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第二年夏季,大水又一次淹没了良田。

这时候,农人们发现这绝不是偶然,可又根本没办法和当地豪族反抗。当地官府只会和稀泥,虽然每年都赈灾散米,却绝口不提拆掉堤坝之事。

两边冲突剧烈,有好几户农户为了救田,和当地士族部曲起了冲突,被打死在堤坝下面,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冲堤。

这一年两年三年的过去,农田屡次被淹,有心耕耘的农户也死了心,放弃了家中的良田,去城中讨营生。

更有些懒散些的,和刚刚那些农户抱着一样的想法,左右都是要淹,又有官府养着,干脆连地都不好好种了,春天随便种种敷衍过巡田的官差,一到发水就卷起铺盖卷,到城里去讨救济,连抢收都不抢。

他们夏天靠着官府救济,冬天靠着大族借粮,官府和大族都绝口不提还粮之事,他们也就当做不知。

有些人家,明明不在被水淹没之地,可以自己撑过去的,可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硬是想办法报灾去官府求救济。

为了让自家田地看起来像是遭了水灾,他们甚至自己糟蹋自己的良田,先抢收走足够过冬的粮食,然后将田地糟蹋一翻去报官府。

到了春耕时候,更是找豪族借那些“不用还”的粮种,想方设法钻空子使小聪明。

这老农一辈子种地,虽然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但认死理,从一开始死了人,就觉得这些人不是好人,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每年他都会认真耕种自家的地,哪怕能抢下一点过冬,也绝不向豪族借种。

后来每年都淹,他们一家也没办法过了,老汉硬是将家中的耕牛卖了也不许子女去借粮,一家人就这样撑了两年,眼看着也快撑不下去了。

“他们都觉得是官府和士族贵人们仁慈,又因为是围地造成的水灾,心安理得地借粮不还。可如果真这么仁慈,不让你还,又为何要用‘借’,不干脆用送的?”

那老汉满是褶皱的脸庞上老泪纵横。

“老汉我活了六十有七,这一辈子什么事情没经历过?那些贵人们要真这么好心,何必打死人?那么多好后生啊,就几句话的功夫,就没了!”

“我心里实在是又害怕又生气,可是说与别人听,别人都当我是傻子,眼看着眼前就有一场大祸,我却根本没办法阻止…”

他抹着眼泪。

“我每天守着那几分注定会淹的地,看着相熟的邻居、亲眷一个个从勤恳老实变得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子在割,一刀一刀的,恨不得干脆给个痛快才好!”

“这位尊驾,鄞县百姓原本绝不是这样只知道占便宜、又偷懒耍滑的样子,如果只能靠天靠自己吃饭,谁会变成这样?是他们硬生生把我们磋磨成这个样子的啊!”

听了这老农的一番话,梁山伯和祝英台顿时肃然起敬,梁山伯丧父后家境贫寒,更能理解这老农为了坚持原则会过的多么辛苦,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刹那间,两人心头沉重极了。

梁山伯是因此想到了崔廉,祝英台却是想到了死在祝家工坊的那么多劳力。

那些奴隶,大半是祝家设局从当地骗来的良民。

为了借粮种,一户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那些人见识少又不识字,很多是被怂恿的借的粮。

和这些农民一样,他们觉得官府作保,即使还不了粮食也有官府替他们撑腰,却没想到明明不久前还是“父母老爷”的官府一下子就变成了阎王爷,带着衙役皂隶就一户户上门抓人。

欠债还钱,没钱还人,有契在手,诉讼无门。

“这是局。”

梁山伯面寒如霜。

“有人在此地设了局。”

第228章 京中生变

梁山伯和祝英台站在半山腰上, 看着下方呈品字形的三道堤坝,和那块所谓的“龙地”。

正如老农所说,那被堤坝围起来的泄洪区现在是满目坟茔, 南朝不似汉至魏晋那般厚葬,这让迁坟有了许多便利, 但即便如此,这些坟茔也一看便知道不是平民的,每隔几百步就一个的茅屋, 更说明了这里守墓人的数量之众。

“从堤坝方向想办法是不可能的。”

祝英台指着下面三道堤坝。

“设计这堤坝的人很厉害,下面做了一道沟渠,如果只破一道的话, 水会分流到另外两边,不会立刻破掉的。除非三道堤坝同时破了, 否则水根本进不来。”

“这里至少有十余家迁了坟。”梁山伯数着茅屋的数量, 不怎么乐观地说:“数量太多, 要是只有三五家,还能想想其他法子。”

“是不是要告知太守府?”

