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忘了你和我是盟友关系?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在你身上,你的黑山军从粮草到马匹装备都是我砸钱给你配备的,结果还没给我赚到多少钱,你就差点把自己折腾死了?”

面对“金主爸爸”的愤怒,花夭不安地动了动身体,结果疼得眼皮子一抖,反倒是马文才吓到了。

“你动什么,嫌自己还不够惨是不是!”

马文才训祝英台习惯了,训完才想起来对着的不是跳脱的祝英台,而是以前能吊打他的魏国女将军。

“我让人再给你盛碗粥。”

他不太自然地端起来空碗,出去了一下再进来,语气和神情都已经恢复了自然。

“哎,我也不想这样的。”

花夭知道马文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需要台阶下,乖乖顺毛捋,“只是我人在局中,有时候也是身不得已。我知道昨天你会闯入礼宾院是为了救我,我十分感激你。”

马文才冷着脸丢了句“你知道就好”,随意地坐在了她的塌边,转脸问她:

“你现在精神也好些了,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谁能把她伤成这样,还夺了她的佩剑?

她那两个寸步不离的家将阿单和陈思呢?又去了哪里?

“此事说起来,也是我运气太差…”

花夭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胡太后对儿子下了毒手后,少帝中了剧毒,虽然经过太医们四五天的抢救,但也没有活下来。

少帝元诩虽然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控制和支配中,但其实并不是庸才,年幼时也接受过清河王、任城王这样有识之士的教导,只是一直没有发挥的舞台。

在临终之前,他已经考虑到自己无子的情况可能让魏国有一场大的动乱,所以他那时便嘱咐了几位受他信任的大臣,让他们迎接新任的任城王元彝和清河王嫡子元亶入京,只要这两位中有哪一位能平息六镇之乱,皇位便是谁的。

这两位宗室都是太祖嫡系,最重要的是,这两支都一直和六镇的镇将交好,在六镇没有动乱之前,这两支王系也都是为了六镇的存续而奔走、不同意朝廷对六镇出兵的立场。

清河王被元叉所害时,有不少受到他照拂的部族反了,以血拭面宣誓复仇;到了元澄被刺杀后,朝中甚至不敢说他是被刺杀的,只敢宣称病逝,即便如此,等消息传到北方后,六镇兵马还是完全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柔玄、沃野、怀朔的镇将皆领着镇民起兵作乱,关陇、河北各族纷纷起兵响应,等到胡太后鸩杀宗室时,已经发展到几十万之众。

但元诩深知这些六镇兵马是为了活下去、并为了得到公正的待遇才造反的,抱有野心的人并不多,所以他希望借由和六镇有旧主关系的任城王和清河王一系对六镇兵马进行招安,终止将要来临的一场大乱。

在此之前,花夭就前往怀朔镇将葛荣的阵中进行过招安,葛荣是个志大才疏之人,但他帐下的副将贺六浑欢却有雄才大略,而且是花夭的师兄。

在贺六浑欢的牵线搭桥下,葛荣军和她所代表的的朝廷方“歃血为誓”,立下了一封血状,若皇帝愿意废除孝文帝汉化的内容、以鲜卑的旧制赐死胡太后,并恢复北魏原本以功勋而非门第定官职的传统,他们就可以退兵,并帮助朝廷劝降、收服其他作乱的兵马。

这在葛荣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条件,毕竟掌权者是胡太后,就算胡太后为了天下自尽,洛阳城里那么多靠门第出身当上官员的“贵姓”也不会同意。

