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连“我还没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些靠着他上位的臣子调头就去结交皇子了,能有好下场?

马文才将自己的顾虑与徐之敬说了,又叹息道:“陛下爱重我,我不能不顾及陛下的感受,让他难过。徐兄,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心里有数。”

他愁容满面,徐之敬心里一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二皇子面前说说马文才的难处,至少别让双方有了死结。

他们有沿途地方官员的接应,萧综又是受宠的成年皇子,这一路走的都非常顺利,有些地方官员甚至还送出几十里,唯恐萧综觉得怠慢。

萧综以往在建康城中虽然也受重视,但他性格阴沉、在宫中又有丁令光压着无人敢与他交好,其实性格颇有些自卑,平日也不爱结交臣子。

可这一番出京,他领着军职、持着王国节仗,带着封国属臣,又有梁国最精锐的骑兵护送,沿途无论是文官还是武都是俯首帖耳,更可谓是春风得意,早些年受过的冷遇和郁气似乎也是一扫而空,只觉得过去都是作茧自缚,连接人待物都温文有礼起来,哪里还是京城里那个乖戾阴鸷的皇子?

更别说白袍骑都是精锐,又得了临川王府那一批军械,不但甲胄齐整均为白衣,连普通骑兵用的都是马槊、骑的是连杂毛都没一根的河西白马。

整个梁国在翻一遍都找不到这样的骑兵出来,有这样的骑兵护送,便是上万步卒也能冲出阵去,这沿路更没有不想活自己上来找死的。

一行人惦记着徐州那边的军情,马不停蹄的赶路,没几日就到了与徐州交接的北徐州钟离城,见到钟离城的将军。

钟离城是梁国的重镇,镇守此处的原本与魏国杨大眼齐名、人称“韦虎”的韦睿,他是梁国的常胜将军,又擅水战,钟离城依着淮水的天线易守难攻,便是倚靠着钟离一战,梁国脱离了亡国的危机,巩固了边境的局势。

若不是当年洛口萧宏那一战临阵脱逃,现在魏国和梁国的国势如何还不好说。

不过韦睿已与几年前去世,如今镇守钟离的将领是韦睿的副将胡龙牙,北徐州隔壁领军镇守北豫州的将领成景俊也接到了朝中的调令,率领八千人马听从萧综指挥,如今正驻扎在钟离城。

听闻萧综已经到了钟离城外,胡龙牙和成景俊带着亲兵迎出城去,待看到了袍服齐整、兵甲精锐的白袍骑时,顿时一愣。

军械袍服倒是其次,但看这些骑兵的军威,俨然已经是老兵了,骑在马上举重若轻,有些甚至没有控弦,身体随着马匹的起伏而调整着腿部和腰部的肌肉,这是骑马时最节约体力的做法,也是最养马力的做法。

这样的骑马方式,唯有魏国的军户方能做到,他们世代从军,从生下来能走路就在骑马,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

白袍骑从建立起就名声不显,听说去年才开始重建编制,可这些骑兵却像是吃饭睡觉都在马上的老兵一样,怎能如此?

心里惊诧归惊诧,但面上却没显出来,胡龙牙是钟离的守将,率先下马迎接了萧综。

陈庆之领着白袍骑到了城外,刚刚下马,就听得成景俊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

“马上的,是…陈使君吗?”

“原来此次率军援应的竟有成将军吗?”

