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摸了摸下巴,笑得越发让人发怵。

“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们都活不了啦。”

到了这时,两个魏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壮烈”,眼中只有惶恐。

元鉴号称二十万兵马来攻徐州,其实只有十万人,其中四万是元鉴领着的精兵,剩下的不是在周边州府借调的镇兵,就是服务于兵营的杂役之流。

精锐在偷袭一战里死的死、逃的逃,被俘虏的皆是他们这样的镇兵,更多的是无辜的役兵。

现在除了六镇还有军户,大部分都是募兵制,这些人战时为兵,平日耕种、养马、服务与军中,很多还是年轻人。

一想到梁国人要将这些人当做累赘杀掉,他们的心中凄凉一片。

死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可像是猪羊一般被屠杀…

“你说来救我们性命…”

高将军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

“…是什么意思?”

“我来这里确实不是来劝降的,我做了件错事,把元法僧为自己挑选的彭城士卒给放了,所以被投入了狱中。”

马文才嘴里说着自己的罪责,态度却很坦然,“我倒不担心我们的殿下降罪于我,但是一想元法僧怕是要拿此事烦我们的陛下,我就头疼。”

“身为臣子的,自然要为君分忧,所以我左思右想,既然我放了元法僧为自己精挑细选的奴隶,那就得再还他一批抵得上他挑出来的勇士,好堵住他的嘴。”

他话说到这里,几个魏将都懂了。

“你让我们给元法僧当奴隶?”

断臂将军瞪眼道,“给那不忠不义之人当奴隶?”

“奴隶、家兵、荫户,什么都好,至少能活命啊。”

马文才叹息道:“你们实在也没什么路好走了,元法僧急着要归朝,又担心势单力薄被我国看轻,要挑走的都是彭城的精壮。你们现在还算强壮,那是因为没被关几天,等在战俘营中被折磨一阵子,便是求元法僧挑走你们他也不会挑了,到时候估计就是被活埋的命。”

他话说的直白,两个魏将脸色又青又白。

“其实往好处想想,你们留在魏国,也是被这些贵人当做奴隶一般,我听说自你们汉化之后,军人已经不复往日的荣光了。”

马文才劝说道:“但是你们现在跟元法僧来了我国,却不会被元法僧轻鄙,因为陛下只准他带三千人入朝,你们这三千人,便是他最后的倚仗。以后无论他是成为一方守将,还是做个安乐的田园公,你们都是他的嫡系人马,只要你们还在他麾下,我国也不会慢待这位魏国宗室…”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诱饵。

“而且,若你们愿意说服麾下士卒跟随元法僧,我可替你们保住剩下的战俘,让他们迁往别处垦荒为民,不必落得活埋的下场,你们可以考虑考虑。”

高将军动容道:“难道你是梁国什么王亲贵族,能说动皇帝放过战俘?”

“我既然能在彭城放了元法僧要挑的人,就有把握让你们的降兵活命。”马文才声音在牢狱中低低响起。

“说到底,你们当兵打仗也是身不由己,你们的将军都已经抛下你们自己跑了,又何必为他守节?”

不知何时,之前被撞晕的健壮将军也已经幽幽转醒,此时正靠着墙壁,静静地听着马文才的劝说,不发一言。

高将军脸上闪过挣扎之色,正在思考,其余两人依旧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而马文才也不急躁,还是那般随意地坐在那里,似乎他们答不答应,都与他无关。

其实马文才来之前,已经有了七成把握。

元鉴输的太憋屈,麾下几万骑兵根本连马都没上过就已经一败涂地,之后本阵附近的老兵和精锐被寻上来的梁军和彭城兵马内外夹击,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活口。

倒是一直在外围的非嫡系一脉逃过一劫,幸存了大半。

这三位将军,本就不是元鉴的嫡系人马,而是在元鉴领王师攻打徐州时,在徐州附近几州征调的游击将军,领着的也不是骑兵,多是守城的弓手和步卒,所以不受元鉴重视,逃过一劫。

大战之后,萧综忙着和元法僧交接,根本顾不上这些俘虏和伤兵。而彭城在元法僧的治理下,从粮草到医药都被他牢牢控制着视为囊中之物,连他们这些梁军都没有什么优待,魏国被俘虏的残兵败将能有什么待遇可想而知。