花夭原本也不抱希望,带着怀朔逆军和师兄的条件回了京中,刚向少帝禀报,就遇见了胡太后设宴鸩杀宗室之事。

少帝为了自保、也为了顺势平息六镇之乱,当机立乱赐她诏书诛灭胡太后,可惜他的饮食之中早就被下了毒。

于是原本约定的条件,“诛杀胡太后”这一项就在花夭手中兑现了。

花夭诛杀胡太后之时,少帝元诩就已经加封花夭为“抚军大将军”,元澄之子元彝秘密入京后,花夭一直贴身保护与他,和魏国的大臣们商议少帝的遗诏。

少帝死后,尔朱荣打着“复仇”的名义持着皇帝给的诏令入了洛阳,却对洛阳的高门和官员开启了一场屠杀,当时洛阳实在太乱,花夭护着这位新任任城王逃离了洛阳,是准备投奔自己的师兄贺六浑欢,借怀朔的兵马反攻洛阳的。

以贺六浑欢的头脑,自然知道若有任城王在手,六镇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重新崛起,而不是“造反”。

而且现在洛阳已经陷入战火之中,只要任城王登上帝位、废除当年汉化的门阀制度,他们这些原本活不下去的军户就会回复往日的荣光,六镇兵马也会重新变成王师。

原本这一切都很顺利,葛荣那边也派了兵来接应,结果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因为害怕对抗葛荣大军而逃跑的北海王元颢。

北海王元颢奉命镇守邺城,抵挡南下的六镇兵马,但洛阳之乱中尔朱部族一直在诛杀拓跋一族直系的宗室,元颢担心会腹背受敌,所以带着心腹亲信逃离了应该镇守的相州。

相州是投奔葛荣军中的必经之路,途中花夭一行人与其相遇,花夭不愿任城王和他相见,只是任城王元彝年少,又经历了太多波折,比起葛荣的军队,更相信这位“堂叔”。

结果他身负遗诏的事情暴露,北海王既怕自己逃跑的事被洛阳发现抓回去,又想利用元彝招降了六镇反攻回洛阳得到帝位,竟对他们下了手。

花夭护着任城王元彝离开洛阳时就已经折损了王府不少人马,又被北海王袭击,经过一场鏖战后,花夭护着阿单和陈思将任城王送走,自己则带着任城王府的精锐留下来断后。

她战至力竭,不幸被俘,好在北海王知道她是怀朔兵马和任城王之间的桥梁,又想知道任城王的下落,并没有立刻杀了她,而是留下她做了人质,一路严密看守。

花夭被俘后,附近接到消息的黑山军匆匆赶到,一路坠在北海王元颢的队伍之后,想要救回花夭,却始终无法得手,为了保护花夭的安全,反倒还帮北海王收拾了几波路上看上他财物的贼寇。

尽管有黑山军暗中相护,北海王元颢这一路走的还是很不顺利。他是逃出建邺的,并没有南行的路引,为了买通过路城池的官员,他携带的财宝在路上用掉了大半。

在快要到达徐州时,他们的队伍偶遇了尉迟氏的商队,元颢利用自己的身份取得了尉迟氏的礼遇,最后故技重施、血洗了这支商队,抢走了他们的货物。

他们做这些事时花夭都在队伍中,对这位北海王的人品简直是唾弃不已,但她也是自身难保,要不是北海王怕路上颠簸再严刑拷打会把她折腾死,又察觉到隐隐跟随其后的军队和花夭有关,怕是在半路上她就没了性命。

到了梁国后,黑山军没办法继续追踪,北海王知道梁帝会借兵后就不再在乎任城王手里的那支叛军,想要杀了花夭。

要不是紧急关头花夭说出自己是黑山军真正的头目,愿意借兵给他用以“赎身”,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北海王又想得到花夭手中的黑山军,又害怕她中途逃离之后率领黑山军在他回京的路上报复,便将她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连肩膀和双脚的关节都被卸掉,也禁止让她和外人沟通,想要阻止她的逃跑。

要不是马文才从磐石上察觉到不对之处,花夭还不知道要受困多久。

马文才听到她的遭遇,从头到尾都是蹙着眉头。

黑山军养活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高车人和怀朔军户,却对大局并没有帮助,因为花夭并没有当年叱咤魏国的卢水胡佣兵那样的野心,对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来说,手里握着一支兵马,有时候反倒是祸事。

