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暗地里,来自同泰寺的金银财帛源源不断地被运进牛首山大营,成为马文才重建白袍骑的资本。

被马文才叫来牛首山大营的祝英台瞪大了眼,看着面前被码放的密密麻麻的铜器,虽不是金子,但因为数量惊人,依然让人震撼。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祝英台低声呢喃着小时候背过的诗文,手指从这些铜器上拂过。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皇帝支持佛寺是有原因的。这是全天下的铜都流入佛寺了吧?”

莫说祝英台,就连马文才一开始看到运来的东西时,都难以抑制的产生了某种眩晕感。

梁国缺铜天下皆知,即使坐拥数座铜矿,可因为皇帝主持建造了太多的寺庙,开采的数量还不够供奉佛寺里的佛像的。

由于缺铜,新建的佛寺里的佛器就没有佛像那么讲究,但架不住上行下效,信佛的人多,于是这些崇佛的达官贵人们纷纷捐出家中的铜器,用以熔作佛器,供奉佛祖。

铜作为铸造钱币的重要材料,一直被称为“赤金”,是可以作为高价值货币来流通的,皇帝三不五时赐下“赤金”给寺庙,做臣子的讨好皇帝,便也会跟着一起捐。

如此下来,整个大梁的铸币材料都紧缺,以往几朝高门豪族私铸钱币的事情极少发生,更多的使用实物来进行交易,也因为如此,从而刺激了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使得梁国很快便富庶起来。

全梁国的铜全涌入了寺庙,不是没有过反对的声音的,朝中有不少大臣曾经担忧过这种情况,还做过各种贬斥时政的文章,用来提醒皇帝要警醒这种“佞佛”的行为,然而并没有太大成效。

可到了现在,马文才还有什么不懂的?

说是梁国缺铜,连铸币的材料都没有,不得不用铁钱来缓解“钱荒”,可这些铜器哪里是流入了佛寺!

明明是暂存在佛寺里,成了皇帝的私库!

这便是皇权的力量,无需威逼利诱,只要掌握了那至高的权柄,自然会拥有四海、富甲天下。

骂名全由贪婪的僧人背了,陛下却还是那个一心向佛、简朴勤政的仁主。

“陛下意欲扩大白袍骑,但不能扶持的太过明显,虽赐下了这些铜器,却不能再多帮别的。”

祝英台性格跳脱单纯,但在“技术”上从来没让马文才失望过,马文才也有耐心对她细细说明。

“将这些铜器变成铜钱很麻烦,即使陛下给了我铸币监的官造模范,等铸成了铜钱,之后的交易也只能在私下进行。现在用铜钱是违反梁律的,少不得还要建立稳定安全的渠道,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我能帮你什么?”

祝英台问的干脆。

“这些铜应当放了不少年头了,有些还是凡青,制成铜钱会有不少损耗,但我知道你肯定有法子。”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铜器,马文才并没有掩盖眼中的那抹狂热。

“陛下希望我能练出七成同等重量、成色的铜钱,祝英台,若是你,能否增加数量?”

铜器大多是各种合金,古代很少有纯铜,但凡品质高点都是“紫金”、“赤金”的范畴,已经是“宝器”了。

听到马文才求助的那一刻,祝英台的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了“cuso4fecufeso4”的化学式。

她预备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所以,祝英台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学不会稳重的性子,有时候还会说些乱七八糟谁也听不懂的话,可当她笑起来时,总有一种当世女子少有的潇洒气概。

人人都喜欢和祝英台这样的人相处,因为她是纯粹而真挚的。

就如同她所擅长的,将那些优秀的东西提纯,将那些不好的东西置换,最终留下的,是人们最需要的珍贵东西。

“马文才,我学这的这门‘炼丹术’,被称之为化学。”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谁也看不懂的得意和自信。

“我在学这门学问时,我的老师告诉我们,化学是人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主要方法和手段,要努力成为当世最优秀的化学家,要为改变这个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而奋斗。”

过去,她浑浑噩噩,并不觉得“化学”能改变这个世界,而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化学家”,也更像是个狂妄的幻想。

“我学的本事并不算精通,可我兴趣广泛,总是喜欢弄明白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今我的老师和我的同门都不在这个世上,所以,我可以厚着脸皮说…”

她扬起下巴,笑得得意又欠扁。

如今,她立足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土地上,而在她精通的领域里…

她便是王。

“我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化学家。”

卷五·问鼎篇

第411章 鼎立之势

两年后, 牛首山大营。

“花夭那边来信了吗?”

