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诸位笑话了。”

马骅是典型的古代士大夫,温文尔雅,气度俨然,客气的招呼众人进府。

他毕竟是一郡之长,就连一贯高傲的祝英楼也彬彬有礼,祝英台在现代时就有点怕这种“成熟叔叔”,虽知道他是马文才的父亲,应对的有点生硬,好在马家父母都以为祝英台女扮男装面对陌生人有点不自在,并没有多想什么。

至于对梁山伯,虽然都能一眼看出梁山伯是个寒生,态度却丝毫不见轻鄙,只是没有对祝家“兄弟”那么热络罢了,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梁山伯心中的紧张之情去了七八分。

众人见礼的见礼,回礼的回礼,因为祝英台等人只是小辈,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一番介绍和寒暄后,几人就被主人家亲自领进了饮宴厅。

一路上魏氏不住的打量祝家“兄弟”,心中满意极了。

但凡士族联姻,容貌倒是其次,人品气度才是放在第一位的,祝英楼不必多说,就连马文才站在他身边都像是没长大的毛头小子,祝英台不说话的时候也很是能糊弄人,魏氏看看儿子,再看看祝英台,想着祝家既然千里迢迢还把儿子护送回来,自然对儿子也是满意的,心里更喜。

祝英台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赴宴,不免有些紧张,难得乖巧,魏氏之前虽然听船曹说“祝公子性子爽朗,和好友勾肩搭背不拘小节”,可一直不相信女子能这么“放达”,心中将信将疑,总觉得她是被人“勾搭”二迫于女扮男装不敢拒绝。

如今一见她低眉敛目,内敛含蓄,那一丝疑虑也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停地泛出笑意。

旁人不知道魏氏性格,马文才却是知根知底的,见自家母亲莫名其妙窃笑,心中升起一丝不祥。

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马父已经入了主位,击掌让下人引众人入席了。

这是正式的宴席,每个人位置离得不远不近,既不能像学馆里廊下食那么随便,也没办法交头接耳,所以每个人一入席,都只能规规矩矩的。祝英台最怵古代这种正儿八经的分餐制,即使马家人都笑语晏晏,也忍不住头皮发麻,等马父举起酒杯祝酒时,只能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喝酒。

只是她原本以为要喝到那种纯度不高又涩辣的“美酒”了,唇一沾杯却突然一愣,满脸疑惑的抬起头看着身边倒酒的侍婢。

祝英楼见众人已经放下酒杯,唯独妹妹抬头旁顾,担心她有什么不对,微微凑过身子问她。

“我这个…”

祝英台舔了舔唇,甜的。

“好像是甜酿?”

甜酿是不过有点酒味的米汁,跟酒根本沾不上关系,正式宴席里更是不会摆出来待客,这时代的烈酒都没有多烈,南方的酒更是温和,为什么她这是一壶给孩子喝的甜酿?

“大概是看你年幼吧。”

祝英楼看了看马家父母,以为是魏氏的安排,心中对马家人的体贴有了几分好感,遂站起身来向马家父母敬酒,主动活络两家的感情。

既然不是难喝的酒,就连祝英台都壮着胆子放开紧张敬了几杯,所谓是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见祝英台终于回复原来的自在了,马文才微微一笑,和身边的梁山伯说着闲话,间或陪父母喝上一杯。

“郎君,您身上还有伤,又把主母吩咐的甜酿换给了祝公子,还是少喝几杯吧。”

侍女担忧地看着喝着酒的马文才,又看了看对面的祝英台,忍不住劝诫。

“聒噪。”

马文才状若无事地斥了她一句,“我能不能喝酒,我自己不知道?”

梁山伯在旁边听了,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桩,抬头看看对面的祝英台,只见她大概是把甜酿当做了饮料,一边吃菜,一边自斟自饮,再见马文才虽杯子动的频繁,侍女却每次连半杯都不敢倒上,心中微微一叹。

那侍女劝诫了几次,见马文才已经有了反感之色,只能默然倒酒。

只是在马文才没注意的时候,那侍女趁着温酒和一位小厮说了些什么,那小厮也是一惊,飞快地又跑向了一位侍婢。

这几下传话之后,此事终于传到了魏氏耳边,正看着祝英台微笑的魏氏闻言笑容一僵,看了看祝英台正自斟自饮的动作,再看看那边两颊泛红的儿子,心中叹了句:

“幸亏是女子…”

要不是知道祝英台是女子,此番她肯定以为儿子有断袖之癖。

哪里有把人护到这幅样子的?又不是手足兄弟!

