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率领的白袍骑因为是骑兵,所以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他们军容齐整又声势浩大,远远地看去特别显眼, 使得这支原本是由四五支军队汇合起来的临时队伍看起来变得雄壮了许多。

但对于元鉴这样的宿将来说,这支梁军打头的骑兵队伍, 嫩得就跟雏鸡一样。

元鉴带来的王师已经团团围住了彭城,他性子急躁,一到彭城就组织了两次攻城, 但均未得手,反到折损了不少人手。

因为没有成功攻下彭城,士气有所低落, 再加上有情报说元法僧投靠了梁国,元鉴也不得不接受其他人的意见,开始扎营休整,等候时机, 以免让梁国作收渔翁之利。

今日便是因为留在营中无聊, 元鉴才会带着麾下的亲卫营人马登上彭城南面的高地, 寻找梁**队的踪影。

没想到果然发现了梁国前来支援的大军。

“那废物果然是投靠了梁国。”

元鉴冷哼了一声,再定睛一看,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是不是看错了,梁国也有骑兵了?”

梁国自然是有骑兵的,但那种骑兵说起来与其是“骑兵”,不如说是“骑上马打仗的步卒”,每到战时一击即溃,最多做做斥候之类的活儿,从来不被魏国人放在眼里。

而元法僧更是出了名的贪功又懦弱,虽是宗室,可在元鉴这样的嫡系血脉眼中,元法僧不过是流着拓跋远支血脉的杂碎,如今元法僧以宗室之身贸然称帝,又投了梁,心里对他更是说不出的轻蔑。

两种轻蔑之心糅杂在一起,让元鉴对这支队伍越发看不起,当斥候告知梁国的骑兵速度大大快于后面的步卒、却不屑等待,两军之间有极大的空隙后,那种不屑之情更是到了极点。

“梁国就是好做面子,既然多是步卒,骑兵便应该保卫中军侧翼,哪里有打头的道理,连行军之法都不懂,这率军的将领怕也是个草包。”

元鉴眯着眼,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想法。

“让斥候再去打探,看是哪支兵马到了。”

没有一会儿,斥候又来回报,说是领头的旗帜打出来的是“萧”字,而且持有王国的使节。

这消息一出,莫说元鉴心动了,就连元鉴麾下的亲卫部将们都躁动起来。

“姓萧,还持节,难道是梁国那皇帝的哪个儿子到了?”

“难怪这行军行的不成章法,原来领兵的是个毛头小子!”

萧衍的几个子嗣年纪都不大,太子也不过二十出头,元鉴自己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自然知道刚领军的新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出头,顿时大喜过望。

难怪这骑兵走在前头,后面的步卒却不敢有怨言,只能拼了命的跟上;

难怪这支骑兵兵强马壮,既然是皇帝派来保护儿子的,当然要用最好的。

“传令,吹起号角,随我冲锋。”

原本看起来的奇怪,也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元鉴眼中炽热无比,誓要让那梁国的王子痛哭流涕。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骑兵!”

元鉴的亲卫营只有六百人,即使临时调来了附近的三个百人营,也不到千人。

然而这千人都是跟随元鉴多年的百战之士,而元鉴的领兵能力,在魏国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何况他的目的不是击溃敌人,而是为了振奋士气。底下的几万大军看起来人多,但骑兵走的快、步卒走的慢,两者之间已经脱节,况且骑兵速度快,他们即使不能得手,也绝不会陷入包围之中。

由于军师的劝谏,元鉴也没有亲自领军。虽然说可能性不大,但他们也担心是这支梁军故意设伏引诱元鉴出击,所以元鉴只要坐镇后方即可,其余的事情,交由部将来完成也不难。

“孩儿们,让那些梁国人看看什么叫骑兵!”

元鉴骑在马上,拔出了他的剑。

“杀了他们的骑兵!夺了他们的王节!砍了他们的旗帜,让他们后悔在我们魏人的土地上撒野!”

“威武!”

随着进攻的号令发出,元鉴亲卫营的骑兵长刀高举,以千人之势对向五万大军,发动了冲锋。

只见他们从高地处冲出,每个百人队成一纵队,行动一致犹如一人,严整而勇猛的队列像是一把尖刀般径直插入了白袍骑和步卒之间的空隙中。

那般明快的进攻阵型,犹如最高明的艺术,可这艺术的表现方式却让梁军方寸大乱,好似被砍下了头颅的巨人,顿时就首尾分离。

元鉴的亲卫营比王师更精锐,此时刺入敌军阵中,虽然成功让梁军首尾难顾,却真正是面对了数十倍与自己的人马,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惧,始终密集、相互靠拢,随着领军部将的一声指挥,齐齐向白袍骑围去。

“夺王节!砍旗帜!杀骑兵!”