刚刚从校场回来的马文才卸下身上的皮甲,接过惊雷递过来的帕子,草草擦了一把,低声问:

“已经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公子,北边实在太乱了, 怀朔造反的葛荣听说都自立为天子, 定国号为‘齐’了, 整个六镇现在天天打仗, 花将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商队都已经是万难,更别说送消息回来, 细雨在那边已经设法打探了。”

惊雷压低了声音说,“公子,我觉得您最好还是让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听说胡太后如今和元魏宗室争斗不休, 已经死了不少鲜卑宗室了, 魏国现在北边都乱成这样, 自己还在内斗, 迟早要生一场大乱, 到时候我们的人要回来, 只会更难。”

当年萧正德被他和花夭联手杀死,他命令细雨乔扮成萧正德的样子、乔扮成僧人到了洛阳, 用他的身份在洛阳悄悄扎根下来, 渐渐已经站稳了脚跟。

只是萧正德此人无德无才, 即使是魏国人也看不起他,更不会和当初的萧宝夤一样重用,不过如此也好,细雨索性越发纨绔无形,又借机用萧正德的身份招揽了一批鸡鸣狗盗之辈,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大事,偶尔刺探下消息、传递个情报什么的,还是足够的。

思忖了一会儿,马文才摇了摇头。

“花夭去招揽她的师兄贺六浑欢,正是最需要人和钱的时候,要是她终于联络上细雨,我们的人却撤走了,她就功亏一篑了。再等一个月,如果还没有消息,就让商队先撤回来。”

风雨雷电四人从小一起长大,已经侍候马文才十余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如今细雨去了魏国,在那边布置暗哨和情报点,其余三人自然时时关心他的安全,不希望他莫名其妙折在魏国。

然而即使惊雷觉得这样太冒险,一但马文才发了话,也不敢忤逆,只能应“是”。

军帐中已经积压了不少公务,不过大多不是和白袍骑相关的,多为各方的情报和祝英台那边事情,而仅仅是情报,就分魏国那边的、梁山伯从御史台那边传来的,还有边境各处的。

这些事务完全没办法假手于人,素来是惊雷和追电二人亲自送达、整理。

马文才现在家大业大,已远不是两年前那个仰仗皇帝鼻息过活的年轻人,每日事务繁重,已经很少能有闲暇的时间,此时也不例外。

他按照当年在秘书省伺候皇帝留下的习惯,先大致翻阅过了所有的卷宗,按轻重缓急分好,才开始一一处理。

即使先处理最重要的和最急切的,也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暂时告一段落。马文才捡起其中几张卷宗,对惊雷说:

“魏国那边的商人又带出了一批好马,最近魏国大乱,不少人心思也活了。跟褚向说,这批马白袍骑要了,让陈霸先带人去一趟马头郡,把马带回来。”

萧衍虽然重用梁山伯和马文才几人,但也不是只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为了救回儿子,他几乎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路,也因此转变了梁国许多的国策。

之前,萧衍因为厌恶萧宝夤,对褚向一直打压,褚向出使回国后依然没办法得到重用,几乎是闲赋的状态。

但自从萧综被掳去魏国,自污为东昏侯之子后,萧综在魏国的庇护人就成了名义上的“王叔”萧宝夤。

萧宝夤是在魏国最受重视的南齐宗室,被封“齐王”,镇守寿阳军镇不说,在京中还有妻子南阳公主的宗室势力襄助。

他认下了萧综这个“侄子”,并且为他改名为“萧赞”,魏国就没有怠慢萧综、将他当做质子,而是封了他“丹阳王”的爵位,让他享受和魏国宗室一样的待遇,只是没有离开洛阳的自由而已。

