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傅歧这么一喊,马文才也想起来了,上前搀扶起他, 感慨地说:“好久不见, 没想到你竟能晒得这么黑。”

之前他们见到陈霸先时, 还只是一个瘦弱的小伙儿,唯有那倔强的精气神让人印象深刻。

而现在的陈霸先大概是生活的比以前好了的缘故,早已经不是之前见到的身材, 个子像是旱地拔葱一般长了好大一截, 也健壮了不少。

“还是多亏了恩人的信,因为恩人的举荐,我得了太守府的恩典, 如今在粮曹里做一运粮官,主要负责押运各地送往官仓的粮草。”他不好意思地憨笑着,“约莫是在船上呆得久了,就黑成了这样。”

“这样挺好,看的精神!”

傅歧就喜欢这样爽快的性子,高兴地与他攀谈了起来。

“你的母亲和弟弟呢?也接来吴兴了吗?”

“是,如今在吴兴城中租了个小院,我母亲帮人做些针线活儿,我也有了差事,日子还算过得去。”

陈霸先见傅歧还关心他的母亲和弟弟,越发觉得感激。

马文才听他还在吴兴城里租了个小院,就知道他这运粮官恐怕不止明面上这点俸禄。不过事关粮税,又在水面上来去,本来就容易捞到油水,这少年看起来不是迂腐之人,这样的人更容易出人头地。

“既然离开了那里,就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的阿娘和弟弟。”

这样有手段有能力又有感恩之心的人,让马文才自觉自己没有帮错人,此时对他很是和气。

“家母和弟弟都很感激马公子当初的援手之恩,否则我等恐怕现在只能在黄泉相见了,家母在家中供了您的长生牌位,每日都祈祷君安。”

陈霸先恭敬地说着,“最近吴兴皆传马公子被点做了‘天子门生’,我们都为马公子和马太守高兴,恭喜公子前程似锦!”

旁边的属官一直笑吟吟看着,如今听到他说,插口道:“何止前程似锦,说不得马上还有娇妻美眷呢!”

陈霸先“啊”了一声,看了看马文才,突然挠了挠头,对后者说:“请公子等等我。”

说罢,他转身几个健步返回了船上,一头钻进了船舱里。

“他要干什么?”

傅歧表情奇怪地看着陈霸先的背影。

马文才也摇着头。

这码头上认识陈霸先的人明显不比认识马文才的人,不少好事者也想看看陈霸先要去做什么,围着没走,引颈眺望。

没一会儿,陈霸先下了船,腰上坠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囊。

他走到马文才面前,将那布囊掀开,露出一枚浑圆如鸽蛋般大小的珍珠。

“听闻公子即将双喜临门,小的也为公子高兴。法生这趟走船,恰巧在太湖中得了一枚宝珠,想想看这也是天意…”

他献上这枚珍珠,呈与马文才。

“这枚珍珠,就权做恭喜公子双喜临门的贺礼吧!”

听闻这珠子是献给马文才的,旁人纷纷吸气,眼神抑制不住的羡慕。

这里是吴兴,边上就是太湖,而太湖盛产珍珠,世人皆知。但珍珠形成的形状各异,有扁圆的,有米粒型的,有椭圆的,近圆的和正圆的很少,更别说这么大一枚浑圆的珍珠了。

即使不说是价值连城,但也绝不是寻常可见。

莫说其他人,就连马文才都很吃惊,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拉了他一把,又向父亲举荐,让他有了份差事而已,怎么能收如此重的厚礼?

“公子可是看不上这枚珠子?”陈霸先见马文才迟疑不接,诚恳道:“这枚珠子并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小的以前在船上长大,喜欢下水摸鱼摸虾,这珍珠也是我这次出船凫水时偶捞一巨蚌而得,来路绝对清白。”

“但凡女子,都爱珠宝。公子以这珍珠为聘,相信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都会欣然答应。”

他笑着说道。

吴兴民风彪悍,此时男女大防又没有多重,旁人听了陈霸先这话,纷纷喝彩叫好。

“马公子,既是好意,就把这珠子收下吧!”

“马少爷,他说的没错啊!”

马文才看着那珠子,正在迟疑,忽见得陈霸先神情中带着几分焦急和沉重,猛然明白了过来。

“你既然如此好意,那我就笑纳了。”

他低声和疾风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在众人羡慕叫好的眼神中收下了珠子。

这些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渐渐散去。傅歧等人原本还想到处走走,多聊聊,也考虑身上这珠子已经财露了白,只能和陈霸先寒暄几句,准备回返船上。

“公子几人是去建康,路上要小心水盗。”

陈霸先说完,一拍脑袋自嘲道:“是我想岔了,公子们坐的又不是我这运粮船,水盗必定不会铤而走险,是我杞人忧天了!”

