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做好了打算,“住在我庄中的江道士通晓医理,等英台服了药,被断定身染恶疾,我便让她脱身。”

“英台可以脱身,可我怕你们祝家庄,是脱不了身了。”

马文才露出惋惜的表情。

“京中送来的邸报,祝家庄怕是还没有得到消息…”

“朝中正准备铸造铁钱,以代替铜钱。”

他话音刚落,祝英楼便脸色一白。

“朝中要铸铁币?此话当真?”

“谢使君得了消息,正准备立刻赶回建康。这件事应该发生了不少时日了,要不了多久,怕是就要传遍。”

马文才冷然道:“国中上下如今急缺铜铁,你祝家庄日夜铸造铁器已有多年,连浮山堰的镇龙铁都给你们捞了回来,你觉得可以摘得干净吗?”

褚家就在梁帝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再放松警惕,也不可能让他们获得巨利。

无论是想改朝换代,还是自立为王,都是耗费钱粮之事,国库如今尚且空虚,就算他们之前靠祝家庄囤积了不少粮草,钱财却没那么容易敛起。

既然没办法光明正大的“谋财”,他们便自己“造钱”。

即使铸造铁钱,梁帝也不会铸造太多,朝中的目的只是解决铜钱稀少、破损严重的燃眉之急,可一旦祝家庄这么多铁钱全部投入市场,谁还看得出到底是梁帝铸的,还是别人铸的?

马文才越想越是心慌意乱,他赚下了百万身家,还准备以此为本钱图谋未来,可若不能解决铁钱之祸,这些身家很可能一夜之间便会缩水。

“那又能如何!”

祝英楼恨声道:“我们又不能将那么多铁毁了!”

毁了?

马文才眼睛突然一亮。

祝英楼的话给了他另外一个思路。

“祝少主…”

他抚着下巴,理了理头绪。

“毁倒是毁不成的,可若是祝家愿意冒险,让它们没了却是容易。”

“此话怎讲?”

祝英楼错愕。

“既然祝家并不想投效褚家,深陷泥潭,何不趁此一举脱身?”

马文才的眼睛里充满了野心的光芒。

“我有办法让祝家变得毫无价值,从此脱身此局。”

“你,你好大的口气!”

祝英楼瞠目结舌。

“你怎敢如此笃定?!”

“若只有我一人,自然是不敢。”

马文才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但若祝家愿意付出一半家财作为酬劳,我便有法子。”

祝阿大很忧伤。

他明明是庄主最心腹的部曲头领之一,平日里跟着庄主刀光剑影,走南闯北,过的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可自从被派去保护小娘子,归了少主管辖后,就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

原本再不济,他也还留在少主和女郎身边,可也不知少主在想什么,居然叫他带着几个好手,跑来鄞县偷东西?

偷便偷吧,可少主要他找的东西连是什么样子、什么内容都不知,只知道是一本册簿,记着山阴县诸年来士族的谱续。

这便强人所难了,他们又不是强盗贼寇出身,哪里知道怎么偷东西?

更忧伤的是他到了鄞县以后,才发现要偷的那个鄞县县令,居然是小娘子的好友梁山伯。

早知道是他,何不早些给他分配差事?

在会稽学馆里下手,可比在鄞县县衙里下手容易多了!

一想到少主曾说若真找不到,把人杀了便好,祝阿大便头痛不已。

他跟着小娘子在会稽学馆不少时日,自然知道小娘子和马文才、梁山伯还有那叫傅歧的小子都交情不错,若是给小娘子知道梁山伯是他祝阿大杀的,岂不是要结下仇怨?

毕竟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真要下手,难免有些犹豫。

搞得像是故意要消灭情敌似的。

没品!

可庄中规矩森严,少主将这般密令交给了他,又嘱咐他不得走漏了风声,显然一定是事关重大之事。

以庄主和少主的性格,他要完不成这个任务,回去怕是有皮肉之苦。

左思右想之下,祝阿大只好硬着头皮先找东西,实在找不到,也只能让小娘子伤心一阵子了。

这一找,又坏了事。

也不知梁山伯哪里得来的援手,这鄞县县衙里竟然会有一个硬点子,要不是他带的人多,险些就阴沟里翻了船。

他分兵让其他人成功将那硬点子引离了鄞县县衙,一时半会是没法回来,可他将梁山伯的卧房、书房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什么记着士族名录的册簿。

担心那功夫高强的护卫会察觉不对返回来,祝阿大只好先退出书房,藏身在县衙的偏房里,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难道真要把他杀了?

