉头替他想辙。阳台上,一只鹦鹉开嗓捣乱:老愤青,老愤青…逗得郑西坡大笑不已。他知道陈老喜欢花鸟,经常带点稀罕玩意儿来看老人家。这只鹦鹉就是他送给老人家的。因为老人家平时在家老愤世嫉俗,老伴就笑他像一个老愤青。那鸟儿也学会了,整天挂在嘴上。

陈岩石称赞说:西坡,你不错,热心肠,有责任感,这个时候能想到弱势群体!不过,你也别怪老马,他没义务一定要出头。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成立新公司,扯起大旗再说,到时候我去给你助阵!郑西坡乐了:好啊,陈老,您要是能象征性入点股就更好了!陈岩石很爽快:成,我就入个十万八万的吧!现在我带你去抓一张大鬼,走!

陈岩石说的大鬼就是光明区区长孙连城。敲开孙连城家大门,区长同志正在摆弄一架新买来的高倍望远镜,说是晚上用它来仰望星空。区长对他们到访很热情,让座倒茶。陈岩石介绍郑西坡:老郑正在筹备新大风服装公司,他不仅会写诗,也是老板了。孙连城竖起大拇指:好,大风厂工人有志气,就业不能靠政府,就是要自谋出路嘛。

陈岩石趁势说出登门拜访的目的:自谋出路不错,还得靠孙区长和区政府的支持啊!新大风厂得找一块土地建厂房,还想买下一些厂里的机器设备…孙连城大气地挥挥手:哎呀,区区小事,还劳您陈老大驾呀,让郑师傅上班找我好了!我随时恭候,特事特办。这真让郑西坡喜出望外:孙区长,那我星期一就去办公室找你了?孙连城应承说:来吧,我等你!又和气地责备说:你们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别再拉着陈老到处跑了!陈老多大岁数了?郑师傅,你就忍心?郑西坡惭愧了。陈岩石却道:大风厂工人现在有困难,我不能不管啊!

孙连城又问郑西坡:安置费政府垫付解决了,你们创业也开始了,不能再占着厂子了吧?郑西坡赶紧汇报:现在没谁再说占厂的事了。占厂本来就是蔡成功组织的,他给护厂队发补助费。蔡成功一被抓,也没几个人掺和了。大风厂的员工分两种,没股权的工人领了安置费就离厂了,有股权的陆续准备加入新服装公司。这部分员工最关心自己的股权,官司马上开打,诉状已经送上去了。现在政府赶快批一块地,让新大风顺利开了张,就没啥大麻烦事了!孙连城对陈岩石感慨道:陈老,这还得谢谢您啊,没有您,哪有今天这个好局面…

出了孙连城家门,郑西坡与陈岩石分手告别,心情十分愉快。新大风有建厂地皮了,这会给入股员工以信心,证明政府扶持不是一句空话,当务之急是解决注册资金不足的问题。家里有一笔二十万元的存款,把它拿出来入股吧!只是有点顾虑,存款是他许诺给儿子郑胜利结婚用的,挪用这笔钱得和儿子商量。妻子去世早,儿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和儿子关系像兄弟,父子俩经常开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还挺过分。双方都喜欢这种随意开心的日子。正因如此,那二十万要拿出来就不容易,民主这玩意儿闹过分了,他这个老子就不好当。

回到家,郑西坡把路上买好的卤味在桌上摆开,儿子领着同居女朋友坐下就吃。儿子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干过几份工作都辞了,现在办了个皮包公司,还在网上开了家淘宝店。女朋友三天两头地换,却从未有结婚的打算。自称有“结婚恐惧症”。最新换的这位女朋友叫宝宝,也不知她真实可靠的尊姓大名。儿子与她很玩得来,“宝宝”长、“宝宝”短地叫着,也有一段日子了。郑西坡私下里问,是不是结婚的主儿?儿子还是那句话:青春苦短,那么着急结婚干吗?郑西坡便拿二十万元存款做诱饵,说:只要你一领结婚证,这笔钱就归你。你若不成家,一分钱也别想得到!儿子很不屑:二十万想买我的自由?钱还太少了点!郑西坡说:我这不是买你自由,是给你治病的钱,治你的“结婚恐惧症”。儿子说:你省点事吧,这病不好治,属于时代流行病。

