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你实在太没有城府,若我将计划透露给你,等事发之时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打击到了祝英台:“我怕你沉不住气。”

祝英台确实被马文才的否定打击到了,但她很快就快活了起来。

“能回去就好,哪怕从此只能打扮成男的,我也认了。”

“只希望你以后不会恨我。”

马文才在心中默默地想。

“只希望你恨我的时候,你能记住今天说的话。”

“而且,我非回去不可。”祝英台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非回去不可。”

马文才好笑。

“你难道还想天子门生?”

“徐之敬要回去的啊,马文才。”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你我皆知道徐之敬的性格,他那样的人,越是被泼了一身脏水,越是不会屈服,他必定是会回来继续读书的。不但会回来读书,还会竭尽全力的想办法得到‘天子门生’的名额…”

马文才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和徐之敬一样住在馆长院中的,皆是和徐之敬一般不屑与庶族同处的士人,他们以馆长的关门弟子自居,从不认为自己为学馆中人,只不过因为贺革在会稽学馆任博士,才屈尊留在那里…”

祝英台叹气:“…徐之敬即便是被贬为庶人,也是无法立刻融入学馆之中的,他也不会主动打理庶人出身的生徒,你说,在学馆之中,还有几个人是想我这样,出身士族,又甲乙丙馆皆在,还完全不担心名头的?”

“你是为了徐之敬?”

马文才淡淡道。

“我不是为了徐之敬,我是为了我自己。”她认真地说,“‘身份’根本不代表什么,但是很少有人这么认为。如果连徐之敬这样坚强的人都无法在庶人与士人之中生存,那除去祝家护庇的我,也许连活都活不下来。更何况,在丙馆和乙馆之中的学生,已经是庶人之中极为优秀的一群了。”

“我不想让徐之敬觉得,所谓的同窗之情,是在除士之后被赶出去那样的感情。”

徐之敬一家的悲剧,是因为愚民的无知恐惧与医者仁心仁术剧烈碰撞后的哀莫大于心死。

可庶人并不只有愚民,还有如同梁山伯那样,接受过教育后充满君子之风的寒门俊才。

如果徐之敬永远只能看得见过去,即便他得到了天子门生的名额,也还会是愤世嫉俗,与士庶皆格格不入的怪人。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因为马文才的视线突然看向虚空中的某点,似乎定定地在出神。

祝英台并不觉得自己想的是错的,她盲目乐观的觉得马文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马文才现在的出神,让她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心中忐忑,再到开始坐立不安。

难道她说错了什么?

良久之后,马文才似是回了神,眼神之中有挥之不去的苍凉。

“何必要以拯救者自居,被除士了,也未必需要这种可怜。”他像是对祝英台说着:“贺革门下,也未必都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不是可怜他。”

祝英台苦笑。

“我只是希望,他日我若也落到如此地步…”

她抬起头。

“祝英台”一旦暴露了女子身份,情况只会比徐之敬糟糕,不会更好。

即便除了士,徐之敬还是男人,而读书、出仕的权利,在这个时代,是只属于男人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有个人,也能如此对我罢了。”

“想什么呢,你当我是死人不成?”

他伸出手去,在祝英台额上叩了一记暴栗。

“痛痛痛痛…咦,你是说?”

祝英台眼睛亮亮地看着马文才,“你也会帮徐之敬吗?”

“你想的太多了。”

马文才满脸无奈:“世上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徐之敬对于贺革门生来说是‘软’了,可即便是除了士,对于那些庶生来说依旧是‘硬’的。他那样的人,又有一身本领,不欺负别人就算了,即便是受到排挤,也是暗地里的,不会放在明面上。”

“你那小脑袋瓜子,别老想着怎么帮别人,徐之敬要有麻烦,麻烦也只会来自于士生那边,而不是庶生。而以我在士生中的人缘和手段,难道能让别人欺负了徐之敬?”

