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傅歧茫然低头,见到一个穿着单薄麻衣、赤着脚的小女孩正看着他,见他低头,满脸脏污的女孩连忙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一颗缺了的门牙出现在众人眼前。

但比那门牙更让人震动的,是她头发上插着的草标。

“你,你多大?”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问出这句话来。

“我今年五岁了!”

她伸出手,却比了个四的手势。

“你家大人呢?”

傅歧左顾右盼,但凡有大人领着卖孩子的,一定就在左近,这孩子的大人在哪儿,为何让她跑上前拦人自卖自身。

“这位公子,不要买她,我女儿更好看!”

随着一句讨好的招呼,一个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被推到了他的面前,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

他动作太大,之前的那小女孩被推到了一旁,摔的一声惨叫。

两个侍卫见有个中年男人挤上来,连忙护在傅歧面前,那中年男子见到傅歧有护卫跟着,不惧反喜,将女儿又推了向前,径直撞在侍卫的身上。

“阿爷…”

“乖,跟着这个公子,你就有饭吃了,弟弟也有饭吃了,乖啊…”

“呜呜呜呜,我也想吃饭!”

被摔的女孩在地上爬着,边爬边哭。

“阿爷和阿姊都饿死了,我不要饿死…”

傅歧面色木然地往前看去,耳边一片哀呼之声。

“原来那些草席盖着的不是活人吗?”

只知道用奴隶,却不知道奴隶从何而来的傅歧心中茫然的想着。

“死人也能卖吗?死人为什么要放在市集?”

被中年男人用身子挡住不给爬上前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着,抱着男人的腿大哭“不要饿死”,头上的草标颤颤巍巍,掉下去好几回,又被小女孩捡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往头上插。

这里的动静引发了其他的人注意,原本只是麻木跪在原地的人也开始张望。越来越多的人带着犹豫和期待的表情向着傅歧走来,手中牵着自家鬻卖的男孩或女孩,似乎也想来场“甩卖”前的吆喝。

如果祝英台在这里,大概会吓得半死,因为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就跟一个活人突然走进了丧尸游荡的长街中,引着一群行尸走肉奔了出来,而刚进来的活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歧自然是没看过什么丧尸片的,可眼看着这些顿伏街巷的人突然像是打着鸡血一般,满脸兴奋地向着他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爷,居然也怕了。

他瞪大了眼睛,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之前那“好心人”的感慨。

还要去找?

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看着一群头上插着草标的小孩在拉扯中或顺从或痛哭的前进着,傅歧惨白着脸色,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来西市是为了找流民打探浮山堰的消息,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敲,不停地敲,已经到了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终于,他掉头跑了。

在建康城的傅歧承受着巨大的刺激,而在曲阿的马文才一行人也不见得幸运到哪里去。

在和马文才等人“不欢而散”之后,徐之敬瞒着几人,第二天一早带着刀卫,去城中的药铺和医馆打探瘟疫情况。

东海徐家的名头能让大部分医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原本是并不算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曲阿本来就有曾在他父亲门下学医的医者开了医馆。

可带着刀卫的徐之敬,却被人绑架了。

一同被绑架的,还有医馆里坐馆的徐家门人。

徐家的刀卫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说是连绑架的人都没看见,徐之敬只是在那医馆后面和徐家出身的医者说个话,连门都没有出,徐之敬和贴身护卫的一个刀卫都不见了。

连个呼救的声音都没有。

“那医馆什么来路?”

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陈庆之急声问道。

“馆主不是此地人,在丹阳徐家学过医,年纪三十有二,名义上是徐之敬的师弟。”

马文才将自己已经得知的消息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有条有理地说着:

“他也一起失踪了,带走他们的人应该是从后门走的。因为徐之敬拜访,馆主早上特地闭了馆,清了闲杂人等,连药童都放假回家去了,失踪的时候是在内室说话,徐兄只带了一个刀卫,刀卫也一起不见了。”

“可报了官?”

陈庆之问。

“报了官,也派了捕头去查看过,一路都没有留下脚印和痕迹,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马文才也蹙着眉头。

“曲阿县最近案子不少,人手紧张,县令已经承诺会派出最大的人手查案,但徐兄的安危不能只放在曲阿县衙身上,子云先生可有什么好意见?”