部将的命令言简意赅,“杀!!!”

魏军的突然冲出自然是让梁军乱成一团,即使有提前部署的计策,但真到了战场上时,那种紧张严肃的气氛就足以让人忘了只是做戏。

“稳住,稳住!”

成景俊和其余诸将骑在马上,拼命收拢自己队伍的人马。

然而几乎是冲锋队伍冲出的一瞬间,就有步卒下意识的后退,连带着整个步军阵型又往后移动了许多,真正的将白袍骑完全分离了开来。

“不准后撤,竖盾执枪,后退者斩!”

面对骑兵的冲锋最好的应对不是逃跑,跑是跑不过马的,唯有以前排袍泽的身躯做盾竖起长枪,方能抵挡来势汹汹的冲击。

好在随着萧综来的都是久在北魏边境卫戍的老兵,而不是京口的北府兵,已经见惯了魏军的攻势,只是乱了一阵后就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元鉴被保护着处在高地上,看到这支梁军乱中有序,明显有大将坐镇,但却和前面的阵型格格不入,顿时生出一个念头。

“明明有这样的大将不用,非要这般儿戏的炫耀,这支骑兵的主将是谁?”

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个猜测。

“既然连将领的劝谏都不听的,只能是…”

元鉴大喜过望,顿时领悟了过来,命人打起旗帜,让自己的亲卫营活捉白袍军领头的将领。

这支亲卫营见到梁军的主力不进反退,还在原地做出了防守之势,顿时觉得正中下怀,整支骑兵蜿蜒而动,身着玄甲的亲卫营像是一支黑色的巨蟒,向着前方的白袍骑包围过去。

那白袍骑的将领大约也知道这支侧翼杀出的骑兵阻拦了他们回归主阵的道路,也不再想着杀回本阵,就像是疯了一般的向前冲去。

“他娘的,他们想逃去彭城!”

前方不远处就是彭城的南城,一旦让他们跑到了南城的范围,有守城弓箭之利,他们也没办法再追击。

“追!”

于是亲卫营的呐喊声震撼山岳般的响起,声势更加猛烈而秩序地向着白袍骑兵们扑去。

可原本觉得十拿九稳一定能拿下的菜鸡,此时却俨然变成了滑不留手的泥鳅,即使亲卫营几次发动冲锋,这支人马也不过是顺势而散,真正被击杀落马的根本没有几人。

他们一次次地打马靠近,却每一次都总是差那么一点,看起来不过半个马身的距离,竟像是鸿沟一般,就是没办法跨越。

眼见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到队伍最中间那个被层层保护着往前撤离的人时,这位亲卫营的大将兴奋地嘶吼开来:

“魑龙冠!那个骑黑马的是梁国的皇子!”

他自己便是元鉴的亲卫出身,元鉴是安乐王,他怎么会不熟悉郡王的服饰品级!

这一票干大了,这可是萧衍的儿子!

什么旗帜,什么使节,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抛诸脑后,所有人的眼里只剩下那个骑着黑马的俊秀青年。

见到对方的将领认出了自己,那骑着黑马、身着郡王冠冕的青年王爷顿时惊慌失措,在亲卫的保护下疯了一般打马奔跑。

这一跑,让魏将眼睛更亮了:“定是梁国皇子无疑!保护那个皇子的是梁国的将军成景俊,我认得那厮!”

成景俊是这些年在边关名声鹊起的小将,俨然已经继承了马仙琕的衣钵,有边疆大将之风,能让这样前途无量的将军拼死保护的,不是梁国皇子还能有谁?

