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想笑,就别笑了。”

梁山伯的笑容突然僵硬在脸上。

“还有这个, 既然拆起来这么麻烦,就不要拆了。”

祝英台伸手摘掉了梁山伯手中的蒲团,又塞给他一根新的草芯。

“…重新做一个,也许比拆掉重做还要快些!”

梁山伯握着被塞进手里的草芯,怔怔道:“可是已经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能够就这么扔下它…”

“其实你不做也可以的。”

祝英台抚了抚身下的稻草,认真地说:“我没那么娇气,真的。就是有点颠,不过去浮山堰不也是这么颠过来的吗?掉水里的时候我们还用脚走了那么长一截路,你还记得吗?”

梁山伯握着草芯,忽然哈哈大笑。

“是,是,你本就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是我太自大,小瞧你了!”

“那你还编什么?”

祝英台见梁山伯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问。

“你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但我还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你舒服点,你是跟着我出来的啊。”

梁山伯笑着放下手中的草芯,重新捡起被祝英台丢下的蒲团,头也不抬地继续做着。

“虽然我不是马文才那样厉害的人,可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祝英台愣了一下,最终将它归结为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也就随他去了。

也许是心情好了的缘故,梁山伯的蒲团做起来很快,刚刚错误的地方也被重新编了进去,很快的,一个漂亮的蒲团就成了形。

“很多年没做过了,手艺还没丢掉。”

梁山伯摸着自己做的蒲团,感慨良多。

“我小时候,就是跟着我娘做这个,再卖给道观里的道长们,才能继续读书识字。”

“给…”

他将蒲团放在祝英台面前。

祝英台抱起蒲团,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这蒲团就像是梁山伯的人,虽不精美,却扎实厚重。

祝英台坐在蒲团上,只觉得心暖暖的,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看到这样的祝英台,梁山伯也忍不住如同马文才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不用客气。”

“你刚刚问我,高门女和穷小子会长久吗?”

他突然以安静地语气,重复起祝英台的话。

“咦?那个,那是我的胡言乱语,你可以不必放在心里的。”

祝英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提起了这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

“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

他笑着说。

“一定没问题的。”

不同于已经确定前程的梁山伯,会稽学馆里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奋斗着。

谢举已经决定选拔已经用“射策”的方式,这让许多已经花了大价钱买来各种策论、或是请家中门生做策的士生都咬牙不已。

所谓射策,就是考官事先准备好比人数多一倍的题目,放置于竹筒内,搁在自己的案头,由考生自行选择其中一个作答。

如果竹筒内的题目没有把握的,可以再换一次,但换过之后就会影响到考官对这个考生的印象,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的名次。

因为是选拔天子门生,考试只允许甲科的人参加,竹筒也只能换一次,名次分甲、乙两等,甲等五人,其余皆是乙等,其实就等于是只有考到甲等才能得到天子门生的名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谢举会在竹筒里写什么,只知道题目会从《五经》里出。没有人会怀疑谢举的能力和公正,于是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埋头苦读,扒着五经逐字逐句地猜测会有什么题。

也许是马文才的话打动了傅歧,也许是傅歧自己想明白了什么,考试方式被发布的第二天,傅歧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剃须沐浴更衣将自己打理干净不提,每日还读书读到深夜。

他甚至央求了马文才帮他选上十几个论题,一道道主题的做策论。

傅歧是由傅翙亲自开蒙的,其实基本功并不差,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上甲科,五经也都读的不错。但他平时懒散惯了,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东西学得马马虎虎就好,考试也考得马马虎虎就好,如今悬梁刺股,实在是让不少人意外至极。

“其实你不必如此用功的。”

马文才看他这架势也有些担心,提醒他:“你不是准备回去后,走举荐入国子监的路子吗?”