他之前说的都不是假话,要是这些被俘虏的将领不能尽快做出决断,等不到魏国将领发动第二轮攻击,战俘营里的人就要因为缺粮少药死掉大半。

现在正是夏初,一旦死了人,为了防止瘟疫,剩下的怕是都要被处理掉。

他之前帮着收编俘虏的时候打听过,这三位将军官阶虽然不高,但在边关名声不错,手底下的兵卒也都信服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出面去游说、陈明厉害,有不少想要活命的魏兵会愿意投靠元法僧。

比起心中带有怨恨、可能会有隐患的彭城士卒,这些为了活命不得不归顺的魏国精锐忠诚度更高。

而且这三位将军领着的都是娴熟的弓箭手和刀盾兵,弓箭手难以训练、刀盾兵更适合作为部曲,元法僧面对这样的“惊喜”,根本不会拒绝。

虽说便宜了那元法僧,不过依他对陛下的了解,这元法僧一归朝估计也就是个闲散之人了,三千部曲他根本养不了太久,最后不是成了普通的荫户,就是会便宜了别人。

至于那些俘虏能活命,自然也不是他的胡言。

萧综正是要在朝中表现的关头,且不提杀俘不祥,现在是他在镇守彭城,这些魏人多是来自周边的州郡,要是全都杀了,便是结下死仇,以后守城只会更艰难。

但以现在的粮草和后勤保障,也确实养不了这么多俘虏,若将他们愿意乖乖受降,以萧综五州兵马都督的身份调用船只将他们运到他辖领的南兖州去,就等于额外多了几万人口,以这位皇子的精明,不会不愿意。

在那些百姓跪倒在他脚下时,马文才便在谋划着这一切。

他的力量太渺小,想要救下的人却太多,不靠左右逢源,绝不可能成功。

他现在没有滔天的权势,却有借势之能。

他今日为这些人奔走,无论是这三位将军麾下的将领,还是魏国这几万的降兵,都要感激他的活命之恩。

一旦归顺了梁国,他们既不是魏人,也不是梁人,只要他愿意伸出援手,这些人日后皆是可用之人。

待到他下狱的消息传出去,彭城那些被免除奴隶身份的士卒和百姓,日后会记住的,不是萧综,而是他马文才。

现在这些感激都不值一提,待到他日,却是数万雄兵。

而现在,他只需“静候佳音”。

马文才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生的**占了上风,也许是元鉴临阵脱逃的行为让他们失望,高将军没有犹豫太久,便毅然决然地点了头。

“好,我们答应你,我们会劝麾下的士卒给元法僧当奴隶,也会替你们游说被俘的将领,让他们答应绝不抵抗、随你们处置!”

“高将军既然快人快语,在下也不会让你们失望。”

马文才笑着站起身,敲了敲牢狱的铁栏。

“来人,放吾等出去。”

随着他的轻敲,外面候着的狱卒们毕恭毕敬地打开了牢门,只等着请马文才等人出去,显然早已经得到了吩咐。

直到此刻,这些魏将才真的相信这位年轻人在梁军之中有着极大的能量,甚至能让梁国的皇子言听计从。

他们心中更定了几分,虽说即将投降,可一想到几万人都能活命,那些屈辱又算不得什么了。

成王败寇,战败者的下场,从来就不由战败者书写。

第396章 归国之途

魏国的将领被放出来后, 果真如同约定的那般, 很快说动了三千名愿意归入元法僧麾下的奴兵。

这些人大多没有家累,且是年轻力壮之人, 与其投降梁国被流放去做苦役,不如去做贵族的私兵。

且因为元法僧本来就是魏国宗室,这些人改换了主人根本没有什么心理抵触,他们无论是从语言还是到生活习惯和元法僧都是一样的。

虽然元法僧是个严酷的人,可他们当兵的时刻都会没命, 在军中也不是没有遇见过更可怕的将军。

元法僧原本确实想挑走三千彭城士卒带走, 但是经过幕僚参将的劝说,不得不承认与其选择抛家别业被他强迫离开的彭城人, 不如选择原本就是军户出身的职业军人,何况这三千人里还有不少是弓箭手和刀盾兵, 这让他更加满意。