喝着酒吃着菜,郑西坡直奔主题:新大风成立,需要一百万注册资金,咱家那二十万,我得先拿来用一用了…儿子嘴里一口猪大肠差点喷出来:什么?哎,宝宝,你说咱爸是不是疯了?就这破厂,老板蔡成功都搞到牢里去了,他还来搞,他以为他是谁?上帝他老人家?哎,我说西坡同志,你不是款爷,只不过老屌丝一枚!

郑西坡筷子一拍:什么老屌丝?啊?郑胜利,小心我扁你!郑胜利忙说:哦,口误!我的老爸呀,你切不可糊涂啊…郑西坡道:糊涂啥?钱是我挣的,我临时借用一下不行吗?郑胜利说:只怕借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爸,你说过多少回了,这笔钱是给我结婚用的。我啥时结婚,这二十万就啥时给我,对不对?郑西坡讥讽地看着儿子,慢悠悠地喝酒:哟,郑胜利,你的“结婚恐惧症”治好了?没错没错,老子说话肯定算数,等你把结婚证放在我面前,我就把银行卡交给你!

那好!郑胜利愣都不打,马上和女朋友碰杯:宝宝,那我们去领结婚证吧!宝宝既意外又激动:哟,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就这么来临了?郑胜利使了个眼色:来临了,幸福生活总是来得突然而又意外!

郑西坡没把儿子的话当回事,二两小酒一喝,回房睡觉去了。

三天以后,新大风服装公司在老大风会议室成立了。没放鞭炮,没敲锣鼓,没拉横幅,但来的人不少。除了二十一位入股员工,还有不少闲人。有的来看热闹,有的来捧场,还有的来观测风向。区政府给地、给政策扶持是个好消息,这消息有点含金量。当年老厂这块地不值几个钱,现在升值几百倍,再批块地以后还会升值!也有不少人是冲着老检察长陈岩石来的。郑西坡四处放风,说陈老对他们二次创业非常支持,不但做了新公司的顾问,要继续带领困难群体共同富裕,知道公司缺少注册资金,还从自己的退休金里拿了十万元入了股。

陈岩石在成立会上做了说明,他不算入股,是道义支持。亏了就算了,以后公司赢了,赚钱了,把本金还他就行。郑西坡声明,儿子结婚的钱,他先拿来用了,但现在还差八万才够一百万,希望大家再凑凑。没想到,这时老马和尤会计一伙人来了,都是来入股的。老马入了十五万,尤会计入了十二万。实力精英人士一带头,掀起了一个老股东入股小高潮,这就不是一百万的事了。当天入股资金超过了三百万。其后又有许多员工相继入股,最终实收股金竟达到了将近九百万。这出乎了郑西坡和陈岩石的意料。这么一来,前工会主席诗人郑西坡就做了新公司董事长,老马成了总经理,尤会计出任财务总监。

这真是难忘的一天。兴奋、激动、亢奋,意义深远!

然而却也出了点意外。夜晚回家,郑西坡忽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的双喜。他揉揉眼睛,怎么回事?走错门了?门却从里边打开了,儿子郑胜利和宝宝皆是新郎新娘打扮,桌上还摆满了喜宴级别的菜肴。

儿子满脸喜气,扯着父亲的手,高声宣布:爸,我们结婚啦!郑西坡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真的?胜利,你们不是开玩笑吧?儿子扬了扬结婚证:爸,您老请看!政府能颁发玩笑证书吗?郑西坡拿过结婚证瞅了一眼,只好承认不是玩笑:好,双喜临门,同庆同庆!儿子奇怪了:我们结婚,你同庆啥?郑西坡笑道:你们也得庆贺我荣任新大风的董事长啊!儿子正喝水,一口水喷了出来:操,你也董事长了?

