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修文与冯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议,但尚修文明显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来时,告诉他目前旭昇在收构J市一家冷炼厂时碰上了对手,来自北京的家名为亿鑫的集团突然高调出手,先是收购了一座铁矿,现在又表现出对冷炼厂的浓厚兴趣,如果此时出现关于旭昇产品的丑闻不及时处理,那几乎可以断定收购将受到阻碍。

“忆鑫是个什么来路?”

“我查了一下,忆鑫的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今年九目正式宣布进军中部省份,会在邻省与本地各有大手笔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从招商引进来的。大老板叫陈华,处事十分神秘低调,几乎从来没有公开露面。”

陈华这个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内,他马上联想到在J市公安局会客室的那一面之缘,尽管这名字实在普通得随处可见。可是田君培在领教了那人以后,他无法不将他跟亿鑫神秘的幕后老板联系起来。

“你认为信和的指证别有目的吗?”

“没有证据,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简单。君培,你帮我做好准备,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动,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打无准备之仗。

田君培答应下来,回去后便开始查询忆鑫的资料,正如尚修文所说,网上搜寻陈华这个名字,同名的人有无数个,没有照片,也没有有效的直接指向亿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忆鑫负责中部地区投资的是一位名叫贺静宜的投资部副总,看网上照片,十分年轻美貌,又精明强干。她在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表示很看好未来中部的经济发展,将拓展亿鑫现有的投资范围,进军矿产及钢铁市场。

此陈华到底是不是彼陈华,他无从查证。也许唯一能为他解开迹底的只有任苒,不过,他并不打算去问她。

当然,在与他的往来中,任苒表现得十分随和坦然。可是与此同时,她仍然保持着刚认识时的那份淡淡距离感。无论他说对么,她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从来不打听追问,他不至于认为他已经与她熟络到无所保留。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谈及往事的兴趣,他也不想表现得似乎要刺探什么,贸然对她提起这个名字。

他密切关注着事件发展,同时做着应对各种可能性的法律准备工作。

在邻省,旭昇的产品再度受到与汉江市相同的指控,相关部门正式介入调查,田君培与尚修文赶赴J市,参加旭昇营事长吴昌智召开的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旭昇负责质量管理工作的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他面临很大的压力,却一直坚称,从工序管理到出厂每一个环节他严格执行检验制度,他可以担保,经他检验出广的产品不可能有质量问题。

他一向十分认真负责,公司自行复查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一保证。

然而相关报道已经使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对于治炼厂的收购更是大受影响。要等到有关部门拿出明确结论,还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

尚修义提出建议,旭昇只能出险招,宣布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

这当然意味着旭昇将产品质量问题推诿给了包括安达在内的两省代理商。吴畏首先击停叫好:“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会其他成员面面相觑,吴昌智怒视一直没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此时向兴奋过头的儿子看了一眼,问尚修文:“那安达怎么办?”

“销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两省代理商的人马,我会让冯以安负责新的销售公司,注销安达,和他结清投资股本。在不引起人事变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没异议。”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为我操心,君培,请你从法律角度来论证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在座诸人之中,除了吴氏父子,只有田君培知道尚修文在旭昇的真正身份,他想,尽管经过不断减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东,做出这个舍卒保帅的决定,当然是明智的。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办法从法律上讲是可行的。信和对安达的指控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注销应该没问题,只看另一家代理公司会要求什么样的补偿,不过,在合理范围内的话,我都建议接受下来,尽快走出眼前危机为最佳选择。

田君培替旭昇准备好收回代理权的相关法律文件后,才从J市返回汉江市,发现汉江市已经突然进入了冬天。

汉江市的复季漫长,秋季来得迟迟,湿度一直温暖得让人错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个暖冬,可是一夕之间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使得气温骤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中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本地报纸开始引用气家部门提供的数据,表示今年的雪来得明显早于往年,请市民做好防寒准备。

尽管有预告,这一年的严寒天气仍然来得出乎人意料。寒风呼啸,一阵阵大雪下下停停,转眼到了新年。

这天仍然下着小雪,田君培约任苒去吃烤全羊,这家餐馆开设在郊区一个果园,聚会是冯以安出面邀约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在这种下雪天气,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气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觉得环境十分有意思,只见眼前有一个半开放式的简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红彤彤的炉火上架着刷了调料,穿在巨大铁钎上的全羊,由一名厨工不停翻动着烘烤,油商落下去,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看着有几分吓人,闻起来却是香气扑鼻。

