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原本就是心力的对抗,梁山伯别的不算顶尖,抗压能力却是超强,无论这位白衣秀士下得多快,布局多么刁钻,梁山伯只一心一意按照自己的步骤去走,也只一心一意走着自己心中预想的棋路,不去考虑那陷阱钻下去会如何,又会少了多少生“气”。

他沉稳下来后,立刻就挽回了之前险象环生的局面,虽然艰难,却不至于立刻兵败如山倒。

可即便是如此,因为这人的棋力实在高的可怕,梁山伯费尽所有的心计和手段,也只能堪堪在棋盘上苟延残喘,每一子越下越慢,越来越是艰难,似乎四处都是圈套,四处都是死地,自己明明握有千军万马,可这个白衣秀士任何一路上的分支都能瞬间夺去他的生机。

梁山伯之前七人没有谁能坚持到两刻钟的时间,梁山伯走得艰难,又是执白,竟和这人下了半个时辰,棋力已经算是诸人中最强的,可即便如此,任谁都看得出不出五十步,梁山伯就要被逼得直入死地。

见到他下了这么久都没落败,有些士子原本还对梁山伯抱有期待,可见这个局面,一个个都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棋盘上的梁山伯还没有失去信心,明明大势已去,却依旧在四边谋取着生路,希望能破开死局。他平日里性格温和,可下棋偏偏狠戾毒辣,有时只要有所机会,哪怕杀了自己的棋子也要去换取一线生机,让许多平日里对他性子熟悉的士子们啧啧称奇。

白衣秀士下棋快,所以在梁山伯思考棋路的时候,大半时间倒是在东张西望,有时看看围观者的表情,有时看看梁山伯的姿态,脸上一片轻松。

到后来,梁山伯已经自损棋盘一角所有棋子的生路换取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白衣秀士脸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微微正色,重新布局。

从他重新布局开始,梁山伯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连下棋思考的时间都少了不少,许多等着白衣秀士收官结束的士子看到了这里,纷纷发出了没意思的嘘声,有些性子急躁的,当场就不耐的离去了。

因为从这时开始,只要会下棋的都看出白衣秀士变了,刚刚还是生死搏杀,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指导棋,用自己的棋子诱导和指引白棋如何一步步走出生路。

这种指导棋最是难看,大多是长辈或师傅教导后辈弟子,不以输赢为先,用于拓宽棋路,这样的棋局身在其中的棋手自然受益匪浅,可每个人程度不同棋路不同,旁观的人就会觉得没有意思。

渐渐的,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没一会儿树下已经稀稀拉拉只剩几人。

梁山伯跟随着黑棋的节奏,渐渐被引导到正路之上,刚刚还在平和中暗藏杀机的黑棋变得大开大阖,再也没有出现鬼手,也没有大的屠龙,充分让梁山伯明白了这白衣秀士除了刁钻凶险的下法以外,也会堂堂正正的用沉稳的路子胜利。

看到在白衣秀士的指导下,自己不用凶险自损的办法也一片一片获得了角落里的生气,渐渐往中路合龙,梁山伯几乎是满脸羞红,不敢直视对方。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白衣秀士胜了,可梁山伯也没有惨败,这是指导棋,输赢本就没什么意义,大局已定后,梁山伯心力憔悴地抛下最后一枚棋子,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浑身顿时一颤。

这一个多时辰里,他早已经是冷汗淋漓,冷汗贴着他的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这一场棋从午后下到黄昏,此时天空已经密布红霞,太阳落山后的冷风一吹,他自然会打寒颤。

“你棋力不错,今年多大?”

白衣秀士看了眼梁山伯,微笑着问。

“不敢,哪里能在先生面前说自己棋力不错。”

梁山伯连忙起身以弟子礼作答:“学生梁山伯,春季出生,已有十九。”

“还有一年时间,也许还堪塑造。”白衣秀士笑着说,“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我看你初初有些生疏,想来已经许久没下过棋了。”

这白衣秀士的风度实在太过让人心折,梁山伯不由自主地就接了下去:“是,学生只是个寒生,每日里奔波周折,惭愧,几乎没有机会能好好坐下来静心手谈。”

“咦,你是寒生?”

白衣秀士诧异地看了看四周:“这里难道不是甲舍吗?”

