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德嬉笑着说。

萧综恨不得把面前的小人捅上个七八上十刀,可最终却只能不甘地回他:“今天不行,你且等我两天,等我两天给你找个女人来!”

“哈哈,谢过二弟!”

萧正德嬉皮笑脸地坐在萧综榻上拱手。

‘谁是你二弟!’

萧综喉间一口恶气吐不出,只能硬生生咽下,心里是说不出的憎恶。

且等着,等着!

等他联系有朝一日找到机会,一定将这货千刀万剐!

一场玩笑般的宫变,最终也像是玩笑一般的结束了,除了被贬为庶人下令追捕的萧正德,没有任何人得到了惩罚。

据说临川王府曾经被“索赔”的高门们围过一回,不过临川王最不缺的就是钱,命了王府的家臣备了些“压惊”的礼物之后,真的不长眼去闹的也没有几个了。

曾经在同泰寺门外被杀的流民,似乎就像是在梦里被杀了一般,提起这些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以“死谏的义士”来定性,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死,又为何而进京。

但流民的事情还是没有瞒住,句容山上那位“山中宰相”、皇帝的知交好友陶弘景往宫中送了一封书信,详尽说了自己所闻、所见,又提起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原本无病的百姓开始染上时疫实在是有伤天和。

他委婉的建议皇帝就算不让流民入京,沿路各地的官府也应该赈济、救治灾民,毕竟马上天气就要变冷了,寒冬日子更苦,若无朝廷出面,大部分缺衣少食的人是没有办法熬过寒冬的。

因为有这封信做引子,朝中不少大臣才敢试探着提出赈济灾民的事情,也有些高门愿意“捐献”粮食和冬衣给北方受了水灾的难民,眼见着这件事避无可避,萧衍也不得不从宫中出来,重新开朝,议论赈灾之事。

这是皇帝第一次直面浮山堰的祸事,无论是大臣也好,还是百姓也罢,都怕态度稍一激进就把皇帝又吓跑了,只能徐徐图之,决议讨论的极慢,两个朝会过去,连去赈灾的人都没决定好。

不过皇帝已经松了口,以谢家、陆家为首的几个高门已经决定先行运一批粮食出去,送到流民最多的南沛、阳城一带先行救急。

在此期间,临川王一直闭门谢客,当着缩头乌龟,假装自己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不少人心中鄙夷至极。

京中朝上的“大人”们还有时间和皇帝慢慢博弈,却有人已经实在等不了了,这人便是建康令之子傅歧。

在确定父亲已经无事,最近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之后,这位傅家出了名的“浪荡子”寻了个机会,偷偷牵着马,带着子云先生借来的两个侍卫,以“出去逛逛”为名逃家了。

他知道以他父亲的性格,若知道了他要去浮山堰地区一定担心的半死,所以只留了封书说自己要继续和同窗出去“游学”,在家里实在呆不惯云云,连他娘都没打招呼,卷着自己屋子里以前攒着的一点私房钱就跑了。

傅歧担心这么多天过去,同伴们已经离开了曲阿,一出了建康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曲阿而去,还好到了客店一打听,所有人都还没有走,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可真等到他见到了的同窗们,却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你们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第118章 编户为民

傅歧是傍晚入了城的,进客店时天都已经黑了,虽说这时候要休息也能休息,但这么早就睡也太早了点。

所以傅歧就没想过他们会哈欠连天的来“迎接”他。

他离开的时候,一群同窗虽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但大家都是年轻人,无论多累休息一天就能养回来,所以傅歧先行一步回建康的时候,无论是马文才也好,祝英台也罢,都还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

可他才离开四五天,再回来时,一个个都跟被女鬼采阳补阴过了一样,就连一直态度超然的子云先生都一脸疲惫。

见傅歧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梁山伯勉力打起精神,抬了抬眼皮,寒暄了一句:“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你也不早回来几天,早回来几天我们也好再抓个壮丁!”

祝英台趴在案上,有气无力地说。

“偏偏等我们忙完了你才回来!”