陈庆之见到熟人,笑着应下了。

见这将军一口报出了陈庆之的来历,萧综好奇地看了这名年轻的将领一眼,胡龙牙也意外了一下。

胡龙牙镇守钟离几十年,并不认识陈庆之,只是好奇这骑兵军容之盛,领军的看起来却像是斯文的文士,所以多看了几眼,听到成景俊喊他,满脸疑问。

成景俊明显是个不善言辞的,好在陈庆之身为萧衍的近臣常年出入内外,口才极好又有眼色,当下一手搀扶起拜向他的成景俊,一边向萧综介绍了这位年轻的将军,一边说起他们为何相识。

说起来,这成景俊还是魏人。天监六年时,魏国和梁国正在交战,成景俊的父亲成安乐当时是淮阳太守,镇守淮阳,恰逢梁国大军围城,成安乐的副官常邕和担心城破、又贪图荣华富贵,竟密谋杀害了淮阳太守成安乐,又毒害了他的妻妾子嗣,而后献城归降了梁国。

当时成景俊年方十岁,被忠仆带着逃离了淮阳。他心存报仇之志,虽是魏人,却一路颠沛流离追到了梁国。

成景俊家破人望,常邕和却因功被封为鄱阳内史,他年纪虽小却不忘复仇,在梁国时一心结交亡命之徒,小小年纪便一身凶悍之气,得到不少豪侠的赏识,引为忘年之交。

又过了几年,他终于收买了游侠刺客、成功策划了一场刺杀,杀了常邕和,而后又自卖自身进了常邕和家中,花了三年的时间得到了常邕和兄弟和亲人的信任,在一场家宴中毒尽了常邕和的子弟和亲属,为家中报了大仇。

成景俊杀的人太多,自己也没想走脱,大仇得报便任由常家的家丁抓住送了官,因为案子太大震惊世人,连梁帝都被震动了,特地派了当时任御史台御史的陈庆之带人一起将他押解入了京中。

陈庆之可惜这少年的遭遇,在梁帝面前说过不少好话,多次称此子能成大器。当弄清成景俊为报家仇千里寻仇后,梁帝也赞其为“义人”,不但宽恕了他的罪责,还因他武勇坚毅,将他送去给当时任豫州刺史的名将马仙琕培养,成为了他麾下的亲卫。

一晃十年过去,当年才十八岁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能独立领军的将军,时隔十年再见,双方都不胜唏嘘。

介绍完后,陈庆之又一一介绍了白袍军的参军马文才、还有萧综几位有品级的属官。

猛人啊!

千里追踪、先是策划刺杀,后来毒尽仇敌,事了潇洒随御史入京,成景俊的十八岁可比马文才他们的精彩多了。

待他介绍完成景俊,熟悉他的胡龙牙还好,马文才与其余诸人都是一脸敬佩,连萧综看向成景俊的眼神都是异彩连连。

“成将军虽年轻,但勇猛过人,每战争先,所向克捷。他又熟悉周边几州的情况,是最适合随殿下一起去接应徐州的人选。”

胡龙牙笑着替成景俊在二皇子面前替他说好话,概因这位成景俊性格内敛不善言辞。

他夸过成景俊后,又将目光移向马文才,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对成景俊笑了起来。

“这位马文才是扶风马援之后,那与你们马将军乃是同族。成将军是马将军义子,说起来你们也算沾亲带故,可要好好相处才是!”

胡龙牙和成景俊相熟,待他好似自己的子侄,有意要提携他。

他不似成景俊只会打仗,常年镇守钟离使他为人八面玲珑,之前听说这位马文才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散骑御史,又是皇帝私军的参军,就知道他肯定是天子近臣、年少得志的人物,有意要让成景俊和他交好。

成景俊没有胡龙牙那么多花花肠子,但是听到马文才和自己的义父马仙琕同族后眼神确实就温和了起来,再和马文才说话时,也没有了那种拘谨后的不自在。

而对于马文才来说,能结交这么一个年轻的猛将,算是这一程遇到的意外惊喜。

第389章 南北之争

这时代的同族就真是同族, 跟后世客套说“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不同,在这个士庶天别看重门第的年代, 从祖辈到子孙每一代都有记载, 绝不会弄出客套的事情。

只是扶风马氏侨居江南后就算不得什么大族了,马仙琕是南梁有名的将领,论起来应该是马文才的叔祖一辈,马仙琕又死了好多年了,两支虽是同族但不怎么来往, 但在这个时代,同族便是血亲, 关系要大大高于常人。