她刚刚还在想,这祝英台看起来娇娇弱弱,想不到酒量不差。要知道她们这样的女子,平日里应酬交际也和男子没什么区别,后宅宴饮,该饮酒的时候饮酒,但凡酒品差点的,就要贻笑大方。

虽然不至于海量,但是能喝点酒,一定是加分项。

谁能想…

“罢了,我家文才何时对其他人这样另眼相看过?等送走了祝家兄妹,我就请老爷和我修书一封,换了庚帖,问过八字,正儿八经的把亲事定下来吧。”

魏氏捏着酒杯,心中想着。

“也不知文才知不知道那祝英台是个女的,要是知道,时日拖长了,恐怕两人感情深了,又同窗共室,要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毕竟一个是年幼无知,一个是血气方刚。如果不知道,那更是不好,断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文才可别钻了牛角尖…”

她一边想着那祝英楼兄妹衣着华贵家世不凡,彩礼肯定不能少的,婚事也不能寒酸,这么一算,准备起来又要不少时间,一边又想着自家夫君准备“以退为进”了,得趁和沈家交恶之前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否则日后说不得祝家反倒看不上文才。

她在这边出神地想着儿女亲事,霎时间连儿子不宜饮酒的事都放到了一边。

两边的祝英台和马文才都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他们的身上,那边梁山伯也只闷闷地饮着酒。

士庶分别以来,庶人就极少和士人同席,按理梁山伯只能在偏厅接受赐宴,这次马家安排梁山伯坐在马文才下首,已经是绝对的“礼遇”了。

以他的身份,连敬酒都是高攀,若不是马文才间或和他聊上两句,这气氛真的足够尴尬。

就在梁山伯准备喝第五杯酒时,主位上马文才之父马骅好似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牙箸,带着猜测的神情突然问梁山伯:

“梁山伯,犬子刚刚介绍,说你父亲也曾是贺老馆主门下,你父亲,是不是十几年前已故的山阴令梁新?”

这一问,惊得梁山伯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酒杯,赫然一下抬起了头。

第165章 士庶不容

士庶不同席, 梁山伯得以含含糊糊坐在席尾, 不过是马家故意装作不知道的一种体贴, 会和梁山伯搭话, 则彻彻底底让梁山伯惊了一跳。

待听清马骅问的是什么,梁山伯就更加惊诧了。

马文才家和贺家是世交, 两家来往甚密,而贺家是山阴大族,梁新也是山阴人, 当年说是在贺家门下求学,实际上连个座位也没有,不过是门外旁听的“学生”。

即便马骅和贺家是世交,知道这么个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的弟子,也太过奇怪了,更何况梁山伯自认自己和父亲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正是家父。”

梁山伯目光中满是讶异,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惊疑不定。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期待的。吴地三郡相隔不远,又同在官场,当年的事, 若是马太守知道点什么…

岂料马骅得知答案后,却只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并没有和梁山伯再攀谈下去,但对待他的态度却冷淡了许多。

梁山伯记事早,和自己的父亲感情极好,加之又一直有着寻找父亲死亡真相的重担, 猛见马父忽然提起自己的父亲,却不愿再说下去,一时又是凄凉又是失落,原本就自斟自酌,到后来无人相问,竟喝了个烂醉如泥,倒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了。

这一场宴会,因为马太守的一段小插曲,从一开始的宾主尽欢,到后来的气氛诡异,直到梁山伯被搀下去,那种尴尬的沉闷才真的毫无隐藏。

魏氏原本还想要和祝英台多聊聊,可祝英楼不知在想什么,以“不堪酒力”强行扶了妹妹离去。她想着祝英台恐怕还要在这里做客几天,倒也没有什么遗憾,只想着等会儿吩咐下人多送点东西过去,别怠慢了“娇客”。

马文才哪里知道魏氏对祝英台满意的不得了,他思忖着父亲刚刚突然提起梁新的那些话,等到酒醒的差不多时,去了趟书房。

此时马骅早已经吩咐下人为自己换了常服,也和马文才一样,在书房里醒酒,等马文才进来,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马文才身上。