“我怎么了我!”傅歧有些委屈地说,“你们都不知道我遇见了什么,我一回家,我阿爷就被临川王抓走了,建康城里没了主事乱成一团,前天晚上还有人攻打台城,虽然是虚惊一场吧,可当时那个样子,我家里就我一个能管事的,怎么回来?”

“有人攻打台城?”

“傅伯父被临川王抓走了?”

“陛下回宫了吗?”

听到傅歧的话,马文才、梁山伯和陈庆之异口同声的问道。

“是啊,临川王府的萧正德带了临川王的家将亲兵和一群亡命之徒去打台城,第一道城墙的城门给诈开了,让人进了内城,那天夜里兵荒马乱,内城里的人家各个门户紧闭,后来连太子出了东宫,把烽火都点着了。”

傅歧回忆起那晚,依旧心有余悸。

听着傅歧的话,马文才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前世的时候,他这个时候已经在国子学读书了,他十分肯定没有发生过临川王府的人闯宫的事情,就连萧正德也只是在“柳夫人案”被人告发时才被皇帝厌弃,萧正德闯宫这么大的事情,难不成又是他使浮山堰的事滞后两年发生才产生的变故?

这变故又究竟是好是坏?

快摸不清历史走向的马文才忍不住心焦。

“看你好生生在这里,傅令公应该是无事。”陈庆之抚着胡须,猜测道:“那台城也一定没失。”

“恩,烽火一点,陛下就领着羽林军回宫了,乱贼闻风而逃,我阿爷也被太子下令放了出来。”傅歧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庆之说道:“听说朝中最近在商议赈灾的事情,不过还没商议出结果,我怕你们走了,没等到结果出来就先逃了家,所以先生请我打听的事情,我还不知道。”

“无妨,陛下既然已经开始和臣子们讨论赈灾之事,那通往北方的道路势必不会封闭太久,各地也会开始清查流民数量…”

陈庆之笑呵呵地看了眼累的快要睡着的祝英台等人:“我等这几天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至少在朝廷清查各地流民之前将这些人入了籍。”

“咦?什么流民?什么入籍?”

傅歧把自己的事解释了个清楚,却不知道他们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一听陈庆之这么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恼怒。

“我走这几天你们难道也发生了什么吗?”

他左右看看诸人,又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徐之敬呢?徐之敬怎么不在?”

“他还在曲阿县衙忙呢,这么晚了,大概会宿在那里吧!”

祝英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今天是回来的巧,要早一天回来我们都不在这里,也在曲阿县衙里宿着。”

说着说着,祝英台实在熬不住了,将头一歪,就这么把头埋在臂弯之间睡了过去。

马文才和梁山伯也是重重的黑眼圈。

尤其是马文才,他皮肤白皙,一没睡眼下的黑青越发明显,此时他大概也是没什么精力和傅歧解释,拍了拍脸忍住自己的睡意,没什么精神地回答:

“我和梁山伯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实在熬不住,你问子云先生吧,我们先回房休息。你要忍得住好奇,明早我跟你说也行。”

他伸了个懒腰,示意身边的追电把祝英台抱到她的房里去,自己先脚步绵软的去了后面。

梁山伯也是一般,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是对傅歧抱歉地笑了笑,也跟随马文才而去。

一下子他们就走了个干净,留着傅歧和陈庆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大概是觉得傅歧一脸懵逼有些好笑,陈庆之摸了摸鼻子,咳嗽道:“咳咳,在下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详细问问小友,要不,到我房里一叙?”

傅歧实在是掩不住好奇,也等不到明早马文才答疑解惑了,顺从地跟着陈庆之就进了他的房间。

这一进门,从门后突然窜出来一道黑影,惊得傅歧往后一蹦,却见那黑影不但没有躲避,反倒直直向他撞了过来,围着他就开始狂叫。

“嗷呜嗷呜嗷呜!”

“嗷呜!”

傅歧这才反应过来黑影是什么,蹲下身一把抱住,将其亲了又亲,满脸高兴:“原来大黑养在先生这里!”

“这几日他们忙得很,就把大黑委托给我照顾了。说起来,这件事的开端,还跟大黑有关。”

“啥?”