傅歧实在很喜欢这陈霸先的性格,再三跟他说若是去了建康一定要去他家里找自己,又约了下次见面喝酒,这才跟着马文才回了船。

待目送马文才他们的官船渐渐走远,码头上的人也重新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议论着马文才几人的前程,有的议论着马文才可能会娶什么样的妻子,更多的则是羡慕他随手施恩却得了一枚举世无双的珍珠。

“法生哥,没想到你还认识太守府的贵公子!”

和陈霸先一个船上的小吏满脸钦佩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说了就不会被船曹那老驴头呼来喝去了!”

一般人有这样的背景,又是太守府亲自推荐的差事,早就抖起来了。

陈霸先笑而不语。

那小吏和陈霸先一条船上工作,平日里关系很好,知道他不是爱张扬的人,也没追问。

反正船坞上下,是个人都知道陈霸先和太守家、以及建康令家的公子交好了。

“就是可惜了那枚珠子,法生哥为什么不自己留下呢?老驴头还递了话,说会有人用千金收那珠子,你也没成亲,卖了那珠子娶妻生子不好吗?”

小吏有些可惜那枚宝珠。

“你真以为会有人千金收我的珠子?你没发现船上少了不少人吗?”

陈霸先苦笑着。

“我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捞起那巨蚌,又得了那样招眼的东西,怕是刚下船,还没到家中,连命都没了。”

他眺望着远方的大船,嘴中喃喃自语。

“那位马公子,是救了我两命啊…”

梅林别院中,身着一身鹅黄衫子的祝英台,无聊地在梅林里漫步着,身后是亦步亦趋的祝阿大等人。

她被送到别院后,就几乎等于被幽禁在了这里,平日除了可以出门在梅林中散散心,不允许去任何地方,也不准向外界沟通任何消息。

为了抹掉“祝小郎”的所有痕迹,祝英楼下令销毁了祝英台用过所有的书信、功课,甚至连一些日常用器和那些男装都被烧毁了,这让祝英台不由得庆幸自己早一步已经将自己的笔记交给了马文才,否则那么多化学式和置换反应,说不定过个半年一载,自己都要忘个干净。

在别院里住着,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时间,尤其当你做的事、见的人永远都是那么几个的时候。

若不是有马文才的传信,祝英台估计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火冒三丈了,哪里还有时间耐心等。

不过,该有的脾气还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的。

“你们到底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祝英台看着身后一张冰块脸的祝阿大,烦躁地问:“难道要一直这么关着我?”

“少主说,要等到‘小郎’治不好脸,从丹阳回来。”

祝阿大回答。

“那要多久?”

“约莫…半个月吧。”

祝阿大迟疑着说。

“你们到底计划着什么事情?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却连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祝英台已经受够了祝家庄的这种“体贴”,“好,你们说的,都是一家人不会害我,那我们一起共同面对不行吗?”

“这…这是少主和庄主的决定,卑下不明白,亦无法回答。”

祝阿大硬邦邦地说。

“那你刺杀梁山伯是为什么呢?这个你总能回答了吧?”祝英台旁敲侧击着,“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得到那本册子?甚至不惜刺杀一县之主?”

“梁山伯不是一县之主。”

祝阿大摇着头,“梁山伯是男人。”

祝英台愕然。

“一县之主是县主。是皇帝或王爷的女儿。鄞县的县主不是梁山伯,梁山伯不是皇帝或王爷的女儿。”

祝阿大一本正经的回答。

想不到九娘子看起来聪明,其实也糊涂的很。

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哎,可惜那副精明相貌。

经祝阿大这么一番“解释”,祝英台终于听懂了,也差点被气死了。

“谁问你县主是什么!”

祝英台气结。

“我问的是梁山伯!”

“你问他,不如问我。”

随着一声冷冽低沉的男声,梅林中走出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人。

看到来的是谁,祝英台立刻憋缩成了一只鹌鹑。

“父,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叮!