冯以安和另外七八个朋友先到,他们彼此做了简单的介绍,便围坐在个灶台边坐下。

任苒对田君培说:“看起来这跟张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过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只能在室内烤,腥膻气跟炭火的味道搅在一起,有点儿影响食欲,还是这里好,可以边烤火边吃,空气也新鲜。”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馆好,哪里咖啡地道,他都最有发言权。”

冯以安对此颇为自得,“别以为这一带荒凉,其实很有几家好餐馆,光这个果园就还开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档路线,做精致的准扬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们去那里吃。”

等厨工终于宣布烤好时,大家早已经被香气刺激得食欲大开,不论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开动起来,除任苒之外的几个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的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装矜持的样子。

等全羊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们再转移到旁边封闭的餐厅里,圆桌坐上,开始喝酒,吃羊汤火锅。

田君培顾虑着等会儿要开车,谢绝喝酒,但冯以安不容分说,便给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难得出来,别扫兴好不好,大不了把车放这里打出租回去。”

“这荒邻野外,又下着雪,哪里好叫出租车?现在查酒后驾驶很严格,以安你别害我了。”

任苒拿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好了。”

冯以安喝彩:“还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尽欢而散,向停车场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过田君培递给她的钥匙,走向停在车棚下的他的奥迪,却怔了一下,只隔了一辆车的位置,停的是一辆两门玛莎拉蒂跑车,上面尽管覆了薄薄一层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鲜红色,挂着北京牌照。先走过来的冯以安正与一个穿着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认出,那人是贺静宜。

不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贺静宜也看到了她,一脸讶异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车门回头,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当初在J市收费站外面对众多警察时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浅笑,有一点儿疲惫,有一点儿厌倦,又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满不在乎:“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马上撇下冯以安大步走过去。

田君培看出她们有话要说,自觉拉开一段距离,冯以安一把拉住他,小声对他说:“这女人就是亿鑫负责中西部投资的副总贺静宜,你的朋友很神秘啊,居然认识她。”

田君培没有说话。他并没喝过量,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当然马上断定,曾在J市现身的那位陈华,肯定就是亿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冯以安知道这一点,恐怕会更觉得任苒神秘了。他再看一眼那边,任苒与贺静宜面对面站着,贺静宜说了一句什么,任苒耸耸肩,似乎只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冯以安同样注视着那边,摇摇头,“贺静宜跟修文以前就认识,她来过一次安达,架势摆得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面前,她的姿态好像放得很低。”

确实如冯以安所言,任苒个子较贺静宜矮一点儿,衣着简朴,但神态气势毫不弱于对方。不管贺静宜说什么,她都简单几个字作为回答,到后来贺静宜再度开口,她只摇摇头,便拉开车门,是一个明显结束谈话的示意,贺静宜却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田君培坐上车子的副驾座,任苒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于,率先将车开出了果园。

车外夜色深沉,雪花洒洒扬扬,越下越大,有铺天盖地的势头,路上的车辆都缓缓行驶。

田君培找着话题:“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以前我只在北方看到过雪这种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这边住过两年,也没见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降雪。”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听得到音乐舒缓地响着。

“碰到那位贺卜姐,你似乎不大开心。”

任苒凝视着前方道路,停了一会儿才说:“倒也说不上。在这个城市也能碰上过去认识的人,有点儿……意外。”

“我讲一点儿自已的往事你不介意吧?”

她不愿意气氛凝重,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陈,不值得拿出来讲。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学研究生,同时通过了号称最难考过的司法考试,当时真是意气风发,觉得世事尽在掌握。”

任苒的父亲是法学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司法考试需要把三十万字以上的法律条文熟记下来,并且需要熟知经典案例,法理,法律文书写作要分析各种各样边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过率徘徊在10%以下,号称最难并非夸张,而且田君培还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学研究生,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绝对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仅如此,兼职时我已经代替律师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W市后,我正式执业当律师,接连办的几个案子都很顺利,有人恭维我是难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发年少轻狂起来,后来所里让我接了一个重要案子,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被控贪污,但是他的公司只是在当时体制下挂了集体招牌,实际是个人企业。我研究了所有资料,做足功课,自信满满地告诉他,官司很有胜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请来记者,全程关注这起官司,预备做一个宣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银行工作过,对此略知一二,“涉及体制问题,结果很难说。”

“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没能给他做出最有力的辩护,他被判入狱六年,我告诉他,我们还可以上诉,不过他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换了律师,是我们所最强有力的竟争对手,上诉到高一级法院,获得了无罪判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击。偏偏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碰到他后来的那位律师。”

“然后呢?”