“这只狗性子机警,嗅觉又灵,是只好狗。”

陈庆之笑着夸了大黑一句,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从徐之敬失踪开始说起。

徐之敬失踪是有惊无险,但其结果之惨烈,却骇人听闻。

吴老大自尽身亡,徐家刀卫硬生生被剜掉了一块肉,那地下抬出十七个病人,每个病人都患有恶疾,这些都没什么,最可怕的是事后曲阿的姜县令大致统计了一番,在此之前因为延误病情而死的流民,数量已逾六十余人。

因为很多尸体已经被火化埋掉了,之前大部分死掉的病人是得了什么病死的已经不可考,姜县令怕其中真有瘟疫,命了身强体壮之人从佛寺的地窖里又抬出了几十个病人,请了全县的医者一一检查。

这些人大多是伤害加重,也有许多是伤口感染加深、喝了路上的污水染上了腹虫等等,被放在佛寺地下的都是任其“自生自灭”的,大多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大罗神仙也难救。

曲阿县衙就“绑架案”开衙审理以后,吴老大和盱眙受灾的那些灾民的事情也就大白于曲阿百姓之中。

虽说同情吴老大一行人的遭遇,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鉴于主犯已经自杀,徐之敬这个苦主又没有计较,轻判之下活下来的六兄弟都没被有流放,但吃了三十杖,还要在牢中坐一年的牢。

曲阿民风淳朴,知道此事后倒没有像齐郡那般人人自危,在知道佛寺里那群人已经是等死以后,甚至还有人家上门送药送食。

对于吴老大等百姓的遭遇,有些受过灾的百姓也能感同身受,县中富户还为他设了灵堂,做了法事,修了“义士冢”。

可怜这些流民犹如惊弓之鸟,平日里不敢光明正大的出门,得了病也不敢医治,谁料一旦暴露在天日之下却得到了各方面的救助,一时间又是悔恨又是羞惭。

早知道是这样,又何必东躲西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病死?

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审理过此案之后,姜县令对到了曲阿的流民都做了一番统计,除了死去的六十余人,还有得病的几十人外,在曲阿县中流浪的灾民数量已经有六百多人。

如何安置这六百多人就成了问题。

曲阿不是什么大县,秋收的粮食也是还要交上去做今年赋税的,就算有余粮,没有朝廷的命令,姜县令也无权做主开仓放粮,能成功南逃下来的大多是健壮男子。

这么多人之前靠偷窃、打猎、出卖劳力等为生,可一旦没有了营生,游手好闲之下,势必要生乱。

一旦有人再作奸犯科,就会引起曲阿百姓的反感,而两边若起了摩擦,事情就要棘手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姜县令绞尽脑汁,翻遍县志,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天监六年的时候,晋陵郡也出过事,当时有一庄园主重压之下引起荫户不满,荫户们造反打死了庄园主一家,冲出邬堡,逃窜而去。

庄园主死了,他们家中的奴隶也就逃了个干净,当时有四百余人逃难到曲阿,因为没有户籍无法安置,最后是当年的县令找到了法子,趁着当年“土断”的机会,将所有的奴隶们在曲阿落了籍,分了野田,从此成为了农户。

所谓“土断”,就是为了整顿户籍,将侨户、被掠夺的荫户、流民编成编户,扩大国家租税徭役收入的一种办法,流民也好,荫户也好,本是没有户籍的,被称为“白籍”,但一旦按居住地归入户籍,就有了籍贯,变成了“黄籍”,可以分到露田,也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和赋税徭役。

土断各地一直都在执行着,但名存实亡,因为荫户之所以会变成荫户,是因为朝廷的负担比在庄园里还重,一旦遇到打仗或是其他危险的工事时,连命都保不住。

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便是如此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各地如何积极的收拢流民,流民们也总是投身于庄园或士门的托庇之下,像是因为当奴隶太惨而不愿再做荫户的少之又少。

再者增加黄籍之人并不算什么政绩,各地的官员也都不太主动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姜县令想的便是将这些人以“流民”转入编户,再按丁授予露田,在朝廷彻查各地流民将他们遣返回当地之前先把他们安置下来,只要有了希望,这些人就不会轻易作乱。

