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台把药给谁了?”

看着祝家送来的信,马文才的脑子里一遍遍思考着所有的可能。

直到他想到了梁山伯,想到了梁山伯的前世之死。

说起来,他在前世是没见过梁山伯的,他知道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有一阵子了。

大概是他在当地当官当得不错,呕血而亡后县中不少百姓都去相送,官声不错加名声不错,越发就显得他像是个夺人之爱的小人。

这辈子,他已经和梁山伯成了朋友,自然知道梁山伯的身体绝没有那么差,更非那种动不动“呕血”的心胸狭小之人。

所以梁山伯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实在是存疑。

根据马文才的推断,上辈子梁山伯会英年早逝,要么是他得到了“册簿”被临川王的人杀人灭口,要么就是祝家庄发现这小子对祝英台有痴心妄想之心,暗中下了毒手。

无论是哪一种,梁山伯的死都是人为。

这辈子,梁山伯根本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什么痴心妄想也都是浮云,祝家下手是京中的命令,有他的“提点”,祝家一时半会不会再倾斜到那方去,总会想办法拖延。

他相信以梁山伯的能力,坐稳鄞县县令的位置只是时间的事情。

但如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梁山伯以自己能力解决不了的事情呢?如果梁山伯向祝英台求助了呢?

以祝英台的性格,会做出什么选择根本不用想就知道。

“细雨,我让你安排在鄞县注意梁山伯安全的人有回信吗?”

马文才沉着脸问细雨。

“之前的信上说梁山伯正在催债,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细雨回禀道。

“之后的信因为路途遥远,还在路上,恐怕还要几天才能到。”

现在马文才最大的问题就是距离太远,无论是祝英台还是梁山伯,他都鞭长莫及,即使有游侠儿的渠道送信,也得花费不少时间才能得到他们的消息。

握着祝家送来的信函,马文才闭目沉思。

他想到浮山堰,想到两辈子最后都沦为独子的傅歧,想到那些本应该改变最后却都又回到原本脉络上的事情。

如果药给了梁山伯,那无论如何,梁山伯都是要“呕血而亡”不可了。

“如果上天让所有的事都不能改变…”

马文才睁开了眼。

已经有了决定的他抚着信中“待嫁”二字,眼神中满是疯狂的神色。

“那我就让一切按我的意思重演!”

第254章 又见故人

南梁的国子学建在建康东南的御街上,属于内城, 因为国子学中有不少宗室和官宦子弟就读, 所以若无牌引而擅闯者,立斩不赦。

即便是马文才等人握有会稽学馆开具的书引, 又有谢举和中书省的手令,他们也不能轻易进入国子学。

不过还好马文才他们来的并不是最早的,吴兴和吴郡的学生比他们早来两日,国子学里已经安排了专人接待。

梁帝继位时,首开五馆。当时国子学还没有重开,五馆中尚有不少士生,可惜到了天监七年, 皇帝下诏重修国子学,于是皇子宗亲王侯大臣的子弟都纷纷入国子学就读,五馆彻底沦为庶人晋身之所。

不光是五馆会分“士生”、“庶生”,即便是在国子学里,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至少马文才上辈子拼了命的读书,也从未踏入过第一等“甲科”教学所在的临雍殿, 因为临雍殿只授皇室贵胄,寻常人只能看到临雍殿的屋角;

第二等的“高第” 是甲科之下最高等, 这几乎是“灼然门第”的专属,名门中的名门诸如“王谢子弟”们就在高第所在的象仪殿就读。

而马文才, 前世一直在第三等的“清茂”上徘徊。

梁帝好文, 他的文才学识超人, 即使是当世大儒也推崇备至, 所以梁国也是文风鼎盛,且不说宗室子弟超然与外,就是国子学中,惊才绝艳之辈也比比皆是,若不是马文才选择了走“天子门生”这个路子,即便这一世他重入国子学,依然还是会落得泯然众人矣的结果。

国子学可不是会稽学馆,你的射策做的再好,士族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旁的不说,就连国子学里负责接应他们的专员,都是士族出身。

跟随着前方的白衣学官缓缓步入国子学,除了马文才以外的所有人都很紧张,尤其是徐之敬。

若是从前,他自然也能从容,可现在他已经是庶人了。

国子学一百多学生,没有一个是寒门出身,如果他之前还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那现在白衣学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明明白白的彰示出了国子学的学风。

“莫担心。”

一直站在他身侧的褚向看出了他的不安,轻声同他说道:“我们是天子门生,不和他们一起上课。只要在陛下面前出彩,何须担心别人的刁难?”