“我郁闷了好长时间,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么时侯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的可能性较高;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发生的概率最大,至于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人,肯定会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的失败。”

“我猜,你这样想了以后,可能反而不会再那么频繁碰到那位律师,或者碰到了,也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相遇,最后根本不会再介意。”

“没错。我需要那样的提醒,让我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别认为我在说教。”

“谢谢你,君培,我有时大概的确需要一点说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这里,确实想避开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摇摇头,“真的一般都不能如愿。”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介意碰到任何人。”

任苒长久沉默之后,稳稳握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处红灯前,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有那样的坦然。”

第十六章

回家以后,任苒站在二十八楼的卧室窗前看下去,这时已经是深夜,天色暗沉,雪花在寂静无声中飞舞盘旋,脚下这个城市披着银装素裹,显现出一派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景象。远远近近,入目全是一片白雪皑皑,并且越积越厚,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路上车辆稀少,路灯昏黄,寥寥几个夜归人撑伞艰难地走着。

这种天气,当然很适合早早上床,拥被看书,然后酣睡。可是任苒没有一点儿睡意,盘旋于心中的全是刚才贺静宜与她的对话。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她淡淡地说:“和朋友一块儿过来吃饭。”

这个明显避重就轻的回答让贺静宜疑惑地打量她。她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反问:“贺小姐,你是过来出差吗?”

“去年九月,陈总突然决定进军中部省份,我提交的投资计划得到他的认可,所以派我过来全权负责这边项目。”

“祝贺你。”

“谢谢。我想陈总并不知道你在汉江市吧。”

“我在哪里跟他没有关系。”

贺静宜审视着她,目光锐利,语气却十分和缓地说道:“我没猜错的话,现在也许是你不希望我在他面前提到你。”

她笑了,“彼此彼此。再见。”

贺静宜毕竟忌惮她,“等一下,有一个消息我可以告诉你,陈总年后的行程已定,他会来汉江市,主持几个重要项目的签字议式。”

她没有再回答。

当然,任苒不在意遇到贺静宜,但她现在并没有面对陈华的坦然。

他是来主持亿鑫的项目发展,并不是为你而来——然而这个说辞安慰不了她,她从来做不到揣测陈华的行为,却不会低估他的坚持。

汉江市是中部最大的城市,你和他现在完全在不同的圈子里,相遇的可能性很小——这个想法来得比较实在。

而且,她有充足把握,贺静宜绝对不会贸然对陈华提起她。

这一年,任苒留在汉江市过春节。

任世晏打电话,没像往年那样让她回家团聚,反而嘱咐她不要回去,她担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任世晏语气平和地否认:“没什么,季方平还在跟我谈判,不过肯定要等到年后才可能解决。小苒,你就安心留在那边过年。”

任苒放不下心来,却也无可奈何。

培训机构已经放假,她去超市做了大采购,便待在家里翻译蔡洪发给她的一份中文论文。是某位官员写的,准备交给一本专业英语刊物上发表,虽然该官员号称海归金融博士,但英文水平实在有限,根本不具备书面表达能力,只能求助翻译。

任苒翻译这份文稿时,感觉很吃力,除了必须将不够顺畅的中文表述理顺,还得不断勘误,将某些专业上存在谬误与歧义的地方改正过来,然后才能开始着手翻译成英文。

这份工作既费神又乏味。她翻译到除夕这天黄昏,实在是疲惫了,正好接到田君培打来的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也说他在家里玩得开心,放下手机后,她决定出门去走走,顺便去绿门咖啡馆喝一杯咖啡。

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十分罕见的连目大雪终于止住,但是天气严寒依旧,路边堆满未化的积雪,屋檐下挂着长长的水柱。空气泌凉冷冽,仿佛直透入人的心脾。时间还早,不过路上行驶的车辆比平时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鞭炮声,更衬得街道寂静异常。

任苒裹着长羽绒服,穿着雪地靴,踩着残雪,慢慢走到绿门咖啡馆前,却发现霓虹灯招牌没有如往常那样打开,窗帘全垂了下来,卷闸门放下一点儿,里面有灯光,只是远不及平时那样明亮,还隐约有音乐声传出来。

她不确定地伸手推一下绿格子雕花玻璃门,门开了,里面开着空调,和着暖气一块儿扑面而来的音乐让她顿时呆住。

“——我没你悄悄想象的那么独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快乐;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从她潜意识深处打捞出的一个梦境,可是梦境怎么可能如此清晰、明确。整间咖啡馆内空荡荡的,灯光昏黄,激烈高亢的歌声轰鸣在这个往常只播放柔和背景音乐的空间内,似乎有一部分过去的岁月突然冲破时光的桎梏,不宣而至,来到了任苒的面前。

歌词和着伴奏音乐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涩涩的滋味蔓延到整个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润。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诉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她正神驰之间,音乐声戛然而止。

苏珊从吧台后站了起来,神情讶异:“任老师,咖啡馆春节期间停业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说:“真没想到会又听到这首歌。”

苏珊一怔,“你以前听过?”