只是就算现在授了田,那也是些还未开垦的露田,也就是野地,开垦要到明年春天,这么长时间这六百多人得要吃饭、生存,姜县令已经向县中富户游说过了,县中不少富户愿意以工代酬,让这些流民替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代服今后的徭役,有了这些人出的钱粮,这些青壮的流民又有力气,就能撑到明年春天县中借种给他们。

所以一切的基础是“编户”,可编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必须要确定这些人都是流民而不是罪民,就必须一一登记他们的姓名、原本的籍贯、年龄等,而后再按照县中现有的露田分田安置。

这六百多人一一统计下来就是个浩大的工程,更别说还要再重新编户、查找露田所在之地一以对应分配,还有登记入册等等。

曲阿是中县,整个县衙里算上衙役识字的也不过六七人,因为各种原因,这件事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得悄悄在其他人没发现之前就把他们编户了,谁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就发现曲阿多了这么一群流民要把他们抓走或遣返,他们只能在这里的事情传到别处之前抓紧一切可用的时间,能编几户是几户。

县衙人手原本就严重不足,算吏只有一个,只能算算普通的帐,分田要检索全县上下所有闲置的露田,还要按面积分割,一个算吏根本算不过来,还要编户,姜县令焦头烂额之下,只好求助于这一群知情的士生。

他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没有什么好做报酬的,想来对方也看不上,况且士族高高在上,能不追究这些流民冒犯的罪责已经是万幸,愿意纡尊降贵替他们做抄写、计算的工作更是想都不敢想。

谁也没想到,这群人居然答应了。

于是,傅歧回来后,便看到了一群累瘫成狗的人。

第119章 忘恩负义

其实说都答应了也不合理,最先答应的,是祝英台和梁山伯,马文才那时正在布局和沈家翻脸之事,还要安排一行人的琐事,实在没心思和他们一起去玩什么“办官差”的家家酒。

但很快的,祝英台和梁山伯就架不住了。

他们两个,能力是有的。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有别人不能比的长处。

露田是野田,并未分割过,自然也就没有田陌,将一片野地按照面积分割成多少分授下去说起来容易,可既然是不规整的土地,也就不是横平竖直,这样的差事就算是老吏都觉得头疼,但祝英台是谁?让人把那地形和尺寸按照实际量了,再按比例画了一张图,没有片刻,就割出了需要分割的土地来。

就这一手,就足以让曲阿县衙上下的人都啧啧称奇,就连祝英台自己原本觉得“几何”这玩意儿学了没啥实际用途的,此时都有点感觉到为什么有人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来。

但六百多名流民里,只有七成是男人,还有三成是妇人和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妇人和小孩授的田又不一样,有些是一家子人,加上看着图纸分当然是公平,可地也有能种不能种的,那得了分法的官吏拿着图纸往实际的地方一比,好家伙,这家地里全是石头,那家地下低洼积水,分了肯定是要上告的。

这一来一回,再重新去其他露田“割地”重分,又是一堆忙乱。

如果换了个不负责的县令或分配之人,分了就分了,至少站得住脚,你家地里有石或是不易灌溉,那是你自己运道不好,怪不得他们不公平。

偏偏这些流民都是受尽了苦难的苦人,大多也是不想再回乡的,这些露田就是他们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是姜县令也好,还是祝英台也罢,都不愿随便敷衍了,只能把自己累成狗,继续来。

再说梁山伯。

梁山伯算是吏门出身,愿意帮姜县令,一方面是心善,一方面也不乏趁机提早锻炼下自己为官能力的意思,若他是个糊涂虫也就算了,就依样画葫芦按照流民的叙述记,再誊录黄籍,原也不算什么累死人的差事。

怪就怪他太过心细如发,这一和流民接触,立刻就察觉了许多不对。

这些流民的原籍并没有撤销,只是因为大水冲毁了一切不能回乡,现在是慌乱的时候,但等安定下来,姜县令必定是要将这些人的籍贯出身发回原籍核对的,以防有人有罪人蒙混。

这六百多流民里,一听说可以授田,有的七八岁的硬说自己有十四岁了,有女人男扮女装的,还有明明过了可以服徭役的年纪却说自己不过三四十岁的,除此之外,对自己姓名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籍之地的,对家中其他人的情况一问三不知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梁山伯这差事办的,最是糟心。每每他看见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又不能不拆穿,一拆穿,别人看他面浅又不像是个当官的,客气点的就骂上几句,不客气的就直接上来动手。

