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势力,轻视太甚的缘故,张家的管事语气中满是颐气指使,将几家为什么急着“收尾”的原因隐隐点了一些。

原来那术士指点几家修“困龙堤”时,曾指出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龙,几家分了之后也得不到多少“龙气”,只有借龙气引来更多的蛟龙,才能让几家“一飞冲天”。

而“增幅”的办法也很容易。一开始几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龙堤”只是截住水流,让水改道不淹没那块“龙地”,等困住之后,再修建六段堤坝,将那三段困龙堤连接起来,让那块地变成“飞地”。

飞地一成,此谓“九龙墟”,便可逆天改运。

只是鄞县士族的实力毕竟不能和山阴、上虞这样的大族比,修建这么大的拦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们这几年都在想办法募集人手,可有几段却迟迟无法修好,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粮的百姓身上。

对于士族来说,用这种方法增加“荫户”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一旦签订了卖身契约,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认命为他们修建河工以求赎身,不需要他们死命催工,他们就能成为最积极的劳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们都是自由之身,名义上也是为官府服役而不是为私人卖命,就不能严苛太过。

他们要在水涨之前修好九龙墟,当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哪里肯等梁山伯这么慢慢“要债”?

送走了张、黄两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语稳定住他们,口中承诺一定想办法“弥补错误”,等转过身,面色却难看至极。

他原本就怀疑他们现在就放弃收网的目的,现在倒说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却越甚。

回到书房里,梁山伯坐在案后定定出神,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他摩挲着书信上马文才亲笔写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别院”几个字之后,默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来人,备驴!”

“我要去趟上虞。”

来人,备驴!

梁山伯:(悲愤)为什么他们都是备马,到我这就是备驴?!

傅歧:(疑惑)你得先擅长骑马吧?

马文才:(疑惑)你得先有马吧?

徐之敬:(疑惑)你得先养得起马吧?

祝英台:(疑惑)这南方的丘陵地得跑得起马吧?

梁山伯:(捂脸)扎心了阿喂…

第244章 水涨船高

“我们已经过了利成, 再往上就是晋陵…”

船舷旁,马文才指着运河两岸的土地,向众人描述着现在正处在的方位。

走水路虽然平稳安逸, 可最大的缺点恰巧就是太过安稳。

再好的风景一日日这么看下来也看的疲乏, 更别说人身处河道之中,除了经常航行的老船夫, 看着这并无二致的两岸, 常常会产生今夕何夕之感。

傅歧和徐之敬、马文才去年才从这条水路去过浮山堰, 已经很是适应了,然而无论是褚向还是孔笙都是不经常出门的人,体格也不健硕,时间一长, 都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因为黑衣人之袭, 马文才原本还以为褚向是隐藏了实力,其实身怀武艺,可看着他现在走在船上脚步虚浮犹如踩在棉絮之上,又有些不确定了。

“文才, 你就别再说了,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想下船了…”

孔笙苦笑着摆手。

“你就告诉我们,大概多久能下船吧?”

“我之前已经问过了,这船要在晋陵停一天,以作采买,我们可以下船歇息一天。”

傅歧其实也早就不耐烦了, “我也要下船,早就听说晋陵‘秋香’美酒的名声,却没有尝过。”

这些官船上的船曹水手其实俸禄颇低,根本没办法养家糊口,但身处官方漕运之中,自然就有许多赚钱的门路,譬如说借着南下的机会行商或替别人捎带东西,就成了最容易来钱的法子。

所以这一路上停在哪个船舶之中都是被计算好的,要么是该城里有需要捎带的东西,要么是有特产可以买卖,在商业并不发达的时代,这种营生一次往往顶上寻常人家一年所得。

之前陈霸先得了船上的小差事却感激太守府的举荐,就是因为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能在官船上谋生,其实是让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那这么说,前方果然是晋陵,文才刚刚没有说错啰?”孔笙感慨着:“这两岸看起来完全一样,你家在吴兴,也不经常北上,居然能分清方向和位置,就这份本事,吾辈确实不及。”

“过奖了。”

马文才并没有谦虚,坦然地接受了他这份赞赏。

在旁人眼里,他是记忆力过人又善识地理,这无论在学馆还是仕途之中都是加分的项目,他自然没有故意谦虚的意思。

只不过他会对两岸地理好似熟识无比,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这条路,他曾经来回过无数次了。