他是知道这里是士族聚集的地方才过来晃晃的啊,他也会好奇未来的“天子门生”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是,这里是甲生居住的甲舍,但学生因为一些原因,得以以寒生的身份忝居此处。”

梁山伯脸又红了红,“所以住的都是士族,唯有学生一人是寒门出身。”

“难怪。”

白衣秀士看了眼棋局,“难怪如此残酷搏杀,想来你平日里压抑自己太过,唯有下棋时方能释放出自己的本性。”

他见多了寒生,也知道寒门要在这种重重“包围”的压力生存有多么压抑,所以才以己度人,说出了他的猜测。

“我并非本性如此。”

梁山伯没听过还有这种说法,露出诧异地表情为自己辩解。

他不认为自己有凶残可怕的一面。

“坐探之道,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此乃是弈之必然。因为我知道这是棋局,胜败不过游戏之间,也知道以我的棋力,满盘皆输生气皆断是必然,反而放开了手脚,不去考虑伤亡,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取胜利。”

“如果现实中有此局面,我当然不会选择这般自损的路子。”

他也没有自损的本钱,每一点资源都是他重要的倚仗。

“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吗…”白衣秀士喃喃自语,用赞赏的目光看向梁山伯。

“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梁山伯连忙摇头。

“不是,学生的棋术是跟家父学的,学生小时候下棋太过惜字,家父便用这番话告诫学生,让学生放开手脚。”

“想不到你父亲有此见识,不知现在何处,棋力如何?”

白衣秀士一时技痒,连忙追问。

“家父梁新,早已亡故多年。”

梁山伯面色黯淡。

他此言一出,白衣秀士立刻露出古怪的表情,看着梁山伯半晌后犹豫着问:“你父亲,曾任过山阴令?”

“先生认识家父?”

梁山伯一呆。

“并未有幸得识,略有耳闻吧。”

白衣秀士又看了梁山伯几眼,便低下头开始收棋。

他一边收,一边说道:“你心智过人,性格沉稳,善于谋划,却弱于决断。你看了四五局后才敢确定我是擅长白棋,一旦发现并非如此,却能很快稳住局面,说明你韧性过人。”

“忘了和你说,你之前输的并不算难看…”

他抬起头,突然对着梁山伯一笑。

“因为我这一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执黑。”

白衣秀士的话,彻底让梁山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先生,先生这般的棋力,居然大部分时间是执黑的?”

那和他对弈之人,棋力究竟可怕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要以执黑相让?

梁山伯有些恍恍惚惚地想着。

白衣秀士笑而不语,将棋笥和棋盘收好,放在石桌边沿。这棋盘和棋子本来就不是他带的,不知被哪个士子一直放在这里而已。

“我与你有些缘分,想为你卜上一卦,你意下如何?”

他轻笑。

梁山伯有些意外,能为人卜卦并推演其中的含义的,必定是《易》学大家,馆中几位博士最擅长《礼》为主,难道这位是《易》经助教不成?

有些人对卜卦有所忌讳,轻易不让人为自己占卜,梁山伯倒没有这样的忌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白衣秀士大概是料到他不会推辞,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问卜后扔在石桌上便是一爻,如此六次之后,一卦已成。

他抬起头,唏嘘不已地叹道:

“这会稽学馆是如何卧虎藏龙?前不久才卜了乾卦的第二爻‘见龙在田’,如今又出了第一爻‘潜龙勿用’。难道我就注定要成为别人的贵人不成?”

白衣秀士哭笑不得地收起铜钱,再看向面前的梁山伯时,表情已经变得严肃起来。

潜龙勿用,代表时机未到,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待机而动。勿用不等于不用,而是该用的时候才用。能用龙评价的人,无论是升是潜,都非池中之物。

“我方才说,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你还有半年不到便要到二十岁了。你的心性适合学棋,我也敬佩你父亲的胸襟才德,若你愿意跟在我身边三月,随我离开学馆学习棋术,我可让你成为国手,你可愿意?”

“先生不是说不认识家父吗?”

梁山伯心跳如擂鼓,望着面前的白衣秀士都有些微微颤抖。

“为何先生会佩服家父的胸襟才德?”

“这个嘛…因为一些原因,我并不能说。”白衣秀士为难地解释,“不过如果你跟在我身边,也许能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能保证你能知道你想要的,你自己斟酌。”

白衣秀士叹道:“我轻易不会为人卜卦,一旦问卜出了结果,则一定依天命而为。但如果你拒绝,就算不得我违背天意。”

“我知你在会稽学馆读书是为了前程,也许就是为了‘天子门生’来的,我可以稍稍提点你一点,那位御座上的天子…”

白衣秀士朝着北面遥遥拱手。

“…最好棋。”

“你可以慎重考虑,我只在会稽学馆留一日,如果…”

“不必考虑。”

梁山伯看着面前的白衣秀士,眼神幽暗深邃。

他朝着白衣秀士一拂衣摆,跪下行了个拜师礼。

“学生不是为了‘天子门生’而来会稽学馆的,但学生愿意跟随先生身边学棋三月。”

他的目光充满渴望,他的眼神坚定执着,哪怕这白衣秀士身上透出无数的诡异,梁山伯依旧决定赌上这三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多年了,这是唯一一个对他说出:

——“也许能让你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的人。

就凭这个,他什么都可以去试一试。

“哦?不是为了‘天子门生’?”