他话虽如此说,可眉间的愁绪却比徐之敬丝毫少不了多少。

在会稽学馆出类拔萃当然是没事,可就就这么明晃晃的出现在天子眼前,他的身份一定是瞒不住的。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走到一处影壁前,这学官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傅歧和孔笙只顾着看学官,没注意脚下,顿时崴了脚晃了晃身子,朝着台阶下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站在他们身边的马文才一手一个,将两个就要摔得一身青苔的同窗提溜了回来,手下猛然用力,又让他们重新站稳了身子。

见马文才连身子都没颤一下,那学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禁问道:“敢问这位郎君,以前是来过国子学?”

这道影壁前的路看起来是平的,其实有个小斜坡,很多第一次来的人没注意都会在这里崴了脚或干脆摔上一跤。

因为有高低差,下层积水青苔遍布,摔上一下就是一身青灰色的苔泥。

能在国子学读书的都是非富即贵,引领者当然会将这些危险处一一指了出来,那学官刻意不说,自然不是忘了,而是有意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即便是国子学里,也是有派系之分的,更别说对待他们这些“走后门”的外来者。

马文才淡淡地说,“我只是比较仔细罢了。”

上辈子马文才出身平庸,便在这里丢过面子,就学第一日一身泥泞,如今重来一次,自然不会让自己再这般狼狈,也不会让友人们也如此狼狈。

好在徐之敬和褚向在后面说话,没中了招,否则他只有两只手,还拉不回那么多人。

“你既然是带路,怎么能把我们往沟里带?!”

傅歧站稳了身子,看着那斜坡就知道他是故意的,瞪着眼斥道:“万一摔断了腿脚,你负责吗?!”

岂料那白衣学官半点惶恐的神色都没有,反倒嗤笑起他们来。

“路都不会走的‘天子门生’,还要谁负责?先管好自己吧。”

傅歧还想再说,被孔笙一把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看你这样子,是对我不满?那好,麻烦你们自己去万流阁吧。”

白衣学官像是正等着这个,冷哼着拂袖而去。

见那学官说走就走,傅歧也傻了眼。

“你啊,太冲动,太冲动!”

孔笙拉着傅歧的袖子,又是叹气,又是跺脚。

“这里是国子学,又不是会稽学馆,他这一走,我们怎么找得到地方!”

就在里面这么胡乱走,万一冲撞到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说不定就被人当可疑之人当场砍了。

“看样子,国子学并不欢迎我们这些五馆出身的学生。”

褚向愁闷地环顾四周。

“这里这么偏僻,他有意将我们抛在这里,就是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这,接下来怎么办?”

若是过去,傅歧大概会因为孔笙的话恼羞成怒辩上几句,可经历几番大变,即使是傅歧也明白有些地方是不能撒气的,有些时候更是要为“伙伴”考虑,只是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确实也没什么办法。

“要不然,我们返回去,找个人问问路?”

一时间,几乎是下意识的,几人都看向了神态自若的马文才。

见众人看向他,马文才叹了口气。

几人愣了下。

“去哪儿?”

“不是去万流阁吗?边走边找。”

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国子学的马文才,镇定的上前引路。

有了马文才这个“作弊器”的存在,找到“万流阁”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万流阁是天子亲临国子学讲学时的休憩之所,也是天子批阅学子们策卷的地方,上辈子马文才并没有机会到这里来,这辈子站在那副“万流仰镜”的牌匾下,马文才的表情颇有几分复杂。

“居然真给你找到了!”

傅歧兴奋地向马文才的肩膀轻锤了一记,从怀中掏出他们几人的身份证明就向看守万流阁的侍卫走去。

见他们几人没有被指引者带来,那几个侍卫露出了然的表情,但也没有怎么刁难他们,就放了他们进去。

待一进万流阁的堂厅,傅歧和徐之敬、马文才皆是一愣。

除却屋子里十来个并不认识的学子以外,正站在上首位置说些什么的中年文士,却是马文才他们都认识的熟人。

“子云先生?!”

傅歧压低了声音,不太确定地问身边的马文才。

“那是子云先生没错吧?”