他不是病急乱投医,论查案,侍御使若不是好手,那县衙里的捕快就更不必指望。

果不其然,陈庆之将同去的几个刀卫召了过来,细细问了些什么,便回身问马文才。

“傅歧走时,托你照顾的猎犬呢?”

第109章 杀身成仁

徐之敬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身下是一片稻草铺就的床铺,倒还算干净,可是粗粝的草杆戳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阵难忍的瘙痒。

他的鼻端传来隐隐约约的霉味和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光线很是昏暗,就连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丁点动静。

但就是这一丁点动静,已经足够他知道自己不在老杜的医馆里。

“老杜?”

徐之敬试探着开口。

“在不在?”

他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老杜的医馆里,他说有个病人想请自己看看,但是他以“不治庶人”拒绝了。

然后有人从背后对他洒了一包什么,他只闻出一味洋金花的味道,就觉得头昏昏沉沉,被人捂住了嘴按到窒息昏迷了过去。

洋金花?

麻沸散是《扁鹊心经》的方子,所以对他下手的,是老杜吗?

徐之敬表情一冷,想要坐起身看看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身子软弱无力,必须要一点点恢复力气,这也是药物遗留的作用,原本是担心病人药效退了以后突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老杜。”

他咬牙切齿。

自从家里出了那种事后,他最鄙视的不是庶人,而是恩将仇报之人,老杜是他父亲收下的弟子,在他父亲身边学医十载,父亲被除官后才回乡开医馆,这才几年?

这才几年,已经开始做绑架的勾当了吗?

“人醒了!”

就在徐之敬咬牙切齿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束光,他眯着眼看去,原来这间暗室的隔壁还有一间房,只是是道和墙做的一样的门,所以未从外面打开时,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起来和墙并无两样。

随着那人“醒了”的喊叫,屋子里突然涌进来三四个人,为首的赫然就是他的师兄弟老杜。

见徐之敬冷眼看他,老杜也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弯着腰道歉:“师兄,我也不想用这种下作手段,实在是事急从权。师弟我学业不精,有个病人看不好,可您又不想给庶人治病,我只好这么‘请’了。”

“你确实好手段。”

徐之敬脸色铁青,“我记得你也只是个吏门出身,冲撞我不算,还囚禁我在此地,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师兄,我…”

“杜先生,您何必低三下四求他,他自己的命还攥在我们手里,岂是他想不治就不治的!”

一个精壮的汉子厉声说着,又对着徐之敬说:“不光你被绑了,你身边的刀卫也被我们绑了,你若不治,我就在你面前把那刀卫千刀万剐了,你要再不治,我就把你也活剐了!”

他手一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臂长的杀猪刀,木刀柄褐的发黑,显然也不知杀了多少猪,亦或者…人?

那汉子身后的人都举着油灯,他将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徐之敬面前削过,带起一阵腥风,龇着牙狰狞的笑着。

“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你是没见过活剥皮吧?我们几个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乖乖帮我们把病治了,我们就不动你。”

这时代的年轻士族大多真是细皮嫩肉,弱不胜衣,个别稍微强壮点的,也都是一吓就尿裤子的怂货,这些人能熬到这里,也不知道在士族那里得了多少次手,料想着一吓就能吓的这徐之敬乖乖给他们看病。

“侍卫本来就该为主家而死,没有主人为侍卫而屈服的道理。而且我也说过了…”

他们却没想到,躺在稻草上四肢无力的徐之敬只是闭上了眼,臭着脸重复了一遍:

“我不治庶人。”

“你!好好好!”

那汉子怒极反笑,让人将丹阳徐家的刀卫拽了过来,就立在徐之敬的身前,手起刀落,削下了对方的一块腿肉来。

那刀卫也是中了麻沸散,但他更惨,他体质比徐之敬好,捂住口鼻也不能昏迷,是被人活活从后脑敲晕的。

此时他身上麻沸散药效未退,脑后又有重伤,神智还未清醒,一块肉被削掉在地上,因为对方速度太快,竟没有反应过来。

徐之敬闭着眼,那刀卫被削掉一块皮肉居然一声不哼,连让徐之敬睁眼的动静都没有,屋子里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除了那徐家学医的老杜,其他人都不知道麻沸散的功效,还以为这徐家的刀卫为了不让主子受威胁硬生生忍着,都在心里喊了声“好汉子”。

