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举想听到的是什么?

或者说,皇帝想听到的是什么?

马文才抬起腕,余光从拿着签文回座位的褚向身上扫过,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半块玉玦。

崔廉的“穷途末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局,永不可解…”

两人那日的对话,还犹在马文才的耳边。

马文才想起那被迫北逃的崔使君,胸中顿时满溢悲愤之气。

深吸一口气,他重重落下笔,写上自己“论士”的第一句。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士,事也…”

“…隐,谓之逸士;谋,谓之智士;争,谓之志士;操行高洁,谓之修士;行常人之不能为,谓之侠士…”

“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

他本就历经两世,见过了太多太多,若单纯以经历而言,哪怕是座中身世最复杂的褚向,也不能和他相比。

此时他思路一旦清晰,下笔便犹如破竹,很快就物我两忘,对外界毫无知觉,就连贺革已经走到他的身边都不清楚。

贺革一直对马文才抱有厚望,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是他是少有的知道世间险恶却不以险恶对世间的少年。

他自父亲担任馆长起就在会稽学馆教书育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在庶生中,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学生,譬如刚刚担任鄞县县令的梁山伯。

他们有时候不是不愿意用残酷的一面对待这个世界,而是没有力量去这么做,最终只能选择打磨自己,将自己变成不会受伤的圆润石头。

但马文才明显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却并没有选择用尖锐的刺去刺伤别人来凸显自己的力量,也不用那些刺来伤害自己。

他依然是尖锐的、不容侵犯的,可任谁也不能说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贺革以为他会和以前一般,用翩翩君子的言行去打动其他人,可如今低头一看,却吃了一惊。

如此锋芒毕露,几乎是用尽全力揭露“士”这一词的来龙去脉,道尽“士族”的傲慢和缺陷,甚至预言如果再不进行改变就会引起民变,最终被百姓抛弃,根本就不像是他会表现出来的观点。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贺革担心地站在他身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着马文才写完最后一个字,贺革也做出了决定。

他似是因为看完了马文才的策论而转身,而因为监考而特意更换的峨冠博带装束此时惹出了祸端,宽大的袍袖从案桌上扫过…

马文才刚写完策论,正准备回头看一遍,手边的砚台却猛然间朝着自己的策卷翻了过来!

马文才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自己面前的文章。

那砚台砸到他的手臂上,将他的白衫染尽墨色,可他却顾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狈,而是去检查自己的卷子有没有沾上墨痕。

好在只是卷子的一角沾上了几滴,并没有污了卷面。

这么大的动静,几乎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马文才这边,马文才不解地抬头看向贺革,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出抱歉,有的只有深深的担心。

马文才一瞬间懂了这是为什么。

他心中一暖,面对着恩师担忧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又抱拳微微一礼。

他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交上去会如何,也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可谢举和傅异已经答应他“天子门生”将是他的囊中之物,策论的水平已经没有了意义,重要的是他想写什么。

这有可能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有机会写出自己想法的时刻。

见马文才坚持,贺革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继续巡视其他考生。

这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马文才是甲科第一,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落笔、检查,甚至可以应对差点泼墨的困境,可其他学生却不见得都是如此。

许多学子只不过是抬起头看一眼,发现没出什么乱子,就又低下头,专心于自己的策论。

但这其中不包括马文才不远处的褚向。

实际上,褚向抽到的签也不是很好。

不是说那策论无法写,而是这枚签文的题目实在和他平时表现出的气质和性格完全不符。

这也是为什么谢举在看到那枚签文后就建议褚向换掉的原因。

但褚向在考虑再三后,还是为了成绩没有选择这么做。

此时他的策论已经写了一半,但由于一些原因,其实他写的很是艰难,而且写着写着就会出神。

写到瓶颈的时候,他总是反射性地抬起头看看马文才,正因为如此,他看到了马文才的毅然决然,也看到了贺革的担忧犹豫。

看到了马文才的以身护文,也看到了贺革的无奈转身。

褚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锦绣文章,蓦地一咬牙,突然将它伸手揉了个干净,抛掷一旁,重新拈起一张纸,提笔疾书起来。

