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手持着灯烛,想凑近些看看他的情况。

“你还好…嘶!”

被马文才如同实质般的杀人眼光所摄,梁山伯居然倒退了两步,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灯烛。

“马文才?魇着了?”

傅歧也被马文才可怕的眼神吓到了,在梁山伯的烛火映照下,马文才整张脸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眼神中的杀气和额间那颗红似血的朱砂痣极为显眼。

这两者在这深更半夜里,看起来格外诡异,连傅歧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们可不想做“吾好梦中杀人”的冤死鬼!

马文才的所有意识,还停留在梁山伯冲上台阶要去抢祝英台的梦境中。

那时他已经准备和梁山伯狠狠斗上一斗,将他揍死在当场,可天不遂人愿,刚要动手却被人从梦中拍醒,再不能以解心头之气。

过了好半天,在傅歧张着手臂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中,在梁山伯将整个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点着的过程中,马文才渐渐回复了意识。

看着这前世从未来过的客舍,马文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会稽学馆,而现在正借助在傅歧的院子里。

面前的梁山伯,也未有过和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经历。

“我做了个噩梦。”

马文才沙哑着嗓子解释。

“你这幅样子,鬼都看得出你做了个噩梦!”

傅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嘘,傅兄,夜里莫说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声音渲染出可怕的气氛。

“夜里说鬼,会招鬼…”

咯啦啦啦!

寂静的深夜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有时连风吹竹林都像是鬼叫,更别提这像是踢翻了什么的声音。

“什么声音?”

傅歧被院子外发出的声音惊得一愣,脸色难看至极。

“谁深更半夜在外面乱走?”

马文才也听到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待脑子渐渐清醒,他的表情也不好了起来。

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自于祝英台的小院。

她是一个人独居的!

“风雨,出去看看什么动静!”

马文才哪里管自己刚刚还做没做噩梦,被子一掀,立刻伸手去抄自己搭在架上的外袍。

随着他一声厉喝,在外间值夜的疾风和细雨抄起梁山伯点起的琉璃盏便电射而去,飞一般地直扑院里。

“你这两位伴当好身手!”

傅歧惊叹地看着兔起雀落般奔出院去的侍从。

“师从任侠?”

这不是沙场的路数。

之前他看马文才的武功路数,也像是游侠剑客一路,不是大开大阖的招式。

马文才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也跟着直奔到门前,和早已经担心地倚窗而立的梁山伯一般,看向祝英台的小院。

大概是动静太大,祝英台那边院里也有了反应,明堂里灯火亮了起来,她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书童半夏也提着灯笼出来看动静。

“好像是遭了贼啊。”

傅歧猜测着。

“偷的还是祝英台的客舍。”

马文才的脸色更坏了,拢着前襟就出了屋子。

远远的,还能听见细雨的冷啸。

“敢闯甲舍居然还想跑?除非你能飞了!”

甲舍似乎遭了贼,而且还是在最安静最宽敞的东院,无论是梁山伯还是傅歧,表情都不太好。

会稽学馆虽然寒庶杂处,但泾渭分明。甲舍和甲科同处在学馆的东半边,平日里大多只有士族进出,而且士族入住必是携奴唤仆,每日都有人值夜,绝不会被人轻易翻了院墙。

乙科平日里在东馆上课,但乙舍和学馆里教授学业的先生们所住的学舍同在北边,每夜里也有学馆的学工和更夫巡夜。

丙科和丙舍都在西馆,由于人数众多,巡夜的是会稽县衙分来的差役,三日一轮换,但是因为巡夜辛苦,经常有差役偷懒不来,后来馆主和其他助教商议,从馆中开支里拿出了一部分,雇佣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壮汉值夜,晚上的安全才算是得到了保障。

梁山伯暂且不提,傅歧在会稽学馆住了四年,除了西馆那边有时候有学子会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晚上找场子斗殴,就没出现过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毕竟在这个名声比命还要重要的年代,留下一点污点,这辈子的前程就全部毁了。

可现在不但有人深夜闯了甲舍,而且看起来还是已经得手了出去的,否则怎会往外跑?

就在细雨追出去的当头,马文才已经和傅歧、梁山伯三人踏入了祝英台的院中,祝英台也已经穿戴整齐,打开门向外好奇的张望。

“咦,你们怎么起来了?”

祝英台惊喜地看着马文才三人。

“马文才,你回来啦?”

这是重点吗?

她还有没有一点忧患意识?!

“你那粗使下人呢?今晚怎么没让他在院子里守着?”

马文才沉着脸,追电举着灯笼替他照亮道路。

“你说安布?”

祝英台听他问起家中带来的杂使差役,愣了愣:“我有东西要买,差他下山去县城里买东西去了。”

“荒谬!你也太不注意自身安危了!”

马文才气笑了。

诺大的客舍,就由两个女人住着?