于是萧综和陈庆之原本最担心的问题便这么顺理成章的解决了。

那些战俘成了“自己人”, 元法僧自然不会舍不得粮草和药材, 不过几天时间,这支威武之师便重新成型,元法僧几乎是一天都忍耐不得地离开了彭城, 和朱异一起离开了徐州, 前往建康。

元法僧虽然带走了三千魏兵,但是战俘营里大量残兵败将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些人如果搁在平时, 倒是可以打散再混编到守城人马里去, 可惜现在徐州不归魏国, 萧综等人也不愿意在城中放下这样的隐患。

眼见着随着彭城落入梁国之手, 无论是魏国还是梁国都在不断地向彭城增兵,一旦等大军开拔集结,一场大战便就在眼前,萧综虽然百般不愿此时再分兵,最终还是接受了成景俊等将领的建议,将这些已经投降的魏兵押往南方,驱赶到钟离以南的地方去垦荒。

此次元鉴率领大军来攻徐州,从周边征调的士卒之中不乏有徐州籍的,有些甚至家小亲戚都在彭城,却要奉命攻打,此时彭城之中的百姓听说这位梁国的皇子殿下没有将魏兵尽数杀了。

直庆幸收归彭城的不是如元法僧那样恶毒之人。

随后不知是谁在城中放出了消息来,说是那日放了几千奴隶的不是梁国的王爷,而是白袍军的参军,姓马名文才,是梁国皇帝身边的近臣,只是因为入城时做了二皇子的替身,才被误会。

也因为他放了几千奴隶,使得元法僧震怒,二皇子不得不将他投入大狱,忍受了百般折磨。

而后又传出传言,说是魏国的俘虏会被留下性命也是这位参军的谏言,他以身家性命作保,担保这些魏兵不会逃逸,而后才换来二皇子的首肯,将这些俘虏押往南方,开垦荒地。

虽然流徙的路上要受罪,可比起被丢在战俘营里等死,至少还有个活命的奔头。

从牢中放出来后的几天马文才并没有闲着,他作为此事的牵线之人,全权代表萧综处理魏兵和元法僧挑人的事情,除此之外,还要负责安抚百姓、押送护送魏国残兵,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处理起来既复杂又容易产生事端,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马文才领着白袍军来回奔走。

马文才的能力也确实出众,不但让元法僧在三日之内挑完了部曲离开彭城,也成功安抚了之前一直在爆发边缘的魏国战俘,并将他们编成新的队伍,按照约定的分批送离彭城。

内有萧综带来的王国属官治理地方,外有梁国的大军稳定局势,彭城虽然经历过一场大战,内部却少见的呈现出井然有序、欣欣向荣之势。

虽说此时最惹眼的肯定是马文才无疑,但萧综的治理才能与优秀的大局观也在日以继日的统筹和安排下显现出来,除了性格实在太差,就连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将几个儿子的能力都培养的很好。

彭城府。

陈庆之受召前来,向萧综见过礼后便静候在旁。

“陈将军,听说父皇命人单独送了信给你,不知是为何事?”

萧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

陈庆之没想到萧综会问这个,怔愣后并没有开口,面露为难之色。

“我也知道父皇给陈将军送信必有要事,只是现在彭城军务繁忙,元法僧一走,我又要协调各方,实在是分身乏术,十分担忧会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他看向陈庆之,态度诚恳,“若是父皇对我有什么嘱咐或忧虑,陈将军不妨直说。”

“陛下给臣送的信中并没有对殿下不满或责备的地方。”陈庆之斟酌着自己的字句,解释道:“只是一些关心之语。”

“即是关心的话,为何将军不能跟我直说呢?”

萧综本就是多疑的性子,急忙追问。

陈庆之犹豫着看了看四周。

萧综了然,命闲杂人等全部屏退,连他的心腹苗文宠和梁赞都不例外。

待屋中只有他二人时,陈庆之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并没有责怪殿下,只是担心前线战事吃紧后殿下会有危险,命白袍骑在彭城局势安定后秘密护送殿下回国。”

大军驻扎在此,若主将自己先走的,事情泄露出去必会引起军心动荡,所以这信只能秘密送达,也不能宣诸与众。

陈庆之是亲眼目睹萧综如何有条不紊地治理彭城内外的,也确定他有在这个乱局下坐镇彭城的能力,只可惜陛下实在太关心儿子,什么前线战局徐州安危都放在了后面,只把萧综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