傅歧作着策论的手一顿,抬头道:“我只是想试试我的水平在哪里,提醒下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他又低下头继续写。

“要是我连五馆的庶生都比不上,去了国子监也就是丢人的份儿。”

傅歧是一根筋的脾气,马文才也无力多劝。对于谢举挑选人才用射策的方式,马文才还是松了口气的。

谢举是梁国有名的名士,除了五经之外,他最有名的是辞赋和音律,这也是“士大夫”们必备的技能。

一个做不好辞赋、不懂得音律的士人,是称不得什么雅士的。

偏偏马文才在辞赋、音律上根本没有什么灵气,只能说会作诗,能识谱而已,唯有策论上因为见识和“先见之明”的原因,总是让人眼前一亮。

见谢举用策论来选“门生”,马文才就明白了皇帝想要的还是实干之才而不是多几个“名士”。

也许是皇帝对庶生能做好辞赋信心不大,或是根本就不了解现在的五馆之中,根本就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般都是庶人,而是挤满了为了入京而投机的士生们,所以用汉魏时选拔贤才的“射策”来选拔人才。

“主人,家中夫人送了信来。”

门外的疾风递过一函信匣,又凑到马文才耳边说,“祝家少主将半夏留在了山下的别院里,说是请主人将她送到祝家小郎身边伺候,若是不能,也不必再送回了。”

“…不必管他。”

马文才接过信匣,根本不将祝英楼的意见当回事。

“祝英台现在很安全,也用不上人伺候,你之前不是说惊雷和她看对了眼吗?就让半夏在别院里住下,和惊雷说一声,让他去陪她。”

“这不好吧?”

疾风一惊。“主人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将惊雷送下山,那您的安全…”

“傅家那么多家将在这里,还能让人把我怎么样?”

马文才笑笑,推了疾风一把。

“快去吧,别拦了惊雷的桃花。”

疾风半是犹豫半是替惊雷欢喜的下去了,留下马文才独自抱着信匣。

“想不到你还喜欢做月老。”

傅歧一边写,一边好笑地说,“你那么喜欢做月老,怎么不看看自己的佳人在哪里?”

“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佳人?”

马文才笑着回傅歧,伸手打开了自己的信匣。

“我娘这是寄了什么,这么重?”

一打开信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铜盒,铜盒下压着一封厚厚的信。

马文才见那小铜盒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打开铜盒一看,里面是一张红色的帖子。

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展开帖子一看,登时吓得右手一颤,“啊”的惨叫了一声。

旁边的傅歧听到这边的动静,丢下笔好奇的凑过头看。

他曾帮着自家兄长迎过亲,一看到那帖子,便诧异地看了眼马文才。

“庚帖?”

马文才(控诉):在人生大考之前这么吓唬我真的好吗?真的好吗?你就不怕我发挥失常从此人生走向下坡路???

马母(对手指):我寄的时候又不知道你明天考啰,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嘛…

第216章 惊涛骇浪

人们都迷信人的生辰八字是有其作用的, 一旦被不相干的人拿到了生辰八字,若那人心怀歹意,作法通灵, 生辰八字的主人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因为这种原因,但凡讲究点的人家, 在合算过孩子的生辰八字后就会将其写在红纸上,放入盒里封住,从此对外只说年月, 不说八字,只有到了议亲的时候,才会将盒子起出, 拿出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去合八字。

写有双方生辰八字和籍贯、祖宗三代,并标有八字相合批语的红色柬贴被称为“庚帖”, 一旦庚帖开头的批语不差, 这门亲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庚帖一共会有两张, 分别给予男女双方的人家,马文才手中这枚庚帖便是给男方家的。

也难怪马文才觉得眼熟, 他前世也是见过这个的, 只是士族定亲向来是“隐定”,为了避免双方若因婚事不成而难堪,一般家中只有到庚帖相合时才会对外公布婚事, 否则八字一配不和婚事不成,双方议亲的事情又传出去了,就会有不好的影响。

马文才前世只见过一次自己的庚帖, 还是只看到了外面的红色封面,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了,他竟一时没有将庚帖认出来。

他刚刚才说“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佳人”,他娘就给他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

“这是庚帖,又不是丧报,你怎么这种表情?”

傅歧莫名其妙地从地上抄起庚帖,一看抬头,乐了。

“哟,天作之合嘛!上上合!”

“给我!”