可这县衙人数众多,杀人是容易,想要轻松脱身却难。

“杨县丞,你又何必牵线搭桥,让那小子去赴会?”

突然间,偏房外传来一道声音。

“若让他看出什么不对,岂不是更糟?”

“我看着小子性子懦弱,还有些滥好人,像是赈济灾民这种事,必是不会拒绝的。这件事总要过了明路才好,现成的背锅之人,岂能就此放过?”

杨勉冷笑着说。

“让他先得意几天。”

“你吩咐马房,准备车马,明日派人送他去梅山别院赴宴。”

第230章 打情骂俏

“你是说, 你看到有人鬼鬼祟祟进了府衙,想要捉拿的时候他跑了?”

梁山伯问凌晨才回来的马家侍卫。

马家侍卫羞愧地说:“贼子狡猾,带着我在外面绕了好几圈。我对鄞县地形不熟, 被刻意带到偏僻之处,连可问路的人都没有, 所以回来的迟了。”

他在路上也担心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回程路上心急如焚,还好回来后两人都无事, 否则他只能自尽以对主人了。

“会不会是找册簿的人?”

祝英台心中担忧。“那些人心狠手辣,听傅歧说杀人不成就自相残杀灭口,你最近是不是不要出县衙比较好?”

“哪有千日防贼的?我是鄞县县令, 不可能一直不出门。”梁山伯苦笑着说:“何况今日我便要去赴宴,缺席不得。”

现在的县衙太平静了, 平静到他不得不想法子打破这种沉闷。

说起来, 要不是梁山伯的父亲便是县令, 从小就生在县衙里,他也会以为现在这种平静是正常的。

但父亲在时, 本地商人和庶族出身的官吏也常常请他去喝酒赴宴, 有时候甚至没什么事情商谈,只不过是为了维系感情而已。

至于当地富庶点的百姓,有时候也会给县衙里送上一筐子果子、或是一篮子鸡蛋, 清晨刚网上来的鱼,并不图求什么回报。

虽说他这个县令才当几天,也没什么政绩, 但整个县衙里天天悄无声息,与其说是鄞县治安良好百姓淳朴,不如说是各方都在观望,看他这个县令官能留多久。

鄞县这六家士族的宴请,就是一个接受与否的信号。

“那就请让我带上足够的人手。”

马家侍卫坚持地说,“现在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如果按您所说,屋子里已经被人动过了,那歹人至少有两个,我怕我分身乏术。”

“赴的是士族之宴,不可能带上许多皂吏去的。”

梁山伯无奈地拒绝了马家侍卫的建议,“我与你们家公子或马太守不同,他二人皆是士族之身,便是带的人多了些,那也是身份矜贵所致。可我只不过是一介庶人,能登为座上宾已经是高攀,如果带着许多侍卫去,那是什么意思?去赴鸿门宴吗?”

几人左商量来右商量去,最后决定随身的侍卫只带马家侍卫一个,但路上安排六七个皂隶接应,一旦有变,立刻阻住对方去路,哪怕有什么万一,那歹人也跑不掉。

为了防止梁山伯遭遇伏击,祝英台将徐之敬给的防身药丸和傅歧给的短刃都交给了梁山伯,加上梁山伯原本就有的蜡丸,真的遇险,应该可以阻挡片刻。

就这般外松内紧,一行人心中忐忑地踏上了梅山别院赴宴之行。

梅山并不是山,而是本地士族张家修建的一座园子,因为园子有一处高坡上种满了梅树,便称之为梅山别院。

这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恰巧出城,又在城外近城的地方,张、黄、朱、江、吴、钱明显不想留客,所以将宴席选在了中午,若是耽搁的久了,城门关了,梁山伯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县衙派来的车夫显然对梅山别院很熟,路上还很有精神地和梁山伯聊着天,说着以前那位县令如何受六家器重,经常来梅山别院饮酒云云。

然而到了梁山伯这里,却连个出来迎接的人都没有,还是那车夫看气氛尴尬,去找了相熟的童子,通报了之后,才有人来迎他们入内。

“得罪,得罪,是我拉着几位管事的聊得太尽兴,耽搁了迎接令长之事…”

杨勉跟着几位管事出门迎接梁山伯,嘴里说着“得罪”,脸上却有丝得意之色。

“杨县丞来的好早。”

梁山伯故意说着,“既然杨县丞也要来,何不一起乘衙门的车过来?”