郑西坡眼一瞪:怎么说话呢?我就不能做董事长了?说着在桌前坐下,自斟自饮,小酒喝得滋润无比:小子,我还告诉你,我们可不是你那种皮包公司,我这是正经股份制公司,股本金将近一千万元…

儿子打断了他的话头:行,行,咱不说这个。爸,古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是吧?亲爷儿俩也一样!二十万的银行卡你给我,结婚证我给你,我可是凭证领钱!郑西坡哪儿还有钱?呷着酒,看着儿子眨眼:哎呀,我真没想到你们闪婚啊,就把二十万投资了。当然这事我前几天也和你们商量过的…儿子马上大叫:爸,我没有想到你会是个大骗子!媳妇宝宝也不乐意了:就是,说得好好的,凭证领钱…

郑西坡只得瞎编:是你妈跑到梦里来搅和,非要我投嘛!儿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宝宝,你看这老同志,绝不绝?哄三岁小孩子呀他?!西坡同志,我告诉你,你就是做骗子,骗术也不高明。新任骗子郑西坡一本正经继续说:你妈信佛,不能看着工友们犯难嘛!就说你陈姨,拿了两万八千块安置费就到我跟前哭,她老公去世了,一个儿子上小学,一个女儿上中学,如果没有新公司,她就再也没有生活来源了,两个上学的小孩子可怎么办啊!还有你王叔、你林伯伯…

郑西坡不再细讲了,喝干了杯中酒,一抹嘴巴,拿出新大风的股金证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看着,这是我们新大风公司的股金证,一共二十五万,其中五万是我的安置费。胜利、宝宝,这股金证你们收着,股权都算你们的,赚了钱也算你们的!这总可以了吧?

宝宝乐了,禁不住咧嘴笑,看了看郑胜利,感叹说:郑总,你瞧咱爸多实诚啊,我看可以了!郑胜利拿起股金证研究:可以啥?谁知他这证真的假的?宝宝故意出郑胜利的洋相:咱爸还能像咱似的办假证啊?郑西坡这才警觉了:哎,宝宝,你们的结婚证难道是假的?一心要真结婚的宝宝立即把患有“结婚恐惧症”的郑胜利出卖了:爸,你真厉害,咋一眼就看破了呢?我们结婚证就是假的!花两百块钱办的!

郑西坡一把夺过股金证:我这证也是假的,你们还我吧…

十八

沙瑞金给H省政坛带来了一阵清风,也给一些官员带来了惊恐与不安。尤其是在沙瑞金之后,又从北京空降了一个叫田国富的省纪委书记,更让某些官员觉得意味深长,沙氏清风大有转变为寒流的趋向。

李达康最早感到了寒流的凉意。“九一六”事件发生后,沙瑞金虽然没有让他在常委会上做检讨,也没有直接点名批评他,但对事件的定性异乎寻常的严厉——严重腐败引发的恶性暴力事件,是一些干部的腐败行为激发和激化了普遍存在的社会矛盾——这样的判断真让李达康承受不了,想想都要冒冷汗。更要命的是,现在妻子欧阳菁也有腐败嫌疑,还不肯离婚,怎么办?拖下去?拖到炸弹爆炸?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事已如此,他得争取主动,得让沙瑞金了解他真实的婚姻状况。这也许是摆脱困境的最佳途径。当然,也可能被高育良们视为欲盖弥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再拖了。

早晨一上班,李达康就打通了沙瑞金的电话,说是想尽快做个汇报。也是巧了,当时沙瑞金正在赶往林城经济开发区的路上,而曾经出任林城市委书记、主持林城经济开发区的开发,是李达康从政经历中的一大亮点。二人就在电话里挺开心地聊起了林城经济开发区。

