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们遇见的那个老农么?”

“他曾说,其实有许多人家是不缺粮种的,甚至有些根本不会被水淹没的良田,其主人也要在抢收后毁了自己的地,去白得那些‘不要钱’的粮食…”

“还有些人,就是认定官府不会不管那么多人,根本就没想过还的。”

梁山伯看着依旧懵懂的祝英台,在心中自嘲。

他怎么能指望祝英台听得懂的呢?

她生活在祝家庄里,娇生惯养的长大。

她的父兄皆是庄中之主,庄里都是荫户,连命都是祝家庄的,又哪里敢占这种小便宜?

越是穷困越生恶民,越是贪婪越出刁钻,若人人都如老农一般,他拼了在六家手中受一身剐,也要让当地百姓脱离了这局…

可若百姓不愿出局呢?

若先要剐了他的是百姓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祝英台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只倔强地固执己见。

“总要试试啊!”

“若是有愿意还的,我们搭把手,他们就能脱离苦海;就算不愿意还,我们总算已经拼尽全力,他们不愿自救,我们也问心无愧…”

“想想那个老农,说不定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只是少了那援助的一把力?说不定他们也有想要跳出这个局的,只是缺乏见识?”

祝英台用期望地眼神看着梁山伯。

“你不是说你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好官,庇佑一方百姓么?现在这鄞县之祸,难道不是你该施展抱负的时候?”

“马文才救刘有助时说过,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啊!”

刹那间,车厢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车轮在地面上颠簸的杂声。

“你说得对。”

半晌后,梁山伯轻轻笑了。

“是我想的太多,心思太重,反倒瞻前顾后。”

他在祝英台期盼地眼神中点了点头,心中也涌起了几分豪气。

“我虽没有马文才那样的决断和手段,但智谋却不少几分,我便姑且试试,正如你所说,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见梁山伯打起了精神,不再满脸愁苦,祝英台也为他高兴。

不怕他退缩,就怕他少了那股“气”。

她虽说不明白那“气”是什么,但学馆中贺馆主有,留下来教书的先生们有,马文才有,连傅歧都有。

她不希望梁山伯丢了。

就在这时,车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忽而向左倾斜!

“梁县令,小郎君,快出来!”

赶车的马家侍卫放声大叫。

“骡腿陷到坑里去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听到他的喊叫后连忙从车中跳了出来,只见得那拉车的骡马半跪在一个大坑之中,连带着车子也摇摇欲坠,眼看着随时可能滑落到坑里。

“怎么会有个大坑?来的时候还没有啊。”

祝英台看着那马车有些着急。

“能把骡子赶出来么?”

那侍卫连连摇头。

“这车是不能用了,为防有人埋伏,我们还是及早与差吏们会和才好!”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便从路旁的草丛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人人手持利刃,对他们虎视眈眈。

“你们快走!”

马家侍卫拔出车厢上藏着的长刀,对着城门方向一指。

“不要回头,跑!”

说罢,抽刀迎击!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不会武,知道自己没办法帮上忙反倒会碍手碍脚,闻言便拔腿就跑,后面那些人也不追,只和马家侍卫缠斗着。

他们也不敢回头,也不知马家侍卫的死活,只知道跑到城门边就算是安全了,可还没跑上几步,就从树后转出两个人来!

梁山伯一见这两人的打扮便心惊肉跳,大白天的,黑衣黑巾,不是和朝露楼里那些刺客一般,还能有谁?

见一人持刀向他们砍来,梁山伯猛地推开身边的祝英台,向那人撞了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就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梁山伯已经捏碎了蜡丸,胡乱地撒在他的头上、脸上!

徐之敬的蜡丸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那人只吸进了一点粉末,便觉得头部如遭重击,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脚步都踉跄起来。

待他回头再准备去拉祝英台,身子一僵,手中剩下的那枚蜡丸却怎么也掷不出去了。

“你放开她!”

梁山伯看着被刀架着脖子的祝英台,冷声道。

“无论你要什么,冲着我来。他不过是一算吏而已。”

手持利刃的祝阿大意外地看了看手里的黄皮麻子脸,没想到梁山伯这小子这么义气。

“我要一本册簿。”

祝阿大捏着嗓子慢吞吞道。

“一本记着士族谱系的册簿。”

果然是为了这个!