他傲然道。

“徐之敬可是让我都曾弯了腰的人。”

祝英台不可思议的看着马文才,似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她印象中的马文才,是一个不会主动和士人结怨,也极为看重门第的人。他的骄傲让他绝不会不会落井下石,可要明火执仗的为一个除士的“异类”撑腰,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你怎么会…”

在祝英台错愕的眼神中,马文才好似也不自在了起来。

他欲言又止。

‘我也希望曾有个人,能这样对我吧。’

第172章 祝家庄园

祝英台来找马文才, 除了是担心他没办法捞自己出去, 更多的是怕他把自己也陷进去。祝家庄的可怕,即便祝英台只看见了冰山一角,也会不寒而栗。

好在马文才并没有蠢笨到和祝家庄硬碰硬。

“我得回去了。”

祝英台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将身上裹着的裘衣脱了下来, 放在案几上。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马文才问, “祝家庄守卫这么疏忽?”

“原本伺候我的人不多, 只是被兄长带回来后外院和内院都多了许多看守, 所以根本没办法出去。”她说,“但是你们来了, 那些看守就被撤走了,换了许多我都不熟悉的侍女, 我不熟悉她们, 她们自然也不熟悉我,跑出来倒容易许多。”

马文才见她说的天真,就知道她一点都没多想, 不置可否地安慰了她几句, 安抚了她惊惶的心,这才把她送出去。

“下次衣裳还是要穿好的。”

马文才送别她时,不赞同地指了指她仅着丝履的脚, “如果你好生生得了风寒,想瞒也瞒不住了。”

“知道啦。”

祝英台随便摆了摆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因为这个插曲,马文才第二天起来的并不算早。

这对于很自律的他来说, 几乎是件令人羞耻的事,可等他起了床,随口问起负责招待他们的祝家管事后,才发现顾烜、孔笙他们甚至还没起来。

马文才足足等到日上三竿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三人,除了孔笙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以外,顾烜和魏坤都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见到马文才居然早早在厅堂里看书,神情还很奇怪。

“你那房里昨晚动静那么大,怎么你起的这么早?”

魏坤更是直接就问了。

“难道练过武的人,在那种事上都比常人精力旺盛些?”

马文才起先被问得满脸懵然,随后看到魏坤脸上露出的坏笑,这才明白他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大概是为了不在祝家庄里引起注意,他们四个虽然各自都有自己的客房,但是离得极近,和祝英台住的朱楼也有一定的距离,马文才是个次等士族,门第并不能和顾、孔相比,所以和魏坤是挨着住的,约莫是昨夜那“姐妹花”的尖叫响了点,让隔壁听到了动静。

后来他让疾风细雨送走那两个婢女是悄悄送走的,自然没有人知道。

看这几个的样子,对于祝家庄的“好意”,他们是都笑纳了,就连平时最正经的顾烜都一副餍足的表情,并且并不以为意。

对于他们的误会,马文才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既然他们都是这样的,说自己不耐烦女人的这种“伺候”倒显得他格格不入,所以他露出一副不愿意聊这种私事的样子,其他几人也不好在追问,就这么心照不宣的“以为”了。

“说真的,祝家真是大手笔。”孔笙露出复杂的表情。“祝英台只是嫡幼子吧?他才多大年纪,就有这么多侍女姬妾,祝家庄到底有多大的家底?”

“即便是我家是上虞世族,也不明白祝家究竟有多少家底。”魏坤是上虞人,只是不怎么和乡豪子弟来往,“我只记得有一年夏季曹娥江泛滥,受灾者众,上虞官府赈济有所不济,就指他们来祝家庄借粮。祝家应允了,竟以一庄之力帮上虞受灾的百姓渡过了灾年,又在第二年借了粮种以供灾民春种…”

他顿了顿,见屋子里还有伺候的祝家人,接下来的话就没说下去。

对于祝家的豪富,马文才一点都不吃惊,而顾家在极盛之时,在会稽、吴兴、琅邪诸处有园宅十余所,现在只不过经历数次分家和战乱后才有些衰落,但毕竟出身见识都在那儿,也没有多吃惊,只有孔笙略有惊讶,继而若有所思。