“你从小心思重,又有主意,为父知道马家的前程日后必定是担负在你身上,可你这谋划‘前程’的过程,也实在让人捏一把冷汗。”

马文才知道他说的是想让自家彻底和沈家决裂,以及自己结交裴公的事情,微微苦笑。

若是父亲知道他暗地里还结交了魏国将领、甚至可能和临川王有了过节,怕是这口气连叹也不必叹,趁早卷铺盖回老家做田舍翁去了。

“富贵向来险中求,儿子知道分寸。”

两世为人,无论心态怎么变化,马文才在父母面前依旧是那个孝顺的孩子。

马骅知道儿子性格外柔内刚,又有些偏执,光说是劝服不了他的,况且他作为马家的家主,倒情愿儿子是个会富贵险中求的野心家,也不愿他是个窝囊废,见他在自己面前乖顺,心中软了一软。

罢了,这孩子志向高远,做爷娘的只愁没办法给他提供更好的帮助,难道还要拉他的后腿不成?

但想起一件事,马骅还是无法介怀,看着儿子低着的头,他摸了摸颌下的微须,慎重道:“其他倒也罢了,我看你和那梁山伯,相处的还不错?你不是一直看不起这些心比天高的庶人吗?”

马文才在酒席上时就察觉到了什么,此时马骅提起,立刻反应极快地接话:“父亲可是知道些什么?”

他现在和梁山伯也说的上是朋友,梁山伯奋斗的目标是御史台,他以前以为这是梁山伯隐瞒自己野心的敷衍,可相交久了,自然明白这其中必定包含着隐情。

从他父亲和梁山伯的反应来看,这事恐怕也不是什么隐藏极深的秘密,只是所关之事复杂难辨,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罢了。

“那梁新,是个好官,可惜这世道,好官不长命。”

马骅唏嘘一句,有些模棱两可的回答马文才:“我也不劝你离梁山伯远点,但若是梁山伯求你什么事,你一定要慎重,有些事情,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的。”

“父亲,究竟是什么事…”

马文才意欲追问。

“山阴是大县,士族林立,强族如云,梁新能当上山阴县令,才干能力可见一斑。可就是这么一个忍辱负重近十年才爬上县令之位的庶人,却碰了一桩不该碰的事情,因得这桩事情,他不容于士庶两门,故成大祸。”

马骅没有多说,只是伸手指了指上面,“这事牵连甚广,又和籍簿有关,没几个人愿意趟这个浑水,我看那梁山伯不像是个愿意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若深究起来,不免带累到你,所以才对你有此告诫。”

所谓籍簿,是记录地方上士籍和勋籍的籍簿,自魏晋以来,门阀士族享有种种免役特权,而免役的主要依据是以当地的户籍记注为凭。

听说和籍簿有关,马文才吃了一惊。到了他们这样的实权士族,都怎么不缺钱,而士族是不必服役的的,若非正巧任着钱粮相关的地方官,恐怕对赋税征役的事都不会关心。

只要和籍簿有关,必定事关士族和勋贵的根本,难怪梁山伯想要打听到真相,却四处无门,谁会跟一庶人去提这些,甚至让他查阅籍簿?

寒门之贱弱,可见一斑。

马文才眼中微光闪烁,想要再问的多一点,但马骅却露出疲惫的表情不愿再说,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知道现在不是再追问的时机,他的父亲似乎也不愿他多了解其中的隐情,马文才只能无奈退出书房。

想到梁山伯黯然神伤烂醉而去的情景,马文才最终还是选择写了一张字条,让疾风连夜给梁山伯送去。

“希望有用吧。”

马文才站在窗前,负手而叹。

马骅选择对儿子“点到即止”,祝英楼却是把自己喜怒无常的性格展露的一览无遗。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就对宴会失去了兴趣,又如何会突然不悦。

他领着祝英台出了宴厅的门,见马家领他们出门休息的仆人就在不远处等候,只得深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脸色难看地质问祝英台:“那个梁山伯,是梁新的儿子?”

“咦,你不知道吗?”