这也是马文才一直反复叮嘱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黑山军首领的原因。

任城王元澄死了,花夭留在洛阳做了禁军将领,元彝并没有征召她,她与元彝也没有主公和家将的关系,可因为那份主家的情谊,她一直保护着那位小王爷,还为此折损在北海王手里。

在以利益为先的马文才看来,这样的花夭,其实挺蠢的。

可话说回来,若她不是忠义守信之人,以两人的立场和身份,原本也不可能一起合作。

叹了口气,马文才也只能认命,开始在心中思考着花夭黑山军身份暴露对局势可能造成的变化、以及如何帮花夭在皇帝那里得到可用的身份、如何平衡北海王、花夭和白袍军三者的关系等等。

这原本该十分困难,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之前只有几百骑兵的小统领,皇帝和北海王都要借助更多的兵力达成目的,他要能设法周旋,也不是不能化敌为友。

只是花夭这一路上受的罪,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不是有天生神力护体吗?打不过总能跑的掉吧?怎么现在连勺子都拿不起来?”

花夭被卸掉的关节徐之敬早就替她接了回来,身体受到的内伤则需要长时间的调养,可即便如此,她曾是身体强健的武人,绝不会如此虚弱。

“说起来,确实是我倒霉。”

花夭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憋屈,“我花家遗传的这神力,其实并不适合女子,男子骨骼经络健壮,有神力是种天赋,可女子年纪越大,这神力对身体的负担就越重,到达武力巅峰之时,常常就是我们暴毙之日…”

对于马文才,她没有多少提防之心,说起了家中最大的秘密。

“我那时一心想要保护王爷先走,入武时间太久,一身神力已经用至极限,原本埋下的隐患一下子都爆发出来,结果全身经脉错乱,根本就提不起力气,只能任人宰割。”

她偷偷看了眼马文才的脸色,叹气道:“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觉得我也活不了太久啦,从去年起,我就察觉到我的身体快要到极限了。”

马文才之前从魏兵那里听说过一些,却不想花家女子真的背负着这样的“诅咒”,愕然道:

“花木兰不是有好好的成亲生子、寿终正寝吗?!”

“当年曾祖母花木兰能活下来,是道家天师用道门秘法逆天改命,听说因为这个,当年太武帝和太子晃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这一支一直听从太子晃后人征召的原因。”

花夭苦笑着说,“我家这几代就我这一个女子继承了神力,现在北方天师道道统都灭绝了,哪里找的到什么‘真人’给我逆天改命啊。说不定我这次力竭,反倒是因祸得福,多活了一阵子。”

也因为这个,她在被囚禁的绝望时光里还能苦中作乐。

马文才刚刚还在想如何保护花夭,乍然听闻这样的“信息”,心中烦躁不已,竟没了往日的冷静,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哎,你别多想,我从知事起就知道命可能不长,看我名字就知道了,也没像你这样臭着脸活着。”

花夭笑道:“何况我们做军户的,本就不知何时就会战死,从小到大,家中教导我的,不过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罢了。”

“你倒想得开。”

这般没心没肺,马文才被气笑了。

也许是气氛太过凝重,花夭也觉得自己这时候说这个就是徒增烦恼,她眼珠子微动了动,又不正经起来。

“说起来,比起前几年见,你现在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眼神越发犀利。

‘都这样了,又要作妖?’

马文才被她看的心里直发毛。

果不其然,花夭嘴角露出一抹邪笑,又调戏起马文才来。

“你看,我都活不了太久了,连个入幕之宾都没有,也太惨了点…”

她笑眯眯地看着面色大变的马文才。

“要不,等我身体好点,你就跟我试试呗?”

马文才再一次被她的“豪放”惊得瞠目结舌,落荒而逃。

试…试你个大头鬼啊!

第437章 鱼水之欢

“哈哈哈哈,你居然被花将军吓跑了?”