祝英台抱着一丝希望问他。“和‘龙气’有关, 上面不会很敏感吗?或者将这里年年都淹的事情上报?”

“你以为太守府会不知么?”

梁山伯摇着头。

“难怪世子几番叮嘱我要‘重视农耕’, 他本就是想提醒我,鄞县最大的问题在农事上。”

不管是士族还是平民,刨人家祖坟在法理还是道德上都是很严重的事情。

崔廉破堤坝分洪流淹没了士族的良田, 虽救了十余万百姓,可依旧被千里追杀、被落井下石,最后不得不流落到异国他乡, 连名声都没有保全。

崔廉好歹还是士族,还在京中和国内国外都有不少故交,所以才能保全性命,可他梁山伯算什么?

这比淹掉良田还可怕。

别看他是县令,可连像样的出身都没有,皂隶都敢给他脸色,真起了矛盾,便是被打死都没人能说什么。

“难怪杨勉信誓旦旦今年肯定会发洪水,还保证你能补上那亏空,这么高的水面,但凡一下雨就要向下游涌过去,能没有洪水吗?”

祝英台庆幸着。

“要不是我们出来走访一趟,要不是我们遇见了那樊姓老农,说不定真的就给那些衙役皂隶主簿等人给坑了。”

两人心事重重地下了山,回了衙门,鄞县县衙依旧是平时那般样子,死水一般,每个人都懒洋洋的。

梁山伯不在的时候,杨勉竟坐在梁山伯的书房里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公文,见梁山伯回来,他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的站起身来,向梁山伯招呼:

“令长回来了?”

祝英台见这杨勉居然敢私自翻阅梁山伯的公文,实在是忍不住了,沙哑着嗓子叱喝:

“你怎敢私自进梁令长的书房?!”

“之前县令之位空缺时,有不少紧急的公事是由在下暂时代办的。现在令长上任,自然是不由我来处理,可总还是挂心不已…”

这厮笑着提出建议:“若是以后令公觉得浊务繁忙,在下也是可以为令长分忧的。”

谁让你分忧?

你怎么不干脆说把县令也给你干算了!

祝英台气得眉毛都翘了起来。

“我和朱兄在外面游玩了一天,也确实有些累了。”

梁山伯看了眼被翻乱的案宗,露出嫌弃的表情:“还烦杨县丞看完后,将我的书房收拾干净。”

“自然,自然。”

杨勉躬着身子领命。

祝英台见梁山伯似是入戏太深,只感觉憋屈的不行。

她在会稽学馆的时候,哪里被人这么小瞧过?就算是浮山堰落难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窝囊。

见梁山伯要走,那杨勉突然出手拦住两人:

“令长,还有一事!”

梁山伯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杨勉似是很满意梁山伯的态度,从怀中掏出一张拜帖。

“启禀令长,这是鄞县六户大族联合下的拜帖,本县素来有这样的惯例,若有新县令上任,县中望族富户皆会拜见,算是接风宴。”

他说,“之前县令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想着不是赴宴的时候,便替令长回了。这次又送帖来,想来令长应当不会拒绝?”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伸手:“是哪六户?”

杨勉一边递出拜帖,一边历数:“是张、黄、朱、江、吴、钱六家。”

梁山伯要来鄞县上任,自然不会不看当地的士譜,闻言一愣。

“士族?士族宴请我这县令?”

杨勉根本不相信他会拒绝,可饶是如此,听到梁山伯的话还是笑了。

“怎么可能?是这六家的管事。”

士庶不同席,就算这六家都是次等士族,任何一个主人也不是梁山伯一个穷县令能见到的。

他说是管事,梁山伯倒安了心,要真是这六家士族的主人要见他,他就该猜度是不是自己和祝英台去窥伺堤坝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所以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有些兴奋地收下了拜帖。

“好,我等会儿就写个回帖。”

等杨勉走了,祝英台对着他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冷哼了一声。

“狗仗人势,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还能替顶头上司回绝拜帖!”