褚向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冒险,很多人都已经将自己的策论写到了尾声了,他才刚刚开始写,时间急迫之下,褚向也没办法选择更沉稳大气、适合策论的隶书,而是用一笔苍劲有力的行书匆匆书就。

等到收卷的锣声响起时,褚向才勉强完成了自己的策论,丢下笔时,他只觉得自己背后潮湿冰冷一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一身冷汗。

收卷的学官一张一张的收过文卷,待到了褚向这里,竟站住脚走不动了。

褚向的俊美一直是惊人的,但他懦弱又畏缩的气质总是让人忽视他的俊美。

可现在坐在案后阅卷的他,犹如拂去了灰尘的宝石。

挺直的脊背像是苍松般高洁,一双眼睛里更是闪动着让人无法直视的熠熠光辉。

浑如剑豪亮剑杀人,美人持美行凶。

另一头的学官见同僚不动,疑惑地喊了一声。

刹那间,仙人的法术像是被破解了一般,刚刚那个耀眼到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褚向消失了。

递上试卷的,依旧是那个温和的、毫无锋芒的学生。

抱着卷子的学官像是梦游一般将卷子交予了厅上主座的几位考官,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试卷,突然很想夺过来看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谢举无意将一场考验持续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所有人交了卷后并没有走,只是留在原地等候最终的结果。

甲科一共也没有三十个人,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后也就刚刚二十出头,三位阅卷官分别是谢举、贺革和大中正派来的一位中正官,三人皆是德才兼备的智士,阅卷的速度也不慢。

谢举一边低声和左右讨论着手中的卷子,一边在策论上写写画画,注上自己的意见,再交予另一个人。

三个主考官都看完后,才会决定是乙还是甲,再将卷子放在归类的那一边。

所有甲生安静地在席下等候,看着不知是谁的卷子被讨论、选择,最后放在一边。

于是乎,右边的卷子越堆越高,左边却没有一张。

很快的,他们意识到右边便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乙类,紧张之色越来越深。

这样阅卷阅了有七八张,终于出了一篇让三位主考官产生争议的策论,在谢举听从另两位主考的意见后,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卷上写了批语,放在了左边。

坐在第一排的孔笙、虞舫等人不可避免地伸长了自己的脖子,好似那样就能看到卷子是谁的,然而最终也只能失望地重新坐正。

随着卷子一张张被批阅,终于到了马文才那张沾了墨迹的卷子。那墨点太过明显,想不注意都不行。

贺革叹了口气,先行看完那篇“论士”,这才转手递给了中正官。

那中正官接过卷子,才看了两行,就惊讶地抬起头来,无措地看了贺革一眼。

“这…?”

“看完吧。”

贺革点点头。

“抛却观点,文采不错。”

那中正官满脸冒汗地看完那篇幅,几乎是不敢停顿地双手向谢举递上。

后者好奇两人的态度,接过马文才的卷子一看,突然笑了。

“到底是年轻人!”

谢举素来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得,来当阅卷官其实是大材小用,他原本以为马文才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用耸人听闻的开头来博取考官的眼球,可待他继续看下去,表情却越来越凝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待他完全看完,再次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是一片复杂之色。

“这篇策论,我无法批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卷子放在左边。

“只有陛下能对它批示。”