再加上高地上元鉴的旗帜也连番变幻,原本只是想杀人头、抢王节的亲卫营顿时阵型四散,向着白袍骑中唯一的一匹黑马冲去。

白袍骑的诸骑士原本已经被魏国的亲卫营死死咬住,眼见着就要被斩首与马下,突然间压力一轻,全身几乎要脱力。

他们在建康被万人追捧,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几乎都在马上,自诩骑术了得,再加上座下都是好马,听闻的从来都是夸奖,所见的都是崇拜羡慕的眼光,早已经飘飘然起来。

可如今被这支不足千人的骑兵追杀到差点丢盔弃甲,就像是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脸上,让他们知道了自己跟花将军口中的“真正的骑兵”其中的差距。

好在陈庆之早已经想过有这种可能,已经为他们做过了战前“开导”,所以虽然情绪低落,但每个人依然能各司其职。

他们按照原本布置的那般,在压力变轻后逐渐散开阵型,自然到就像是被魏国的骑兵冲散一般,分批消失在了各个方向。

在冲散的阵型中,从重重包围之中被暴露出来的“梁国皇子”便显得那么的孤立无援,简直就像是一块新鲜的大肥肉,等着别人来咬上一口。

整个亲卫营的人都疯了,犹如见到了兔子的恶狼,全部都缀在了那匹黑马之后,死死地追赶,想要将这只“梁国兔子”叼回去。

然而周边被冲散的白袍骑像是慌不择路,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拦在他们冲上去的道路前,驱赶着他们的坐骑横生在他们的路上,渐渐的,原本整齐如一的亲卫营被切割成了无数个小块,即便对方的白袍骑一击即溃,却也让马速降了下来。

霎时间,能够跟上最前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的魏骑只剩下不足一百人,而那“黑马王子”附近也只剩十几人。

最先冲上的勇将将手中的长矛挥向“梁国皇子”,可惜被成景俊一槊挡下,反扫下马,其余人想要包围这位“皇子”,却没想到看起来瘦弱的皇子居然也有武艺在身,持着缰绳轻松避开了几人的进攻,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见着彭城的南城门已在眼前,这支亲卫营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前方的“皇子”明明已经狼狈到连王冠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却依然没有落马,马速也没有降下的苗头。

这时候,有眼尖的人唾骂了起来。

“艹他娘的,那皇子骑的是汗血宝马!那是大宛马!”

其余人定睛一看,那黑马高速奔跑后肩膀位置慢慢鼓起,正是“龙马后裔”的龙翼骨,顿时纷纷骂娘。

“梁国这皇帝忒糟蹋东西,这么好的马给了个黄口小儿!”

“他娘的,那是天马啊!”

可惜骂归骂,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那皇子不自己落马,否则以凡马与大宛马的差距,便是他们的马都跑死了,也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果不其然,在第一波的围攻被成景俊尽数挡下后,只见得那匹大宛马一骑绝尘,将所有人马都甩在身后,就这么跑到了彭城南门的吊桥之下。

成景俊随后跟上,手持着梁国的使节,对着彭城的城楼上大喊了几句什么,那城门上的吊桥便立刻放了下来,从城门中冲出几百人将那十几骑围了起来,护送了进去。

元鉴的亲卫营为了追赶这位“黑马王子”,累得是人困马乏,前后的追赶和围堵让他们精疲力竭,后方又有梁国的主军结阵以待,虽然冲散了梁国皇子带领的本阵,可说起占到的便宜,好像也没多少。

但不管怎么说,以一千破“数万”是一件足以吹嘘数十年的光荣战绩,况且现在士气正低落着,此番正能振奋军心。

想来那梁国的皇子被追到独自跑到了彭城里,和自己的大军分隔开来,群龙无首之下那支梁国必然是自乱阵脚,数日之内不可能再向前进了。

于是元鉴虽有遗憾、但更多是志得意满的鸣金收兵,命亲卫营在战场上捡了那面“萧”字旗帜、抓了几个还活着的白袍骑骑兵,砍了战阵中敌人的头颅,回归了大营。

从白袍骑俘虏那里知道他们护送的果然是梁国皇子、萧衍的儿子萧综后,元鉴喜不自禁,再从斥候那里得知后方被冲散的梁国大军果然方寸大乱,不但没有前进反倒后退扎营等待援军后,元鉴狂笑出声。

“来来来,命主簿记下今日的战绩,告知陛下,本王阵中以一千破数万、逼得敌国皇子仓惶出阵、被困彭城,也让陛下和太后高兴高兴!”

元鉴大笑着。

“昔日萧宏逃跑,梁国几十万大军顿时溃散。如今那皇子被困在彭城,看我如何瓮中捉鳖!传人向四方城池送信,再调些攻城的步卒和器械来,我要让那萧综有去无回!”