成景俊是马仙琕义子,说起来还是马文才的长辈,马文才有意要交好一个人时, 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讨厌他的, 所以还没半天时间,不善言辞的成景俊已经和马文才熟到要邀请他和自己同住的地步了。

可惜马文才顾忌着萧综对他的虎视眈眈,又身为白袍骑的参军,便婉拒了成景俊的好意, 一心先安排白袍骑安营扎寨。

陈庆之是主将, 自然是和萧综一起赴了接风宴,马文才以自己要安排扎营为名拒绝了宴席,一边和白袍骑安营造饭, 一边在钟离城附近观察地形。

钟离这位置对梁国太过重要, 北面就是元法僧要献的徐州, 西边是萧宝夤镇守的寿阳诸郡,东边是拱卫建康的南兖州,一直以来都和北魏在这里拉锯,又因为淮水穿境而过,来往战船更是川流不息。

钟离城作为梁国的关要,城外长壕拒角连绵不绝,连河州都截断了做了城防,城墙上架着巨大的城弩,连士卒都不似京中将士,带着一股久战之地的彪悍气息。

白袍骑虽然训练刻苦、兵强马壮,可大多是没有上过战场的菜鸟,如今见到这样的军队,竟有些自惭形秽之感,所以从入城时就很谦逊,安营扎寨也和其他军队秋毫无犯。

他们却不知道钟离与周边来的援军见到这支骑兵也是啧啧称奇。

梁国的军容军纪差是出了名的,边城屯着重兵,领军的都是名将,所以才与其他地方不同,他们见过其他地方的士卒,能把衣服穿好就算不错了,什么骑马操练的,也就是个随便糊弄的水平。

但这些白袍骑从上到下都写满了“有钱”二字,连马都是统一的白马,在这个杂色马都找不到梁国,这些马能来自哪里不言而喻,这本就已经很惊人了,可这八百骑兵人人都精通骑术、和马匹浑似一体,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而且这些人都很爱惜自己的马,扎营过后,有不少人表示自己晚上就睡在临时搭起的马厩里照顾马,现在是初夏的天气,又闷热又潮湿,睡在马厩里虽然没那么闷,蝇虫却是不少的,但他们居然都能忍受。

正因为这个原因,军队双方都对对方又是好奇又是钦佩,看起来说不出的和谐,完全没有什么地头蛇给杀威棒,或京军看不起地方兵的问题。

在钟离这种地方,骑兵起不到什么作用,唯有战船才是主要战力。但是一过钟离、往北而去便是徐州,那里一马平川皆是平原,骑兵便大有可为。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为什么魏国占着徐州、梁国占着钟离,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原因。

如今元法僧要献徐州,那魏国要南下攻打梁国,以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徐州而不是钟离,所以钟离上下、包括附近的北豫州、南兖州都十分高兴,纷纷派了麾下的将领过来,要随萧综去取徐州。

萧综不是志大才疏的萧宏那种蠢蛋,吃了接风宴,却没有饮酒,吃完饭就立刻召集了相关的将领开会商议徐州之事,马文才也被召集了过去。

马文才掀开帐子入了营,就见着营中吵成一片,萧综抿着薄唇仿佛事不关己般十指交叉的听着。

“现在怎么能拖延?听闻元显和已经领兵攻彭城了,魏国的大将元鉴也率大军逼近,这时候应该急行军立刻抵达彭城取了徐州,怎么能磨蹭?”

几个参将想要直取彭城。

“我们和魏国打了这么久,元法僧献徐州只是他一厢情愿,其他诸城的守将不一定跟随他,只有等元法僧和魏军先打过一遍才能彻底决裂,现在去,一旦元法僧有了反复之意,那是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

萧综的封臣反对立刻出发。

见到马文才进来,萧综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接受献书的攻略是马参军在御前建议的,不如听听马参军的说法?”