正因为萧宝夤在魏国庇护着萧综,萧衍竟然也能忍下对褚向的厌恶,开始重用起他。

且为了更高效的往魏国境内渗入探子,萧衍甚至在钟离和寿阳之间的马头郡设立了互市,允许边境在马头城进行通商。

而第一任的通事监,就是褚向。

除此之外,之前因为徐州之事一直被控制在梁国没有归国的魏国使团,也在魏国递交国书后被梁**队护送回了国内。

萧衍将这件事委托给了更为老练的陈庆之,由他领着当时白袍骑仅剩的骑兵、带着价值不菲的珠宝玉器和珍贵的制糖等物,护送梁国最厉害的游说家,随同魏国使团一起前往洛阳。

正因为萧衍献上了那些珍奇异宝,又有外交能力优秀的官员在魏国上下

“活动”,贪婪好财的胡太后才将派往徐州的军队又调了回来,原本因为徐州之乱和魏国岌岌可危的和平也终于稳住了。

而私下里,萧衍秘密让陈庆之带给萧综的一封信函,也通过被买通的魏国使臣送入了萧综在魏国的府邸,马文才和陈庆之不知皇帝给儿子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但想来萧综收到信,不会再丧事斗志,消极颓废的度日了。

旁人不知,马文才却知道萧综之前一直当自己是东昏侯的儿子,所以和萧宝夤有密切的联系,甚至在魏国有不少布置,就是做着一旦事泄,就逃亡北魏的打算。

所以即使萧综现在真的流落到魏国,有之前的“后手”,至少是衣食无忧的。

白袍骑现在已有青壮的骑兵一万二千人,马两万余匹,大多是之前从元鉴那得获的战马极其之前河西白马的后代。

但也许是因为梁国的气候环境和北方还是有差距,即使梁帝和马文才费尽心血饲养这批北方来的战马,但它们还是很难生育同样素质的后代,而且常常生病,时常会有折损。

北方的骑兵建制是一人至少三马,到了白袍骑这边,一人能有两马已经是很超乎预料了,但对萧衍和马文才来说还不够,毕竟他们存着的是直驱洛阳的心思,马力必须充足。

陈庆之去洛阳的期间,由马文才主持白袍骑的重建和扩大,那一万多匹马到了建康,牛首山大营也不得不扩大了数倍。

为此、皇帝甚至将之前预留给牛首山上寺庙的土地全部划给了白袍骑的大营,如今提起牛首山,谁也想不到那座在牛首山上的佛窟寺,而是那山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跑马场和四处可见的饮马池。

因为骑兵的领军将领难寻,而这两年萧衍又铁了心要扩大白袍骑,不但将马匹给了马文才,甚至给了马文才“为国挑选干才”的权力,可由他选拔白袍骑中的军长和副将。

借由这样的“便宜”,马文才先后将陈霸先和投奔南梁的杨白华都调入了白袍骑中。

陈霸先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白袍骑的骑都尉,他虽然年少贫寒,但好读兵书、精明通达,办事能力也很强。有些事情,在其他人还没明白过来时,这位“法生”兄弟已经比别人更快的了解了马文才的意思。

所以陈霸先虽然不是白袍骑里最厉害的勇士,可却是马文才如今最不能缺少的副手。

杨白华入白袍骑则是意外。

他当初投梁没有带太多的人马,既不像元法僧那样带着徐州入朝,又不似其他受政治迫害的元魏宗室那样地位尊贵,甚至是因为躲避“女祸”而来的梁国,颇有一段时间郁郁不得志。

但随着魏国的胡太后重新掌朝,杨白华又开始走入人们的视线之中。

那位魏国的太后频频写信向梁国索要这位“心上人”,甚至用国书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向杨白华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希望他能回国。

胡太后在魏国已经是只手遮天,可偏偏在杨白华身上好似魔怔,据说那封写着情诗的国书送达梁国时,群臣甚至上书皇帝,劝他送归杨白华入魏。

杨白华听说梁国可能要把自己“护送”回魏国讨好那妖妇时,差点就又准备逃跑了,好在马文才入宫劝说了皇帝,建议皇帝能利用胡太后对杨白华特殊的情感来影响两国的外交走向,才又保全住了杨白华的“清白”。