完成后续任务“少年的报恩”,得到“价值千金的宝珠”一枚。

第239章 各施手段

如今已经是春末, 梅花早已凋尽, 只留下铁虬银枝, 坚硬执拗, 一如对面那中年人的性格。

这位不怒自威的祝家庄主,已经成了祝英台心中的梦魇。

“外面风大。”

祝庄主抬头看了眼天, 目光从女儿身上的单衣上扫过, “出门多穿几件衣服。”

明明是关心体贴人的话, 从这位庄主的嘴中说出来,倒像是一句训责。后面伺候祝英台的几个别院侍婢, 当场就跪了下来,恨不得将头低进尘埃里。

祝英台低着头,攥着自己的衣角。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过去。”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亭子。

她跟着祝庄主去了高处的亭子,也不见祝庄主有什么动作,旁边的侍卫都四散而开, 包括她身后的祝阿大, 很快那亭子里就剩下他们父女两。

祝英台站在亭沿往远处看, 只见原本空旷无人的梅林别院里却驻进了不少祝家部曲,想必是跟着这位庄主来的,因为昨天她来这里的时候, 还绝没有这么多人。

想到有这么多人, 就算马文才有通天之力也救不出她去,她就忍不住焦急。

“再过一段日子,会有官媒来看你。”

祝庄主突然开了口, 对自家女儿说:“你也已经到了能成亲的时候了。”

“官媒?”

祝英台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我不要嫁什么阿猫阿狗!”

“这官媒是京中来的,为京中贵人和宗室挑选优异的女子,我们祝家庄也不能阻拦,所以我们家和你那同窗好友马文才已经商议好了,两家先议定婚事,将这官媒糊弄过去。”

他说着,递过去一个拳头大的鹿皮小囊。

“这是马文才请徐家徐之敬做的秘药。”

祝英台还在为马文才居然愿意娶她的消息震惊,那鹿皮囊是祝庄主硬生生塞在她手里的。

“里面有一枚蜡丸和三包红浆。蜡丸捏碎吞服后,接下来十天里呼吸不畅屡有破音,肺部也会有各种病症之象,如果你再配合着一直剧烈咳嗽,看起来就像是得了恶疾。那红浆缝在手帕边缘,捂口时用力捏破,可乔装呕血。”

祝庄主沉着脸说:“我也不知道这官媒什么时候会来,这秘药提前给了你,你若不想随便被嫁了,戏就做真点。”

祝庄主来的太过突然,一时间涌入的太多信息让祝英台有些难以消化,握着鹿皮囊了茫然了一会儿,皱眉道:

“马文才同意了和我家结亲吗?”

“不同意怎地?你都和他同居一室了!”祝庄主怒道,“我们祝家庄的女子,难道还配不得他一个小小的太守之子吗?!”

“你是强迫的对吧?”

看着他这幅模样,祝英台了然。

“你必是拿什么强迫了马文才!”

“这件事你不用管。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肖女,若真能嫁了马文才,倒还算有点用处!”

他横眉怒对。

“若不想嫁马文才,你难道想还嫁给京中纨绔做妾室不成?!”

“好,我不管。”

祝英台对马文才有信心,虽然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但她觉得马文才不会那么容易被算计。

“那梁山伯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家难道是临川王的人吗?”祝英台梗着脖子,倔强地质问着祝庄主。

“您知道临川王意图谋反,还里通外国吗?”

“父亲!”

祝英台见祝庄主沉默不语,唤了他一声。

“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你兄长已经有了你外祖父的庄园作为后路,再把你嫁出去,我和你母亲就不必担心什么了。”

祝庄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就越是安全,你也不必问,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所以呢?你们每每打着‘我是为了你好’的旗号,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阿兄什么都能知道,我就不能?就因为我是个女子?”

祝英台控诉着。“如果你们嫌弃我是个女子,为何又让我去会稽学馆读书?我是祝小郎而不是祝九娘,难道不是更合你们的心意?”

“让你去会稽学馆读书,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祝庄主将脸一板。“你生来就是女子,怎么怪我们把你当女子?你从哪里有了这些悖逆不道的想法?!”

祝英台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世道说乱就乱,你一个女子,没有自保的手段,若没有家族护庇,就必须护庇与夫君,马文才野心勃勃,又有城府手段,最重要的是你和有同窗之情,绝不会如寻常男子那般弃你而不顾。”

祝庄主接着说:“他心胸手段都有,只是马家三代单传,又不好搜刮民脂民膏,所以实力太弱。等你嫁过去,我必为你置办十里红妆,马家就算为了你带去的丰厚嫁妆,也不会薄待你…”

“马文才有了我祝家的襄助,必能如鱼得水。到时候你夫妻俩琴瑟和鸣,志趣相投,哪里还想得起现在埋怨我的话,谢我还来不及!”