沙瑞金说,林城的经济开发区搞得不错,既是高科技开发区,又是有名的工业风景园区,是林城甚至是H省的一张名片,所以他特意去看看。沙书记貌似随意:达康同志,你思维超前啊,十年前就考虑到了环保和环境,不简单啊…李达康被这意外的赞扬搞愣了,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双手握着话筒,努力镇定着说:瑞金书记,正因为超前了,所以当时不被人理解呀!沙瑞金情绪也很好:是吗?哎,达康同志,你不是要汇报吗?那就过来吧,咱们好好聊聊!明天一早我在林城经济开发区等你,你就在你的老地盘给我当一回向导吧,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李达康不无兴奋地吩咐秘书,赶快把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找出来,他要再看看。秘书有点疑惑,来自林城的李书记比任何人都熟悉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怎么还要再看?李达康擦拭着眼镜片解释,毕竟许多年过去了,有些数据记不清了,他可不能给沙瑞金留下一个马大哈的印象。秘书连声应着去准备材料,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说是有位客人一早就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呢。此人叫王大路。

李达康这才想起,是他约王大路来的,心情又变坏了。他戴好眼镜,挥挥手让王大路进来。王大路惶惑不安地进了门:李书记,说是你找我?李达康让王大路在沙发上坐下,不冷不热地说:大路,你叫王大路,不叫王小路,是吧?所以我劝你,要多走大路,少走小路!王大路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达康:李书记,你的话我不是太明白!李达康笑了笑:不明白?那我就再说明白点。小路不好走啊,有荆棘,有陷阱,不小心陷进去有可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王大路试探着问:李书记,你是不是说光明湖工程啊?李达康道:我啥都没说,因为是老朋友了,过去又在一个班子共过事,所以才提醒你一下。

王大路极力解释,他们大路集团确实想参与光明湖新城建设项目,但是前总指挥丁义珍太黑,项目招投标全是假的。他在欧阳菁行长面前叹了几句苦经,并没有其他意思。王大路还强调,他和欧阳菁是大学同学,一向谈得来,没有任何男女私情…

李达康站了起来,极不耐烦地打断王大路的话:什么男女私情?别扯远了!丁义珍这一页掀过去了,现在的总指挥是孙连城,连城会按规矩办事的!王大路坦率说出自己的看法:孙连城守规矩不假,可不干事呀!李达康板起脸:谁说他不干事?在其位才谋其政嘛,他刚刚当上总指挥!李达康觉得这么说还是扯得太远,一摆手:大路,我还是希望你别走小路!起码我老婆这条小路你走不通!好了,就说这么多吧!王大路抹汗苦笑:我知道了,我可从来也没想走小路啊…

次日一早,李达康如约赶赴林城,六点半出发,八点就到了。进了林城市界,二〇一四年金秋环湖自行车大赛的标语横幅不断出现在眼前。越接近经济开发区,跨越路面的横幅越多。路上到处都有自行车大赛的选手在热身,一些路段已经被警察封锁。这个环湖自行车大赛还是当年他倡导搞起来的呢,开始只是林城老百姓自娱自乐,现在成了一个热闹的民间赛事,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选手都蜂拥而来。

到了开发区广场一下车,林城市委田书记迎了上来,告诉李达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沙瑞金书记要和他比赛骑自行车呢!果然,和沙瑞金一照面,沙瑞金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自行车大赛了,咱俩也比试比试吧!李达康说:这环湖一圈四十七公里,您吃得消吗?省委书记拍了拍胸脯:哎,达康,你觉得我的身板比你差吗?李达康没再说啥,沙瑞金的身体的确不错,就算身体不好,他也不能说。

沙瑞金让李达康去给自行车大赛发令。李达康推辞道:您省委书记既来了,这令就得省委书记发,您有权威性!沙瑞金不同意:达康同志,就你发,这里不需要权威,这是你的杰作啊,你最有资格!李达康心里很舒服,便也没再推辞,当仁不让地走上发令台举枪发令。微风拂面,艳阳高照,李达康容光焕发,许久没有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枪响之后,起点线上的自行车赛手们竞相冲出,车流滚滚。