此时营中诸人都停了下来,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将军。

“殿下言重了,陛下问策,臣可纸上谈兵,那是因为有陛下和诸位将军可以纠正臣的错处,现在我们已经抵达钟离,有的是能征善战、了解敌情的将军,攻略之法岂可由臣置喙?臣连元显和与元鉴是谁都不知道。”

马文才摊了摊手。

这话说的谦虚又都识大体,于是帐子里的诸将都笑了起来,对马文才这个有功却不自傲的年轻人都有了好感。

萧综从马文才身上收回视线,随意点了点头,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成景俊。

“元法僧信上让我们到淮阳郡休整,成将军曾随父就任淮阳,你怎么看?”

从钟离到彭城毕竟是去敌国,徐州上下也不是都是一块铁板,淮阳郡的太守是元法僧的内弟,和他一心。

梁军此次要去彭城援助,萧衍拨了五万大军,号称十万,这么多人补给必须要跟上,元法僧是让他们在淮阳补给,再往彭城。

成景俊是魏人,又在淮阳生活了许多年,对山川地理最是了解,所以这次北豫州的援军是他领军,一来做为向导,二来也是让他借机回乡祭祀祖先。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早点拿下徐州,他全家都被仇人害死在淮阳,从少时到现在,离家已经十余载,但因为两国交战,他一直都没有再回过家。

但即使这样,成景俊也依然中肯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末将也觉得现在变去驰援有些太早。元显和虽是宗室,可他是文臣而非武将,领军必不得法,不可能拿下彭城,也不是元法僧的对手。他在宗室之中素有贤明、为人正直不阿,一旦被元法僧俘虏,必不会活命…”

“一旦元法僧杀了元显和,便再无投降的可能。待他犯了众怒,朝中便不会再对徐州有补给,徐州成了弃地,只能归顺我国。”

“可元鉴可不是好相与的!”

胡龙牙担忧地说,“听说此次元鉴率了十五万大军,万一元显和吃了败仗激怒了这位宿将、攻下了彭城,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等依然要急行军,但不要那么快到达彭城,而是在淮阳先驻扎,带到元鉴大军到达彭城附近,我等再进发与彭城汇合。”

成景俊在北豫州与魏人征战了十年,对魏国人也很了解,“魏国多是骑兵,到达一地先要蓄养马力,我们的时间是足够的。而且我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魏**队却是远道而来,胜算更高。”

这时候,陈庆之也补充道:“其实就算元鉴和元法僧打起来也没什么,彭城不易攻克,由着攻城损耗魏国的兵力,对我们有优势。”

帐中来的都是老将,觉得可行后就开始安排具体的战略,又在地图上演练,从哪儿出发、在哪儿补给,在什么地方驻扎云云。

萧综是第一次领军,但是他之前系统的学习过兵法,而这些老将都是百战之兵,听着听着不禁就开始虚心地求教学习。

陈庆之和马文才也是一样,他们平时没有多少这样在名将底下学习的机会,此时像是一块海绵,拼命的要将理论知识和实际经验结合起来,其认真的程度,让帐中诸将都颇为敬佩。

这一场商议一直讨论到半夜,饶是萧综和马文才等人都是年轻人,可赶了一天路、又是赴宴又是安营扎寨早已经累了,白袍骑和属官们还能休息,他们却在这里开会,待听到外面打了一更的更时已经困倦到眼睛都睁不开,只得纷纷离去。

有了经略之法,接下来几天便是整编待发。

这一次萧综领的是实打实的五万人马,虽不及当年萧宏二十万大军开拔,但也是这么多年来宗室领军最多的一次战役,萧衍对萧综寄予厚望,萧综也不愿意自己出任何纰漏,更是谨慎又谨慎,连一点细小的细节都不愿意放过。

他性格阴狠,可能力却是极强,就连马文才都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哪怕是胡龙牙和成景俊这样的宿将都找不出什么错处来,比起那个“萧娘”不知高明了几百倍。