梁山伯不过记了一天,身边护卫的衙役从两个变成了四个,又变成了六个,就连有些衙役都看不过去,让梁山伯别那么认真,左右就是得罪人的事,露田不过是些闲田,分了就分了。

但梁山伯知道这件事是姜县令瞒着上面冒着吃干系的风险做的,露田说到底是梁国公田,能够授田的田,日后也是要报于户部有专人来核对的,若有冒名领用或是没到年纪领了,到时候却不按年纪交足租庸的,倒霉的只会是姜县令。

这些百姓可不会因为这时候得了他的恩惠,就让自己吃亏,到时候反倒会倒打一耙,说成是自己“愚昧”,全凭上官分配。

梁山伯小时候在家里,也不知见过多少“刁民”在得了父亲的恩惠之后,突然又翻脸不认人的,他不是不相信这些人,而是不愿意寒了别人一片行善之心,既然姜县令将这件事请了自己来办,自己就不能给别人添了麻烦。

但他毕竟还年轻,这些一路从北方逃难下来的,哪一个不是经过大风大浪、泼辣又厉害的,有的甚至还报着能安定下来后把别处逃难的家人接来一起的,所以甚至有人在登记过后,又换了衣服给自己胡乱添些特征,再以兄弟或其他亲人的名义再来领一次。

梁山伯天天帮着记录累的头都抬不起来,自然不能一一分辨别人的相貌,但他知道之前姜县令派人一一去排查过,流民只有六百余名,可这一登记登记了上千了,眼看着每天还有人来,这再看不出来其中有问题,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于是梁山伯和姜县令商议了过后,决定在授田入籍之前要把人都叫来,看到实人才授田,“代役”的事情也一样,那些替人分担徭役赚钱的壮丁,也必须一一得了官府的手令才能接差事。

这一下就炸了锅,本来就没那么多人,何况总还有冒名顶替或其中却有问题的,根本就弹压不住,原本还“感恩戴德”把他们当成活菩萨的流民们,一夜之间似乎都把他们当成了断人活路的丧门星,大有要围衙闹事的意思。

无论是梁山伯也好、祝英台也好,都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的,他们一心一意来帮姜县令的忙,本心无非就是看这些流民可怜,既然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能帮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举手之劳,可猛一下却变成这样的局面,顿时有些灰心丧气,一点干活的干劲都没有了。

他们揽这个事的时候,马文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和梁、祝二人不同,他父亲是实权的太守,一郡之地比一县之地也不知道复杂多少,各方权力倾轧之外,有时候百姓也不见得你施“仁政”他就明白你的好意,只知道趁机多为家里谋些好处,却不知道这好处是在吸施政之人的血,有时候硬生生就能用别人的好意把别人吸死了。

马文才现在看开了,也不再一心一意谋祝英台的好感,他知道那时候他要把话说明白了,倒显得他冷酷无情、藐视别人的善意。

所以他见着梁祝忙碌,心态倒有点像是长辈教导家中心底纯善却处处碰壁的晚辈,只想让她自己撞撞南墙,知道“做善事”有时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有时候不是你行的是善意,百姓就能理解你的善意,或是回馈你的善意的,一县之地的治理尚且艰难,更别说放之天下。

梁、祝两人原本就焦头烂额,可偏偏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把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徐之敬搅了进去。

徐之敬那位便宜师弟老杜,在家投缳自尽了。

那位最初的帮手,开医馆的徐家门人老杜,原本是要杖三十坐牢的,但因为县里医者实在是不够用,姜县令就先记下了他的杖刑,让他先出狱和县中医者一起,去诊治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病人。

老杜年轻时就聪慧,否则也不会在徐家一干药童里得了青睐,成了徐家的门人,虽说因为出身的原因,因医入官是不可能了,但学成之后也是当地的“名医”,说一声“徐家门人”,那是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