“总要先来做些安排,不敢怠慢令长啊。”

见梁山伯只带了黄皮朱算吏,和那个哑巴一样的侍卫,杨勉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一为梁山伯引见。

梁山伯还算有礼的回应,身边的祝英台听着对方自报家门一肚子鬼火。

除了张家派了一位大管事,其他五家派来的不过是家中管外务的小管事,这种管事祝家庄也有,大多是与商贾、吏头打交道的,平时连庄主都见不到几次,算不得什么有头脸的。

只有仰仗这些士族吃饭的营生行当里,会将这些外务管事当一回事。

宴席过半,张家那位大管事才终于说出了主题。

“梁县令,不知杨县丞有否告知于你,鄞县之地的百姓三年来,还欠着我等士族不少的粮食?”

他顿了顿,满脸忧愁地说:“这些粮食都是看在官府作保的面子上才借的,只是这几年鄞县收成都不尽人意,我等主人也无力再行善下去,所以请梁县令来,是想商议看看,能不能让老百姓先还上一部分。”

梁山伯惊得眼睛微圆,扭过头去就问作陪的杨勉:“怎么,县里还替百姓作保借过粮种?”

杨勉自然不知道梁山伯已经从其他地方知道此事了,还满脸正义的将这些士族们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好人:

“这几年年年闹水灾,我们县衙有缴纳赋税之责,即使能赈济也能力有限,是本县富户和士族慷慨解囊,一次次借种与民,这才让本地百姓渡过难关,否则…”

他啧啧摇头。

“…否则,本县早就是饿殍遍地了啊!”

“既然是借,可有凭证?”梁山伯问,“可有规定何时还粮,利息几何?有官府作保画押没?”

对方没想到梁山伯居然对借贷之事如此清楚,纷纷有些意外。

毕竟听说是会稽学馆里读书的庶人,又是因为下棋才得了推荐来的,本以为不通庶务才对。

其他几家都面面相觑,说是欠条并没有带在身上,唯有张家大管事似是早有准备,命人去将欠条拿来。

等下人将装借据的箱子捧来,梁山伯一看,心头巨骇!

“这么多?”

他看着那足有两尺长的箱子,终于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从席间站了起来。

“这只是我张家借据的一部分。”

大管事看他惊讶,心中反倒满意。

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是个蠢货。

有时候蠢货,是没办法用常理说通的。

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知道借粮者众多,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这两尺长的箱子至少能装几百份借据,还只是一部分而已,若六家的借据在一起,能有多少?

跟别说还有三年来反复借的那些人家!

“就是因为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

杨勉做着中人。

“这些好心人家受损事小,就怕养成百姓借粮为生的习惯,日后若再不借了,反倒成了仇了。”

梁山伯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伸手打开匣子,从箱子里拿出几张借据,和身边的祝英台一起看了起来。

借据内容都差不多,大意是借粮当年不用还粮,一年内也没有利息,但秋收之后若没有还粮,便要以每月三分利的利息还粮。

若是还不上的,就要以工代酬,用工钱补上相等的粮钱。

乍看下去,一年只有百分之三十六的利息,便是向官府借粮也不算是高利,何况第一年根本没有利息,有些人每年都借,最后一次借的都还没满一年。

梁山伯反复看了几遍,庆幸利息并没有到能让人无力支撑的地步,一旁的祝英台却伸过手来,按住了那张借据,指着利息那一条,面露忧色地摇了摇头。

会稽学馆之中,公认以祝英台的算学最强,他自己没有看出不妥,却绝不怀疑祝英台的能力。

梁山伯当即心中咯噔一声,面上还要装作轻松地表情:“若是这种利息,倒不算苛刻。”

祝英台还以为梁山伯没看懂,急的在案席下掐了梁山伯的大腿一把,疼得梁山伯大腿直哆嗦。

“正是如此,我等并不苛刻,若百姓还不肯偿还,就是讹诈了!”