徐之敬在屋子里笑得肚子都疼。

不怪他要这样笑话马文才,实在是他没想到马文才竟然还有这么“羞涩”的一面。

花夭受了伤必须要在太医局休养,皇帝想知道花夭身上的秘密,允了马文才过来“探视”,徐之敬知道两人私交不错,就把一些琐事交给了他,又让太医局的几个医女贴身照料她的起居。

但有些东西必然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比如说每日例常的看诊和问药。

当时徐之敬恰巧过来看花夭的情况,马文才命人要的鸡丝粥要递过来,他就顺手端着粥过来了,听见里面在谈什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觉得有些不合适,就下意识没敲门,准备先行离开。

结果就听到了后面更劲爆的内容。

他还没来得及“避嫌”呢,马文才就气急败坏地冲出了门,将他手上端着的鸡丝粥都撞翻了。

徐之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马文才恼羞成怒一头撞死吧?只好跟着他回了自己在太医局的住处。

“我只是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女子!”

“哈哈哈,魏国女子性格奔放,世人皆知。何况花将军只是喜欢言语调戏你,举止倒是端方的很,说不定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徐之敬虽然没有娶妻,但并不禁欲,他又管着花船上的生意,对男女之事要比马文才“老练”的多。

“谁说…”

马文才一想到当年她教马术时的动手动脚,刚想反驳,一看到徐之敬满脸想听八卦的表情,那话硬生生给转了个弯。

“她敢动手动脚!”

“是是是,她不敢动手动脚。”

徐之敬心里笑喷了过去,但是面上却还得顾及好友的面子。

“说正经的,她这伤不太好,你和她开玩笑行,但别伤到她。”

马文才一愣,表情也渐渐正经起来。

“她之前常年征战,身体已有暗伤,这次出事,不过是多年的暗疾都一起发作了出来,所以尤为来势汹汹。不过好在她底子好又年轻,好生调养几年,倒是能不留隐患,但以她的身份,想要安心静养几乎是不可能。”

徐之敬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叹息道:“之前北海王为了控制住她,将她多处关节卸了、又长时间藏在狭小的箱子里,这让她的四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我虽然将她的骨骼都恢复了原位,但半年之内,如果她的四肢提起重物或受到大力的撞击,还是很容易习惯性的脱位,并且再难医治…”

“更麻烦的是她身上的内伤。”

徐之敬面露难色:“我并不习武,所以不知道她为什么经脉错乱,我徐家善用针石药剂,可她整个人经脉全是错乱的,我用针石没办法对症治疗,也不知该如何疏通她堵塞气乱的经脉,想要解决,得找会内家功法的医者。”

徐之敬每说一句,马文才脸色就难看几分,难看之余,又不免震惊于花夭的坚强。

莫说马文才,就连徐之敬也不由得露出敬佩的表情。

“你莫看她还能和你开玩笑,其实从她的情况来看,她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寻常人只承受一种痛苦就已经痛不欲生,她却内外伤势都极重,关节被人硬生生卸脱位,这段时间北海王甚至不给她好好进食,连恢复的可能都没有。”

徐之敬不由自主地抚着自己的肩关节,“之前关节脱位还只是麻痹,现在被我安上去了,疼痛反倒会加剧。”

“她来时候只着中衣也是有原因的,她身上有不少刀剑的伤口和箭痕,但是一路上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伤口已经有些溃烂,会只穿着中衣,大概是北海王那里的下人方便为她处理伤口。”

他抬头看着马文才。

“我若是她,怕是干脆昏死过去更舒服,哪里还有精神和你调笑?”

“可有什么办法,能减轻她的痛苦?”