自行车赛手们的车流过后,沙瑞金和李达康各骑一辆自行车上了路。李达康很高兴,沙书记与他比赛,含有做朋友的意思哩。既是朋友又是领导,李达康真该好好地卖一番力气了!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随着H省最高领导,热情洋溢地介绍林城的改革历史。

开发区里的这片湖叫潘安湖,原来不是湖,是采煤造成的塌陷区。林城是重要煤炭基地,开采历史有三百多年了,最大的塌陷区就在这里。当年塌陷区一片荒凉,他考虑到大量圈占良田搞开发区,代价太大,而综合利用废弃塌陷土地,既可为后人留一片青山绿水,还能获得国家财政补贴。可他把开发区定在这里,遇到很大阻力。当时的市长、副市长都反对,背地里骂他是疯子。他向时任省委书记赵立春做了一个汇报,说塌陷区的劣势完全有可能变成优势。采煤塌陷区不是化工区,没有真正的污染,一个个污水坑沟通起来就是连片的湖,湖边种上树木花草就是风景…赵立春听罢汇报,强有力地支持了他。

沙瑞金一只手离开车把,跷起大拇指。达康,你有气魄啊,是我也会支持你!我看到过几幅老照片,整治前的塌陷区荒无人烟,不堪入目啊!李达康挥臂横扫湖面:省委支持了我,就有了现在这片潘安湖、环湖四十七公里的湖滨路,也就有了这八十平方公里的开发区!

开发区有十大景观。千亩玫瑰园是十年前一位台湾老板投资开发的,如今已经扩展成了一个台湾现代生态农业园。生物科技园、软件工业园都是花园式厂区,不少企业水准一流,在海内外挂牌上市…

李达康也没隐讳,前进过程中也有挫折,当时的副市长兼开发区主任李为民,也像丁义珍一样腐败掉了。李为民被捕引发了投资商的大规模撤资。事后他才得知,几十家企业都给李为民行过贿,多则数百万,少则几十万、十几万。一夜之间,林城形势大变,许多工程烂尾,经济开发区变得冷冷清清。这个时候,有些制造污染的企业和低端制造业企业想进园区,但还是被他坚决阻挡住了。李达康恳切地对沙瑞金说:沙书记,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谋发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绝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血泪的GDP!

沙瑞金显然知道一些情况,赞道:达康同志,说得好!所以,你宁愿失去一次进步的机会,也没有丧失一个决策者的历史底线!

李达康语调沉重起来,眼中闪动着泪光。他从小生长在农村,上大学前没吃过几顿饱饭,深深知道污染对农村和农民意味着什么。土地是爹娘乡亲的命根子啊,他岂敢丧失底线?!然而,守住底线,就要牺牲自己,他由此丧失了一个上台阶的机会。那是个以GDP论英雄的年代,GDP意味着政绩,GDP下来了,你就别想上去了。于是,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进入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却在原地踏步。

沙瑞金饶有兴趣地问:达康,你和育良同志在工作上好像有过一段交集吧?李达康老实回答说,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一起在吕州搭过班子,相处了一年零三个月。高育良是市委书记,他是市长。谈到对高育良的评价,他十分坦承:老高作风稳健,思路清晰,理论水平远高于一般干部。但有些明哲保身,开拓性差了些,尤其是城建规划方面…沙瑞金听到这里笑了:你们为城建规划发生过矛盾吧?老书记赵立春同志在北京时和我说起过。李达康也不否认:是,赵立春书记支持了老高,把我调离了。说罢又感慨:立春老书记比较公道,我尽管做过他的秘书,出现矛盾他也没偏着我。老书记亲自送我到林城来上任,一路上做我的工作说,达康,你和育良不同,你是一员开疆拓土的大将啊,去给我把林城的落后局面尽快打开!吕州基础好,就让育良他们按部就班来吧。沙瑞金点了点头,称赞老书记赵立春知人善任。