祝英台知道之前祝英楼招揽过梁山伯,还以为他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的来历身世。

“他父亲以前是山阴县令…”

“我知道梁新是谁,不必你再说一遍!”

祝英楼只是想招揽梁山伯做个管事门客之流,这样的吏门寒生,又不是世族之家,谁管他祖宗十八代是谁?

想到这里,祝英楼脸色更黑,直接对妹妹低喝:“离那梁山伯远点,晦气!”

祝英台讨厌的就是祝英楼这种霸道的脾气,更何况梁山伯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面上虽没显出不耐,口气却明显冷淡了不少,随口敷衍:

“他和我是同窗,要一起上学的,远不了。”

“那你就不用去上学了,免得什么寒酸子弟都攀附上来。”祝英楼低头看着妹妹,“傅歧都和我说了,你还在丙科交了不少朋友?你性子单纯,别被人当做踏脚石却不自知。若要爷娘知道你是这么上学的,结交的都是梁山伯这样的人,哪怕打断你的腿也不会让你再去会稽学馆。”

祝英台忍住反讽的冲动,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她假作无奈道:“连心高气傲的马文才都视他为友,他以后的前途不见得…”

“就凭他是梁新之子,以后就不可能有什么前途。”祝英楼嗤了一声,“难怪他和傅歧看起来交情不浅,那梁新原本就是靠着傅家起来的,算是他半个主家。可惜梁新不识趣,弄得傅家也差点里外不是人,这傅歧现在还能和梁山伯结交,可见梁山伯把他父亲的攀附手段学了个全。”

前几日他还可惜梁山伯是个有才之人却招揽不得,不过几日的功夫,他的口气却厌恶如斯,祝英台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好歹也是一路患难的交情,兄长要我离他远点,总要有什么原因吧?”祝英台扁着嘴,眼底有一丝狡黠,“我还想继续读书呢,你只要跟我说清利害关系,我会自己权衡利弊。”

这才是士族正常的处事之风,祝英楼不疑有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他的嫌恶来自于哪里:“自刘宋以来,便有假造户籍、诈入士族之人,是以无数寒人冒袭良家,既成冠族;妄修边幅,便为雅士。这些人更书新籍,通官荣爵,随意高下,乃是所有士族最为厌恶之事,所以天监初年,陛下曾下令校籍,说这梁新晦气,就跟校籍有关。”

祝英台自己是懵懂的,但她记性极好,将每一字每一句都记了下来,准备事后去向马文才询问,或是转述给梁山伯听。

“这校籍的事情,连一州中正都不敢碰,自刘宋以来,籍簿混乱,窜士者不知凡几,窜士之人能够修改籍簿,难道是靠自己能做到的吗?这从上到下,哪一节都碰不得,加之多年来,这些窜籍之人有迁徙者,有因功晋升者,有圈地自立者,谁能让他校了籍去?他便是死了,都不知道是谁害的他。更别说帮着他们窜籍的士族和高门…”

祝英楼显然对这些陈年旧事知道的甚多,“你说我为何喊晦气?梁山伯如果不出仕还好,一旦做了官吏,有的被这些人磋磨;即便是我招揽了他,因着这层关系,日后我被人在背后使了阴招下了绊子,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事上…”

如此一说,之前梁山伯的婉拒,倒像是自己走运了,祝英楼心中最后一丝遗憾也消失殆尽。

“有这梁山伯在这里,这里也不好多留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这几天早日出发回上虞吧。至于那梁山伯,送他点盘缠,让他自己走,后面就不要再跟我们一路了。”

“那兄长知道当年的真相吗?是哪些人诈入士流…”

山阴和上虞相连,祝家又消息灵通,祝英台带着一丝侥幸,想要打听点什么。

谁料祝英楼露出一副看白痴的表情望着自家妹妹:“我若知道,我还能好生生站在这里?听说梁家后来起了大火,连片纸头竹片都没留下来,就算最早的籍簿还在,也都烧的干干净净了,这种事情,说到底和我们这些原本就是士族的人毫无关系,听过就听过了,谁费神打听?”