但凡为将的,最怕的就是这种明显被送来镀金的领军人物是个大草包,萧综有才干人又不专治,这让各路来援助的人马都松了口气,对待此行也越发期待起来。

陈庆之率领的白袍骑是护军,即使打仗也不必冲锋在前而是要以萧综的性命安危为第一。

出京时,皇帝还特意叫了陈庆之和马文才去说话,再三嘱咐如果真出了事,其余什么事都不用管,只用护着萧综回去就行,万事以萧综的性命为首。

虽然对皇帝这样的徇私有些无语,但陈庆之和马文才也觉得有五万大军跟随,他们这“号称”两千人其实是两千马的白袍骑在战役中怕是没有太大作用,于是也将萧综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无论是行军还是驻扎都将萧综包围在中间。

他们出了钟离后没有在其他地方耽搁,过了临潼就直驱淮阳,一路上没有收到消息的徐州兵马还以为是梁国趁乱来攻了,境内烽烟四处燃起,然而沿途没有任何兵马来阻,就让他们这样大摇大摆地入了淮阳郡。

一到淮阳郡,成景俊就变得沉默起来,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胯下的战马脚步也越来越疾。

就在他们到达淮阳城时,彭城那边也传来了朱异送来的消息,元法僧大败魏国的元显和,元法僧劝降不成,已经将他斩首示众。

朱异蛊惑人心的本事一流,元法僧在接到梁国的国书后,果然决意要投梁国。

第390章 旭日东升

元显和果然不敌元法僧, 被元法僧俘虏了, 而被朱异安抚过的元法僧已经一心要投奔梁国了, 干脆就杀了元显和作为投名状。

一个元显和没什么,拓跋家族繁衍了这么多年, 宗室数量多的惊人,但凡是个姓“元”的,就有带兵打仗的权利, 死了一个元显和,还有其他人会来讨伐他。

而现在离徐州的治所彭城最近的, 便是安乐王元鉴的大军。

“元鉴能征善战, 是一员猛将。但他急功近利, 性格暴烈,以他的性格,领了王师去攻打彭城,必然不会围困太多时间, 怕是兵临城下就迫不及待要给元法僧一个颜色看看了。”

淮阳府中, 萧综与领军的诸位将领正在商议着该如何援救元法僧,援救的时机。

正如之前马文才所说, 去的太早、没办法让元法僧感激涕零,也没办法看到两军两败俱伤;

去的太晚,保不准元法僧就把朱异杀了祭旗, 开城投降了。

徐州情况如何, 自是元法僧自己的人最知道, 于是萧综问替父送献书的元法僧之子元景仲:“以彭城目前的情况, 抵抗元鉴十余万大军,能抵挡多久?”

元景仲知道自己父子归顺梁国后怕是要投入二皇子麾下,这时也是知无不言:“彭城驻扎着三万大军,又有城防之利,守下几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何况元鉴虽然领军十余万,但麾下能攻城的步兵不过四五万。”

他父亲敢称帝,便是因为徐州附近能立刻赶来的军队没有几支,军镇守城的兵马肯定是不会调动的,能调动的多是骑兵。

骑兵善战却不善攻城,这么短的时间也调动不了多少攻城器械。

一干武将心里有了底气,便开始围绕着如何援应彭城各抒己见。

也许是因为并不急切,萧综的身份又太贵重,大部分武将都趋向于稳扎稳打、派人先去向彭城报讯,然后再两路兵马汇合入城。

也有大胆些的,提出可以趁徐州和元鉴兵马交战时从从侧翼突击,和彭城兵马一起内外夹击,给元鉴重创。

结果这想法一提出来,陈庆之和成景俊就一起反对道:“不可!我们率领的军队的多是步卒,而且数量不到五万,如何去突击元鉴的骑兵队伍?”