抽气声突然响起,想到那张卷子上的墨迹,众人都用既羡慕,又好像理所当然地表情看向坐在首位的马文才。

然而阅卷还未结束,贺革怀着对马文才的深深担忧,又拿起了一张卷子。

看到卷子的抬头,他笑了笑。

“论战。”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

只是当看到策论上明显没有见过却又有些眼熟的笔迹时,贺革微微愣了下。

会稽学馆里所有的甲生都是他亲自教导的,每一个人的字迹他都熟悉无比,甚至教导学生的书法也是他的课业之一。

这么耿介特立的文字,甲科里只有傅歧“兴致”好时能写得出,但也没有这般潇洒。

贺革看向卷子的署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第218章 群情激奋

若论整个学馆里的学生书品谁最高, 毋庸置疑是写得一手好字的祝英台。

祝英台的笔意华美,带着一丝随性和浪漫,是时下士人最爱的那种风格。

但书法这东西, 有时候更看重的是格局。

一个人的性格很多时候能从字迹里看出来,所谓“见字如见人”, 并不是一句虚话。

学馆里一直觉得褚向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用的是一笔横平竖直的隶书。隶书由篆书简化发展而来,属于一种公文文字, 沉稳有余,却不为士人推崇,褚向的隶书虽好, 却很少得到别人的赞赏。

这时候,用隶书的大多是刀笔吏。

但如今这一笔行书, 却已经让贺革有了惊艳之感。

行书之美, 在于千变万化, 妙理无穷,一个性格古板懦弱之人, 是不可能写得好一笔行书的, 如今褚向的文字,正因为写就匆忙,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着每一笔画的平直与匀净, 而是偃仰起伏,轻重缓急,极尽变化之能事。

若不是署了名, 他又亲自监考,谁能想得到这是褚向的字?

直到这个时候,贺革才想了起来,褚家本来便以善书而著称,家中无论老幼妇孺,还未提箸,便先提笔。

褚向擅几种类型的书法,一点也不奇怪。

再望去,这一篇《论战》文字犀利,气质刚毅,配上这变化多端又苍劲有力的行书,让人一望,便觉得有一股森森的求战之意迎面而来。

“…胡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

他是不是小瞧了自己的这位弟子?

若是他印象里的褚向,这一篇“论战”应该写的是如何“止战”,而不是“求战”。

如何使天下“停止纷争”才更适合这个“老实人”的性格。

更何况谢举是朝中的主和派,今日谢举是主考官,写这么一篇东西,是很难取巧的。

“馆主?”

一旁的学官见贺革捧着一张文卷不动,善意地提醒了下。

贺革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卷子递与谢举。

策论虽写的精彩,文字也颇为漂亮,但贺革却对这篇策论并没有报什么希望。

从马文才,到莫名起了变化的褚向,都让这位馆主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自己的学生关心太过不够,竟没有发现他们的思想里还有这么危险的东西。

卷子刚被递上,谢举就眼前一亮。

马文才那篇策论格局开阔立意高深,无奈他的字却并不出彩,但也正因为字不出彩,更让人将所有的心神放在了他的文章上。

褚向的策卷,还未见其文先望其字,颇有先声夺人之感。

谢举首先看的就不是文,而是他的字。

他并不似贺革,平日里经常和褚向接触,在看到署名后之只有一种“难怪如此”的了然,再加上褚向曾向他提出那般犀利的问题,看到这篇“论战”,也只是觉得小伙子偏激了点。

“你的弟子们,已经有了心怀天下的格局。”

谢举虽是主和派,但不代表他就怯战。

主和,是为了符合世家大族的政治需求,是希望减少损失、让国家稳定太平,如果他真的是个懦弱怯战之辈,也就不会往竹筒里丢“战”这个主题了。

褚向若是真的以“止戈”为论点,谢举反倒会对他很失望。

“观点虽有点激进,但也不失为一篇好文。”

谢举捧着褚向的卷子,满怀笑意地将他放在左手边的甲类里。

“这一篇,我也不欲批示,留待陛下品鉴吧。”

刹那间,堂下哗然。

马文才的文让谢举有了如此高的评价已经惊人,居然又出了一篇连谢举都不能做批示的?

是谁?