说起来,两国能这么快又重新恢复正常邦交、马头郡尝试着开展的互市能渐渐走上正轨,都有胡太后从中促成的关系。

恢复正常邦交,胡太后给杨白华的各种信件就能直接通过信使抵达建康,而马头城开始互市后,胡太后给杨白华的礼物更是流水一般送往了梁国,实在让人嗟叹。

只是这件事太过荒唐,无论是在魏国还是梁国都起了很多动荡,胡太后是魏主的妃嫔,却用魏国的国库去讨好南逃的“面首”,宗室对她的荒淫十分不满,已经起了数次动荡,而随着胡太后随意赏赐、六镇军户却饥寒交迫,魏国全境各种起义就没停止过。

梁国则是被国书那首“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的艳诗所震惊,也将原本孔武有力、骑射过人的杨白华当成了那种阴柔造作的面首、奸佞之流,将好不容易在梁国安定下来的杨白华气病了一场。

于是杨白华病好之后,接受了马文才的招揽,带领着他的亲兵一起归入了白袍骑麾下,成为白袍骑“轻骑营”的领军将军。

杨白华的父亲杨大眼是当世最有名的将领之一,杨白华又从小在行伍之中长大,耳濡目染,对魏军上下极为熟悉,有他在白袍骑中,马文才简直是如虎添翼,专门针对魏**队的各种阵法和行军方式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将这一支骑兵打造成了“魏骑克星”。

杨白华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自然也想憋足了劲儿让世人看看他的厉害,而不是冠着“妖妇面首”的称谓,这使他在白袍骑中越发刻苦。

杨白华本就有熊虎之姿,如今更是骁勇无敌,而随着互市的开展,杨白华也去信魏国,召集杨氏在氐族的勇士南下,现在“轻骑营”的五百人里,约有七成都是氐人骑兵。

这几年,马文才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白袍骑发展迅速,已经成了京中最受关注的一支新兴势力,即使陈庆之从洛阳回来,也无法撼动他在白袍骑中超然的地位。

如今的马文才,即使算不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至少是连东宫也不敢轻易得罪的重臣。

第412章 分庭抗礼

“你要辞官?”

萧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面色一呆。

“祝令史, 你已经在玄圃园待了快五年了, 早已经是编修《文选》不可或缺之人, 如果是因为这五年你都没有升迁的原因, 我可以让…”

“殿下, 和官职无关。”

祝英台苦笑着断了萧统的话, “臣并不在意官职,当初会来玄圃园编修《文选》,也是因为兴趣使然…”

顺便给梁山伯找找范文什么的。

“这几年编修《文选》已经步入正轨,已经没有什么臣要做的, 臣实在是无功不受禄。”

祝英台露出为难的表情。

“况且, 以臣和裴御史的私交,也不再适合留在东宫了。”

从去年起,皇帝就不再关注编修《文选》的事, 东宫里也就对这一块轻忽很多。加上经过十余年的编修,《文选》已经收录了不少该有的文章,其实有没有祝英台查遗补缺已经不重要了。

从一年多起,她就和玄圃园大部分书令史一样, 隔三岔五才去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帮助马文才完成炼铜的事情。

一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可当她连续几个月开小差都没人责怪她时, 她就知道随着东宫越来越紧张的局势, 编修《文选》已经成了一项面子工程, 没有人再在乎谁在抄字、谁来借书了。

更何况, 在其他人眼里,东宫其实一直是在苛待祝英台的。

她未满十五岁就被召入东宫,因文才出众、书法超群而被擢为书令史,又和宫中几位皇子有着私交,连三皇子都和她结为好友,当年曾羡煞不少人,就连当年进入国子监的“天子门生”们都觉得她以后必定是前途无限。

可五年过去了,当年曾经一起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同窗中,徐之敬已经成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太医令,傅歧是尚书省的金部郎中,褚向为通市监,孔笙入了国子监为博士,马文才更不必说,手握兵权又能自由出入宫中,已经是位极人臣。

而比他们起家更为优异的祝英台,却一直还任着东宫的书令史,虽官位清贵,却根本没有得到过升迁。

三皇子萧纲曾好几次提到过这件事,认为祝英台在编修《文选》上有极大的功劳,应该论功行赏,但一来祝英台有名士之风,自己根本不太在意官职,二来则是她和裴山、马文才私交太好,而这两人这几年不但数次拒绝了东宫的招揽,还隐隐有和东宫对立之势,所以在东宫里的身份就越发尴尬起来。