人跑的再快,也跑不过马,到时候侧翼突击不成反被包围,什么战术都成了笑话。

那提出这想法的武将说的倒也不是无稽之谈,如果彭城大军能拖住元鉴的话,以步卒突击侧翼大有可为,可他们对元法僧的能力皆不信任,谁敢打包票元法僧能拖住元鉴的主力?

连元景仲自己都不敢说这话。

那将领大概是觉得自己被这么反驳了有些打脸,不太服气地说:“谁说我们都是步卒?陈将军领着的白袍军不就是骑兵吗?”

他说归说,但所有人都没当一回事,因为人人都知道这白袍军是皇帝派来保护儿子的,而且只有近千人,在这种大战中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

他们都在商议着稳扎稳打的策略,却没人预测到了萧综的野心,在诸位将领各抒己见了约一个时辰之后,一直静静听着的萧综看着面前的地形图,抬起眼问:

“就没办法大获全胜吗?”

一时间,讨论声停止了。

这位正在步入梁国政治舞台、并且以一种惊人速度崛起的豫章王,像是谈论着明天天气好不好那样的语气说着:

“你们都在讨论怎么把元法僧接出来,却没人考虑元法僧献城后,如何守住徐州的问题。如果不能大败元鉴的军队,即便我接管了彭城又能如何?元法僧能守几个月,本王能守几天?”

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嘴巴也毒得厉害。

只听见萧综嗤笑了一声,讥诮地说:“是啊,你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左右接管彭城的是本王,这问题有本王的封国属臣来考虑;至于诸位将军嘛…”

他扫视了在场的将军们一眼,与其目光相触者,无不忐忑地移开目光,唯有陈庆之、马文才与成景俊三人坦然看着。

陈庆之和马文才坦然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保护萧综的,萧综在哪儿他们就得在哪儿,至于成景俊,他看谁都这么坦然。

“你们想的也不错,以父皇对我的重视,怕是我接下彭城没多久就要催我回南兖州去赴任的,这镇将也不知道会落到谁身上…”

厉害的话说过了,萧综的手指敲了敲那张地形图,仗着皇帝对他的宠爱开始画大饼,“不过,既然我是五州军事都督,到时候这徐州收归梁国,徐州诸郡的镇将大约是要靠我向父皇举荐的,听闻几位将军有些在任上七八年都没动过一动,不知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

这句话一说,诸将皆有些恍然,继而眼中已经有了狂热。

他们虽都是从周边诸州调来协助萧综收复徐州的将军,但并不是每个都是高品级的将领,徐州附近都是边境重镇、厉害的将领都得守城,派出来的不是成景俊这样年轻的将领,就是那种有经验却没出身再难进一步的将领。

他们都知道这趟陪着萧综来收徐州是来“镀金”的,自然也都想过再上一层楼。

就连成景俊这样没什么野心的年轻人,在听到萧综一句轻描淡写地:“成将军,你难道不想继承你父亲的衣钵,继续镇守淮阳吗?我可听说你这次来徐州,将你那仇人的骨灰都带来了”后,眼神都变了。

成景俊杀了姓常的仇人后不算,还将他挫骨扬灰,他保存着仇人的骨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攻克魏国,将仇人的骨灰在父兄家人的坟前祭奠,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被萧综如此允诺,成景俊霎时间便从气质内敛温和的年轻人陡然一变,好似宝刀将出鞘、利剑欲饮血,浑身上下都有着凛然的锐气。

也是这一刻,帐中诸人才明白为何他年纪轻轻,却能越过豫州那么多有名望的将领、被派到萧综身边来。

可惜萧综只是应许下好处,却并未有打仗的才能,但他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是梁国的王爷、都督五州军事的大都督,只要他提出自己的想法,有的是能人为他出谋划策。

果不其然,就在众人士气陡然一变、恨不得磨刀霍霍,开始思量着如何将平稳的“接应”变成“重创元鉴兵马”后,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闷的思考。

“其实,在了解了元鉴的性格和带兵风格后,也不是不可以赢。”

一直老成持重旁听计策的陈庆之,突然开了口。

“陈将军有何高见?”