白衣秀士愣了愣,点头说道:“你有如此决心,倒是不错。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月,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这三个月你得做好受苦的准备。”

他看着梁山伯视死如归一般点头应诺,越发觉得这两次卜卦冥冥中自有天意,上前扶起了梁山伯,笑着说道:

“我只是指点你棋术,算不得什么授业恩师,我姓陈,字子云…”

“你便唤我子云先生吧。”

祝英台:(瞪眼)哇,两个都是龙啊,这岂不是双龙夺珠(祝)?

马文才:(摇摇头)不,我们命苦,是双龙戏猪。

祝英台:…

第83章 我是小人

马文才要去浮山堰的消息很快在甲生之中流传,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马家来了不少人在山脚下马家的小院里待命,据下山打探的学子说,其中有护卫有力士有车队,一副要长途跋涉的样子。

有人好奇去问马文才,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马文才认为游学也是增长见闻很重要的一种方式,浮山堰出事,恰巧他祖产有不少在淮南郡,一来巡视受灾情况,二来便是去游学看看人间疾苦。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恐怕要被人嗤之以鼻,要是祝英台这样的人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各种“作秀”,就是各种“刷存在感”,可因为做出这种事的是马文才,这理由竟人人都信。

且不说一开始浮山堰受灾他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切,就凭他祖母的产业是他在打理这一项,如果不处理好了,马文才日后经营家业的能力就要被质疑;更别说有了刘有助和帮助梁山伯等事,整个会稽学馆的人都认为马文才就是那种面冷心热的君子,浮山堰受了灾,去看看家中产业是假,去淮南郡为自家的佃户和百姓散粮赈灾是真。

寒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崇拜敬爱一个人的时候,不必什么理由他们自己就能给你按上各种美化后的原因,可一旦讨厌你,就连你中午多吃了顿饭都会被当成“炫富”。

马文才就遇见了这种情况,自从山下有马家人来了的消息“一不小心”走漏了,他走在学馆里就会遇见各种各样奇怪的人。

“马公子,我姑母家就在浮山堰地区,住在…&¥%#,这是地址,能否‘顺路’去看看,看看我姑母家可安好?”

一个腼腆的学生躬着身递来一张方胜形状的纸片,上面大概写着住址名讳和特征等信息,也写了一些关心姑母家亲戚的话,为了方便马文才携带,还按照时下的习惯叠成了小物。

马文才一路上已经遇见了许多这样的人,从他一开始遇见乙科的同窗没抹开面子收了以后,几乎整个会稽学馆里家中有亲友的人都开始递“家信”了。

“…”

马文才脚步一顿,难掩烦躁地闭了闭眼,但还是微不可见的点了头。

他身后的风雨雷电一早过来早已经轻车熟路,收了他的信纸。

“马公子,谢谢你,谢谢你!我就知道你和其他士子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那腼腆的公子几乎喜不自禁,感激到声音都有哽咽。

什么叫和其他士子不一样!

给他招恨吗?

马文才连接话都懒得接,继续维持了他一贯的冷傲架势,见侍从接了书信立刻跟着去贺革院子的方向。

“主人,越接越多了。”

疾风有些为难地看着马文才,因为信件太多,他只能脱下外袍兜着。

“真要去送,会耽误行程吧?”

“谁说我去送?”

马文才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只是接了,我又没说我一定送去。”

疾风“哦”了一声,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有些欲言又止地问:“主人,家中来人了吗?为什么山下来的那些侍卫,我们一个都不认得?”

听到疾风说起此事,细雨也跟着发出了质疑:“是啊,主人,您要去淮南郡,家中知道吗?是不是要递信说一声?”