祝英台也没抱什么希望,但总算是知道了点内情,她怕祝英楼看出破绽,只得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再没多问,乖乖的跟着他一起,在马家下仆的相送下,回了马家的别院。

但谁也没想到祝英楼竟然对梁山伯防备到如此地步。

第二日,祝英台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各种喧哗之声,待她睁开眼起床一问,才知道祝英楼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执意今日就要回上虞祝家庄去。

此时才刚天亮不久,梁山伯昨夜烂醉如泥,现在还在隔壁院子里睡着,祝英楼不欲再和他多接触,只派人往梁山伯门口放了些盘缠,就当是告过别了,竟连叫醒他都没有。

待祝英台有些无措地洗漱完毕被“护送”出屋子时,还是一脸懵逼的表情。

这么快?

说好的和马文才告别呢?

说好的要把内情转告给梁山伯呢?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马文才匆匆赶来,他昨日也喝了不少,如今眼睛还有些红意,见大门口祝英台正被祝英楼护着上车,脱口唤出声:

“英台!英楼兄!为何走的如此匆忙?!”

听到熟悉的声音,祝英台面露惊喜,刚要回头向马文才打招呼,忽觉背后一阵力道袭来,不由自主地被推进了车厢之中。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得车外祝英楼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回应着马文才。

“昨夜接到急信,家中有事,家母命我和阿弟立刻赶回祝家庄。”

第166章 抽丝剥茧

祝英楼想走的想法特别坚决, 坚决到马文才费尽口舌, 也没有最后说动祝英楼, 这时代孝道为大, 祝英楼用父母之命来解释自己的离意,马文才是一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一转眼, 祝英台可怜巴巴地在车厢中露出个脑袋,伸出手对马文才招了招。祝英楼应该是看到了,但也不知是怕妹妹再和梁山伯搀和在一起情愿这两人更亲密些, 还是昨夜马家的家教风仪让祝英楼比较满意,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顾自去忙出行的事去了。

马文才见车队就要出发,没有多耽搁,也不顾这样做失不失礼,长腿一跨,径直进了车厢。

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因为马文才钻了进来,顿时有些局促,但无论是马文才还是祝英台都顾不上这些了,祝英台更是直接把头靠了过去, 毫不避讳地在马文才耳边窃窃私语:“我阿兄把梁山伯丢下了。”

马文才还以为梁山伯也在队伍中,只是在忙活什么没出现,听完一楞。

上虞和山阴相聚不过半日路程,两县同属会稽,正好同路,何况祝英楼一路上对梁山伯也还算照顾, 没有那么颐气指使,如今于情于理都该带上梁山伯一起上路,为何…?

他心思何等灵活,脑中一转就有了猜测:“是昨夜宴中我父所说之事?”

祝英台点了点头,把昨天祝英楼告诫他的事情向马文才叙述了一遍,说完忧心忡忡:“我其实不是太懂这里面的东西,但能让我兄长脸色大变,想来梁山伯父亲的死并不简单。我阿兄现在简直把梁山伯当成瘟疫一般,现在梁山伯还宿醉未醒呢,就急着走了,一点颜面也不给别人…”

说到一半,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笑话,一个庶人,带着就是恩赐了,不带了才是常事,说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丢下才是这时代士人该做的事情。

“怎么会扯上校籍之事?”

马文才和祝英台不同,他两世重生,皆为梁人,自然比祝英台更明白梁家牵扯到这种事里有什么危险,更别说校籍这种事,对于他们这种更迭明确的士族来说,几乎是等于虚设的流程。

马文才昨日听他父亲提起此事时,就有点不真实感,今日听到祝英台再言,那不真实感实了几分,却也更忐忑了几分。

相比之下,不太明白其中要害的祝英台倒要自在的多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梁山伯那边,你且放宽心。”

祝英台一听马文才说这话,她松了口气,语气一转,一改刚才的严肃,反手抓住了马文才的胳膊,可怜兮兮地告状:

“马文才,我阿兄说,馆中有梁山伯那样的人,我还老是和庶人混在一起,不想让我读书了。”

马文才眼睛情不自禁地一翻。

让旁人听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才是她阿兄,不,是她阿爷,这是自家女儿正在撒娇告状呢。

马文才有点心累。

见马文才没声音,祝英台更急了,抬头看了眼窗外,见祝家家仆和祝英楼都没注意这边,声音压得更低,在他耳边继续悄悄咬耳朵:“马文才,你还要不要我的炼丹术了?我要被关起来了就真出不来了!你之前还答应我,说有办法让我继续回学馆的…”

“你这急性子!”

