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穿堂过院,终于到达一重重把守的小院,推开了屋门。

屋中正在抄写佛经的僧人抬头看了马文才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抄写,好似他的到来便如清风吹拂开了屋门一般。

然而他们两人心中都明白,若有再见之时,必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马文才知道萧综惯会做戏,也懒得和他周旋,径直说道:

“你那三弟萧纲,将陛下软禁在同泰寺了。”

第526章 角逐天下

马文才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立下极远目标的人,和生下来就是皇子的萧综不同, 他的人生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刚刚重生时, 他想要的是不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能让父母安享晚年, 能振兴自家的门庭, 在发现日日被梦魇所折磨无法摆脱这场噩梦后, 便毅然决然地去了会稽学馆;

再后来,他想要天子门生, 想要成为流内清官,想要囤积物资以壮大自身, 无论是想要什么, 便立下一个最近的目标, 再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正因为如此, 他在离开梁国时,也从未想过会在魏国做到如此之地步,他最开始想要达到的目标,不过是能够拥徐州以自立, 成为一方诸侯, 再慢慢招兵买马、在这乱世中有一方安身之地而已。

他那时想, 等他有钱有地有人马, 也许过个一代两代,到了合适的时机,便能成就一番霸业,使得扶风马氏的名声传遍天下。

等真到了洛阳, 见了萧综,时局又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若非他扎扎实实一步步打下了根基,即便遇到了如此机遇,也成就不了现在的他。

萧综和马文才恰恰相反。

从小以为是遗腹子的他,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开的准备,他的目标虚幻而无目的,因为充满不确定性,自己也是不知何去何从。

等到了魏国,他终于想通了自己要什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却因为出奔魏国而一无所有,变成了一个空有一身抱负而毫无基础之人,唯有靠阴谋诡计和刺杀、窃取他人的胜利果实才能取得成功。

萧综的“想通”,改变了马文才的未来;

而马文才的“想通”,却摧毁了萧综的一切。

他们就像是磁石的两极,单独存在时都能吸引到无数的助力,两人一旦相遇,便有一方要被狠狠地推远。

正因为如此,被夺走了一切的萧综听到马文才说出这样骇人的事情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马将军现在又是想要利用我做什么了?难道父皇知道白袍军没有好好待我,不准你们回国?”

他被萧宝夤送回后就被马文才严密监视看管,除了那四个侍从再也接触不到任何人,中途他也用过绝食、自残等各种方法想要让马文才恐慌,然而等他发现马文才根本就没留在潼关后就放弃了这种犯傻的办法。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他笃定马文才不敢对他如何,只要他父皇还在位一天,只要他马文才想回到梁国,他的存在就有价值。

马文才也不多说,直接将傅岐带来白袍军的那封勤王书丢在萧综的脚下,冷冷笑着: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萧综将信将疑地捡起了那封勤王书,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这并不是封造假的书信。

他们几兄弟都是用萧衍的手书开蒙的,临父亲的帖子也不知临了多少年,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的字迹。

萧衍不愧是一国之主,一封简短的勤王令不过五六行,却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又号令各地在外的将领和宗室回京勤王,虽然是被囚禁之身,一封勤王书却写的文采斐然、毫无低声下气的意思,简直可以用做勤王之文的范本。

但看在萧综眼里,就不是毫无低声下气的意思了,而是通篇都是痛心疾首、都是悲愤交加。

“我父皇为何又要出家?”

萧综抓住了问题的症结,蹙眉问道:“国中出了什么事?为何是老三软禁了父皇,我皇兄呢?”

“太子在同泰寺遭人暗算,已经薨了有一阵子了,谥号昭明。”说起太子,马文才带着惋惜的语气,“我不在国中,具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中了毒,京中内外的名医都请了去,连几十年不下山的陶弘景都去了建康,也没有救回太子的性命。”

“是老三,一定是老三…”

萧综喃喃自语,“他从小就对太子的一切都感兴趣,太子性情好,自己有什么都不会忘了几个胞弟一份,久而久之,他们都当做理所当然,老三又是个好大喜功又没有主见的,别人一怂恿就什么都敢干…”

马文才对他的任何揣测都不感兴趣,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来幸灾乐祸的。

“谢家也出事了,勤王令一下,湘东王就下了檄文率先起兵,萧纲或许是拉拢不成,软禁便成了杀鸡儆猴,谢家的乌衣巷着了火,无人逃出。书信是茅山用信鹰送回来的,应当不会作假。”

他现在心中烦躁,也不耐烦和萧综周旋,径直说道:“你并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萧宝夤的齐军在嵩山下遇到山洪全军覆没、尔朱荣在洛阳城外被消灭,现在魏国朝堂是白袍军说的算,我原本已经不准备回梁国了…”

“那是我打下的局面,你这个无耻的窃贼!”