被害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祝英台刚刚被惊醒,人还有点迷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三位同窗登堂入室。

“刚刚似是遭了贼,你们还是先看看有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

梁山伯见祝英台莫名其妙地僵立在那里,只好出声提醒。

听到梁山伯的提醒。半夏吓得掉头就进了屋子去翻查,因为屋子里还有马文才的东西,马文才的伴当们也开始在屋子里清点起来。

祝英台平日里并不做什么整理,但确实也有些不好被人拿走的东西,皱着眉头也进了屋子,将自己藏在各处的私人东西翻了起来。

于是乎,跟着进了屋子的三人就茫然地看着祝英台从柜子里翻出许多刻着字的小印章和一块小板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根圆筒,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一大把猪鬃小刷子…

“祝英台,你到底在找什么!”

马文才终于忍无可忍,低喝出声。

“你那些破玩意儿丢了都没人要!”

“什么破玩意儿!”

祝英台没好气地顶嘴,“对我来说可是好东西!”

牙刷被偷了,难道要用柳枝擦嘴?

肥皂要没了,洗个手还得捞澡豆!

她的活字印刷都还没研究个明白呢!

这些都是有钱都没地方买的东西,知道她做出来有多困难么?差点没被人当做得了癔症!

“我是让你找找看有没有少什么贴身的东西!”

马文才快要疯了。

他白天还为她的手迹差点被庶民拿走而乱了方寸,结果现在可好,居然闹了贼!

一想到祝英台的贴身小衣或是玉佩饰物什么的被人偷了去,他日说不定流落到市面上,马文才就又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可比手迹什么的严重多了!

难道刚刚的噩梦是要预示他未来可能遇见的糟心日子吗?

真见了鬼了!

半夏还在屋子里清点着所有物品,那边人高马大的疾风已经提了个人进来,将那人扭送进了屋里。

“主人,幸不辱命!”

疾风按着地上那人,讥笑着。

“他以为自己翻墙从小路绕开,我就找不到他,却不知主子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周围的路径都记得烂熟于心。他鬼鬼祟祟,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偷盗行为,我只好把他提来请主人发落。”

马文才蹲下身,提着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的头发一把拉起,映入众人眼帘的却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之人。

“刘有助?你不好好在丙舍睡你的觉,来这里做什么?”

祝英台也被吓了一跳。

那被按在地上的“鬼祟”之人,正是白天被马文才“欺负”了的刘有助。

马文才眼神里聚起疑色,面如沉水地看着地上的刘有助,不仅仅是马文才,就连一向宽厚的梁山伯,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也很难看。

几人之中,唯有完全不认识刘有助的傅歧一头雾水,有些气恼地开口:“他到底是谁啊!别只把我排在外面!”

“他是这届丙科第六的刘有助,白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过算学课。”梁山伯顿了顿,有些语焉不详地说:“白日里,和马兄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直接说是有些矛盾就是了!”

马文才语气不佳。

“白天那事是我脑袋被门夹了,不必替我掩饰!”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觉得你做错了?”

‘我做错个屁啊!’

马文才差点骂出声来。

“现在不是我做没做错,是他深更半夜摸到我们甲舍来干嘛!还翻墙!”马文才拍了拍刘有助的脸皮。

“你自己说,你来是有何‘贵干’?!”

从被疾风抓住开始,刘有助便面如金纸,如今被马文才在脸皮上一拍,顿时抖得犹如筛糠。

“我我我,我没想做什么,我,我我就是心里闷,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我我,我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你跑什么?”

马文才扫了眼祝英台的屋子。

“来偷东西?”

刘有助猛地摇头。

这时候,半夏已经将屋子里所有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点了一遍,马文才的人也清点完毕,一齐上来禀告。

“主人,没有少任何东西。”

“主人,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少的。”

岂止是没少,连根针都没丢。

他们都是出身乡豪官宦之家,等闲屋子里一件摆设、一枚小物都价值不菲,甚至是要登记造册记明放在哪里的,既然说是没丢,那就是没少任何东西。

那刘有助被按在地上,原本已经放弃挣扎,如今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又使劲挣扎了起来。

“放我走,我充其量只是走错了地方而已!我我有梦游之症!你们什么都没丢,不能扣着我!”

“梦游的人会梦游到穿过大半个会稽学馆,翻墙来我们甲舍东院?”傅歧左手抱住右拳,将手指捏的嘎嘎响。“梦游的人还会躲避其他人的追赶,专拣小路逃窜?马文才,你让我揍他一顿,保证问出原因!”

说罢,提着拳头就要上前。

刘有助也是老生,早听说过这位“将种”的凶名,当下害怕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面上开染料铺的宿命。

然而一只手却阻挡了傅歧的动作。

是祝英台。

“你没有问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能滥用私刑?”她紧紧抓着傅歧的手臂,“我从上次就想告诉你,随便对人动手是不对的!就算你再讨厌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要伤害别人的情绪就是幼稚!”