一时间,魏**中欢声笑语,梁军顾忌皇子安危不敢进军的消息传至营中,所有士卒都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会再有大战,必然是要等待攻城器械到达,于是一个个终于放心的脱下了穿了数日的甲胄,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之后的大战。

夜幕中,马蹄被包裹后踏上大地的蹄声悄悄响起,从四方汇集到一处。

白色的战马与白袍的骑士,在浑然的夜色中犹如撕裂苍穹而现的天兵,磨刀霍霍…

向猪羊。

第392章 夺位之始

彭城城楼上。

元法僧紧张地看着不远处的魏国大营, 抿着唇一言不发。

和他一般远眺敌国大营的, 还有白天顺利进城的马文才和成景俊。梁国来的安抚使朱异远远地站在后方,因为光线的原因,表情晦暗不明。

因为马文才是顶着二皇子的身份进城的, 为了安全和保密,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不是萧综, 而是白袍骑的一名参军。因为徐州城有不少人听说过猛人成景俊,才把马文才的身份坐实了。

“殿下。”

元法僧看了马文才携带的他儿子的手书, 知道他的身份,但依然在部下们面前装作不知。

“你说魏国大营今夜必乱,就不知是…”

“魏营出事了!”

就在他询问间,突听得城楼上有人一声呼喊。

只见得远处魏国的主营方向火光大起,冲杀的呐喊中还携着阵阵风雷之声,让人惊骇之中更觉诧异, 目光完全无法离开那里。

“怎么起火了?”

元法僧怔愣着看向马文才。

魏**营的火光像是惊醒了什么凶兽, 夜色中有利爪蠢蠢欲动,马文才的眼睛里也冒起了火光。

“是时候了。”

他指着远方, 对着身侧的元法僧说:

“陛下,该出击了。”

萧综领着五万梁国大军入城时,彭城外发生的一切, 完全配得上他最初提议的“大获全胜”四字。

经过一场前后夹击的突袭,魏国营中大乱, 因自相残杀和踩踏而损失的人马足有万余, 猛烈燃起的火势更是烧毁了粮草、辎重等物。

陈庆之算计了天时、地利、人和, 使元鉴骄傲自满,也将白袍骑这支凤雏初鸣的骑兵化整为零,悄悄送到了魏营之侧。

因为之前马文才和刘陀罗赛马觉得那些“爆竹”很好用,后来便委托祝英台帮着做了一批,现在算是白袍军的“秘密武器”,平时秘而不宣,连梁国自己都不知底细,更别说魏国。

也正因如此,白袍军的马都不怕火光和爆竹,白日元鉴的亲卫营发动进攻时,白袍骑的骑士们早就抛弃了粮草和负重,马上只带着封住的爆竹和火油,看似毫无目的的逃逸,其实早就趁乱蛰伏在敌营附近,静待时机。

成功进入彭城的马文才将他们定下的计策与元法僧和盘托出,胡龙牙和萧综领着的步卒在彭城南五十里外扎下大营、用以迷惑魏营,却不过是座空营,实际上这支梁国的援军也趁夜来到了魏营附近。

白天大获全胜,元鉴的军中自是互相庆贺了一番,之后更是疏于防备。白袍骑一直等到下半夜才冲入营中,他们是养精蓄锐,对方却还在睡梦之中,于是只是一个照面间,白袍骑就斩杀了不少还在昏睡着的敌人。

即便元鉴是身经百战的宿将,然而这时代的通讯指挥系统简直和没有没什么两样,白袍骑一路烧杀,又是骑兵,在一营中得手后就立刻赶往下一营,杀的人不算太多,可他们随身携带的火油和爆竹却引起了巨大的骚乱。

黑夜中,魏人无法得知到底有多少人来袭,只能本能地向着主将所在的方向靠拢,这一规律的靠拢立刻暴露了元鉴主帐的位置,一直在等候着这一刻的的陈庆之立刻率领白袍骑奔去了主帐,将剩余的火油和爆竹全部集中在了本阵中,逼出了还在懵然之中的元鉴。

有了火光做指引,埋伏在魏军营外的胡龙牙等将领率军发动了突袭,直接从南方冲杀入了魏**营;

黑夜中等到火光的马文才和元法僧一起,由成景俊为先锋,率领着彭城的卫军,从魏营的北方杀入魏**营,与梁国来的援军在主帐汇合。

一场夜间的袭击战,重创魏国十万人马,粮草辎重全部被夺,魏军死伤惨重,虽然最后元鉴带着亲卫营拼杀逃脱,但根据马蹄等留下的痕迹推断,元鉴的亲卫营最后剩下的绝不足百人。