几府的管事纷纷说道。

“我们也知道官府的难处,只希望把最初借的还了就好。”

“那我回去后,就和同僚…嘶!”

梁山伯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

梁山伯余光从祝英台身上扫过,怕又来一下子,只能伸手按住她又伸过来地手,轻轻晃了晃。

好在祝英台弄懂了,反手拍了他一下,缩回了手。梁山伯这才能打起精神继续跟几家的管事周旋。

他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一切都被看到了一直注意着他的杨勉眼中。

难怪那算吏经常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表情看他们,正常拿小钱吃饭的人会瞎操心那么多吗?

原来是把自己当县令夫人了!

梁山伯那小子莫非是脑子有病?会稽学馆里难道找不出齐整人了?

断袖也找个能看的啊!

看着那黄皮麻子脸的算吏居然和梁山伯在席下“打情骂俏”,杨勉恶心地连饭菜都吃不下去了,捂着胸口直哆嗦。

他得小心点,虽说自己年纪大了点,但好歹长得比那算吏要出色。

这把柄太扎手,太扎手!

第231章 各怀鬼胎

这一顿饭吃的是各怀鬼胎, 梁山伯问清楚几家借据的数量、年限,又打听出他们的底线,这才借口城门要关了, 谢拒了几家挽留的好意。

看起来似是宾主皆欢,可从杨勉并不准备和梁山伯两人同车而回上, 看得出杨勉和其他几位管事还有未尽之言,还是防着梁山伯。

这戒备心一时半会是没办法解决的,梁山伯也不强求, 该问清的他是问清了,带着祝英台便先告了辞。

两人有事要商议,让车夫跟杨勉回去, 由马家侍卫赶车,两人刚上车, 祝英台就急忙问他:

“你刚才为什么不要我打断你们的话?那借据有陷阱!”

“我当然知道借据不对, 可那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梁山伯解释着:“我看他们的意思, 原本并不急着那些百姓还粮,可像是突然间有了变故, 连等都不能等就要收网。”

“若我不多套些话, 哪里能看的出来?”

他话虽这么说,却确实没看出借据有什么问题,遂问起祝英台。

“那借据是每月三分利不假, 可你忘了,连本带利,那些农户从来就没还过!”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还没反应过来, 对古代人的数学水平和死脑筋已经绝望了:“你想不明白?利滚利啊!第一个月是三分利,第二个月得算上上个月连本带息的…”

第一个月百分之三,第二个月是百分之一百零三的百分之三…

“如果只是这样算,倒是好的。”

祝英台忧心忡忡。

“那借据根本没写清楚是怎么算利,我最怕的是利复利。”

“何谓利复利?”

梁山伯见祝英台忧心成这个样子,心头越发沉重。

“就是第一个月三分,第二个月是三分加三分,第三个月是三分加三分再加三分,以此复加下去。”

祝英台实在恶心极了古人的“文字陷阱”。

因为古代懂算学的少,尤其平民百姓,即使给他说清楚也不一定算的清楚,就容易轻信别人。

而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同样是“每月三分利”,该如何解释,全凭一张嘴和一颗良心,即便是现代人,乍一看每月三分利,大部分也以为是一年百分三十六的利息,却不想既然是这样算,为何不按年利率写?

有心算无心之下,百姓根本有口难辩,因为自己早就暗了手印肯定了这纸契约。就算有想明白的,因此有了矛盾向官府打官司,就全看县令该如何裁判。

要是个有良心的,按她第一种方法算,不过是多出一些冤枉钱;

可要是个没良心的,和大户串通一气的,那就是买命钱了!

以工代酬,要工作到何年何月?!

在祝英台的细细解释下,梁山伯也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他不似马文才,对数字并不敏感,也正因为如此,当他终于明白那些借据代表着什么时,后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以为我没看出来,哄着我去为他们讨要…”

梁山伯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么恶毒的利钱,怎么可能有人承受得了?”

“梁山伯,希望你能坚守良心。”

祝英台惆怅而叹:“现在百姓们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梁山伯默而不语,并没有如祝英台所愿的那般做出肯定答复。

看着梁山伯没有说话,祝英台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失望道:“怎么?你是怕那六家报复么?还是怕杨勉用粮仓亏空要挟你?”

“我在想,就算我现在痛陈利害,让那些百姓立刻想办法还粮,是不是就真有人还。”

梁山伯表情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