如果徐之敬和这刀卫哭喊求饶或痛苦大喊,也许这屋子里的人反倒高兴,现在刀卫浑浑噩噩一声不吭,徐之敬也一副不愿睁眼的样子,屋子里的人倒陷入了僵局。

老杜叹了口气,在屋角的药箱里取了绷带等物,给徐家的刀卫包扎,不能让他就这么流血流死了。

包扎的时候,那刀卫才好像有了些痛楚,大腿抖了几抖。

“庶人怎么了?庶人就该死吗?”执刀的精壮汉子啐了一声,“要打仗时,是我们这些庶人上;要服徭役,还是我们这些庶人上;修桥架路,开荒耕田,我们拼死拼活养活你们这些贵人,让你们在家中吃喝玩乐,在你们的眼中,我们就是些牲口,生了病连给人看病的资格都没有…”

“士人怎么了!死了不都是一块烂肉!”

那汉子越说越气,举着尖刀就要往徐之敬身上捅去。

这一下太快,老杜吓了个半死,连忙扑出去,抱住那汉子的身子就往后拖:“吴老大,别冲动!我们还要请师兄看病呢!”

吴老大本就是作势吓徐之敬,被他拉扯,也没硬要往前要了徐之敬的命,只不过大喊大叫着:“都说你们东海徐家德高望重,救人无类,我看也不过是些骗人的名声!你们不过就是些博取别人尊重的伪君子罢了!医者无父母之心,算什么医者!”

这样的话前几年在徐家门口说,说不定一门的医者都要义愤填膺,治好别人证明徐雄不是“沽名钓誉”之人,维护自家家主的名声。

可自从被这名声所累,引得徐家一门悲剧之后,徐之敬听到这样的话只想冷笑,连眼皮都懒得抬上一抬。

在这一点上,他比马文才还要孤傲些。

“吴老大,吴老大诶!”

老杜将吴老大连扯带拉的拽到屋角,按住之后,对他将徐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尤其是庶人在门前把徐之敬兄弟活活打死的事。

他是徐家出身,这里又离丹阳极近,当然震动士林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自然知道吴老大用名声要挟企图他动容是不可能的,又怕吴老大一个莽撞真把人怎么样了,只能两头安抚。

老杜将这陈年旧事一提,吴老大脸色顿时不好,原本在他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倒棘手了起来。

“师兄,你也看到了,我也是身不由己。有这么多好汉,我,我也只能好生劝着,不能做主把你放了。”

老杜安抚了愤怒的吴老大后,走到徐之敬身边,跪下低诉,“他们都是北边浮山堰的灾民,好不容易拼死逃出了生天,家人却染了疫病,一旦在外面被发现,所有的流民都要被赶出曲阿去,现在南边已经没他们能容身的地方,就我们曲阿令还算温和,师兄就帮他们看看,如果你不愿救庶人,可以把方子教给我,我来救他们,也是一样的。”

“老杜,我父亲待你如何?”

徐之敬没有回他的话,而是闭着眼问他。

老杜脸上一红,惭愧地说:“先生待我如父如师,传我医术,教我道理,虽然他只肯收我做个记名弟子,我却一辈子记在心里。”

“我兄长又待你如何?”

老杜听到徐之勉,眼中泪珠滚动:“大公子亲自领我打点官府、帮我引荐卖药的商人,我这糊口的医馆才能建起来,大公子对我有再造之恩。”

徐之敬点了点头,森然说道:

“你也知道我徐家从未亏欠过你,不但没有亏欠你,你还受我家恩惠许多。可如今你也和那些害死我兄长、逼的我家支离破碎的庶人一般无异,都是忘恩负义之恩。我曾发誓不救庶人,我家中兄弟都怪我太过偏激,如今看来,不救是对的,否则像你这样恩将仇报、谋财害命的庶人多救几个,我徐家多少条人命都不够。”

“师兄…”老杜听得徐之敬的话极重,连忙跪了下来:“师兄,不是我恩将仇报,而是真的不得已为之的理由,先生教我们医术是让我们救人,可我想救人,本事却不济…”

他本来性子就懦弱,年纪又大,所以徐家不少人看在同门的交情上才对他颇多照顾,怕他在外被人欺辱,如今跪在徐之敬身前泪眼婆娑,越发无法让人同情,只觉得吵闹。

徐之敬便是如此,他就是没睁开眼睛都知道老杜现在脸上什么神情,脸上表情越发不屑。

“士人有士人的风骨,君子一诺千金。自我兄长死后,我就不救庶人,不是我瞧不起庶人,而是我人小力弱,又碍于家训不能主动杀生,故而不能亲自手刃加害我兄长的罪人。”