“他虽是庶人,但有个胞妹嫁给了此地士族吴家的某个子弟为妾。”梁山伯之前已经花钱在皂隶那打探过一些消息。

“这消息应该也是他特意让我知道的,好让我对他能忌惮一些。”

“那他怎么不去会稽学馆打听打听,让他知道你和吴兴太守之子、建康令之子还是生死之交呢!”

祝英台怒了。

“什么玩意儿!”

梁山伯笑笑,知道祝英台只是气话。

她是士族出身,自然看不上杨勉这样的吏胥小人,可他若不是去了会稽学馆,若不是因棋力过人得了青睐,说不定起家还不如杨勉。

像杨勉这样手段城府的人,甚至还有亲妹嫁给了士族,熬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暂代县丞”,只能靠磋磨新任县令获得权力,庶人晋升之难,可见一斑。

“你说,他们请你,是不是为了‘借粮种’的事?”

祝英台猜测着,“毕竟你要在此地当官,而且看起来还很好拿捏,这种事不可能瞒得过你。”

“大概是吧,更多的可能是想敲打敲打我。”

梁山伯点头,打开拜帖,见上面写着六家明日与某别院宴请梁山伯云云,可那别院离衙门离得极远,应当是六家中某家不常用的院子,帖子虽写的客气,但从杨勉的话和宴请的地点看来,这六家也是实在看不上自己的。

他笑笑,转身收拾被杨勉翻乱的卷宗,那杨勉倒是从心底小瞧了梁山伯,梁山伯叫他把东西收拾下,他连面子都不愿做就走了。

梁山伯收着收着,表情突然变了,伸手在背后的书架上摩挲着。

祝英台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

“我的东西被人翻过。”

梁山伯伸出两根手指拿下一本厚厚的典籍。

“我来时带的书不多,所以每一本书放进去的位置都记得,这些书的位置被弄乱了。”

“可是杨勉翻的?”

梁山伯摇头,半跪下身在书柜前的地上摩挲着。

“打扫书房和卧房要给杂役赏钱,我舍不得给钱,便一直没让人整理,地上全是灰尘。”

他仔细地看着地上的痕迹。

梁山伯在这一点上和后世的宅男差不多,并没有将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的习惯,也没有马文才的洁癖。

“杨勉个子矮小,脚印不大。我穿的是布鞋,鞋底平整。”梁山伯站起身,表情有些不安。

“还有一个穿着皮底短靴的人进过书房。”

祝英台也察觉了不对。

他们走之前曾让马家派来的人留在县衙里,以免他们生疑。

现在他们回来了,马文才派来的人去了哪儿?

“惊雷他们出发了吗?”

马文才放下手中的信函,抬头问身边的细雨。

“早上就走了。”

细雨看了眼屋中的漏刻。

“如果路上没有耽搁,明天傍晚能到鄞县。”

“徐之敬那边呢?”

“徐公子所需的东西,祝少主已经派人送去了别院,祝少主说,送药来的人就是试药之人。”

他担心地问:“主人,这样好吗?祝家不是在和咱们家议亲么?若是传出去什么克妻之类的传闻…”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马文才无奈道。

“马文才和傅歧,在不在?”

门外突然有人呼喊。

“傅歧去小校场练武了,我出去看看。”

马文才听到声音,起身出门。

“好像是学官?”

马文才出了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学官。

“马文才,傅歧不在吗?”

那学官探头看向屋内,见里面似乎无人,皱着眉开口:“罢了,他不在,你转告他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谢使君要立刻回京,贺馆主让馆中弟子明日在山门外相送。尤其是你们这几位已经定下的‘天子门生’…”

他说,“谢使君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处理私人的事情,半个月后,会有专船来会稽学馆,送你们入建康面君。”

“这么快?谢使君为何匆匆回家?”

按照既定行程,谢举应该在接应了傅异后留在原地迷惑别人的视线,继续南下,考察其余五馆中另两所学馆,这么快回去,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馆主说,早上邸报送来,好像是因为国中铜钱不足,朝中上议要用铸铁钱替代铜钱。谢使君看到邸报震惊不已,要回京去制止此事。”

学官对经济之学并不怎么明白,所以表情也很迷茫。

“连谢使君都急着回京,应该是大事吧。”

马文才听完学官的话,整个人惊得立在了当地。

铁钱?