这一场战役,从一开始利而诱之、到后来乱而取之,简直像是教科书般的完美和严谨,根本看不出这样的计策和统筹,是出于一个从未领过军的中年文士之手。

出谋划策不难、以天时地利人和埋伏也不难,难的是陈庆之从未见过元鉴其人,却能通过别人的描述推测出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更因为他在魏军中的威望、推断出一旦敌营混乱,所有士卒出于对主将的信任,不会就地进行反击,而是向主帐靠拢。

正是因为元鉴在军中的威望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也使得他最后不得不仓惶逃脱,因为整个大营已经乱了,根本无法重新再统御起来。

战报是陈庆之亲自写的。

他本来就是萧衍在军中的主簿出身,本身文采就出众,又亲自制定、参与了此次的奇袭,这一封战报写的是观者无不欢喜鼓舞,可谓大快人心,梁帝萧衍更是直接拿着那封战报当成了“下酒菜”,喝了个酒酣耳热。

梁国对阵魏国,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大胜了,更别说这一次是在魏国的领土上作战,又事关徐州的得失,而且主导的还是以二皇子萧综为首的梁**队,更是使人精神振奋。

战报到达的当日,皇帝就赐下了重重的赏赐,不但每个跟随萧综去支援彭城的将领都升了官阶,连陈庆之和马文才率领的护军都有了封赏,又下令封元法僧为侍中、司空,给他始安郡开国公的爵位,享受食邑五千户,召他入京。

为了振奋人心,也因为自己的儿子“争气”,萧衍每遇臣子便津津有味的谈论这封战报,于是很快的,关于这场大战的细节和作用也传扬了出去,百姓听闻梁国大胜、收归了徐州,无不欢欣鼓舞。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东宫就显得越发愁云惨雾。

实际上,就在陈庆之的战报送递回国之前,东宫就已经在焦头烂额了。

事情依然是和逝去的丁令光有关。

丁妃在宫中自尽,萧衍对她十分厌弃,不愿将她葬在自己的身边,要求太常寺为丁妃在皇陵边另选一块坟地安葬。

皇陵边的坟地亦是风水绝佳的宝地,大多被达官贵人所购,丁妃要在皇陵边安葬,就得出重金购买。

事情虽然是太常寺牵头,但买地的钱出在内监,负责购地和堪舆风水的内监宦官在勘查完了附近的地块后,为了贪图别人给予的高额回扣,向皇帝推荐了一块风水并不算上佳的地。

对于这样的结果,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自然是不甘心的,多次进宫求情,太子甚至愿意自己出资为母亲更换坟地。

可惜一来萧衍爱面子,二来萧衍实在厌弃了丁令光,更换坟地的事情没有得到允许,最终太常寺还是依礼在这块地上安排安葬丁妃之事。

内监的管事宦官俞三伏推荐这地时,东宫便查出了拥有那块地的人家为什么要卖地:原来是有精通风水堪舆的术士看过后,得知那块地妨碍子孙后嗣,一旦亲眷葬在那里,墓主的直系血脉再不会得势,于是那个人家才以极低的价格,对外卖出这块皇陵边的地。

可惜此事木已成舟,即使是东宫太子之尊亦然不能更改,最后只好找到补全之法,在那坟地的东南角埋下压胜之物,乃是一个蜡鹅,增加了坟地里的阳气,以利太子,也破了风水上的困局。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以东宫太子的地位,更改下自己母亲坟地的风水算不得出格,偏巧那几日萧衍的偏头痛发了,用了针石也不得好,便有人将太子厌祷之事揭发了。

萧衍精通儒、道、佛三教,对风水方术亦非常相信,得知此事后立刻将帮太子改变风水的道士抓来,在询问确有其事后毁去了压胜之物,并且杀了建议太子压胜的那个道士。

太子本就因为丁妃之死闷闷不乐,他的母亲为皇帝生儿育女,却连合葬的资格都没有,甚至只能用一块次等的坟地,结果丁妃还未下葬,他和通报的皇弟们就被皇帝下令一个月内禁止入宫中。

萧衍年岁本就不小了,寻常人家的老翁活到五十岁都很不容易,他身体还算强健,耳不聋眼不花。

然而即使是这样,太子却已经开始想着“大利子嗣”的事情。

举凡储君想要再进一步,除非是现任皇帝崩了,否则再无别想,太子对那位置如此在意,不由得萧衍多想。

再加上压胜之物一毁,他的头痛就好了,越发让他觉得这般压祷的真实目的是与他有关。

萧衍极少动怒,但这次是真的失望又伤心,他越是心疼儿子,就越觉得儿子们是在他心口上插刀子,此番是连儿子们见都不想见了。

可怜萧统一肚子冤屈要向自己的父皇申诉,可皇帝却对他避而不见、日益冷淡,再加上这次因为压胜之事杀了不少人,太子心中怀有内疚,宫中禁止太子本月入宫的诏令一下,萧统内外交迫之下,便病倒了。