徐之敬性子是真的桀骜,丝毫不把这些人的威胁放在眼里。“我不能为他报仇,只能以不再医治害死他的同类来尽我为兄弟的道义,你们要么就像打死我兄长一般打死我,只有一点…”

他竟微微一笑。

“老杜,你莫让我家人知道我又是被庶人打死的,否则从今晚后,徐家不会有一个医者再治庶人。因为我对兄长之心,正如我弟弟们对我之心。”

徐之敬只有十七岁,这些威逼他的流民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多岁,就算不是以大欺小,这么多人围着他威胁,也算是以多欺少,原本就有些觉得别扭。

如今徐之敬根本不似一威胁就哭求的士族公子,反倒有些“混江湖”之人才有的那种“划道儿”,一群屠狗杀猪之辈虽然恨他不肯治庶人,却也不禁为他的硬骨头所动。

可再怎么为他震动,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徐公子,得罪了!”

吴老大身后一个个子极高的汉子突然几步走了上来,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老杜和吴老大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嘛,齐齐大喊:

“老六,你做什么!”

“我让他看看杜先生为什么‘恩将仇报’!”

被唤作老六的抱起徐之敬,大步流星地就往隔间而去。

徐之敬只觉得眼皮前突然一亮,他是闭着眼的,其他几感自然敏锐,原本暗室里那霉味突然变成了各种腐烂腥臭的气味,耳边也有些痛苦的闷哼,再闻着屋子里发出的药熏之气,一双好看的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

老六见他皱眉就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毫无所动,又叫了一声。

“老大,把他眼皮子撑开,给他看看!”

徐之敬骇然,还没来得及出口大骂,自己的眼皮已经被人强硬的扒了开来,无论他怎么想阖上,那两根手指却粗鲁地硬将他的眼皮往上使劲扯,徐之敬不愿眼皮被撕坏,只能流着酸涩的眼泪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徐之敬顿时大惊失色。

“你们疯了!将这么多得病之人放在这里!”

在他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十几个病人,每一个都面有病容,除却一些昏迷了的,大部分人都硬生生忍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但也因为如此,脸上的痛苦之色更重。

暗室的隔间要比暗室大的多,墙上也挂着不少火把,一条明显是从他处挖来的甬道通向这个房间,更远处黝黑不见五指。

到了这个时候,徐之敬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诧异更甚:

“这里是地下?你把我掳到了地下?”

“师兄,光天化日之下,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老杜指了指最身前的几人,“您请仔细看看,看看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徐之敬发的誓是“不治庶人”,却不是“不诊庶人”,望闻问切里望便是第一步,徐之敬见人先望气已经是条件反射,一见躺在地上的人俱是面色潮红,有的腹中鼓起犹如怀胎数月的妇人,有的皮肤溃烂满身疥疮,立刻将口鼻一掩,惊叫着:

“你在哪里找来这么多身染恶疾之人?”

抱着他的人身子一颤,苦笑道:“哪里是我们找来的身染恶疾之人,他们都是跟我们一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没死在路上,却得了重重怪病。幸得杜先生不弃,我们才有个藏身之地…”

“这其中有得了伤寒的,有得了痘疹的,有蛊胀的,莫说我不治庶人,就算我治,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吗?根本没办法治!”

徐之敬惊叫:“我最擅外科,其次是伤寒,你这里的人,够让人染上恶疾死几十次了!”

“师兄,这里的人只不过是十之一二。”

老杜压抑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传来,“留在我这里照顾的,大多是我觉得还有救的人,城中破庙那里的地下,还躺着不知多少染病之人。每隔几日就有人因病而死,吴老大他们趁着黑夜将他们拖出城外烧掉,原本五六日才出城一日,现在已经变成四日、三日。”

“我原本只是想请师兄看看我这地下还可医治之人,可师兄一口拒绝了我的请求,他们在这里已经熬了数日,听我说东海徐家的嫡系也许有法子,一时情急之下…我其实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可这么多条人命啊师兄…”

老杜涕泪直下。

“城中数千流民,只因平日没有惹起太大事端才得以苟活,一旦被其他人发现染了疫病,便会和上月齐郡一样,所有流民被官兵赶之一地活活焚烧致死。”