陈庆之担心萧综不相信,说罢便取出了随身带着的信函,将他递与萧综,让他自行阅览。

陈庆之算得上萧衍的家臣,一封信自然是写的直截了当,先问彭城局势如何,再问萧综是否受伤,而后便是陈庆之所言局势稳定后护送萧综回国之事。

皇帝也担心儿子不愿相信,所以信后还附了一封向萧综解释的亲笔信,盖了他的印鉴,信中全然对儿子的关心之情,任何人看了那封信都能感受到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和父爱,萧综读完后自然更是泪水涟涟。

“我愧受父皇的深恩。”

萧综手持着皇帝的家信,眼眶通红。

“只是现在局势还未稳定,听说元鉴战败后又去了寿阳调兵,说不得不日就有大军前来,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走。”

“臣又何尝不知此时不是起兵回朝的时候,只是陛下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实在让人动容,让臣也不禁为难,不知是该劝服殿下,还是应该顺从大局…”

萧综面上痛苦为难,心中却在暗自思忖。

他虽得了彭城,可一进城就诸事繁忙,几乎没有怎么出现与人前,就连之前马文才冒他的名得了人望,之后也都给马文才扬了名。

如今看来,虽然送走了元法僧这座大佛,可他既没有掌握徐州的军政大事,也没有结交徐州一派的武将豪族,连军中上下都将这天大的战功归结于陈庆之和白袍骑的计策谋划,他千里迢迢而来,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想,萧综越发觉得不甘,犹豫了片刻后,与陈庆之商议道:

“陈将军,自之前两军交战之后,我军伤兵颇多,留在此处也是累赘,不如麻烦陈将军率白袍骑、驱赶在魏**中得到的战马,运送伤兵先回钟离,而后再奉我手令,新调大军一起返回彭城,接我回朝?”

魏军大败之后,彭城得到了许多无主的战马,足有上万匹,而且皆是训练有素的可骑乘之马。

如今彭城并无那么多养马的草料,守城攻城这些马都没有用处,万一彭城有失,这些马就算是白得了。

萧综舍不得这些战马,想要将它们留下充作私产,可以来此事传扬出去不好听,他也没有值得信任的家将可以托付此事,最重要的是,这上万匹马要驱赶回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非得精通马匹、骑术过人不得胜任;

他这几日就在打算着此事,思来想去,唯有假借运送伤兵的名义,让精通马性的白袍骑征用这批战马拉着伤员回去,一旦到了梁国境内,以他豫章王并大都督的身份,这些马便是他囊中之物。

陈庆之并不傻,一听就知道萧综是想在撤离彭城之前为自己牟利,他性子倒没有那么刚正不阿,听完后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迟疑道:“陛下命白袍骑看顾殿下安危,若臣此时出城,是否不妥?不如让马文才领着一队骑兵将这些伤兵先行护送回国?”

他也看出萧综和马文才如今的关系颇有些不可言说之处,有心想要隔开马文才和萧综,以免矛盾激化。

谁料萧综一听到陈庆之提起马文才便仿佛被戳中了痛脚,脱口而出:

见陈庆之诧异,萧综眼神闪了闪,解释道:“

马文才颇有治干,我留他还有他用,不能让他现在离开彭城。”

“何况运送伤兵这件事非白袍骑不得胜任,陈将军乃是白袍骑的主将名正言顺,本王信任将军,要将身家性命托付与将军,将军岂可推辞?”

陈庆之领军在外受萧综节制,这位豫章王这么说了,陈庆之也没办法拒绝,只好领了这个差事,命令白袍骑上下一起去调集魏国人留下的战马、统计离开彭城的伤兵人数,忙的焦头烂额。

梁**中听说萧综要送伤兵回去,原本兴高采烈,再一听居然要用魏国的战马运送伤兵,都明白了这位二皇子打的什么主意,虽然心中大有不屑,可谁让他是皇帝的儿子,皆是敢怒不敢言。

马文才原以为自己要随白袍骑一起回钟离,却没想先接了一封委任令。

萧综以他辩才出众为由,命他出使徐州还未听诏前来、被收归梁国的几座城池,劝说它们归梁。

第397章 必死之局

元法僧被元叉视为心腹, 元叉有谋反之意元法僧不会不知道,花了几年时间将徐州几郡好好“处置”了一番,如淮阳那样的大城更是直接换上了自己的弟弟,所以当元法僧献徐州的时候, 大部分的城市也跟着降了梁国。