他们心中对马文才对外说的借口将信将疑,且不说淮南郡里马文才祖母的田产虽然不少,但马家原本就不靠田地经营公中,马文才没必要冒险去一趟浮山堰。

就说家中真的知道他要去浮山堰,以主母对他重视的性子,哪怕田全淹了都不会让他去的,更别说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们别管,我自有理由。这一路上你们就跟好我,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也别多问就是。”

马文才知道风雨雷电只效忠于自己,问这些问题只是担心他的安全,所以也不怕他们跟他娘“告状”,只随口解释着。

“等我们出发了,我自然会写信回去说明原委的,沿途也会捎信回去报平安。”

他这话几乎就是告诸几人那些人确实不是家中的人,风雨雷电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却只能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没敢开口劝什么。

他们这主人从小就有主见又主意大,他做出的决定即便是太守都很少反对,当初不去国子学来什么会稽学馆,所有人都觉得马文才疯了,太守连原因都没问,就开始为他写荐书、安排妥当入学的事情。

他们四个,只能做好该做的事情。

贺馆主早上也已经“回”了馆,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召马文才过去,许多人都猜测是跟去浮山堰有关,所以那些送信的才能在马文才去贺革小院的路上“堵”他。

在一路不知道打发了多少明里暗里打探消息、请他捎带东西、想要问问是不是知道去浮山堰有什么好处的各色人等后,马文才终于“顺利”的到达了贺革的院子。

但这时的他,早已经被一路过来各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弄得心烦气躁,随时都能发火了。

等他到了地方,贺革的两个书童若愚和若拙早已经等在了门口,见他来了忙不迭地上前:

“马公子,你总算是来了,馆主等了你多时。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通报,不如我直接…”

他还没说完,若拙已经腿脚极快地奔入了院中,哪里有一点“拙”的样子?

没一会儿,贺革已经换了外出的衣服跟着若拙出来,见到马文才来了也不多解释,丢下一句“跟我走”,引着马文才就往隔壁而去。

隔壁住着褚向和徐之敬这两位跟在贺革门下读书的士生,褚向是因为长得太好性子又内向,不愿住在学舍里,徐之敬则是不想和庶人混居,两人都单独占着一个客院。

“徐家早上送了信来,送信的使者被徐之敬赶出去了,那信使无奈之下只能找到我,求我设法让徐之敬前往梁郡。”贺革头痛道:“我原本想要你跟着子云先生,越不显眼越好,可哪里想着这么巧,所有事情都撞到一起去了。”

“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文才惊讶极了:“梁郡就在水灾中心,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徐家为何要让徐兄前往梁郡?”

风雨雷电听到他去淮南郡都不安成那样,这淮南郡离出事的浮山堰还有一段距离,梁郡就几乎已经在寿阳脚下了,就算没什么事,被魏国人抓到也不是开玩笑的!

徐家疯了吗?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信我没看,只听徐家来人说,浮山堰地区有人发现瘟疫,上报给当地官府却再无音讯,所以求助到丹阳徐家去了。”

贺革叹气:“那信使为送信跑的人都虚脱了,一条命去了半条,我哪里能敷衍,可又召了你来,不好把你丢在那里,所以等着你来。你要有什么法子劝劝徐之敬,也是救命的功德,哎…”

如果出现瘟疫的地方是梁郡,那就能理解为什么官府没人愿意管。自从浮山堰开始修建后,寿阳附近的梁郡就变成了弃地,有能力的青壮早就抛离故土去了别处,留下的都是无法搬走的老弱妇孺。

浮山堰未崩溃时,已经蓄水蓄了四个多月,寿阳附近全部都被淹完了,连寿阳城里都有水,魏国人和萧宝夤用两年的时间在地势最高的八公山建新城和新寨,将寿阳附近可能会被水淹到地方的村落城镇里的人,全部迁到了八公山上,所以寿阳周围淹成了一片死地,除了损失了不少良田以外,对魏国却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处在寿阳附近的梁郡、钟离郡地方却几乎是直接被水冲没了,水往东流,越是下游越是凄惨,上游的尸体堆积在下游的河谷、河川之间无人清理,最近连鱼价都贱了一半,可见当地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若不是现在已经天凉,怕早就有疫情蔓延了。

现在才说发现有瘟疫,已经是万幸,只能感激老天尚给凡人一条活路,没让盛夏汛期发生暴雨溃堤,否则要是烈日之下,尸体腐烂之后,恐怕连水都喝不得。

马文才虽然愿意送陈庆之前往浮山堰地区,可去的地方都是安全的,听贺革的意思,是要劝徐之敬跟随徐家人一起前往查探瘟疫情况,说不得还要求子云先生捎带一程,所以才说“哪里想着这么巧,所有事情都撞到一起去了。”

子云先生不会也跟着去看看疫情吧?如果真是这样,就头痛了…

马文才重活一回,最是惜命,一想到要去瘟疫之地,心中已决定等会儿束手旁观,绝不劝徐之敬一句。

贺革哪里知道弟子是这么想的,在他的心目中,马文才不但德行高尚,还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所以还特意带着马文才来一起劝人。

贺革亲自来见,徐家的刀卫当然不会拦着,听到先生来了,徐之敬也不敢怠慢,连忙出来迎接,当看到马文才时还愣了一下。

“不知先生来找学生,所为何事?”