铁钱?!

第229章 两面三刀

马文才和当时绝大部分士大夫一样, 对经济之学并不怎么精通,若是祝英台在这里,大概会说出“通货膨胀”、“劣币驱逐良币”等好多后果, 来向马文才说明铸造铁钱的危害。

马文才会震惊,是因为他想到了祝家那么多回炉铁。

那些铁器大部分被铸造成小的箭头、矛尖等物, 马文才之前以为褚家有什么阴谋,这些铁器可能会用来守城或攻城所用,因为那些铁的质量太差, 铸不成大件,连刀剑都不行。

可铸钱就不一样了。

一枚箭头,至少能铸成五枚以上的铁钱。

如今国内铜少, 但是铁器因为镇龙铁的缘故也日渐稀缺,国中有大臣提出以铁钱增补铜币之缺, 多半是因为国中暂时缺铁, 一段时间内不可能出现大量铸钱的情况。

等到铜的数量恢复了以后, 再废除铁器,至少不会让民间无货币流通。

但更大的可能, 其实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都是预先设好的局。

马文才更担心的,是裴公帮他劫下的两船铁。

朝廷要铸铁币之前,劫铁之事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可现在这两船铁就变成了两船钱,裴公会怎么看他?

“祝家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马文才忧心忡忡。

“去请祝少主…罢了,此事不便在馆中会面, 去和祝少主约个时间地点,我有事请他一晤。”

派了下人去后,马文才便开始提笔研墨,给裴公写信。

那两船铁如今实在是棘手,他又不像祝家,有工坊可以私铸铁器,那两艘船如今停在吴兴船坞里,名义上是官仓里的官船,可真要有心,并不难发现里面装的不是粮食。

他必须要想出万全之策来保全自家的安全。

尤其在家中很有可能有奸细的情况下。

过了几日,祝家送了信来,约了马文才在起火后正在修葺的朝露楼中相见。

那天,马文才特意请了傅歧留在屋中,又让疾风细雨留下以掩人耳目,独自一人偷偷去了朝露楼。

因为朝露楼已毁,没有两三月的时间根本没法营业,马文才到时楼中空空荡荡,倒是个谈论要事的好去处。

“你来了?”

见马文才来了,祝英楼面露期待。

“可是把英台接回来了?”

马文才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环顾四周,突然问道:“朝露楼是祝家的产业?那刘家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祝英楼正等着马文才说出妹妹的消息,却乍然听到他问起朝露楼之事,面露意外之色。

“这你也能得知?”

他点了点头。

“不错,朝露楼是我祝家的产业。那刘家父子,曾是我父亲资助的门人,后来见他有些经营之才,便借了他本钱去做生意。他发了财,又重新投靠了我祝家庄,我父亲敬重他的能力,也不把他当做下人。”

“外人只知道刘元是本地有名的富户,却不知若没祝家之助,他当初根本就没法在这会稽郡立足。”

“难怪英台宴客之日,祝家能有那么多部曲家将潜入楼中,原来这里本来就是祝家的产业,有什么偏门旁道都很清楚。”

马文才笑道:“我之前就在想,这里好歹是因为英台宴请才烧成这样,为何刘家却不向我等索赔,这里既然是祝家自家产业,那这损失已经是遇见了的,当然没人向英台要债。”

“闲话休提。”

祝英楼似乎心事重重,没有什么时间和马文才闲聊。

“徐之敬已经将那药做了出来,就等这几日看试药之人情况如何。你何时将英台送回来?”

“你为何如此着急?”

马文才猜度着。

“事情有变?”

“马文才,我也不瞒你,褚向得了天子门生,怕是马上就要回到建康。我祝家庄对褚家事关重大,褚家不可能没人监视,京中已经派了‘使者’前来会稽,快则这个月,慢则下个月,我恐怕就没那么‘悠闲’。”

祝英楼表情沉重道:“你我两家现在正在结亲,建康对此十分不满。我祝家又丢了两船铁器,这新来的使者,一来是追究我家运船被劫之事,二来怕是想要带走英台。”

“我帮你送人的船已经到了丹阳,再留个几日,我就以英台面容无药可医的借口让船回来。等京中的人到了,我就让英台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