马文才沉默了一会儿,问他。

“无非就是安心静养,这半年里不能让她再动武了。她说她从小先天真气护体,那真气确实一直滋养着她的经脉和肌肉骨骼,让她不容易受伤也更容易恢复,但现在她经脉气息乱了,就与常人无异。”

徐之敬说,“我能给她开一些安眠的药物,让她经常陷入昏睡,但她却拒绝了,说是在北海王那里每天昏昏欲睡好似死人,这样的痛楚反倒提醒她还活着…”

有这样的意志力和自控力,她年纪轻轻便能成为魏国有名的将军,绝不只因为她是身负神力的女人而已。

“她曾救过我的命。”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对徐之敬说:“若徐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是对她伤势有帮助的,我都会设法送来。”

“珍稀药材我这倒不缺,不过要说只有你能帮上忙的,还确实有一件。”

徐之敬对马文才说:“丹阳陶氏也是医家,茅山上那位陶真人又是道家宗师,会‘以气御气’之法。花夭身上错乱的气脉我无法调理,但陶真人却也许有办法。”

在这一点上,他自认技不如人。

“祝英台如今在茅山当了女冠,我虽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可你必然知道其中的原因。既然有这层关系,你替花夭向陶真人求医应该很容易,你不妨试试?”

马文才眼睛一亮。

“好,我会给英台去信问一问。”

徐之敬见到马文才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

之前还一副嫌弃别人浪荡的样子,结果一听说有救,整个人红光满面,实在是心口不一。

啧啧啧,说不得把他拉到那座花船上待两天,他就不会这么假正经了。

那边马文才却不知徐之敬在心里埋汰自己,得了他的指引后便安心了不少,又转身要去静室,告诉花夭茅山上的好消息。

结果等他打开房门,却发现刚刚还精神十足要他当“入幕之宾”的花夭,已经歪着头在榻上昏睡了过去。

因为疼痛,她的头发汗湿了大片,凌乱地披散在软榻上,有些脏污的中衣上血渍、药渍混成一片,散发着怪异的气味。

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依旧保持着防卫的姿势,手掌抚着枕畔,似乎随手能在那里抽出一把武器来。

他是爱洁之人,以往见到这样邋遢的人,莫说搀扶拥抱,就连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可他刚刚和她共处一室那么久,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狼狈。

好似只要她一睁眼,那股磅礴的生机和希望就会迎面而来,她眼中的神采和话语中的淡然自若,总让人忘了她其实只是个孱弱无力、身受重伤的女子,那些旁人无法忍受的挫折在她眼里,也只是已经过去了的某种经历而已。

只要还活着,她就已经胜过了天命。

这是和善于倾诉的祝英台性格截然相反的女子,却是个和祝英台一样值得信任和尊重的女子。

马文才叹了口气,将太医局老旧的被子给她盖了盖,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去。

花夭是在一阵喧闹中醒过来的。

她原本是最为警醒之人,哪怕熟睡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醒来,然而这段时间紧绷的精神终于有了可以放松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沉睡了过去,连屋子里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都没有发现。

“这个,这个柜子搬出去,马郎君说了,能撞到人的笨重东西全部搬走,将地方空出来空出来!”

一个举止稳重的中年娘子指挥着一干小厮搬动着屋子里的东西。

“还有这个,这个也搬走!”

房门大开,屋子里原本陈设的老旧家具被搬动一空,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空间和飞舞起的浮尘。

那娘子也知道这些浮尘会让人难受,所以另有几个婢女端着水盆,每抬起一架家具,那几个婢女就不停洒水,让灰尘不不至于扬起。

一屋子的小厮婢女抬东西的抬东西,洒扫的洒扫,动作颇大,如果这样子花夭还能睡着,那就不是睡着,而是死了。

见到花夭行了,中年娘子连忙上前一礼,笑着道:“花将军安好,我夫家姓王,您唤我王娘子就好,我是公子派来伺候花将军的管事。”

“公子?”

花夭此时还有点发蒙,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就是马郎君。”

“花将军醒了刚好,公子吩咐送了新的软榻来,因为您没醒就一直放在外面,既然您醒了,我们这就扶您起来,换张新榻!”