她点点头,“八九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在……”她搜索一下记忆,“本地一家刚开张的酒吧,好像叫城市传奇吧,听到过一个叫深黑的地下乐队唱这首歌。”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们乐队的名字。”苏珊美丽的面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说,“还有这首歌。我以为,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了。”

“苏珊,我很喜欢这首歌,能不能把这张唱片帮我复制一张。”话一出口,任苒便意识到苏珊与这个乐队中某个人的关系,自觉唐突,连忙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当我没说。春节愉快,再见。”

“请等一下——”苏珊叫道:“任老师,我家里还放着几十盘这张专辑的CD,根本没拆封。难得到现在有人记得他们唱的歌,并且还想要。回头我拿一张新的送给你。”

“太谢谢你了。”

“你怎么没回家吃年夜饭,今天还跑出来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没有问苏珊为什么会在除夕独自一人待在歇业的咖啡馆内,不过苏珊显然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师,我没煮咖啡,不过刚开了一瓶红酒,准备一醉方休。愿不愿意陪我喝点红酒,顺便听一下这张专辑?”她有些意外,但马上欣然点头同意。

任苒脱下羽绒服坐下,苏珊闩上门,拿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然后打开音响,将声间调得更大一些,从第一首歌放起,节奏强劲的摇滚乐再度在咖啡馆内响起。

她倒了两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面前,也不劝她或者与她碰杯,顾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云上时一样,喝得很节制,她晃动杯子,看着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嗅了嗅味道,这酒与她喝习惯的新酿葡萄酒不同,发酵充分闻起来没有浆果气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让酒的余味占据整个味觉,感觉味道颇为绵长有回甘。

“这酒应该有一定年份。”

“任老师,想不到你是内行。酒是别人送的,说是哪一年的解百纳,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饮,不管那些事。”苏珊仰头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确如同喝水一样,来得十分爽快,毫无品尝之意。

她们默默喝着酒,再没有说话。当然,在这样露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根本无法交谈。可是听凭这样的音乐包围,却没有听摇滚乐应有的投入与激动,她们平静无波地相对坐着,喝着红酒,显得有几分怪异。

然而任苒和苏珊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浸于不同的回忆之中,将那个鞭炮声响得无止无歇的世界拒之门外,享受着那一段属于她们的时光。

“你并不幼稚,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当一个心地坦内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我给你一点儿忠告,不要随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样很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伤心,我忍不住会想,简直是罪过,还是先哄哄再说吧。”

“你喜欢上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神秘感觉。”

“你实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欢你,所以决定对你慈悲。我不会引诱你陷得更深,更不会带你回酒店房间。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应该给你的。”

随着这张专辑复活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样的如呐喊般的歌词,激烈的曲调,嘶吼的演唱,外露的情怀,原来正是契含着青春期冲撞而无处安放的激情,当她不再年少,不再拥有对着初次恋爱上的那个男人的勇气时,怎么可能不感慨万千。

专辑循环播放着,不知不觉间,一整瓶红酒已经被她们喝得点滴不剩。

苏珊摇晃一下酒瓶,站起身去关了唱机,咖啡馆内陷入突然的寂静。她咯咯笑了,“任老师,你看着斯文,酒量真不错。”

任苒撑着头,也笑了,“马马虎虎,有大半年时间,我每周都去酒吧喝酒,大概能算半个酒鬼。”

“你以前去听他们……我是说深黑乐队在酒吧演唱,对其中的哪一个人最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进到咖啡馆时听到的那首歌,至于乐队成员。”她侧头回忆,只记得那是由主唱,吉他手,贝司手和架子鼓组成的一支乐队,四个成员通通做朋克打扮,头发用发胶胶得竖起,戴着耳钉,穿着皮夹克与破旧的牛仔裤,酷劲十足,可说到他们的具体面目,她只得招认:“想不起来了。”

“那首歌的歌词是主唱阿风写的,作曲是吉他手阿恒。他们四个人中要说到才华,应该是这两个人最厉害了。可惜他们都很早就不玩乐队,阿风开了汽修厂跟酒吧,现在只偶尔在他店里抱吉他唱首歌,阿恒去经营了一个小园艺公司,鼓手小乐去国外留学,再没回来。”

“一直坚持做地下乐队的确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