也不知太子是因为被数次拒绝伤了颜面,还是掩耳盗铃假装没在意,总而言之,明明有礼贤下士之名的萧统,却任由祝英台一肩挑起编修《文选》中绝大部分的琐事,却渐渐将她边缘化了。

这几个月来,“裴山”接连弹劾、参倒了东宫中数位核心人物,甚至连尚书仆射徐勉都被弹劾有索贿之嫌,和裴山有“断袖”关系的祝英台,也不免成为了东宫不少官员的迁怒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若是因为裴御史的事,祝令史大可不必烦忧,你是你,他是他,孤分得清。裴御史也是为国尽忠,孤也不怪他。”

萧统听到祝英台的理由,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得干脆。

可惜就因为他这一下犹豫,又下意识用了“孤”的自称,连祝英台最后一点内疚都打消了,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殿下可以不责怪臣,但东宫诸位使君却不能。臣不能让殿下为难…”

“再说,我…更不能让裴山为难呐。”

祝英台露出一个羞涩地表情,娇羞之态尽显。

太子萧统不好男风,不由自主的被祝英台散发出的娇媚之态惊得一哆嗦,竟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祝英台的辞官。

祝英台得了太子的允诺,高高兴兴地离开后,没有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萧纲寻了过来,四下张望。

“皇兄,英台呢?”

“刚走。他向我辞官,我已经允了。”

萧统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答道。

“阿兄,你糊涂啊!”

萧纲急得直跺脚,“你以为我和英台交好是为什么!他是马文才的妻弟,马文才这么年都没有娶妻,说明对那位早去的嫡妻念念不忘,英台只要还在东宫一日,马文才总还要顾及这点香火情,现在英台都辞官了,你想拉拢他就更难了!”

“三郎,你也未免将祝英台看的太重了,马文才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区区的妻弟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倒是那个裴山,这一年多来跟条疯狗一样盯着东宫官员撕咬,东宫里不少人早已经对祝英台有了恶意,我准他辞官,也是为了保护他,保全和他的一点君臣之义。”

萧统不以为然道:

“你看他这几年,哪里是像有心仕途的?不是游山玩水就是称病在家,以前还显些诗才,这都一年多没做过诗了,当年的灵气早已磋磨干净,你却还觉得他该再往上升一升,他既没有显名,又没有功绩,我升他官职,又怎么服众呢,咳咳咳…”

他从前年大病了一场,就有了胸闷之症,话一说急了就会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话头,稍稍休息一会儿。

萧纲见因为争执而引发了兄长的旧疾,也不敢再劝了,只是忍不住扼腕,恨不得派人去将祝英台追回来。

这几年,父皇对东宫步步紧逼,虽然依然允许皇兄协理政事,但只要稍有不足就动辄训斥,常常也在众臣面前表现出对皇兄的不满,这让原本就重孝的皇兄常常心情郁结,胸闷之症也无法得愈。

东宫上下上千人,早已经将皇兄封为主君,即使面对父皇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加上前几年因为蜡鹅压胜之事,父皇对东宫也有了猜疑,这几年清算了不少东宫官员,让东宫人人自危。

偏生他顾忌自己的“贤名”,若有求去者,便任其来去,如今连有名士之名的祝英台都自请求去了,明日之后,有多少人会选择离开,更难说了。

萧纲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似乎从萧综离国后,一切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做什么都像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更可恶的萧综留下的那群人,大约是因为失了主人,看待东宫犹如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朝中也是步步紧逼,加上父皇有意借由他们平衡朝堂局势,这几年也有几个升得飞快,开始影响到徐勉等人的位置。

萧纲心里剧烈挣扎,觉得自己兄长对东宫已经失去了掌控能力,却因为身份之别无法直谏,心里又是挣扎,又是痛苦。

想到未来东宫还不知如何,萧纲眼神越发迷茫。

这头萧统兄弟起了争执,那头祝英台却因为顺利辞官,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东宫,哼着小曲离开宫门。