李达康上任后抓了这个科技经济开发区,他深知林城没有吕州那样的基础,自己不能像高育良那样按部就班,所以提出了个口号:法无禁止即自由。大胆试,大胆闯!从那以后他成了新闻人物,他这个口号也备受争议。

骑行了一阵,两人头上都冒了汗,李达康和沙瑞金下了车,立在湖滨举目远眺。此地也是一景,名为万亩香荷湖。辽阔的湖面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荷花,虽然花季已过,却有梗茎挑起荷叶,肥绿喜人,如伞如盖。风吹荷动,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晶亮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活泼可爱像一群小娃娃。林城潘安湖的莲藕因此而闻名。

沙瑞金这才想起问:对了,达康,你不说汇报吗?想说啥啊?

李达康怔了一下:哦,是件私事,但我觉得应该让您和组织知道。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笑了笑:是不是和你妻子欧阳菁离婚的事啊?李达康感到意外:沙书记,您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我们夫妻的事?沙瑞金说: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知己知彼,互相关心嘛!李达康说:我们分居已经八年了,简直像一场噩梦!沙瑞金摇头叹息:看看,一个八年抗战了!既然没了感情,你早就该离了嘛!李达康满脸愁云:问题是欧阳菁一直不愿意离,我呢,出于面子考虑,也就没勉强,一凑合就是这么多年。现在欧阳菁不听我的劝阻,一定要到美国去陪女儿,就把我逼上梁山了。根据中央规定,如果不和欧阳离婚,我就得离职啊!沙瑞金说:好,这事我知道了,不行就起诉离婚吧!

他正准备起诉离婚呢,没想到让沙瑞金先说出来了。李达康呆立了片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沙瑞金的手,声音竟有些颤抖:谢谢,瑞金同志,谢谢您对我的理解和支持,那我就尽快到法院起诉了…

十九

侯亮平对高育良的官邸很熟悉,多年后又手持鲜花,按响了门铃。

黑漆大门上的一扇小偏门开了。高育良的夫人吴慧芬一见是他就乐了,打趣说:这才登门看老师啊,恐怕是日子过好了,不想吃师母做的红烧肉了。侯亮平一边笑,一边把鲜花以夸张的动作献给吴慧芬,讨好说:师母咋还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呢?永不凋谢的玫瑰啊!

正和师母说笑着,高育良戴着老花镜从二楼的书房窗口伸出了花白的脑袋:哦,是猴崽子到了吧?进来,快进来,我正等着你呢!

进门来到客厅,老师也从二楼下来了。看着吴慧芬手上的花,亲昵地和侯亮平打趣:你这小子呀,就知道讨你师母欢心!哦,这不是林城玫瑰吗?侯亮平说:没错,花贩就说是林城玫瑰!老师挺懂行的嘛。高育良道:李达康当年在林城搞了个千亩玫瑰园,现在京州卖的玫瑰基本上都是林城的。侯亮平说:老师也常给师母买花吧?吴慧芬把花插到花瓶里:他才不买呢!亮平,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你在学校时给我送过花,哦,对了,同伟也送过两次。高育良马上自嘲:所以亮平,你和同伟来,吴老师愿意放下教授架子,下厨给你们弄好吃的,我让她露两手,她就不理不睬!侯亮平乐了:那是!不送花还想吃好的?师母我支持您!吴慧芬便笑:亮平,你媳妇钟小艾是不是整天让你哄得团团转?侯亮平笑道:才不是呢!她这人太实际,我倒是给她买过一次花,她不表扬我,还怪我,非让我去换成烤鸭。教训我说,都一起过日子了,还买啥花,能吃还是能喝?老师和师母都笑。