胡龙牙等人皱着眉,不太相信陈庆之能说出什么可用的计策。毕竟这位陈将军之前只是皇帝的主簿、朝中的御史,根本没领过军。

“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此动之,以卒待之。”

陈庆之说出“孙子”中的一段话,眼神中有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听闻元鉴以善用骑兵闻名,自以为自己的骑兵天下第一,若在攻城时发现一支梁国骑兵前来救援,诸位觉得会如何?”

营中几位将军还估计着陈庆之的脸面,只犹豫着回答:“应当觉得都是些,土鸡瓦狗一般的花架子?”

这也是世人对梁国骑兵一贯的看法。

“正因如此,我们可以这样…”

他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盘算小声说出,又说:“再这样…然后…”

在帐中将领争执不休时,陈庆之看似漠不关心,其实已经将他们所说的话全部挺了进去,而后提取出关键的信息,再拼合成自己需要的情报。

他虽没有打过仗,在“手谈”上却是当世第一等的国手,心智计算能力无处所右,对于统筹规划更是得心应手。

原本最初只是一个不成型的想法,但在他叙述时就像是一点点添上了骨肉一般丰满起来,在何时出击、何时后退、何时策应、何时发动,越发变得完满。

在场的都是宿将,哪怕年纪最小的成景俊如今也在军中历练了十年了,听到陈庆之的计谋时眼中却均是异彩连连,他们比陈庆之要更有经验,于是陈庆之那些计划中不足之处也被诸人指出、弥补,于是那添了骨肉的又加上了血脉、披上了皮毛,最终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形状。

萧综原本还是带着兴味听着,而后突然正坐起来,身体也越来越靠前,几乎是在洗耳恭听了。

随着陈庆之一边分析军情、一边在纸上涂涂画画,诸位将领的脸上也都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笑容。

唯有成景俊还保持着冷静,面色如常地连问了几个问题。

“这计策虽好,但有几个问题。其一,陈将军领着的骑兵,本领能否配得上这样的妙计;”

“其二,殿下的安危比吾等的性命还要重要,殿下的声誉亦然,一旦情况有变,整个军心都会哗动,所以,决不能有任何殿下被俘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他看向陈庆之。

“这计策势必是要用替身的,在座的诸位将军,我年岁与殿下倒是相近,可我昔日与元鉴作战,他认识我的面目和战马,我无法替殿下涉险。”

“你这计策的关键,全在这位替身。此人需要年轻与殿下相仿、骑术了得、武艺高强,还要有在乱军中安然脱身的本事。”

成景俊给同僚们泼冷水。

“时间仓促,我们怕是难以找到这样的人。”

逃跑嘛,速度就需要快,在乱军之中逃脱,就不光是快了,机变、武艺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有取舍之心。

成景俊的话说完,营中诸将便一阵默然,有些露出为难之色,有些甚至在考虑自己的亲兵里是否有这样的可用之人。

唯有萧综听完成景俊的话,非但没有露出难色,反倒哈哈大笑。

“我道是什么难事,让成将军如此担忧,原来是担心这个。”

他的笑,得意又狡黠,仿佛诸人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陈将军既然能提出这样的计谋,必然是有万无一失的人选,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提出没有把握的计划,图让人空欢喜?”

陈庆之也跟着笑了。

“是,正因为我们白袍军中有这样的人,我方才能提出这样大胆的计划。”

他走出帐门,当着帐中诸将的面,对门口把守的士卒说:

“去请我白袍军的马参军来。”

第391章 枕戈待旦

萧综等人在淮阳郡不过休整了两日, 就得到了彭城被围的消息。

即便知道彭城不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元法僧的儿子元景仲还是忧心不已,但他又不好在明面上催促, 只能每日吩咐亲卫给他们送去战报,希望他们能早点找到出战的时机。

直到第四天,萧综带来的梁国大军终于开拔,浩浩荡荡地向彭城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