这是所有士族的通病,如果之前他们结交祝英台只是因为她德操好,文采出众,那现在要交好的地方就更多了。

所以等“身体尚可”的祝英台应约领着几人去逛祝家庄时,都有些被孔笙几人有别于昨日的“热情”吓到。

马文才知道祝母是不会让祝英台知道有关“待客”的事情的,他几次岔开话题,没让他们提昨夜的事情,几人还以为马文才是害羞,心中好笑,也就没再说这个话题。

因为要游览祝家庄,院子外早已经备好了几架肩舆。

此时士族男子多文弱,很多是连路都走不了几步就喘的,像顾烜这样涂脂抹粉弱不胜衣的更是比比皆是,说是“游览”祝家庄,自然不会真用走的。

孔笙魏坤几人很自然地上了肩舆,只有马文才习惯了乘坐牛车或骑马出行,经过了浮山堰一行更是觉得这些“士族风骨”根本是些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变得羸弱罢了,心中有些烦闷这种东西,便随便找了个理由:

“这些日子一直在坐车,有些憋闷,我走走,散散心。”

饶是如此,那原本为他备着的肩舆也不敢真闲下了,几个力士只扛着肩舆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准备等他一累着了,就让他“上坐”。

现在还是冬日,祝家备下的肩舆都是有盖顶和围栏的,甚至还铺着厚厚的皮摊、放着暖炉,可以确保人坐在里面既看得到风景,又不会觉得寒冷。

唯有祝英台的肩舆被围栏围的密不透风,只留一个小门,可是坐在肩舆里的祝英台也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甚至还带着风帽,倒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不过考虑到祝英台“大病初愈”,能陪他们出去游玩已经是让人受宠若惊了,包的怪异点也没什么。

祝家庄确实不小,但可供游玩的地方却不多。

庄园是极具功能性的地方,占地虽广,却大多是可耕种的田地,种的也都是桑麻稻米和果树之类的作物,若是春天来,也许还能观赏观赏几片桃林,秋天来,既能赏景,又能饱足石榴蒲桃之珍,只是此时是冬天,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庄园里还有不少湖泽,也同样如此,湖泽是为了养鸭子、河蚌和鱼虾的,也有几处荷泽,但现在只有残荷败叶,看不到什么风景。

祝母敢放祝英台出来带他们游玩,自然是有底气。现在是冬天,荫户大多留在家中或织布或养着家畜,任务繁重,不会出来胡乱走动。再加上有管事提早通知过,这些荫户更是不会冲撞“贵人”。

但这也导致整个祝家庄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再加上一片休耕的土地和落光了叶子的果树,即便祝家庄里广起庐舍,高楼连阁,波陂灌注,竹木成林,还是显得有些萧条。

“现在是冬天,庄内原本闭门成市,但现在也休市了。”祝英台也好久没出来透气了,虽然被裹得像是个粽子一样,可依旧兴致勃勃,而且荫户们都不出来,她更加自在些。

“这时候庄户大多在各自家中忙活,不怎么出来。”

“郎君,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回去吧。”

祝英台原本伺候的几个侍女有些不安,总担心她的身份会暴露了,“既然都是同窗,不妨等春天开花,或秋天结果时再请几位郎君来此游玩…”

马文才已经做了不少安排,估摸着这两天应该能成事,自然是希望能在祝家庄拖的时间越长越好,当然不愿意就这么回去了,他看了眼扛着肩舆的几位强壮力士,突然出声:

“之前在学馆里听英台说,祝家庄工坊繁盛,即便是冬日,依旧兴工造作,多为奇巧之物,不知可否一观?”