梁山伯皱着眉说。

“你要什么册簿,等我回去找找。”

“一本册簿。”

祝阿大其实觉得砍了梁山伯更快,不过看在他讲义气,又是九娘子同窗的份儿上,再给他次机会。

“给了,不杀他。”

“我要怎么才能确定你不会为难他?”

梁山伯见这人态度不算穷凶恶极,壮着胆子和他谈判。

“如果我找到了你要的册簿,你不肯放了他怎么办?”

“不怎么办。”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来。

“不给就不给。”

这下,连祝阿大怀里的祝英台都觉得无语了。

你到底是要闹怎样啊!

“这样,我回去拿册簿。”

梁山伯确实没把册簿放在身上。

“你要不放心,怕我跑了,可以让那人陪我一同回去…”

他指了指头晕脑胀的另一个黑衣人。

“但是若是册簿到手,你不放了她和我的侍卫,我保证,就算我死了,那本册簿的内容也会传遍全天下。”

梁山伯恨声说。

谁管你册簿什么内容。

祝阿大内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考虑到完成任务就可以回祝家庄了,便点了点头。

“你别怕,我会回来的。”

梁山伯安抚着被祝阿大挟持着的祝英台。

“等我拿了册簿回来,就来换你!”

祝英台已经被劫持好几次了,心中暗恨自己总是被当成软柿子来捏,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尽力维持平静地表情,向他点头。

祝阿大给了同伴一个眼色,后者揉着额头,强打起精神跟在梁山伯身后,一齐向城中而去。

等到梁山伯走了,祝阿大拉扯着祝英台,站到一颗大树后阴凉的地方等着他们回来。

大概是祝英台这一副有些猥琐的长相实在让他提起不精神,祝阿大这个刺客的态度也是懒散无比的,只有那把钢刀一直不肯离开祝英台项上。

没一会儿,祝阿大之前的同伴提着重伤的马家侍卫过来。

“头儿,这人怎么办?”

“说是回去拿册簿换人,姑且信之吧。”

梁山伯不在,祝阿大又没见过这算吏,也不怕暴露身份。

“先绑起…”

“祝阿大!”

祝英台听着这声,突然尖叫了起来。

“祝阿大,你搞什么鬼!!!”

九娘子?

祝阿大一呆,傻子似的低头看着声音的来处。

只听说马文才身边有会易容的,没听说有会口技的啊?

祝阿大:(心中)我就是这么任性,你咬我啊?留你一命已经是看得起你了!

祝英楼:(无语)阿爷说此人机变忠诚,机变在哪儿?

祝庄主:(笑而不语)机变在,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做出什么事。

第232章 疾风惊雷

自家的九娘子虽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 可原本还是清丽可爱的,否则在知道九娘子可能对他有意时,他才那么挣扎。

虽然不知道九娘子怎么在这里, 不过她跟着那穷苦的梁山伯才几天,居然变得跟土里刨食儿的农妇, 阿不,农夫一样了?

不,他决不承认环境对人的变化有这么大, 一定是口技没错!

“你,你是谁?”

祝阿大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哆嗦。

“你,你别以为会点嘴上的功夫, 就可以让我放了你!”

“祝阿大,你下流!”

祝英台感觉到祝阿大搂着自己腰上的手在乱动, 尖叫了起来。

这下就不是手哆嗦了, 祝阿大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你是九娘子?”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啊啊啊啊!

“我易了容, 你给我把刀放下来!”祝英台拍打着祝阿大的手臂,“你以为蒙着脸我就不认识你的声音了?我要不是祝英台, 能听得出你的声音?”

这话很有说服力, 祝阿大犹豫了片刻,将刀子收了起来。

“你们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找册簿?”祝英台立刻抓住了重点,质问着祝阿大。

“你们投靠了临川王吗?”

这大帽子扣的太可怕, 叛庄的人被抓回来是要被活埋的,祝阿大和身后几人纷纷摇头。

“不是不是,启禀九娘子, 我们也是依命行事。”

“把他放开。”

祝英台看着身受重伤的马家侍卫,露出担忧的神情。

“他怎么了?会死吗?”

“他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祝家庄的另一个部曲低声回话。

“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会死。”

祝英台吓了一跳,连忙让祝阿大他们给他包扎,她知道祝家庄的部曲随身都带着金疮药。

几人为难极了,可祝家庄的人向来将庄主一家的命令奉为圭臬,祝英楼不在此处,祝英台便是几人的主人。

尽管理智上他们知道这么做不对,可祝英台下了令,他们也只能乖乖依从。

“九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少主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我们还以为你和马公子在一起,结果…”

结果跟着一个庶人?