马文才五心烦躁地从傅歧手中夺过庚帖,仔细核算了下女方的生辰,他虽不知道祝英台的八字,但年纪却是知道的,如今一算,正好对得上。

这一下他简直是惊悸不安,什么也没说的扯开铜盒下压着的信,读了起来。

马家看起来似乎是马父做主,其实马父只管外面的事情,对于衣食住行都不怎么过问,都是马母做主。

他还是个含蓄的男人,所以一般给马文才写家信这种事都是马母执笔,只不过内容大多是夫妻两人商议过的罢了。

这封信也是如此,大致说明了他父亲在马文才得罪沈家后日子越发不好过,已经生出了辞职退隐的心思,考虑到马父辞去太守一职后可能就没办法定下什么好的亲事,马母托了官媒打听了好几家姑娘,最终给他定下了这门亲事。

又说了女方家中担心亲事若最后不成容易生怨云云,就没有跟他商量,以免他患得患失。直到最近女方家才把生辰八字送了过来,如今也找有名的道士合过了八字,喜的是“天作之合”,如今等于已经过了“纳吉”,女方家就等着下聘了。

马文才拿着书信的手不停颤抖,面上的颜色白的可怕。

无论他母亲说定下的亲事他会如何满意,承诺无论是长相、出身还是人品才德都一定是马文才认可的“佳人”,他都露不出一丝笑颜。

马文才说自己“事业未成”不愿成家,并不是托词,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成亲,也曾和父母再三强调过自己不愿那么早成家。

他如今只不过是个三等士族,高门素来低娶高嫁,女儿是最宝贵的资源,若他不能混的出人头地,妻室也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高度”。

若他还是前世那般,不过想维持家门、好好做好一方地方官员,祝英台也好、其他同等门第的士女也好,都是可以达到他的要求的。

可他现在的目标却已经定的极远,甚至已经有了在未来天下大乱时一争长短之心,那妻子若还只是个只知后宅的女子,就根本无法跟得上他的脚步。

他的野心不能告知自己的父母,他父亲虽然眼界开阔,可毕竟是个再沉稳不过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冒着“大不韪”去筹备这样的事情的,他也无法向他“预知”已经太平了这么多年的梁国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大乱,而他想趁乱起事。

马文才原想着现在轨迹已经完全不同,自己没去国子监只是在会稽学馆读书,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这么没出息的自己,而没出息的人家父母也看不上,加之自己明确告知过不想太早成婚,亲事怎么也要等到自己去了建康之后才会定下。

谁知道就犹如宿命一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木已成舟?

这八字,他是死了都记得是谁的!

明明应该是两年后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提前发生?!

“看样子你们家连‘纳吉’都过了啊。”傅歧见马文才这样,表情不解,“六礼过了一半才告知你,好大的惊喜!”

什么惊喜,明明就是惊吓!

“追电!”

马文才压抑着自己暴揍傅歧一顿的情绪,咬着牙喊起外面守着的追电。

“在!”

追电连忙入内。

“我这就修书一封,你等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将信交给我母亲,记住,最快的速度,无论你是走水路、旱路还是用跑的都行,一点*时间都不准耽搁,将这封信送回去。”

马文才厉声说道。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知道吗?”

“可是主人,惊雷被你派下山陪半夏,我要是也走了,馆中就只剩疾风细雨伺候您,是不是…”

追电迟疑了下,担忧道。

“我在馆中能出什么事?你要不把信送回去就要出大事了!”

马文才一边说,一边到案边匆匆写就一封书信,连吹干都不等就折好放在之前马母送来的匣子里,又几乎是难以忍耐地将庚帖放回铜盒内,扔入匣内。

“你现在就下山!”

追电走后,傅歧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太满意这门亲事?亲事很差吗?”

马文才没有理他,自顾自看自己的书,心里其实已经一团乱麻。

“说真的,成亲就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找个女人帮你伺候父母、生儿育女罢了,只要出身和长相性情合适就行了,你又何必慌成这样?”

傅歧担心他会因这个影响明日的选拔,想办法让他释怀。

“你想想,连祝英台这样出格的女子你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忍受不了的?”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马文才斜眼看他。

“好吧好吧…”傅歧叹气,又小声嘀咕。“早知道,你还不如赞同我的提议娶了祝英台呢,至少不会跟现在似的…”

“你知道什么!”

马文才突然一声疾喝,在吓了傅歧一跳后,又烦躁地将案上的东西尽数扫到地上,摔了个干净。

外面的傅家家将听到动静吓了一跳,纷纷冲进屋来,又被傅歧用手势赶了出去。

“你怎么这样?”