几个侍女皆是一愣,为首的女罗更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祝英台这才想起马文才的性格,他有时候务实的不像是个士族,又一直好奇她所说的“炼丹术”和“炼金术”,恐怕是以为祝家庄有什么特殊的工坊或是特别出色的冶炼工艺,才有土壤能锻炼出她的这种兴趣。

祝英台想起祝家庄中最多的那些工坊,表情突然有些凝重起来。她一直想让马文才知道祝家庄的危险,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马兄要参观我祝家的工坊,自然是没有什么为难的。”祝英台看了眼魏坤几人,故意说:“只是在工坊里做工的工人大多不是荫户,而是卖身与我家的奴隶或匠人,多是粗鄙之人,恐怕会冲撞贵客。况且工坊环境恶劣,尤其是铁铺、木作间等处,工人多是大汗淋漓,又有铁汁漆汁气味熏人,你们确定要去?”

她这话一说,顾烜看了看今日特意换上的白色裘衣,当即摇了摇头。孔笙和魏坤也没什么兴致,更希望能多看看风景,如果是去工坊,还不如回到温暖的房间和新得的美女厮混,自是都不怎么愿意。

这下意见有了分歧,祝英台的肩舆一动也不动了,似是也很为难。

孔笙惯于和稀泥,又知道祝英台和马文才最为要好,此时肯定不愿扫兴,虽不知马文才为什么对祝家工坊感兴趣,可还是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就麻烦英台兄派出几个认路的家人引我们到处逛逛,我们逛累了自会回去休息。马兄既然想去工坊看看,就由祝兄陪着去吧。”

祝英台见对方果然如此选择,立刻高兴地答应了,几人就在原地分道扬镳,孔笙几人由美女们陪着继续去游玩了,祝英台只领着扛肩舆的力士和半夏、女罗几个侍女去工坊。

“女郎,带马公子去工坊可合适?”

女罗心中很是不安,凑在祝英台的肩舆旁低声询问。

“毕竟工坊那边除了一般的铁器和木器,还…”

“还什么?哦,你说那些啊!”

祝英台故意才想起来的样子,无辜地眨眨眼睛,“无妨,他家也算是将种出身,他自己也会武,肯定喜欢我家的工坊,我就带马文才看看,我和他交情甚笃,他不算外人。”

女罗原本还想再劝,可听到她说到“他不算外人”,再想到祝母隐约的盘算,挣扎了一番后,也就没有再劝。

中途穿越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祝英台似乎兴致来了,也下了肩舆,女罗用斗篷将她披的密不透风,又用风帽遮住她的颜面,这才应允。

祝英台凑到马文才身边,指了指这片竹林,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片竹林是为了烧竹炭磨成炭粉才种的。”

过了这片竹林,他们越走越是荒凉,甚至还穿过了一片小丘,才看到了一片由厚厚夯土围起来的土墙。

土墙外有不少全副武装的甲士持着武器在巡逻,看起来防卫严密,土墙内外更是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那里面就是祝家的工坊所在了。”祝英台表情有些木然,“那里面皆是些无家无业自卖自身的奴隶,或是庄中犯错之人,和庄中荫户又是不同,所以经常有人想要逃跑。再加上工坊里器物容易作为武器,防卫更是严密。”

马文才这才明白祝英台带他来绝不是随便看看这么简单,表情也慎重了起来。

“平时这里,我是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

祝英台看着围墙,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你既想看,随我来吧…”

第173章 杞人忧天

祝家工坊不但位置偏远, 防卫严密, 后方甚至还有一座防卫更加森严的码头,直通着一条可以行船的人工河渠。

马文才也是进了工坊区看到远处的码头后,才明白为什么围墙那里只负责盯着人出, 却不管人进, 因为庄中能从围墙那边进的, 一定是庄中值得信任之人, 而工坊的材料供给和出产运输却不是从陆路走的。

祝英台的身份不能暴露, 所以祝英台是用祝英楼亲眷的身份进来的,工坊的管事则是祝家夫妻最信任的心腹, 祝英台只是掀了掀兜帽,他就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立刻放下了手边所有的事情, 屏退了其他无关人等,亲自陪同祝英台和马文才在工坊区内“参观”。