徐之敬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不过一颗心已经硬了而已,如今见老杜涕泪纵横,只紧抿嘴唇不语。

“师兄,流民本已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安全的地方,如今又身染病症,却连可以正大光明求医的地方都没有。生病之人难道是自己愿意生病的吗?医者又当真不愿诊治有病的病人吗?可现在这情况,就连求医或医人都已经是奢望,我学医是为了医治和我父兄一般无处治病之人,如今见到这么多如我父、我兄一般身陷绝地之人,我却束手无策…”

老杜声音渐悲,身边几条原本凶恶的汉子也渐渐露出戚容,徐之敬只觉得头上有水滴滴露,伸手一摸才知不是水滴,是头顶那高个子的汉子正在落泪。

徐家医典众多,更多的却是历代徐家人治病的手记。

从汉以来,徐家人多赴险恶之地医治瘟疫,尤其是东汉之时,几场大的瘟疫连张仲景和东海徐家这样的大族家中都锐减数百人,对于瘟疫的记载自然是最多、最深刻。

他们幼时大多看祖辈医病救人的心得经历当床头故事,见过许多惨事的记载,让徐之敬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部分人一旦知道家中有得了疫症之人,便会“生相捐弃”,哪怕曾经是至亲至爱之人,在疫病之下,也不过“不能相恤”罢了。

也是从那时起,徐之敬一直坚信人性本恶。

面前的老杜和这些汉子,即使手段下作,却确实没有放弃那些得病的人。他们明知这些病症是会传染、散布开的,却硬生生将这处地下挖开了通道,安置还有希望能够救治的人。

隐藏、转移、救治、烧葬,无论是哪一条,能做到都不容易。他们也不知道这样隐秘的行动了多久,才能掩盖住他们的行径。

他们竟有这样的本事…

这些人都是历经磨难之人,能活下来不光靠自己,更多的却是如老杜这样动了恻隐之心的人,贫贱之人有贫贱之人的活法,因为他们只能这样活。

见到徐之敬似乎有些动摇,之前那个拿着杀猪刀的吴老大突然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地向徐之敬一拜,瓮声道:

“徐公子,之前我等多有鲁莽,不是我们真凶残嗜杀,而是这么多条人命压着,兄弟几个没疯已经是万幸,手段不免急了点,之前得罪了您的侍卫,小的这就偿还!”

说罢,他站起身,又重新拔起腰间插着的杀猪刀,硬生生在自己的大腿上剜下一块肉来!

“啊啊!”

这一下痛得他撕心裂肺,可他却颤抖着身子没有倒下,将那一块肉掷于徐之敬脚下。

他是屠户,用刀的本事不在刽子手之下,刀卫没有大叫是因为他中的麻沸散比徐之敬重得多,此时药效还未过,这吴老大却是清醒之下硬生生割了自己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骇住了所有人。

“吴老大!”

“老大!”

一群人围上前去,将吴老大搀住。老杜吓得赶紧拆了他腰间系着的腰带绑住他大腿根部,连连低呼:“这是何必!何必!”

徐之敬只觉得横抱着他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却强忍着不把他摔下地去,忍不住抬头看抱着自己的高个子。

高个子显然是个隐忍内敛的性子,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的稀烂,却不敢再得罪徐之敬一分,明明想和兄弟们一样去看看吴老大的情况,却稳稳的抱着他不敢动弹。

徐之敬不是小孩子,十六七岁身量已经长开,他却一直抱着他丝毫不见疲态,应该是个力大体壮之人。

“徐公子…嘶…”吴老大吸着气说道:“得罪徐家的庶人并不是我们,但您之前说的没错,正因为不敢承认自己责任的庶人太多,才让你这样好心的人渐渐寒了心,你不救庶人为自己的兄弟守义,那边是把我们这群庶人都看成了一样的…”

他抖着手,将那尖刀戳在自己的心口上。

“几条命,才能换您兄长的一条命呢?我吴老大一条烂命肯定是不够的,若您愿意从此救治庶人,我兄弟七人的命都可在今日祭了徐家大公子。”

他眼神从屋中几人身上扫过。

“我们七人结成异性兄弟,曾发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从阳平携老扶幼带着一路逃难至此,立誓要让跟随我们的人都活下来,我们爬过山,涉过水,吃过烂肉,啃过树皮,如今已经到了这里,断不能让其他人被我们连累。”

他一边说着,手中尖刀又往前了一分,痛得猛地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