再见“偶像”,马文才几乎激动地快要颤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堂上的那位长者。

大概是感受到了马文才的视线,中年文士停止了和堂中学子的对话,抬起头向着马文才几人望来,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陈庆之。

陈庆之是作为梁帝使者身份来的国子监。

因为这次的五馆生中有不少庶人,梁帝身边的官员大多不愿来,而得到“天子门生”名单的陈庆之看到了傅歧、马文才几人的名字后,便自荐接过了这个差事。

虽然已经是生死之交,但陈庆之并没有对马文才几人表现出熟悉的样子,只是和他们简单地重复着接下来的行程和他们在国子学中的位置。

说起来也可笑,五馆中趋之若鹜为此争破头的“天子门生”,在京中甚至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国子学中无论师生更是对“五馆生”持有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

原本对此最为关切的梁帝,也因为最近北魏将派出使者一事而忙碌着,根本不能立刻接见这些学子,只能派出陈庆之去照应一番。

这让这些原本以为到了建康就能“飞黄腾达”的学子们都有些失望,但陈庆之已经说得明白,梁帝既然现在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位“天使”面前表现出不满,反倒还要表现出以国事为重的态度。

“陛下如今诸事繁忙,建平和平原两郡学馆的学子也还未到建康,汝等可以在闲暇时逛逛建康,领略下建康的人情风貌,静候宫中的消息。”

陈庆之也能理解这些学子们的心情,“国子学里有学舍,我已经奉旨请祭酒安排你们的食宿,在宫中没有消息之前,希望你们不要无故离开国子学,以免接不到宫中的旨意。”

所有学子纷纷称是。

陈庆之满意地掠掠胡须,又说:“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最多半月,最少七八天,宫中必有消息。而且太子对诸位的到来也很感兴趣,这几日也许会驾临国子学,诸位做好准备就是。”

他如今每天都来国子学,也有意交好这群学子,刻意放出了一些消息让他们知道。

听闻太子要来,众人心动不已,等送出了陈庆之,万流阁中的学子们还在讨论这位太子的事情。

“听说太子现在很少出‘文选楼’,想不到太子会来国子学看我们!”

吴郡的学子操着软糯的江南口音兴奋道。

“我看我等还是应该趁这段时日多温习功课,以免陛下和殿下考校学问时一问三不知。”

“我倒觉得我们应当如陈使君所言,在闲暇时逛逛建康,否则殿下和陛下询问起我等一问三不知,倒像个闷头闷脑的书呆子…”

“我觉得我们既然住在国子学中,是不是得向国子学中众先生和学馆道谢?”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马文才几个后来者只安静地在一旁听着。

没一会儿,吴兴学馆中似有人注意到了马文才,在互报家门后得知这位果然是吴兴太守之子马文才,各个都态度微妙地隐隐将他们排斥在外。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马文才却知道,心中只冷笑不已。

吴兴早就是豪族沈氏的地盘,这“天子门生”的名额,自然是沈家的囊中之物。所以吴兴学馆的五位“天子门生”里,倒有三位是姓沈的,其余两人的家族都是沈家的附庸,向来以沈家马首是瞻。

沈家和马家彻底撕破了脸,马父也在郡中被沈氏排挤刁难,任谁都看得出离辞官归隐不远了,谁会在这里和马文才套近乎?

如此一来,之前和傅歧几人有过冲突的吴郡学子倒是暗自高兴,他们原本就先来,之前已经有了些交情,现在更是刻意结盟,故意分外热情起来。

“我等与诸位一见如故,不如今晚就寻个地方,好生聚一聚?”

桃花眼张骋一边用得意的表情看着人群中的褚向,一边挑衅似地说道:“我之前打听过了,听说建康城中新开了几家食肆,从北边新得了西域的几味独门香料,烹饪出的菜肴鲜美无比,尤其是汤羹,更是鲜美的能掉了舌头。”

“这家食肆如今每天都是宾朋满座,等闲已不接待生客,我从京中的伯父手中得了几张食券,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去同乐?”

马文才听到张骋说起食肆,嘴角不由得轻轻上扬。

“这,不太好吧?刚刚陈使君说无故不得离开国子学…”

“陈使君只说不能离开太久,又没说不能离开!何况陈使君也说了我等可以领略下建康的市情风貌,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嘛?”

张骋意气风发。

“走走走,让我等把臂同游!”

这些五馆生俱是少年人,原本又大部分是家中被忽视的一群,如今被张骋这么一怂恿,很快就答应了下来,高高兴兴地去了。

独留下刻意被遗忘的马文才等人。

“呸,什么德行!”

傅歧朝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不就是吃个饭么,得意什么!”

“可是我也好想去啊…”

孔笙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自语。

“你想去?”