庄园是自有经济,通常庄园里出产什么, 工坊里就做什么。

工匠与农民不同, 这种熟练的工种往往是需要长期训练的,即便是乡豪的庄园在短期内也养不了多少工匠,好的匠作师父往往能脱掉自己的奴隶或荫户身份, 但依旧无法脱离庄园,一辈子受庄园“供养”,不得自由。

但匠作师父在庄园里好歹还过着优于普通荫户的生活,所以很多荫户家中儿子很多的, 也愿意将孩子送去工坊学一门手艺。

士族庄园里地产多林木的,多半有木器作,或生产漆器的,而经济繁荣的地区,则生产玉器甚至金器的,有些家中信道的,也许会有一座丹房之类,像徐家那样山林多用于种药的,庄园里的工坊则大多是用来炮制草药。

祝家的工坊看起来似乎和其他的工坊没什么不同,大约因为马文才是外人,工坊的管事先带他们去看的,皆是些做编织的、制木的,竹器制作之类的工坊,也有专供庄中客卿和庄主一家平日里使用的金器、银器和玉器作坊。

可这些作坊都是在外围,最靠近码头的成片作坊,这位管事迟迟没有带他们前去,只是在一些称得上“奇技淫巧”的将作间里徘徊,希望能吸引两位“贵客”的注意。

“这些工坊都没什么稀奇的,我想带客人去看看码头那边看看。”祝英台冷冷的声音在兜帽下传出,那管事和女罗一般,似乎有些犹豫,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客人身份贵重,码头那边是负责铸造铁器的,烟尘和气味都很大,而且十分炽热…”

管事的看了看祝英台,有些为难地说:“小主人这一身装扮,怕是穿不住。而且,打铁的男人们都是仅着寸缕的…”

“那就不要进铸造间,就在外面看看。”他这话一说,女罗立刻紧张起来,拢了拢祝英台的披风,劝说道:“或者,主人就带马公子去看看放成品的地方,见识一下,也就行了。”

祝英台的披风一颤,应该是生气了,眼见着她就要掀了帽子发火,这边马文才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肩膀,摇着头说:

“既然不方便,我也不该不识趣,就依这位所言吧。”

见马文才没有坚持下去,祝英台又似乎很听马文才的,两人才松了口气,相视庆幸。

马文才其实已经隐约猜到码头那边应该是铸造铁器的地方,那叮叮当当的敲铁声即使离得有些距离都能清晰听见,更别说笼盖着东南方向的黑色烟气和空气中传来的味道了。

无论祝家庄是在铸造什么,都不该是轻易为外人所见的东西。祝家水太深,此时马文才已经不做“祝家女婿”的痴梦了,自是不愿陷得太深。

就算祝家有什么秘密,等祝英台抛弃了祝家的身份,他们都要离祝家越远越好,又何必在此时刺探什么呢?

祝家的铁器工坊规模不小,但似乎多是炼铁的地方,制造器物的铸造间没有几座,人数倒不少。

但会稽郡本身不产铁,祝家炼铁的工坊即便人多规模大也不会有太多出产,所以马文才并没有关注铸造间和炼铁铺那边的情况,而是跟着管事的来到了摆放成品的地方。

重活一次,马文才为了积累财富,做了不少囤积居奇的交易,其中便有收购铁器。只是铁器太占地方,运输又麻烦,所以等到浮山堰第一次破堤需要铁器镇压“河底蛟龙”时,马文才也没囤积多少,没赚多少钱。

但因为这段经历,马文才对铁器倒是比其他人更懂一些,此时拈起几把小刀、箭头之类的铁器后,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正如他所料,会稽郡不出铁矿,但凡善于铸造武器的工匠都出在产铁之地,祝家铸造出来的箭头、刀剑品质都很一般,有些甚至连一般都称不上,只能说堪堪能用罢了。

看得出祝家没有刻意回避什么,那管事带着祝、马二人连续“参观”了七八间铁器室,东西确实不少,从农具、用具到武器一应俱全,就是品质都不太好,铁质最好的那些也做不了太大的物件,也就只能铸成箭头或枪头。

马文才也不知道祝英台非要他看什么,跟着走了几间屋子都是这种东西已经有些不耐,他身边的祝英台却找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你看见了没,我们家一直在铸兵器…”

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告发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就是让我看这个?”