“徐家来给你送信的那门人,是从淮河南岸一路骑马跑回来的,大腿和臀部已经全部烂了。徐之敬,即便你不以医者自居,君子却要有仁心,你怎么能直接把他轰出去?”

贺革几乎是厉声训斥。

听到贺革所言,徐之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垮下脸低声道:“先生,虽然我尊敬您的才德,但这是我的家事,却不必向先生解释。”

“家事?梁郡出现瘟疫,正在往东边蔓延,丹阳徐府已经全府出动,连徐家还在学医的门徒都去了,即便是家事,你也该和家人共进退才是!”

贺革痛心疾首。

“出现瘟疫就该及时上报官府,无论是治病也好,疏散百姓也好,都是官府应该做的事情,我徐家何德何能要将人间疾苦一肩扛起?官府都不管,我徐家能管什么?我知道他们都去了,但我不去。”

徐之敬有些烦躁起来,看着贺革的神情也没之前那么恭敬:“先生,即便你是我的先生,勉强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难道不是一种仗势欺人吗?”

“官府若管,又何必劳动你丹阳医家一门白身!就是因梁郡如今落在在魏国之手,进出梁郡如果被发现是梁国官员都会视同奸细有生命危险,白身反倒容易便宜行事,所以建康才不好派出医官。你祖父之弟徐謇当年便是因此被掠入北朝,至今没有回返故地,不是吗?”

贺革和徐之敬这一支是世交,对徐家的事情十分清楚,他一说到此事,徐之敬脸色立刻变得不好。

这几乎是徐家的遗憾和耻辱。当年青州被魏国攻占,战死者众多致使发生瘟疫,徐謇不顾兄长阻拦前往青州,因亮出医官身份试图进疫区救治被俘虏的宋国将士,而被魏国所掠。

他祖父挂念身在北魏的胞弟挂念了一辈子,徐謇被掠到魏国之后,他的祖父至死都再没有见到他一面。

“东海徐家子弟几乎都出仕朝中,唯有你这一支因故白身,你父亲方才接到消息立刻领弟子前往梁郡查明瘟疫源头。”

贺革皱眉,“两国如今正在交战,浮山堰又出了事,只要有一点不对让魏国找到理由,说不得北方就会趁机南伐。瘟疫要蔓延死亡惨重,谁也不知道魏国会不会大军南下趁虚而入。你父亲怕是因为担心这个,才又重新出山。如今他派出门人召集徐家子弟入灾地,显然情况已经到了极为紧急的时候。”

马文才原本闲闲地站在两人身后,听着贺革劝说徐之敬,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可听到这里时,马文才却愣了。

贺革虽然是大儒,才干也不差,却并没有政治能力,也没有什么大局上的天赋,否则也不会只是做个馆主,早已经出仕为官。

贺家这几代的名儒都似乎有这方面的缺憾,虽然都是正人君子,却并不关心政治,也没有和人争斗的心思。

然而贺革在劝说徐之敬时,却引用了“南北之战一触即发”这样的战略大局。而他之前明明说自己没看到信,现在桩桩句句又像是亲眼见到了徐雄为何要如此牺牲前往疫区,条理清晰逻辑周整到让马文才意外。

不过片刻间,马文才就明白了过来。

既然子云先生现在留在馆中,也许就住在贺馆主的小院里,信使来求助的时候说不得就在当场,这一番分析,应该出自子云先生之手。

这也就能明白为什么贺馆主的院外还有人把守,贺革甚至亲自来劝说弟子前往梁郡,而且和他言语间隐隐有让徐之敬跟他们一起上路的意思。

贺馆主根本无法做主这次北上的行程,若不是子云先生已经同意并确定,先生又怎么能冒着暴露子云先生身份的危险,突然插个外人进来?

难道南北形式真的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

马文才心中既疑惑又惶恐。前世南北没有打起来,是因为北方的胡太后是个蠢货,国中反对的声音又太大,她不敢分出军权给宗室去南伐,所以没有乘胜追击。

可如今他重生一次,百般阻挠之下也只是让浮山堰晚了两年时间才建。这两年对南方没有太大变化,可已经足够北方的胡太后压下许多反对自己的声音。

她现在临朝称制权倾朝野,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如履薄冰,会不会为了让自己声威更进一步,而发动南伐?

毕竟若她想再更进一步,在北魏这种鲜卑人统治的国家,光有文治没有武功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