在国子学读书的那三年里,他曾无数次来回于这条运河之上,也曾在苦闷之时像这般倚着船舷静静眺望,或是和船夫打探两岸的情况,这两岸的每一处城市,他都能信手拈来说个明白。

“我好生羡慕马兄。”

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褚向开口叹着,“身为独子,家中却放心马兄四下游学,以未及弱冠之身领略大好河山,其通达老练,确实吾等不及。”

众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知道他虽是独子,且无父无母管制,可实际上却有许多的不得已,连出建康,都是要通过层层关说的。

去会稽郡,是他唯一一次出远门。甚至为了怕别人反悔,致使回去后再无法离开建康,所以他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至于像是寻常人那样在大江南北自在行走,更是提都不要提。

说到这个,未免有些伤感,徐之敬体贴地转换了话题。

“前面就是晋陵,我记得晋陵百姓为你母亲修了座公主祠,你要不要上岸去祭拜一下?”

他建议着。

褚向闻言一愣,讷讷地开口:“这,这是不是不太好?”

“祭拜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太好的!”

傅歧最受不了褚向犹犹豫豫的样子,怒道:“便是谁来了,也不能拿你祭拜母亲说什么!”

褚向的目光从船舷另一旁巡视的自家侍卫身上扫过,眼神中明显有挣扎之色。这几年来,他连在京中祭拜自己的父母都是悄悄的去,就怕惹了哪边的忌惮,难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祭拜的机会,他实在是不想错过。

“你可以不必当做是特意去的,权当我们怂恿你上岸游玩,路过公主祠吧。”马文才见他这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给他出着主意。

“这样也名正言顺,身为儿子的,总不能路过供奉母亲牌位的地方却不入。”

听到马文才的主意,褚向眼睛一亮,终于点了头。

“那就先谢过诸位的成全了!”

“我们可以先去买几瓶秋香,美酒祭美人,最合适不过了!”

傅歧喜形于色道。

这话虽然有些不够恭敬,可建康有些根底的人家大多听过晋陵大长公主当年的美名,褚向听了倒没有什么不悦。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里,褚向对船行的速度像是突然有了意见,不但站在船首位置不停眺望河道的情况,甚至好几次询问船夫还有多久上岸。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颜色,就像是少年离家的游子听闻家乡就在眼前,而面对回到建康,反倒没有这样的急切之色了。

待褚向的身影离得远些了,傅歧才好奇的问徐之敬:“之前不好问,为什么晋陵会有大长公主的祠庙啊?”

“晋陵是大长公主的封地,享一地食邑。有一年突降暴雨,晋陵受灾无数,京中却瞒报不赈,大长公主听闻后便派人去晋陵施粥赠米,又亲自进宫劝说兄长。东昏侯那样昏聩的性子,竟然也在爱屋及乌下,下令开仓贷粮。”

徐之敬说。

“那件事后,晋陵城的百姓就在城西为晋陵大长公主修建了一座生祠,立了长生牌位,愿她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丹阳紧邻着晋陵,徐之敬年少起就跟着兄弟父亲在建康附近行医,听得不少这样的奇闻异事。

“因为大长公主姿容秀丽过人,常常有小娘子前去祭拜,希望能因此沾沾富贵之气,变得美貌。大长公主去后,渐渐的,希望生女儿的有孕妇人也会去祭拜,以祈求能生个美貌贤良如公主般的女儿。”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马文才还是第一次听说,唏嘘不已。

“如此一听,晋陵大长公主真是德貌双全之人。”

“什,什么?妇人祭拜的地方?!”

傅歧一听那公主祠的现状,登时吓了一跳。

“那我们岂不是要…”

一想到他这堂堂男儿要和一群小娘子、孕妇、大娘等等…

一!起!祭!拜!

傅歧只是想象那副样子,就眼前一黑。

他收回自己的话行不行?!

上虞。

“谁求见?”

正在给儿子写信的祝伯元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

“鄞县县令梁山伯求见。”

那部曲不知道祝伯元为何如此吃惊,又重复了一遍。“说是‘祝小郎’在会稽学馆的同窗。”

“又是那马文才!”