马文才哭笑不得地指了指面前的“破铜烂铁”:“你是说,你家一直在造兵器和甲胄?”

“甲胄?没见过造什么甲胄,几乎都是在造各种武器的零部件。”祝英台点了点头,更加小声的说:“私造武器,是不是视同谋反啊?”

她是有多不食人间烟火?!

马文才已经被祝英台气笑了,最后一点兴致也都消失。

“如今大族,还有哪家不私造兵器?就我那几十个家丁,顷刻间也能全副披挂起来!”

祝英台愕然,喃喃问:“这不犯法?”

如果她记得不错,古代多少官宦人家就因为家里多备了些甲胄兵器,就被抄家夺爵的,有的直接算成谋反…

南朝如此积弱,连城中骑马都不允许,难道允许私藏兵甲?

“自然是犯法的。”

马文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怕是祝英台读了《楚律》,看到私铸兵器的条例,以为家中在做什么出格之事,所以一直背着包袱。

“只是朝廷早管不了这个了,只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叹了口气,宽了宽她的心。

如今南北对峙,北魏尚武,但凡贵族,大多蓄兵养马,魏主一声令下,男丁皆可提刀作战,是以北魏最大的兵力在民间和贵族手中,即便是魏主也要与各方贵族豪强博弈行事。

南方重文轻武,士人歧视“将种”,苛待武人。朝廷的军队羸弱不堪,经常屡战屡败,许多士族经历衣冠南渡后,更是得过且过,毫无忧患意识。

但屡经战乱,本来就是为了抵御战争而聚集在一起的乡豪阀门则不同,只要是阀族乡豪,为了自保,往往大量蓄养可以作战的武士。

然而养兵最贵不在人力,而是装备,所以私下铸造武器甲胄虽然是被朝廷不允许的,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以地方上的势力,岂会被朝廷的令条吓到?更何况一旦起了战乱,乡豪往往比朝廷的军队更能压制乱象,所以很多人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美名其曰“藏兵于民”。

从刘宋开始,乡豪阀门私铸武器就没有停止过,最精良的武器和甲胄,往往不在朝中军队之中,而是藏于贵族庄园之内。

比如马文才的师父裴公,其手下养着那么多游侠武士,难道都拿着锄头押运盐路不成?

经过马文才小声的解释,祝英台才明白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除非皇帝刻意要找个名头毁了祝家,否则私铸兵器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法不责众,哪怕是为了保护自己,其他大族也不会让祝家真的因为这个“罪名”而被扳倒的。

祝英台有些尴尬,马文才又失去了兴趣,几人对冶炼坊也就没了什么热情,那管事的恨不得他们赶紧走才好,听他们说不想再看了,领着他们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本来就没什么好看的,这里气味这么重,到处都烟蒙蒙的,谁来这里都当是苦差事,若不是得庄主器重不敢辜负,我也是不愿来的…”

这里环境确实不好,马文才也深以为然,他毕竟是士族公子出身,早已经有些不适应了,闻言认同的点了点头。

唯有祝英台,一路上都是失魂落魄一般。

“怎么会这样,亏我担心了这么久…”

祝英台跟在马文才身边,“庄里从来就没停止过冶铁铸器,我也就一直跟着提心吊胆,原来都是杞人忧天?”

难道是她一直不愿和祝家人沟通所造成的信息不对等?

她以为这种“大事”,即便她问了也不会有人跟她说,其实只是司空寻常,根本不必刻意解释?

“可不就是杞人忧天!”马文才知道祝英台的性格,有意宽她的心,“何况是些普通铁器,又不是精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