高育良的客厅很有特色。这位老师兼领导喜欢园艺盆景,且颇有造诣,客厅的空间搞得有声有色。迎门一棵迎宾松,枝干蜷曲,针叶苍劲,是一位朋友从黄山带来送给他的。窗台上摆着几盆小景,奇石异草精致美妙。侯亮平走过去欣赏老师的作品,啧啧称绝。高育良也起身,面带微笑指点一二。而后,师生二人就很随意地谈起了工作。

高育良提起陈海遭遇车祸,很是痛心。都是他教过的学生啊,就像自己孩子一样。他问侯亮平:祁同伟说你是冲着陈海回京州的,有这个因素吧?侯亮平也不隐瞒,承认说:有这因素。如果不是让陈海协助抓丁义珍,陈海也许不会被谋害!高育良注意地看着侯亮平:谋害?你认为陈海的车祸是有人谋害?有证据吗?侯亮平说:我正在找证据呢。高育良道:如果是有人谋害,你也要小心了。想了想,又提醒说:还要注意陈海的安全。真是谋害的话,对手就不会让陈海再醒过来。

侯亮平这次探访老师,是带着疑问来的。见时机成熟,便端出了久盘于心的问题——抓丁义珍那夜,是老师您主持的汇报会,怎么开着会让丁义珍逃掉了呢?是谁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老师就没怀疑过什么人吗?高育良叹了口气:怀疑归怀疑,没证据就不能乱说。侯亮平仔细探询,那夜有没有发生啥特殊情况?有没有人出去打过电话?高育良瞅了一眼来自北京的学生,目光有些玄奥:有,到会的几个同志都出去打过电话,还不止一次。我后来回忆了一下,李达康前前后后出去了三次,祁同伟出去了两次,陈海出去过四次,季昌明也出去过一次。我也打了电话,让秘书打的,向沙瑞金书记汇报情况…

高育良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踱步:有些事,过后想想也真是奇怪!就说你们老季,北京交下来的案子啊,他根本用不着找我和省委汇报嘛!侯亮平注意地看着昔日的老师今日的领导,意会说:可是我们这位季检察长非要汇报不可?高育良摊开双手:是啊,你们老季要汇报,我就不能不听;涉及京州的一位副市长,我又不能不通知李达康,李达康还是省委常委嘛!祁同伟呢,算是例外,他来汇报工作正巧赶上的。全省治安消防综合整治有个领导小组,我兼组长,祁同伟必须向我汇报。老季来时,祁同伟还没谈完,自然就不能走,加上又要抓人,我就留下了他。侯亮平大着胆子,进一步探询:可据我们季检说,那晚您可真够拖拉的呀,又是研究,又是请示…

高育良不高兴了,本来手里摆弄着一把日本折扇,这会儿把折扇往茶几上一撂,“啪”地发出一声脆响。这叫啥话?啊?老季啥意思啊?本来不需要汇报的事,非要汇报!你汇报了,我当然要研究、请示,怎么又变成拖拉了?侯亮平忙说:老师别生气,老季的意思是说您有些书生气了…高育良益发恼火:哪来的书生气?我从H大学调出来快二十年了,早没这股书生气了!倒是你们老季,谨小慎微,不负责任,看人挑担不吃力!亮平,我是省政法部门的主要领导啊,出了这种事,最丢脸的是我!侯亮平给老师茶杯加水:是的,是的,高老师,这我能理解!哎,听说您一直在追查?高育良品着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然要查,现在还在查呢,我就不信抓不到这个坏人!