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只是因为梁山伯现在和东宫斗得厉害,更多的是因为这几年她已经渐渐长成,不如年少时那样容易掩饰自己的性别了。

她刚入东宫时连月事都没来,说话也难辨男女,可随着她月事的到来,曲线便渐渐玲珑,而且还越发朝丰满方向发展,再没有年少时的清秀。

除了身材的变化,少女一旦长大,气质也会变得更加柔媚。她和花夭这种常年练武之人不同,她并没有刻意让自己变得武勇,所以即使有细雨留下的易容之法,想要隐瞒从年少起就日日相处的同僚却很难。

好在她有和裴山“断袖”的名声,娘娘腔的合情合理,虽然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她,倒没几个把她往女子身上想。

只是自她帮马文才开始打理财帛之后,对玄圃园的事就没那么上心了,玄圃园那边也是能不去就不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性别上的纰漏。

现在终于辞官了,她以后连胸都不必绑了,马文才那边也已经步入正轨,一想到每天大半时间在别院里吃吃喝喝度日就行,就想仰天大笑。

等她步出宫门,身着一身御史中丞官服的梁山伯已经静静候在宫门前了,见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蹦跶出来时,嘴角升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迎上前去:

“看起来,事情很是顺利?”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只要一提和你的关系,又说会让东宫上下为难,他就允了。”

祝英台叹息,“你说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天到晚总想着迁就属臣的心情,难道不会累死吗?”

梁山伯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抱着的杂物,浑然不顾来往的熟人看到这一幕有多惊诧。

“太子殿下的性格,这几年越发优柔了。”

他淡淡地接话,好似评论的不是一国储君,“要是他在重压之下表现出雷厉风行的决断,也许陛下今日态度不会如此。”

祝英台这几年在玄圃园能够过得悠闲,其实都要感谢太子的仁厚,但是她心里其实也觉得太子有问题,像她这样官员三天两头请假不上班,有些干脆干脆都不来,他不责罚就算了,年节有时候还要赐下节礼,在她一个未来人看来,颇有点冤大头。

给他们发工资的不是东宫而是国库,他用国库的俸禄来成就自己的贤名,实在算是御下不严。

不说别人,就说她认识的马文才,手底下哪个要只出工不出力,怕是连皮都给扒下来一层,哪里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在梁山伯看来,这位太子太注重名声,又没有掌控局势的器量,有时候御史台刚刚弹劾,皇帝和各司还未做出决断,他便已经和有污名的官员划清界限,未免让人心寒。

哪怕他愤而反抗与陛下力争到底,或是暂时蛰伏以退为进,陛下也许都会高看太子一眼,偏偏太子殿下如今像是刻意逃避,一边对陛下事事恭顺做出仁孝的样子,一边又放任东宫官员争权夺势肆意妄为,两边都想讨好,却两边都生出失望之意。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英台,你辞官后有什么打算?”

梁山伯眼中微光闪动,似是不经意的问。

“什么都不干,我要当一段时间咸鱼,再看看马文才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想了想,又说。

“畏娘想开个脂粉铺子,想要我给她鼓捣点脂粉方子,我在考虑。”

听到江无畏的名字,梁山伯不自然地皱了下眉,哭笑不得道:“你二人又不缺钱,胡闹什么!”

前几年祝英台还能在江无畏面前隐瞒自己的性别,去年她就被看穿了,江无畏又气又恼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选择了认命,不再死命撩她了,倒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就是自那之后,她就像是误会了什么,把梁山伯当成了“玷污”她清白的渣男,对他横鼻子竖眼的,再没有当年“三人行”的豪迈。

“是不缺钱,这不是找点事做嘛。”

祝英台无奈挑眉。

她们两个现在都算是大富婆了,可惜两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没小狼狗可以包养,只能“望洋兴叹”。

“既然你没有打算,我建议你这几个月最好住在马文才那里。”

梁山伯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这几个月,有人在暗地里查你的事情。”

两年过去,不但是祝英台有了巨大的变化,梁山伯也从当初的谦谦君子,蜕变成了威仪日重的俊伟青年。

他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再往上走一步就是御史大夫,俨然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心腹,这几年更是揭发了好几桩大案,扳倒了不少高官,朝中官员见了他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却给他冠上了“鬼见愁”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