但徐州毕竟是魏国的领土,总有些忠臣义士,还有些城市不愿意归降梁国,知道魏国王师南下的时候就避城不出, 想要等有了个结果再做打算的。

这些城市的主管官员要么是忠于魏国,要么是有待价而沽之心, 这几座未归顺的城市里, 最要紧的是定陶、谷阳两城,因为这两座城市关系这几条水脉的交通枢纽, 虽然城市人口不多、却也十分紧要。

如果梁国要运送粮草, 陆路自然是不安全的,但钟离有战船,如果定陶、谷阳二城得手, 粮草辎重就可以走水路了。

萧综打发马文才去游说的,就是定陶、谷阳二城的县令与守将。

马文才得到这个差事时, 自己也十分的意外。

如今他在彭城扬了名, 以二皇子针眼那么大的心胸来说, 给他穿小鞋、上眼药是肯定的, 但是把他支使出城去, 倒有点抬举之意了。

说是去劝降, 却并不是让他单枪匹马一个人去,若真是这样,哪怕他口才再好,在这乱象频生的徐州,怕是走不了几步人就没了。

萧综是让他率领两千人去“劝降”的,说是“游说”,其实就是陈述厉害、威逼利诱,并不算什么难事。

要去劝降的几座城市太小,连城里百姓在一起都不过万余人,根本不必去管,等徐州大局稳定,这几座城就成了孤城,为了之后的存续,势必是要降服梁国的。

所以萧综在这个节骨眼上要马文才带兵出去收服这几座城,看在不少人眼中,就有了其他意思。

有的猜马文才这阵子风头太过,萧综起了招揽他的意思,所以给了他这个立功的差事,真正送他一场军功;

有的猜萧综是为了归朝打通第二条道路,如果陆路被魏国兵马切断了,定陶、谷阳几城得手后,至少还有条水路。

还有的想着是不是马文才风头太过,萧综不愿他再积攒人望,干脆把他丢出去;亦或者马文才是皇帝的心腹,名为参军实为监军,萧综想要谋划魏国的那批马,不愿马文才得知详细的情况…

总而言之,当萧综使出这种“阳谋”之策,马文才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接了文书,安排出城的事情。

陈庆之和白袍骑已经被萧综以运送伤兵的名义打发走,在这种事情上完全帮不了他,萧综给他的两千人马不是徐州人士,而是魏国的降兵,在忠心上恨不能保证,这一下可谓是内外交困,马文才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但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所谓富贵险中求,他算计了萧综一把、又狠狠刷了投降魏人和彭城百姓的声望,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得到文书后这几日就在彭城之中四处打探定陶、谷阳的消息,想要这一行顺遂些。

除此之外,萧综的态度也不得不让人在意,马文才又秘密地找上了徐之敬。

马文才找到徐之敬时,徐之敬正带着几个军医巡视伤兵营。

马文才刷完了声望,萧综也不甘落后,想着自己的属官徐之敬出身东海徐家,便派他以自己的名义去医治魏国的伤兵和之前彭城额头被烙印了“奴”字的士卒。

那些之前没遇见马文才已经被烙了字的士卒,虽然因为马文才免去了为奴的结局,可额头上的字却还在,许多当兵的不愿顶着那字过活,竟没等烙印好全,就把那字给毁了,有的是重烙,有的是刺青,总不愿那奴字在头上。

这反复一折腾,不少人的伤口就感染了。

除此之外,如今是初夏,伤兵营里也有不少伤兵的伤口已经出现溃烂、脓肿的情况,萧综担心出现瘟疫,将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亲自叮嘱了徐之敬司管。

徐之敬之前立誓不医治庶人,后来几番变故,那誓言也没那么牢不可破了,但心结尚在,所以即便被司管了这件事,也没亲手去救过几个人,只是带着几个医术还看得过去的军医,安排他们救治,他在旁边指导。

他医术高超,几个年纪可以做他父亲的军医却对他恭恭敬敬,一心只想要跟在他身后多学点医术,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屈辱。