吴慧芬搬来楠木棋盘,建议师生两个下一盘棋。侯亮平读书期间经常来高老师家下围棋,顺便蹭一顿饭吃。他与老师棋逢对手,论思维敏捷、招数新奇,年轻的侯亮平强,可要论功力深厚、火候老到,高老师就更胜一筹了。师生俩输急眼了都爱悔棋,占上风的一方则从不相让,于是就没大没小地斗鸡似的争得面红耳赤。师母就在旁边微笑着劝架,哄孩子一般。吴老师希望重温昔日那一幕,可高育良与侯亮平却都没心思下棋,随便摆着棋子,话题又回到案情分析上去了。

高育良凝视着侯亮平:你们反贪局也在查汇报会,是吧?侯亮平坐直身子,放下一枚棋子:我到任当天就安排人查了。高老师,你们开会那个时段,打给丁义珍的可疑电话一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从相距不远的电信基站打出去的…高育良顺手吃了对方两枚棋子:亮平,这不是你的新发现,祁同伟早就掌握了。祁同伟说,基本可以排除内部人员泄密的可能性。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这么轻易地就排除了?啊?侯亮平反提老师三枚棋子,赞同道:就是!如果是我们某一个内部人泄露了消息,再由其他人指挥丁义珍逃跑呢?这应该是一条很严密的组织链。因为心不在棋,信手摆子不在意,师徒俩都不悔棋,棋局进展很快,一时判断不出谁占优势。高育良说:亮平,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让祁同伟把那个时间段从省委基站打出的电话都筛查了一遍!侯亮平期待地望着老师:查出什么了没有?高育良失望地摇头:一千多个电话,这么多人,能查出啥?目前还没线索!

侯亮平不依不饶:高老师,您就没想过重点查吗?比如,季昌明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李达康的三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当然,还有我学长祁同伟。高育良吃掉学生一个角,不慌不忙提着棋子,老谋深算地说:你以为我没查呀?查过了,有疑点,但不敢确定。侯亮平追根究底:那谁最可疑?高育良城府深,说话谨慎:这个不能乱讲,得进一步深入调查。侯亮平把老师中腹的一条龙吃掉了,同时亮出自己的底牌:我倒查到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同时段接到过一个省委基站打出来的电话,这电话号码很怪,只用过一次再没用过!高育良很关注:哦,就是说,这个电话不是当时开会的人的手机号?侯亮平点头:是的,很专业啊!所以,高老师,我认为这个电话最可疑!我们还可以反过来查,谁和高小琴关系最密切?高育良想了一会儿,谨慎地摇摇头:这不能乱说。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基本上可以说是京州各级官员的食堂,八项规定出来之前,我也去过几次嘛!侯亮平笑了:可不是嘛,高老师,前几天祁同伟接风,我还顶替您唱了刁德一呢!他又吃了老师一片棋,手脚麻利地拾掇棋子。高育良思索着道:高小琴交游广泛,但你认为她有能力把丁义珍安排出境吗?还有动机呢?要知道,丁义珍护着的可是蔡成功啊!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大败,失声喊道:咦,这怎么回事啊?猴崽子你搞偷袭,不带这样的!不算不算…

这时,吴慧芬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喊侯亮平去尝菜的口味。侯亮平快乐地应着声,随着吴慧芬钻进厨房。锅里冒着香气,侯亮平贪婪地把鼻子凑过去:好香啊。师母一向喜欢他,曾起念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吴慧芬打开锅盖夹了一块肉,放在侯亮平嘴里,亲昵地骂道:馋猴!馋猴吃着肉,品味着说:不错不错,再加点糖就更好了…

从厨房出来,侯亮平见老师陷在沙发里沉思。他知道高育良心里有怀疑对象,只是不肯说,这不免让侯亮平有些失望。对高老师,他一直怀着敬重之心,在法学方面高育良是他的启蒙老师。课堂上老师雄辩的论证,双手有力的挥动,给侯亮平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今天他来,是期望老师像过去一样为他答疑解惑,把京州谜团给他破解清楚,他相信老师完全有此能力。但是,高老师现在是高书记了,再也不会像教书时那样把答案放在学生面前。老师更成熟,更有城府,因而也更圆滑了。侯亮平从侧面看着老师红润的面颊,暗自感慨不已。

倒是老师想了一会儿,主动说出心里话。他拍拍长沙发,让学生坐到自己身旁:给你拓宽一下思路,丁义珍逃出去,谁获利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