傅歧实在担心,拉着马文才的手臂。

“到底怎么了?”

也许是心中实在害怕,又或许是上一世的梦魇太深,马文才捂着双眼,疲惫不堪地说:

“我家给我定的亲,应该是祝英台。”

傅歧倒吸口气。

“怎么可能?吴兴离祝家庄那么远!”

“我怎么知道!”

马文才低吼道,“我父母以前从不知祝家庄是什么地方,要不是祝家自己凑上来,我父母怎么会和祝家定亲!”

“也许是你那未来大舅子对你印象不错?”

傅歧开着玩笑说。

“祝家那一滩浑水,他怎么敢?怎么敢!”

马文才赫然而怒。

“祝家?什么浑水?”

“不管你的事。”

马文才情绪过去,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捡起地上的东西,手却一直忍不住在颤抖,几次笔墨都没有握住,又掉了下去。

傅歧看了他这样,实在是放心不下,可是无论怎么问,他的嘴巴都极严,问不出什么,只能无奈作罢。

马文才重新坐于案后,看起来像是又开始复习起《五经》,其实脑子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难怪祝英楼信誓旦旦说他会将祝英台送回来,如果要定亲了,新娘子不见了,最终丢的还是他们马家的脸。

“他怎么就笃定我被这样算计,会善待祝英台?”

马文才怒从心头起,已经决定要让祝家庄瞧瞧他的厉害。

“不过是小瞧我马家没有撼动祝家的能力罢了!”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

第二日就是射策之日,几乎所有的甲科士生都没睡好。

虽然知道射策这种考试方法大多是看考官的主观意见,可谢举要求所有人做策的内容必须要以《五经》里的内容作答,对《五经》的熟练度还是有很高的要求的。

于是前一晚,大部分人都在临时抱佛脚将《五经》重新温习,也有犹如马文才这样忙着其他事情的。

到了考试之时,写满考题的竹签已经签头朝下放置在了竹筒内,所有人根据最后一次应试在甲科的名次去抽,平日里成绩越差的,选择的余地就越小,能换的题目也就越少。

马文才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个抽签之人,甲生们看着他伸手入筒,摸出一枚长长的签文来。

他根本不看自己的签是什么,更不说换题了,面无表情地执着长签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就因他是第一,这时间就比别人多上好长一截,人家还在摸签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写了。

马文才落座时,众人有条不紊的按照名次开始抽签,抽到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也有人为难之后选择了换题,将原有的押签署上自己的名字还给主考官后再换一根。

因为都想快点回去答卷,没有人故意拖延,就连换签的都动作极快,很快的,就到了褚向。

坐在第一排的马文才余光看到褚向到了谢举面前,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他看着褚向从签筒里抽出一根什么签,面露犹豫之色,旁边的谢举居然特意拿过他的签看了一眼,而后劝他换一根。

最终褚向还是摇了摇头,选择拿了那根签,但眉头一直紧蹙。

“褚向究竟拿到的是什么?”

马文才心中疑惑一闪而过,目光又重新汇聚到自己的签文上。

那根长长的竹签上,只有两个字。

“论‘士’。”

第217章 无拙可藏

策文, 说到底就是议论文,但凡写过议论文的都知道,题目越空泛的, 看起来好写,其实最难写。

这种题目你怎么理解都行, 却最容易偏离出题者的初衷,也不容易出彩。

反倒是一些刁钻古怪或者命题狭窄的文,看起来不好写, 但如此更容易剑走偏锋,让人眼睛一亮。

尤其是这种有名次的考试,文采和角度都其次, 更多的考得是人的大局观和说服力。

马文才对“天子门生”志在必得,也就不可能换题, 所以连看都没看就拿了签文回去, 想来褚向也是如此, 所以才没有听从谢举的建议。

马文才看着自己的试题,脑子里开始飞快地闪过一幕一幕, 思索着自己该从什么角度入手。

主考官是谢举, 其他的考官如贺革、几位学官,无一不是士族出身。

题目是所有人一起出的,可决定什么题目能放入签筒的却是谢举, 里面既然有“士”这个题目,绝不会是偶然。

只是这个“士”到了庶人手中,有可能就变成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士, 到了其他人手中,也有可能变成别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