甲科学子互相都十分熟悉,所有人的眼光在众人之中搜索着,然而看到的却都是一片或迷茫或羡慕的眼神,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天子门生”的名额已经有三个被决定了,剩下只有两个。

除了因墨点被分辨出的马文才以外,其他人都不敢放松心神,全神贯注地等候着几个主考官阅卷。

接下来的文卷都再没有让人眼前一亮之感,傅歧更是倒霉,他那么大咧咧的一个人,抽到的题目居然是“忍”。

是以虽然他已经超水平发挥了,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他文中的别扭感,就像是自己和自己打架,稍不留意,就露出几分矛盾之意,倒是让人看得是啼笑皆非。

谢举本想关照下傅异的这位弟弟,可无奈傅歧的策论是写着写着就跑题了,写着写着就别扭了,让人连放水都放不了。

徐之敬抽到的题目是“仁”,和马文才一样,这属于很大的一个论题,也是《五经》中最重要的一个学术观点。

徐之敬用自己曾为医者的角度入手,谈了苍天对厚土之仁,五气对身体之仁,医者对求医者之仁,以及如何用治疗病灶的方式来对待国家之仁。

徐之敬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一篇策论立意新颖,又带着一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之气,再想到徐家一家因“仁”导致的结局,不由得让人唏嘘。

谢举来之前本就得到了“叮嘱”,要让徐家不至于除士,所以在看完徐之敬的策论后,提笔批示了几句,就放在了左边。

如此一来,天子门生的名额只剩一个,堂中的学子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那是马上即将揭晓结果的紧张和不安。

剩下的策论也没有几张了,最后一位“天子门生”的策卷也被挑选了出来。立刻有七八个学官拿起所有的文卷,开始唱名。

“马文才,论‘士’,甲一。”

“褚向,论‘战’,甲二。”

“孔笙,论‘义’,甲三。”

“徐之敬,论‘仁’,甲四。”

“虞舫,论‘势’,甲五。”

五张甲唱完后,学官又开始唱乙等。

“傅歧,论‘忍’,乙一。”

“魏坤,论‘吉’,乙二。”

“江卿,论‘凶’,乙三…”

学官陆陆续续唱完名次,将那些文卷一抱,朝着门外而去。

见不少人眼巴巴看着那些学官,贺革咳嗽了一声,朗声道:“所有文卷将张布与思贤楼外,三日后取下封存,送入京中。众位若对结果有所疑问,可以稍后移步在思贤楼外看题。”

事关“天子门生”,绝非一般考试,他担心有不满的学子会冲撞谢举,当即和谢举商量了一会儿,和其他学官一起离开了思贤楼的大堂。

待谢举等人一走,堂内的学子们立刻拥簇着向外挤去,去看是何等的文章能让谢举论为“甲等”。

马文才和其他人也是一样,不过他更关心的不是别人,而是褚向的卷子。

他有种预感,从褚向的卷子里,能看出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马文才刚一起身,旁边的傅歧就扑了过来,表情懊恼。

“我抽到了‘忍’,哎哟可把我愁死了,恨不得换一个才好。可想着换了成绩就不会好了,只能咬牙硬写!”

“忍?”

马文才一哂。

“确实难为你了,用‘忍’能拿乙一,你进步神速啊。”

“算了吧,谁知谢使君是不是看在我阿兄的份儿上…”

傅歧情绪有些低落。

“我自己都看不下去,还能被评做乙一,我也害臊。”

“还好你有自知之明。”

徐之敬走到两人身边,瞟了傅歧一眼,又幽幽叹道:

“我的题目,是论‘仁’。”

听到徐之敬的策论,两人先是一怔,后来都大笑了起来。

最没有“仁心”,屡次见死不救的医者,居然抽到了“仁”,还要以仁做策论,难道不好笑么?

两人笑了一会儿,徐之敬看褚向也要出去,连忙喊了他一声。

“褚向,等等我们!”

说罢,示意几人跟褚向一起出去。

他们三人如今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天子门生”,日后说不得还要一起共事,徐之敬自然希望他的这两位好友都能相处融洽。

“我就不去了。”

傅歧摆着手说。

“我不想看我那篇狗屁玩意儿,被你们看了我都羞耻。我就在屋子里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