“你说我幼稚?”

傅歧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个苍蝇。

“你搞清楚,这件事根本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因为关心你,所以才深更半夜不睡觉插手你这事情!”

“我谢谢你!”

祝英台感受到手掌下结实的肌肉,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

但她还是壮着胆子摇头。

“但是用私刑还是不对的!你那拳头都能打死人!他是我们的同窗啊!”

“是你的同窗,不是我的!他一个丙科寒生,算哪门子我的同窗!他有偷盗的嫌疑,我揍他一顿他就乖乖说了!”

傅歧又要上前。

“你怀疑他偷盗就可以揍他吗?那你走在路上被人怀疑是小偷,别人是不是就可以用这个名义揍你?”

祝英台拼命将他往后拉。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士族,他是庶人,谁是窃贼,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傅歧被祝英台拉扯的烦了,一把甩开手臂,他自小练武,这一下立刻将祝英台重重摔到地上,梁山伯看了连忙去将她扶起,又用身子隔在两人之间,才使得他们没有重新争执起来。

“好了,别吵了!”

马文才揉着额角,命令疾风放开按着的刘有助。

后者实在是太害怕了,都忘了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根本忘记坐起身来,只顾着大口喘气。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马文才却一点也没想放过他,而是屈身蹲了下去,用手指捏住刘有助的下巴,强迫着他看向自己。

“既然屋子里没有丢东西,你又说你没有偷东西,那你来就确实不是偷东西的…”

刘有助只觉得下巴上像是被夹了一把铁钳,他还以为自己的下巴要被面前这人卸掉了,却没想到他却说出如此“仁慈”的话来,立刻点头如蒜捣。

作者有话要说:“是是是,我没有偷东西!”

“若你不是准备来偷东西的,那就更加可怕…”

马文才捏着他的下巴,用着一种似乎至高无上而又阴沉的权威口气,低沉地吐出让刘有助颤抖的句子。

“我白日羞辱了你,你不敢当面顶撞我,因为你怕挨杖刑,可你又实在心中痛苦,认为像我这样的士族都只会盘剥欺辱你们,所以你就想要报复…”

刘有助已经被吓傻了,只会拼命地摇头。

“你觉得祝英台和我是让你受到羞辱的源头,但你找不到好的办法报复我们,所以你趁夜深人静时,带着火镰火绒,摸到了我们的院子里,想要纵火烧死我们,是不是?”

马文才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不是!”

“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和祝英台有了些口角,早已经搬出她的屋子,你先来了一次摸清情况,却发现院中无人看守,心中大喜。再摸进来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你没料到我浅眠,半夜突然惊醒,也惊醒了隔壁屋中其他两人,灯光大作,你见隔壁突然亮了心中害怕,便引出了动静…”

刘有助整个人呆住了,看着马文才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你想杀人放火,还是放火杀人!”

马文才一声暴喝,如同春雷乍响,惊得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没想杀人放火!!”

刘有助抱着头,被如此的重压吓得惊声尖叫。

他已经完全崩溃了。

“我只是来偷个东西!”

梁山伯:(内心)哈哈哈哈怕了吧!

第34章 人卑言轻

马文才当然知道他不是来杀人放火的。

甲舍空旷,但主体却是砖石所筑,为了以防万一,墙壁和屋顶又有各种防火设计,要想让甲舍里点起火来,恐怕要上百只火箭一起射出才能奏效,和丙舍那些木屋完全不同。

但刘有助不会知晓,他一天都没在甲舍住过,而且他的性子又懦弱,马文才将事情故意说得严重些,给他扣了个“杀人未遂”的嫌疑。

庶族对于官府有天然的畏惧,对于这种“官府式”的问话方式更是害怕,马文才的父亲是太守,掌管一郡的刑狱和民生,他从小在他祖父和父亲的膝盖上长大,对于这样审犯人的事情看的太多太多。

不过是略施点手段,连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拿出来,刘有助已经吓得涕泪纵横,跪在地上求“饶命”了。

等傅歧从他怀中抓出一大把纸团时,就连祝英台也沉默了。

显然,半夏和马家的下人在盘点东西的时候,是不把这些“垃圾”当做贵重物品的,甚至连物品都不算。

所以才有“什么都没少”的定论。

傅歧得意地瞟了祝英台一眼。

“你还说我没问清楚就上去搜不对,你看看,是不是偷了东西?”

祝英台已经没有心思和他分辨这个了,她情绪低落地喃喃:“那是他自己供认不讳后求你们看的,和刚刚你上去直接揍人不一样,算了,我和你们争这个做什么呢,总是吃力不讨好的…”

“这些是什么?”

傅歧随手打开一个纸团,低头看了一眼。

“儒行?”

听到傅歧的话,梁山伯的眼中升起浓浓的悲哀,这个一贯善于开解别人的少年,似乎在这一刻也陷入了深深的心结之中,愁眉不展。

“是我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