也正因为如此,杜生骨子里就瞧不起曲阿这些走街串巷的医者,这并不是他人品不行,就如同后世重点大学的医科生,总会觉得自己就比那三本或医专里出来的学生要强。

他一直认为他受到徐家嫡系的教导,即便没有徐家嫡系的传承,在这一县之内,若是他治不好、觉得棘手的病症,其他人也不见得就治得好,加之他也确实是善意,不愿意将流民染了恶疾的事情传出去,所以才将自己弄的焦头烂额,以致于地窖里躺满了患者。

但姜县令下令全县的医者都来看诊,县中又愿意以医病为他们充当徭役,而且一概医资药费都由县里出了,这些医者又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个都领命前来,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直到这时,老杜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但凡行医的,总有一些独到的本事,也许没有徐家那般精妙的医术,但在一些疑难杂症上,反倒更有经验。而且这世上的医者并不是全科皆通,有些擅治风寒,有些擅治刀伤,这些人都在一起,互相讨论、验证,有些老杜都觉得无法医治的病症,竟在这些他看不上的医者手中一点点调理出了起色。

老杜自入了徐家门下后,一路是顺风顺水,虽说坑了徐之敬一把,但也自觉是自己好心,即便马文才将他骂的如同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自己心里却只觉得委屈,因为他本意确实是好的,不愿意让这些病人再去找其他医者,也是想着既然治不好,何必惹出许多麻烦,万一害的这些没患病的流民被赶出去,就是节外生枝。

结果这些人却能被他们治好。

这样的事实,让原本自诩医术高明的老杜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而让老杜受到刺激投缳的,是县中一位游方并无医馆的老医家的话。

那时,那游方医者看的是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孩,他腹中拱起老高,所有看过的人都说他不会好了,可那游方医家居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在那小孩肚子上无关要害的地方开了个洞,用细管以口吸之把他腹中的积水全导了出来,虽然肚子上开了个洞还不知道要养多久,也不知道之后伤口会不会恶化,可那孩子的命却在当时保住了,后来也能进食如常,人人都堪称奇迹。

这小孩的父母其实老杜是看过的,他家一路南下时太艰难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渴了就喝脏水,饿了就啃枯草、在外面抓老鼠、畜生吃,小孩受父母照顾还好些,他那父母一路连盐都没吃过,全身浮肿腹部高隆,他根本就没办法诊治,最后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无法进食活活饿死的。

那医者不知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在问过小孩的父母也是同样病症死的以后,好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句:

“早来找我就好了,我治这内脏的病症也小有名气,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好几次后,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后悔,某天夜里,他就在医馆里上吊自尽了,留下一封遗书,是向徐之敬和那么多被自己的自负耽误的病人道歉的。

只是老杜已死,那些收到道歉的人,却不见得就想接受这样的道歉。

老杜无论做过什么错事,他一片初衷是好的,在那么多流民受苦时,只有他第一个察觉到流民们需要的是医和药,并且主动的伸出了援手。

虽说有许多人都没有被救活,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对于大部分流民来说,就算他们还好生生的没有沦为难民之前,以他们的家境,得了病也只能等死,得病死了反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即便当时死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怨怪老杜医术不精,反倒还要惭愧自己拖累了别人。

吴老大也好,沛县那几兄弟也好,无不把老杜当做再生父母,不管他出于怎样的自责自杀了,人人都记住他的好,加上老杜在曲阿行医这么多年,治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老杜一死,哭灵的人几乎惊动了半个县城。

他在家停尸那几天,不但几乎所有的流民来了,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也来了,人们看不到那封遗信,也不知道他好生生为何要自尽,这一来二去,所有人就把矛头指向了徐之敬和姜县令。

一时间,也不知道在哪里传了什么闲话,说若不是徐之敬死活都不肯医治,这事情哪里会闹大;

若不是徐之敬以士族的身份死活都不肯治庶人,吴老大又何必自尽;