马文才见孔笙满脸望眼欲穿,问道。

“想…呃,罢了,我等初来乍到,还是先熟悉下环境好。”

孔笙本来想说是,后来一想吴兴学馆那些学子明显和马文才不对付,为了顾及这位同窗的脸面,还是摇了摇头。

“想去,便去罢。”

马文才无所谓地说。

“看之前那位学官的态度,国子学估计也不会管我们,我们自己给自己接风便是了。”

“可是他们之前说,要什么食券…”

孔笙犹豫道。

“马文才说去,就去!”

傅歧不耐烦孔笙犹犹豫豫,一副信心十足地样子看向马文才。

“走走走,看那贼眉鼠眼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有火,不就是食肆嘛!文才都说能去了,肯定就有办法!”

马文才并不说话,只高深莫测地笑着,这样的态度也打消了孔笙最后一丝犹豫。

“好,去就去!”

第255章 争霸人生

“我有好几年没好好逛过建康了,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食肆。”

傅歧好奇地左看右看, 尤其对窗户上镶着的琉璃壁特别感兴趣:“这些药玉, 怕也是从北方来的吧?”

药玉, 便是玻璃。

玻璃、琉璃,在南边是稀罕物,在北边却没那么稀有。

从它的名字“药玉”便可听出,这是一种人造的假宝石,并非天然生成。

北魏曾有一整座用琉璃建造的宫殿,因为魏人喜欢这种晶莹剔透的“药玉”, 从西方来的胡商已经有了一整套妥善运输这种易碎品的方法。

但即使这样,因为南北交战的缘故, 在南方还很少见到这样的东西。

马文才只是笑笑,他当然不会傻到在褚向面前说出自己对这些食肆的了解, 倒是傅歧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叫来了一个伺候的小厮询问。

那小厮似乎是被问得多了, 早已经习惯,好脾气地回答:

“鄙店的东家以前行商时曾救过几位西域的胡商, 这些药玉便是这些胡商送的谢礼。只是这些药玉看着通透,却太容易碎,一直没想到能用到何处, 直到鄙主在京中开了食肆, 才用在了雅间的窗户上, 好歹也算是个景致。”

“那传说中的香料, 难道也是从西域而来?”

孔笙问。

有一想二, 孔笙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这些,小人就不知道了。”

被问到“调料”的问题,这小厮谨慎地不开口了。

好在这屋子里几个公子都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大部分对行商之事都不感兴趣,就连褚向,也只是和傅歧一样在玻璃器多看了几眼,就聊起这些“食券”的事情。

“马文才,既然这些食券这么难得,你是怎么有的?”

孔笙他们其实也没看到马文才有食券,只是见他让疾风进去打点了一下就被请进了雅间,便以为他也有食券。

马文才自己也没来过这里,但是有些设想,是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现在看到食肆,他比任何人感慨都多。

他刚刚将目光从绿色的透明玻璃壁上收回,正在思考着祝英台有没有什么法子将这些药玉里的气泡去掉,让它们看起来更晶莹剔透一点,猛然被孔笙一问,随口说:

“没食券也能进来,就是破费点就是了。”

他们平时都是不管这些琐事的,听马文才这么解释了,也就没多问,等到菜肴一一上来,傅歧等人一尝,顿觉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了。

尤其是几道炖菜,明明看起来清爽不油腻,可食完之后,唇齿留香,就连徐之敬这样饮食颇有节制的,都连喝了几碗汤,又就着汤吃了好几块胡饼。

傅歧虽然粗枝大叶,可傅歧的母亲出身高门,家中饮食极为讲究,褚向更不必说,他是褚皇后养大的,都是真正会吃喝的,像现在这样和孔笙、徐之敬一起暗暗抢着吃的情况,马文才看完之后,心里就定了一半。

至少这“味素”的滋味,在京中是站的住脚了。

其实马文才也是白担心了,在这个没什么调味品的年代,东西都寡淡的很,味道讲究个“本真”,若不是这里的菜味道鲜美好似不是人间物,又怎么会让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几人正在对这些菜大赞特赞,门前却突然喧闹起来。

隔着门,他们都能听到那几道熟悉的声音。

“是吴兴和吴郡学馆的人。”

傅歧耳力最好,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似乎是说我们抢了他们的雅间什么的?”

士庶不同席,这楼上雅间都是为了士人准备的,但是人多雅间少,所以才有了“用券”的规矩。

可马文才之前说不用券也行,这让屋中几个少年也不确定起来。

“难道外面那几个,是兜中没钱的?”

孔笙狐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