祝伯元只是一转念,就明白了肯定是马文才透露了自己女儿的行踪以安梁山伯的心,眉间的皱纹顿时夹得更紧。

“他来干什么?”

和祝英楼不同,祝伯元对待庶人,比其子更加蔑然,莫说见,连搭理都不太想搭理。

“说是担心好友的安危,心中放心不下,特地来访友的。”祝家的部曲见庄主表情奇怪,低着头又小声说:“就他一人,并无随从。”

“跟他说,英台好得很,让他回去吧!”

祝伯元随口敷衍着,继续低下头写信。

他不太清楚自家女儿和这个梁山伯之间的同窗之情如何,在他心里,自然是不希望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庶人混在一起的。

祝伯元原本就对贺革竟然安排了一个庶人住进甲舍很有意见,若早些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让女儿继续在会稽学馆就读,也因此对贺革的处事之风有了些微词。

所以当马文才和孔笙、魏坤等人“访友”时,他可以允许,但梁山伯来,他根本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件事。

可惜祝伯元低估了梁山伯的心智和手段。

“你怎么还不走?”

见那部曲迟迟没有离开,祝伯元奇怪地抬起头,又问。

部曲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

“庄主,那梁山伯说,他知道‘小郎君’的秘密,若不让他见到小郎君一面,他便将这个秘密公布与会稽。”

既然已经说了,他也就越说越是流利。

“他还说,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准备,若庄主要因此杀他灭口,只要三天内他没有回去,这件事立刻就会张榜在鄞县县衙前!”

“什么秘密?”

祝伯元大怒,“他竟然敢威胁我祝家庄?!”

“庄主,他毕竟和小郎一起在会稽学馆中读书,知道了些什么也很正常,毕竟小郎是…”

部曲欲言又止。

“更何况,现在不少人都知道少主亲去丹阳迎接小郎回上虞了,如果这时候被人发现小郎就在上虞,之前的遮掩就全部前功尽弃,还是…”

“好一个梁山伯!我留他一条命,他反倒不知道感恩,还在算计英台?!”

祝伯元听到部曲的劝诫,不怒反笑。

“他不是要见吗?好,我让他见!”

他丢下笔。

“你去找两个人,将那梁山伯绑了送去屠宰场,若明早起来他还能动,就给他洗漱一番,让他去见英台。”

祝伯元冷着脸。

这处别院也是一座庄园,庄里养着牲畜以供肉食,那屠宰场便是杀猪宰羊肢解清理的地方。

寻常书生,莫说留一夜,就是看上一时片刻,吓也吓死了。

部曲眼中露出同情之色。

“对了,就算见面,也不得让两人单独相见,庶人没有和士人同席的道理,让英台隔着屏风见他,由祝阿大带人在屋子里看着。”

祝伯元吩咐。

“是,庄主。”

那部曲得了令,顿了顿,又问。

“那关于‘小郎君’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祝伯元冷笑了声。

“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一个将死之人,担心他知道什么秘密?”

第245章 生死之交

“祝阿大, 你已经在我面前像是柱子一样站着好几次了。”

祝英台忍无可忍地推了下站在门前的祝阿大。

“你到底什么毛病?我阿爷说了不能让我出门吗?”

祝阿大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着祝英台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半天也没说出了口。

“你啊什么?”

祝英台知道祝庄主的这位心腹不会无缘无故魂不守舍, 紧紧逼问。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祝阿大不确定梁山伯能不能熬过屠宰间那腥臭的一夜, 他不想得罪庄主,也不愿为一个自己行刺过的庶民说情, 但他内心里是隐隐对梁山伯有些好感的, 所以潜意识里不愿祝英台出门错过这位同窗, 身体就下意识地挡在了门口。

好在他一直是个能憋住心里话的人,是以他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祝英台从大清早起就心惊肉跳的,倒不是由于什么预感, 而是因为看守她的部曲表情都很奇怪, 就跟现在的祝阿大似的。

这种奇怪的感觉上一次发生,还是她考试挂了科,全班都知道了就是不忍心告诉她的时候。

就在她心中七上八下时,院子里来了一个管事, 将祝阿大叫了出去,说了些什么,又指了指屋内的自己。

随着祝阿大步入外厅,祝英台心口那块大石终于坠下来了。

“女郎,山阴梁山伯求见,庄主吩咐你换回男装,和他隔帘相见。”

祝阿大带着一丝佩服的表情, “他来一趟应该是不容易,不过庄主还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梁山伯来了?”祝英台在别院里待的像是囚犯一般,乍听到有人来见他,高兴地从案后跳了起来。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哦对了,应该是马文才说的!”