只可惜元法僧将所有的药材都当做私有之物,彭城十分缺药,即使徐之敬带着军医尽心尽力的救治,成效还是不大。

马文才去的时候,徐之敬正领着几个军医给伤兵锯腿。

锯腿是个力气活,现在根本没有麻沸散这样的药,很大的可能是锯下来也死,不锯也死,很多伤兵干脆就哀求给自己留个全尸,索性不治了,但里面那个是条汉子,听徐之敬说锯了腿有六成几率能活下来,竟自己主动要求锯腿。

对于这种求生意志强烈、又配合治疗的病人,徐之敬向来是敬重的,所以到了帐中亲自指导。

马文才立在帐外,听着里面的汉子从歇斯底里的呼号到垂死般的呜咽,不知为何后背起了一身冷汗,他从出吴兴开始一路顺风顺水,虽然也曾有过几次遭遇危险,却没有多少性命之忧。

可一旦他决定“争”了,日后免不了上战场的。

刀剑无眼,谁能保证他每一次都全身而退?谁能保证跟随他的人都能善终?

好在这样的挣扎不过是一瞬,没一会儿,里面的呜咽没有了声音,那汉子应该是晕过去了,两手是血的徐之敬掀了帘子出来。

看到马文才在外面,徐之敬愣了下,但没有多言,示意他等自己一会儿。

他知道马文才来不是来闲聊的,去洗了手回来,领着马文才到一空旷的地方,这才问他:

“你有什么事?”

马文才将萧综给他的差事说了,又说出自己的疑虑:“这件事,按理说怎么也不该落在我头上,我心里实在没底,想着你是二皇子身边的得力之人,来找你探探消息。”

“定陶、谷阳?”

徐之敬皱着眉,回忆起这两个名字,有些讶异地说:“这两座城的守将前些日子似乎就已经向殿下递了投诚信,你一去应该就会献城,没什么危险吧?”

马文才没想到会是这样,再三确认徐之敬确实和豫章王府其他的属官处理过那些投诚信件,心里才安了几分。

“既然不过是走个过场,那殿下派我去是为了什么?”

马文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为了将我从彭城支开?”

“你要不放心,多带点粮草和人手,也不要轻易进城,他们愿意开城投降最好,不愿意就约他们出城来谈。”

徐之敬并不把那两座城看在眼里,“你要觉得不对,就即刻回返彭城,或者干脆直接回钟离,以陛下对你的爱重,必不会责罚你。”

有了徐之敬的话,马文才心里有了数,临走前安排留下了几个心腹,让他们时刻注意彭城的动静,如果他那边有什么不对,立刻就回返梁国,去找陈庆之搬救兵。

他亲自在投降的魏军中挑选了两千人,领头的是那天在监牢里断了手臂的那个将军,他城府没有高将军那么深,但头脑清醒人望也够,也愿意听从马文才差遣。

徐之敬大概是担心马文才,暗地里利用职位之便,给他送了不少行军散、止血散和金疮药之类的药物,要知道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彭城,能给马文才送来这些行伍之用的药物,徐之敬也冒着极大的风险。

马文才自觉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哪怕萧综暗中有埋伏也能应对,方才领着两千人马出发了。

此时徐州大半领土已经归了梁国,这些魏人之前还在为魏国作战,如今却要陪着梁国的参军去收服魏国的领土,一路上士气都不怎么高,好在马文才身边的怀朔四虎是魏国来的,很快就和这些魏兵打成了一片,对马文才抵触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

他们对徐州地形不熟,一路上都是靠彭城带来的向导领路。此人原是徐州军中的斥候出身,对周围的地形都很了解,有他带路,从彭城到定陶的路程缩短了两日。

也因为如此,有时候不得不抄一些近路,路途不是很好走。好在马文才挑选的都是精壮之人,虽然有时候要穿越山道,却没有多少人有怨言。

“马参军,前面就是定陶了。”

彭城来的向导领着马文才站在半山腰上,指着山那边,隐隐可见一座城郭的影子。

“马参军,这里适宜扎营,我们远道而来已经疲惫,是不是在这里先扎营稍作休整,再派出一队使者去定陶试探试探?如果对方有投降之意,应该会派人来迎接参军的人马入城。”

马文才也有此意,下令寻找适合扎营之处。

“马将军,附近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应该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