等到萧综领着援军在彭城外大破魏军、取得大胜的战报传回朝中时,东宫里本应对此事有所应对,却因为萧统的病倒而群龙无首,显得越发狼狈。

“不能这样下去了。”

东宫属官之首的徐勉咬牙切齿道:“太子仁厚,对二皇子待之以诚,二皇子却屡屡刺谋帝位。之前小蔡氏之死、如今那个姓俞的宦官,背后都有二皇子的影子,要是再任他这样得意下去,怕是殿下储君之位不保。”

东宫诸臣脸色都有忧色,也明白徐勉说的后果并不是杞人忧天。

萧综虽无文治,但现在已经有了武功。

他和太子只差一岁,丁妃又从头到尾都没当过皇后,如今丁妃已去,吴贵人尚在,萧综有了这样的大功,他的生母也一定会得到封赏,说不定至此之后,后宫便会由她理事。

等到那时,萧综便会迅速壮大自身的力量,成为太子的劲敌。

东宫诸臣辅佐太子二十余年,俨然已经是另一个后备的朝堂班底,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

然而太子因为被皇帝冷淡之事闭门不出,更是拒绝了东宫属臣的拜见,在东宫十学士第三次求见太子被拒后,徐勉等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太子既然在病中,吾等为人臣子,便应主动为君分忧!”

第393章 觉醒之始

元法僧称帝, 为的就是名正言顺的交出徐州,萧衍的赏赐诏书一到, 他便连一刻都等不及的要把徐州献给梁国,赶紧离开魏国这块地。

经过徐州大捷这一役,元法僧十分肯定自己已经是魏国眼中的死敌了, 此番虽然侥幸得胜, 但只要他还留在这里一刻, 就觉得魏军随时会挥兵南下,万一城破, 到时候挫骨扬灰都是好的, 就怕生不如死。

梁军上下都知道这元法僧为什么急着入朝, 心里虽不屑, 面上却还要客客气气。派来的安抚使朱异完美的完成任务, 也急着一起入朝接受封赏, 谁知道徐州能在梁国手里撑几天?

万一人还没走徐州就换了个主,他的功劳也就飞了。

于是整个彭城的交接办的极为仓促,元法僧不但带走了自己嫡系人马, 还要迁徙彭城三千多年轻力壮的卫戍士兵做奴仆, 逼迫他们随之南渡。

照理说彭城既然归了梁国, 那彭城的守城士兵也就是梁国人了,就算为了防卫的安全迁徙也该是梁国安排官员来处理,断没有将这些人从平民充作奴役的道理, 但是二皇子萧综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若是以往, 马文才可能并不会有多少触动, 毕竟在本质上他和这些“贵人”没有什么不同,若换了他是元法僧,大约也会在彭城最精壮的男子里精挑细选,取最年轻力壮的三千人作为自己的奴隶,毕竟是要投奔他国的,自己手中没有力量,去了也只是给人轻贱。

可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的缘故,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硬如铁的马文才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够心狠。

从彭城军中抽调出来的军队,精神紧绷地注视着不停涌来的人潮,而从街头排去一望看不到头的队伍,是像猪狗一样排队等着在额头上打烙印的人群。

卫戍的士兵同时也有其他的身份,他们很可能是别人的儿子、丈夫或是父亲,然而今日之后,他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奴隶”。

火红的烙铁从炭盆中被不停取出,痛苦的嘶吼与空气中焦臭的气息说不上到底是哪一种更让人胆寒,这样痛苦的叫声总是能让滚滚向前的队伍停顿那么一瞬,然而队伍两侧手持矛戈的士兵很快便会用手中的武器进行下一轮的驱赶,绝不给人退缩的机会。

偶然会有一两个人满脸惊惶地想要逃离队伍,可惜跑不出几步就会被硬生生拖拽回来,然后被送上队伍的最前端,成为“成功插队”到第一位的烙印之人,甚至连敷药的程序都少了。

马文才和陈庆之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用沉默的姿态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突然间,有人从马文才身后使劲地推搡,想是要冲过马文才和陈庆之之间的缝隙穿到对面去,马文才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剑,却发现冲出去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边哭边跑,连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