马文才怕痒,被祝英台吹得直哆嗦,半个身子躲出了车外。他动作太大,引起了不少祝家人注意,知道自己待的时间太长了,索性就干脆下了车,在车厢外咳嗽了一声。

“你拜托我的事,我记下了。你放心,我马文才答应别人的事情,还从未失信过。”

祝英台这才转忧为喜,在车窗里双手合十对着马“大爷”拜了拜,满脸都是信赖之意。

远处的祝英楼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一阵不爽,冷哼了一声,示意侍卫现在出发。

于是还不等祝英台继续跟马文才黏黏糊糊,车队就动作起来了。

马文才是个万事周全的人,一直将祝家人送到十里亭外,又递上了早上匆匆让府里备下的驿券,有这些驿券在,祝家人无论在吴兴郡内的驿站、街亭还是船坞中都会得到妥善的招待。

马父是太守,提供这些方便不难,难的是马文才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做出了准备,他的这份效率和心愿,倒是让祝英楼刮目相看。

更别说还有魏氏准备的点心、冷食等物了,这些原本是魏氏为了交好未来儿媳妇的,现在虽说现在是用来饯别的,名义不同,但这些看起来就可爱精致的点心果子等物,祝英楼多半是不会吃的,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祝英楼心中对这位“考核中姑爷”的分数,又长了几分。

马文才送走了祝家人,再返回城中时已经接近午时。此时他想起了被单独抛在了别院的梁山伯,心中不知为何一软,脚步方向一转,朝着马家别院而去。

“告诉阿娘,我午饭不在府里用了,不必等我。”

“咦?可是郎君,主母明明…郎君!”

府里陪同的管事见马文才头也不回,唤了几句也没回应,只能无奈地回府复命。

马文才找到梁山伯的时候,后者正倚在窗边看书。

看的是马家放在客房里的杂书,虽是杂书,也算是经史一类,平日里马文才好拿这些打发时间,梁山伯什么书都看,放在平常,遇见自己没见过的书,自然是要读上一读的。

遇见马文才这样“心胸开阔”的朋友,如果书确实有意思,还会抄上几段,也不必担心冒犯了别人。

但梁山伯现在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发呆,不说眼下黑青,精神萎靡,就看马文才进了屋他却毫无反应,就知道心不在焉。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心照不宣,马文才不会像祝英台那样有不忿就直接说出来,梁山伯也不会见人就告状诉苦,是以马文才进了屋,只是轻轻咳嗽了一下,正在“看书”的某人立刻就身子一震,抬起了头来。

“梁兄什么时候醒的?我早上来的时候你还未醒。”

马文才很是自在地在走到了榻边,往榻上另一侧一坐。

“早上那么大动静,莫说是宿醉,就是快死的人,也都醒了。”

梁山伯知道瞒不过马文才,脸上倒也没什么苦意,似乎已经看开,只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

随着他的动作,书册中飘荡出一张信笺,梁山伯伸手一拈,将那张纸按在榻中的案几上,往前一推。

“这就是原因吧?”

信笺是昨日马文才送来的,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事关籍簿”。

比起儿女情长,梁山伯显然更关心的是父亲的死因。

“我父亲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人…”梁山伯说起这种话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正不阿的庶人往往还没出头就已经死了,“我不认为他是那种情愿冒着让全家陷入危险的代价,也要一力核对籍簿之人。”

梁新出事时他年纪还小,大约士籍这种事并不是能放在台面上的话题,当年梁新死,也没有多少人提过他是为什么触了霉头,但更多的原因却是在梁新生前也没对核籍表现出多少热度,所以就连梁山伯的好记性,也没有父亲“为了核籍得罪了许多人”的印象。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忽一日莫名就“落水而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死后,家中数度被人纵火、偷盗,寡母被如此刻意刁难,为了他的安全,不得不离开旧宅。

最终父亲多年来亲自为他抄写、搜集的书籍还是被毁之一炬,连张纸片都没有留存,这是梁山伯心中永远的痛。

除此之外,梁山伯存有深深的疑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是么多小心谨慎,他如今的圆滑世故,尚不及父亲当年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