祝庄主抚须而笑。

没有自保的手段?

祝英台在心中冷笑。

祝庄主见女儿再没有顶嘴,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偏僻了点,衣食住行没有庄中那么周全,不过你母亲知道你来了这里,已经吩咐家中下人将你平日在庄中用的东西收拾起来,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到了待嫁的时候,你兄长回送你回庄。”

“父亲,能不能把我炼丹室的东西也带来?”祝英台闻言,低声提出要求,“这里苦寒,根本没有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我想炼炼丹,打发时间…”

“炼丹?”

祝庄主狐疑地看着女儿。

“都是些小玩意儿,我就这么点兴趣…”

大概是觉得女儿还能提出打发时间的要求就意味着并不想反抗,又也许是觉得炼丹这种东西不会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影响,祝庄主虽然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同意了。

不但如此,面对女儿希望能购置齐炼丹原料的请求,也一并同意了,让她开了单子给祝阿大,祝阿大自然会派人去备齐。

唯一让祝英台觉得沮丧的是祝庄主似乎不准备走了,不但安排了不少人手“保护”别院,自己也住进了别院的主屋。

有他在别院看着,便是她有插翅之能,也没办法逃出生天。

“先把官媒应付过去。”

祝英台看着鹿皮囊,拍了拍脸振作精神。

虽然马文才叫她等,但她也不能光等着,什么都不做。

梁山伯从会稽学馆带来的人来了鄞县县衙之后,杨勉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之前他一意拿捏梁山伯,那是仗着他是鄞县县衙的老人,鄞县县衙里的其他人或受过他的恩惠,或有把柄在他手里,或指着他富贵,自然敢壮起胆子,一起“欺负”这位新任的县令。

但杨勉毕竟不是县令,只是县丞,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县衙里的职位如何更替向来是听县令的,而不是县丞的。

之前他们都以为梁山伯就是个孤身上任的穷小子,就算有心想换掉县衙里现在的班底也有心无力,却没想到他在会稽学馆会有如此的声望,竟然能让大批能书会写的生徒暂时抛却俸禄,陪着他干白活儿?!

如今这十几个人往县衙中一坐,原本还拿捏梁山伯的那些人就很尴尬了。

“你们说,令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憋不住了,被晾在一旁好几天的主簿和书吏等人聚在一起,合计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也不说还要不要我们,既养着我们,也养着学馆里那些人,可活儿都让那些新来的干了…”

“是啊是啊,一个个笑面虎儿一样的,嘴里说着向你‘请教’,其实根本不必问你,拿了那些陈年的册子自己就去算了…”

算吏心里也七上八下。

“你们说,他们可算出这其中的猫腻了?”

“应该不会吧…”

老主簿心慌意乱地说,“我们把帐做的那么模糊,没那么容易算出来的。”

“哎,那可是会稽学馆里出来的学生,实在是不好说啊!”几个算吏脸上都有害怕之色,“你们看牛班头和他带的那些徒弟,梁县令的人一来,都倒到梁县令那边去了!”

“你们说,就他那点油水,肯定是养不了两拨人的,我们是不是该找找后路了?”几个书吏唉声叹气,“要不然,和牛班头一样,和梁县令求求情,诉诉苦?咱们几个家里都有老有小,这时候再出去找合适的差事,难啊!”

“这种话赶紧别提!现在看梁县令厉害,就想改弦易辙,你们是忘了杨县丞的手段?!”

老主簿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又厉声道:“这几年杨县丞带着兄弟几个发财,哪个不是吃得盆满钵满?你们别说家里老小的事,你们现在家里都有人伺候,都忘了哪里来的钱财?!”

几人本来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被他这么一喝,顿时连连说不敢,只能暂且定下了装聋作哑的计划,左右梁县令看起来还比较厚道,没把他们辞了,先撑着再说。

最多最近勤快点,多用点心,让他找不到打发他们的由头。

这偷奸耍滑,肯定是没办法了。

等其他人散了没影,杨勉才从暗处出来。

“杨县丞,我现在还能镇的住他们,要再过一阵子,等那些人彻底摸清了府衙里的情况,我的话估计也没办法管用了。”

老主簿苦着脸。

“能镇一时是一时,就算他的人多,能撑多久,还不由他说了算。”杨勉阴测测地看着那些县吏离开的方向。

“我也没想过一直靠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