他们家九娘子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和庶人同处,还打扮成这幅鬼样子!

祝阿大说着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种可能。

私奔!

绝对是私奔!

难怪马家少爷每次都用话搪塞少主,肯定是因为九娘子跟着那姓梁的私奔了,连他也不知道九娘子去了哪儿!

若是让九娘子又跑了,到哪儿找她去?

祝阿大想到这种可能,连梁山伯的任务都顾不得了,毕竟梁山伯当着鄞县县令,就算要杀他,他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即对着祝英台抱了抱拳,说了声“得罪了”,将祝英台面朝前扛着就走。

“你干什么!祝阿大,你反了!”

祝英台见祝阿大竟然完全不按理出牌,顿时也傻了眼,胡乱叫着。

“你放我下来,祝阿大!”

“谁愿意扛着你啊!”

祝阿大心中忿忿不平地想着。

“万一因为我对您无礼,少主让我入赘怎么办?我可不是攀龙附凤的人,这下为了祝家庄,牺牲可大发了!”

“祝阿大,你要不把我放下来,回去我就跟我兄长说你对我无礼了,祝阿大!我不能走,梁山伯那需要人!”

祝英台剧烈的挣扎着。

哎,看样子跑不了入赘的命了。

想着都这样了,祝阿大一闭眼,索性小跑了起来。

在他身边的属下见这次任务要失败,突然对祝阿大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祝阿大脚步一顿,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属下脚步渐渐放慢,最终慢到掉落在队伍最后方,直到确定祝英台绝对不会发现以后,回头发足狂奔。

他回到远处,见那刚刚被包扎过的侍卫还躺在大树下,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一刀砍了过去。

那侍卫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在昏迷时被了结了性命。

虽说九娘子说要救他,可这人见了他们的行踪,按规矩是一定要灭口的。

那梁山伯若不交出册簿,注定也要一起死。

他收回佩刀,四下看了一眼,躲藏到了一棵树上,静静等着梁山伯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梁山伯果真带着之前押送他的人一起回来,不远处还跟着七八个差吏。

这些差吏并不敢上前,大概是怕黑衣人伤害到他们的县令,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梁山伯一回到远处,没看到祝阿大,也没看到祝英台,顿时就变了脸色。

“人呢?”

他扭过头看着那人。

“我答应将册簿交给你们,你们答应要还给我的人呢?”

“你把册簿交出来,自然能看到人。”

莫说梁山伯,就连祝阿大的属下也傻了眼,若不是面巾蒙了面,只怕表情比梁山伯还茫然。

就这样,还得强硬着态度完成任务。

“我必须看到人。”

梁山伯伸手入怀,拿出册簿,环顾四周,朗声长啸。

“东西我拿来了!”

“今天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那部曲见东西就在他手上,伸手便去抢夺!

见到黑衣人扑来,梁山伯不躲反迎,将手中的册簿朝着部曲一抖!

只见册簿中抖落出无数细小的粉末,那些粉末进了黑衣人的脸上、衣服上,见了光立刻就燃烧起来,并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中了招的黑衣人飞快地摘掉了面巾、脱掉了衣服,可那粉末也不知怎么回事,霸道无比,附着到人身上就犹如跗骨之蛆,绿油油的火苗一直燃烧不尽,没一会儿,从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这人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的声音。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应该是被转移走了,再在这里磨蹭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当即将手中已经燃烧起来的册簿往后一扔,掉头就往差吏们身边跑。

可惜没跑几步,路边的大树上跳下来另一个黑衣人,抽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做过手脚的假册簿只有一本,还是徐之敬和祝英台一起为梁山伯弄的磷粉混合物,此时他假册簿已失,梁山伯没了可靠的防身法子,只能僵着身子立在那里。

“你们要东西也要,要我的命也罢,为何要扯上不相干的人?”

梁山伯隐隐约约看见草丛那边似乎躺着什么东西,以为祝英台已经被他们当做普通算吏灭了口,眼中流露出仇恨地光芒。

“就算杀了我,你以为你跑得掉?”

他看了眼远处已经追来的差吏,从官靴中摸出之前祝英台给他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