她抚掌雀跃,听完祝阿大的话又怔然。

“隔帘?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要隔帘子干嘛?”

“他不知道女郎是女人,可别院里不少人知道,还是避嫌为妙,这也是为他好。”

祝阿大难得流露出善意。

“那我去换衣服,你去迎他迎他!”

祝英台回身走了几步,突然又转了回来。

“不行不行,你行刺过他,他也许会听出你的声音。”祝英台脸上的喜悦里带着一丝恐惧不安。

“换个人去迎他,你就跟着我在帘子后面。”

祝阿大走出去的脚步顿住,哑然失笑,随手点了个手下,让他去迎人。

因为昨天祝伯元就已经吩咐过了,所以隔帘和布幔都已经是早就备下的,在祝英台换衣服的时候,外厅中早已经用三层帘子和幔帐格开了内外,哪怕梁山伯要硬闯,一时半会儿也冲不到祝英台面前。

梁山伯进来的时候,脚步虚浮到几乎站不住身子,然而隔着层层布帘和幔帐,祝英台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她自然看不到梁山伯苍白的脸色、簇新到异常的衣衫,还有那眼睛里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了的惊魂未定。

她只是由衷的为梁山伯的平安无事、以及好友的相聚而欢喜雀跃着。

梁山伯听见布帘那头的祝英台用关切的声音问他和自己分开后过的如何,杨勉有没有再刁难他,河面有没有泛滥…

听见那熟悉的絮絮叨叨声,原本还萦绕在耳边的痛苦嘶鸣,那些在鼻端久久不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似乎都一点点抽离开来,变得宁静而悠远。

他甚至有些感激祝庄主用布帘隔开两人的安排。

因为此刻的他,哪怕是只看到祝英台的身影,胸口都会痛得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如果两人是直面而见的话,他可能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吧?

梁山伯一脸温馨地笑着,缓缓开了口。

“那日收到马兄的来信,听闻你恰巧被祝家庄派去接你的人半路上救了下来,我才像是活了过来一般。”

他已经经历过祝英台两次的“死”。

“如果真是因为我,而让你有什么闪失的话,我倒情愿当时是和你一起死了,不必承受这种内心的责难。”

帘后的祝英台看了身旁的祝阿大一眼,心口突地一沉。

梁山伯是如此善良而心胸宽广,而世道却从未善待过他一次。如果让他知道那些最狠厉的伏击都是来自于祝家庄…

如果他知道…

祝英台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所以即使知道你好生生的回了别院,只是为了掩饰傅大公子的行踪而不能露面,我亦无法心安。”

他声音里的疲惫无法让人忽视,“如今真真切切听到你的声音,我算是放下心了。”

“…如今我在学馆中招募到的人手都已经到了鄞县县衙,一点点替代掉了杨勉的人,你不必担心我被架空,现在倒是这些恶吏天天担心自己的饭碗还端不端得住…”

“粮库后来我们清点过了,确实亏损巨大,我已经陈情一封递与了太守府,太守府会酌情考虑,毕竟我是刚刚到任,这点脸面还是要给的…”

“…我已经张榜公告,召集了鄞县受灾地方的村长和亭长、里长,让他们传达我的意思,劝百姓上县衙缴还欠条,还清钱粮…”

“…还记得那天我们遇见的老农吗?他后来来了,带着家中所有的子弟…”

“…原来他们急着收网,是因为修建九龙墟人手不足,想要借此与鄞县抢夺人口,将良民化为奴役。是以我巧使手段,让那杨厚才去找先生,将此事闹将开来,逼得他们投鼠忌器…”

梁山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突然顿了下来。

“梁山伯?”

祝英台没想到她离开后还有这么多变化,听得正津津有味,猛然间断了,犹豫着问出了声。

“我来,是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