姜县令谄媚逢迎这一群高门士子,将本就苦命之人都判了罪,还要打入大牢,硬生生逼死了杜先生,现在又要以入籍的事情卡他们,显然是想趁机捞他们这些苦人的好处云云…

于是这些流民就两件事一起闹腾了起来,今天围堵县衙大门,明天上街吵闹唾骂,要给“杜先生”讨个公道,扰的曲阿县不得安宁。

流民跟当地的百姓之间也不是没有摩擦,只不过吴老大几人是人精,向外地的客商或过路的旅人谋点不义之财是有的,却从没有出过大事,也不向本地人出手,一群流民只以那“破庙”为根据地,轻易也不去扰民,所以曲阿县的百姓比起其他地方的,对这些流民倒很宽容,有些心善的,还时不时送些家里的余粮、衣服给那些可怜的小孩。

可这一闹,倒有些像白眼狼了。

姜县令在曲阿县任了六年的县令,深受此地百姓爱戴,他可怜这些流民颠沛流离,想要给他们入籍、安排他们提县中富裕之人代行徭役撑过寒冬,又号召当地空闲的汉子为这些流民在偏僻空地为他们搭茅屋、棚房,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有些看不过去的,就跟这群流民争执了起来。

这些流民里也不是没有好逸恶劳又游手好闲的,你给他免费的棚子、粥饭、医药他自然是欢喜,让他们大冬天去行什么徭役心里却是不愿意的,不但不愿意,还想多要点田,即便自己不种,以后租给别人种也是一笔收益。

闹事的大多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廉耻可言,争执来争执去,到后来居然还有动手的。

可怜姜县令的一片苦心,梁、祝的满腔热血,徐之敬的“高抬贵手”,最终都像是成了笑话,硬生生被人扇到脸都麻木。

要不是徐家有刀卫,陈庆之带了练家子,马文才那几个护卫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老杜死的那两天,徐之敬就能被“义愤填膺”的那些正义之士拉出去游街了。

即便如此,他们所住的客店还是半夜被人泼了污物,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还扎了几人的草人放在客店的坊门口,上面扎满了竹签,祝英台出门的时候看着那满身竹签的草人,惊得头皮发麻,梁山伯更是一张脸变得雪白。

祝英台并非这时代之人,对于“压胜”诅咒之术毫无所感,觉得头皮发麻也只是对“扎刺”这一种行为的恐惧,但梁山伯不同,他是原身原长的古代人,但凡古人,无论是皇宫贵族还是平民奴隶,就没有一个不畏惧这“诅咒”的,若是胆子小点的,看到那草人就能活生生吓病了。

哪怕这些草人身上并无名姓,也无生辰八字,可其中所蕴含的恶意,也足以让人心中生冷。

但祝英台也好,梁山伯也罢,都不是为了几个草人会大动干戈的人,最后还是客店里的人黑着脸去把那几个不知道谁摆在那的草人烧了,才让不知所措的梁、祝二人心中有了点安慰。

可惜梁、祝二人的隐忍,倒像是显得好欺负一般,客店里三番五次受到骚扰,连客店老板都隐隐有些求他们快点离开的意思,情况越发变得窘迫。

直到有个流民不长眼睛,惹到了马文才身上,他一口唾沫啐到了马文才的袍角之上。

马文才和梁、祝不同,一来他不是个好说话的,二来他对于这些一旦知道能留下来就看不清形势的蠢物本就看不上眼,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找不到由头发作,那人一口唾沫一啐,这些人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那被啐的流民当场就按“冲撞士人”,在那客店外的长街上被追电用马鞭抽了十鞭,又用绳子捆了,送到了衙门里。

姜县令也正为流民闹事的事情焦头烂额,马文才送来了敢当面冲撞的刺头,姜县令也就索性放开了手,借着这个由头将那些闹事的、讹诈的、散布谣言的通通抓了起来,直接赶出了曲阿县,严明不但不再留作黄籍,也不许再入城。

唯有没有生事的,还算本分的那些人继续得以留在破庙和棚屋里,待验明没有借机生事之嫌,方才会登记入册。

这一来一去,就又删减掉一两百人,之前登记入册的、授田做录的又得重新再整理一遍,梁、祝二人经历了这几天的事原本就焦头烂额,现在又有些心灰意冷,颇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