那娘子笑得爽朗,做事也爽利,嘴里把话说完,已经有两三个健壮的小厮将那方新榻搬进了屋。

花夭被搀扶着在新榻上躺下,只觉得身下又软又香,躺进去犹如卧在了少女的酥胸,再一摸,竟全是软糯致密的丝被,不由得“啊”了一声。

她并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她曾是任城王府的家将,后来也受过胡太后的拉拢,被赐下的丝帛财宝也不少,可是手感这么好的用物却是从来没享受过的。

以前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给她想办法换成钱接济家人和兄弟们了。

王娘子让人把旧榻抬了出去,又命人扛进了许多大块的毛皮。

“公子说了,现在花将军摔不得,将这些毛皮毯子都铺好了,一点硬地都不要露出,都看仔细点!”

她丝毫不心疼的看着下人将那些大块的毛皮铺在地上,跪在地上一寸寸的抚平,再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的铺就上去。

铺在地上的皮子品种很杂,看得出不是早有准备,而是马文才临时找来的,但出现在这里的,无一不是极品,什么羊皮狗皮貉子皮都是没有的,最差的也是几张猞猁皮。

梁国上好的皮毛很少,只有寒风凛冽的北方才会产出蓬松而毛发细密的上等毛皮,花夭以前穷困潦倒时经常带人上山打猎,运气好的时偶尔能打到几头熊或几只狐狸,下意思的已经开始算起这么多皮子要值多少钱。

“唔,那个是青眼貂皮吧?皮厚绒足、针毛光亮,得八千钱?不,这么大一块,得一万钱吧?”

“这个,这个是白狐皮?我上次好像是一万两千钱卖的?这不是贵妇人们最喜欢的裘皮吗?”

花夭越是计算,越是心疼,好像看到了一屋子金子垫在脚底下的感觉。

她心疼的都忘了身体的痛苦,再看着屋子里的婢女光着脚在这些价值不菲的毛皮上踩来踩去,更是心痛的无法呼吸。

那些婢女却好似毫无所觉,用脚不停踩过地上铺着的柔软毛皮,不停重复跪下再起身的动作,确保跌下去时只是微微有点震感,这才站起身来,继续用毛皮包裹所有坚硬的柜腿、榻脚等硬物。

“花将军身体不适,公子吩咐了,所有会让她咳嗽的东西都丢出去!”

于是原本熏人的油灯被扔了出去,换上罩着琉璃罩的蜂蜡灯;会落粉的斑驳墙壁贴上了被米汁沾着的上好银光纸,屋子里一片敞亮。

“仔细点,把衣柜抬进来!花将军身上有伤,以前的衣裳穿不得了,针线娘子量下花将军的尺寸,明天之前务必要把衣衫改出来!”

于是花夭傻眼地看着屋子里重新抬入边角圆润的榻几、高柜,又见一群捧着衣衫的针线娘子将一件件精裁细绣的衣裳置入衣柜之中,男装女装皆有,更多的却是颇有魏晋之风的褒衣博带,偶尔露出一两片飘逸的衣袂,只让人觉得服章华美、意态风流。

又有各色各样的发带、簪钗、玉扣、金银带头等配饰,皆被细心放入斗柜之中,显然都是与衣衫配套之物,也都被马文才照顾到了。

几个针线娘子趁花夭发着呆,手中持着软尺轻轻丈量着她的身材,既没有碰触到她的身体,更没有碰到她的伤口。

有个娘子仔细丈量了她的双脚尺寸,不由得愣了一下。

原本鞋子新做最费时间,没办法改动尺寸,现在看来,把马郎君新做的那几双拿来便可,尺寸相差不大。

话说回来,这真是女郎么?

针线娘子心里碎碎念着,手上动作却挺快,已经把尺寸记了下来。

收拾屋子的仆人一**进来,又一**出去,待重新安静下来时,太医局中这安静的“病房”哪里还有之前昏暗老旧的模样?俨然就是世家公子暂憩所用的寝房。

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大变了模样,唯有身处其中的花夭丝毫不变,眼睁睁看着屋中内外的变化。

“这…这是要干嘛?”

饶是胆量过人的花夭,脑子里也闪过无数念头。

莫不是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