萧综咬牙切齿道。

“我原想着在魏国慢慢打下基础,等北方稍微安定,再考虑南下,可现在萧纲明显是个疯子,今日谢氏能够无人生还,明日就能是王氏、徐氏,甚至是宗室子弟。”

马文才不愿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魏国因宗室夺权内乱不止、民不聊生,洛阳城血流成河。我也可以对南方坐视不理,这些世族高门对于现在在魏国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可…”

可他还是坐立不安了。

理性告诉他,此时他该做的是静观其变,静候梁国大乱,再趁虚而入。

就如同他诱惑魏国那些将领大臣的一般,只要等梁国大乱互相残杀了,他们再打着萧综的旗号从豫州南下,一路攻入荆楚之地,即便不能打下梁国,也能趁机夺下大片的沃土。

湘东王萧绎背后站着的是扎根在荆楚四州的宗室和将门,是萧衍昔日的旧部之后或信任的人马,一旦要率部勤王,那必然是倾巢而出,荆楚必然空虚,若是他们速度够快,益州、巴蜀或许都能一路攻克。

然而萧纲也并不是寻常人物,继承了东宫政治遗产的他,名义上在梁国有摄政理事的权利,他手中又控制着天子,各地宗室和将领最大的可能是按兵不动,等待两边分出胜负,再根据局势坐收渔人之利。

如果一开始便群起而攻之,这场动乱反而能很快结束,怕就怕的是一直陷入胶着,建康据城坚守,为了得到胜利,萧绎或许会打着勤王的名号一点点蚕食魏国的领土,先攻占以江州、扬州为首的亲近东宫派官员刺史的州郡,再围住建康。

荆襄之地水军强大,南梁水道纵横,对魏国可以倚长江之险,对湘东王不过是让他们如鱼得水,一旦真变成这样的局势,整个南方都要陷入战火之中。

他毕竟是南人,梁国是他的故土,萧家父子可以将整个梁国都视作他们的囊中之物随意摆弄,他却不是萧家父子。

他曾亲眼见过战争的恐怖,也见过贪婪和权欲会造成的灾祸,无法袖手旁观。

“你这是何意?”

萧综用提防戒备的眼神紧紧盯着马文才,“你也想从中分一杯羹?你想打着我的旗号做什么?”

萧综不愧也是差点成为一方诸侯的人物,下意识想到的都是利益相关。

“是,我要借你的名号参与到这场角逐之中。”

马文才微微扬起下巴,向他颔首示意,“今年魏国已经耽误了春种,粮草可能不足,我原本不准备在今年用兵,最好是多等几年,等到梁国一团大乱,再趁机南下夺取可用之地,扩张魏国的领土…”

“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我会调集可用的粮草,尽早发兵,以白袍军的名义回国勤王。”

他要的南方,从来是完整而繁盛的领地,而不是一片焦土。

萧综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这喜色并没有被马文才错过。

“我们可以等得,甚至萧绎还能将这战事拖上好多年,对建康围而不攻,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地盘和权势,但建康之中的陛下,或许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马文才并不准备给萧综可趁之机。

“我来告知你此事,并不是要你同意什么,而是告诉你,无论你是生是死,这件事都无法被阻挡。你活着,我用你的名号攻回梁国;你死了,我找个人扮成你,依旧用你的名号攻回梁国…”

萧综听他话中的意思,并不准备让自己亲自领军回去,惊慌失措道:“你不准备放我回国?!”

他终于急了。

听到父皇有可能被苛待,萧综心慌意乱。“马文才,你不是想要荆楚么?若你愿意放我回去,让陈庆之以白袍军相送、就如你们护送北海王那般,待我能回到建康,我将荆楚十州都给你!”

萧综知道马文才生性谨慎,怕他不相信,又说:“我可以为你写下誓书、也可以发毒誓,无论你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允了!”

“荆楚之地,我大可自得;陈庆之与白袍军乃是梁国的军魂、洛阳的基石,我为何要让他们护送你?”

马文才不屑道,“你一无名无姓的僧人,若我不回复你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又用什么和我谈条件?”

他轻挑眉头,毫无同情之色,“褚向入关时打的是你的名号,那时的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齐太子,攻打洛阳不成反倒葬身水底,在世人的眼中,你已经死了。”

萧综终于动容,颓然而坐,不甘地问:“你到底要什么?你在这里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我这个失败者步步紧逼,总不能是来炫耀吧!”

“我对梁国势在必得。五年不成,就是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三十年,若一代不成,便两代、三代…有生之年,我必要完成前人未竟的一统大业。”

马文才傲然说道,“我可以派兵护送你回建康,然而我不是要荆楚,而是要整个梁国。”

他眯着眼,表情冷酷而厌恶。

“做个交易吧,你可以回返建康救出梁主,但成与不成,都与我无关,你若要回复‘梁国二皇子’而不是‘东昏侯之子’的身份,就要拿你的禅位文书来换。”

“禅位?”

萧综惊骇地看着马文才,不明白他怎么对自己有如此大的信心。

没有登位,何来禅位之说?

何况若他救出父皇,那国主便是父皇,就算要禅位,也不是他来提出。

这种即便反悔也没有什么损失的文书,以马文才的聪明,又为何会觉得可以在日后哪来要挟他?

萧综不知道马文才手上还有一封梁帝亲笔的封储诏书,只以为马文才是急于参与到梁国的角逐之中,加之受损失的又不是他,于是思忖了片刻后,干脆地一咬牙:

“好,我写给你!”

马文才点了点头,对他会同意毫不意外。

“这只是我恢复你身份和名分的条件,若要我派兵助你回建康,你得拿其他东西来换。”

傅岐是要回国复仇的,他对萧纲恨之入骨,必然不会落于人后。马文才对傅岐的决心和能力都很放心,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经验不足人又直率,容易被萧综蒙骗。

若此事能成,他需得求助于梁山伯。

梁山伯是第一个传出勤王诏书之人,他是天子的心腹、又有大义的名份,唯有梁山伯监军这支人马,他才可以放心介入梁国的大局。

他已经传书梁山伯,如今他已经是萧纲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每天有多少东宫之人想要杀了他,在梁国并不安全,想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动身。

萧综也觉得马文才答应的太轻易了点,原来要紧的在这里等着他。

他不屑地一笑:

“你还要什么,直接说吧。”

“我要你,此生绝无登位的可能。”

马文才面目冷峻地道。

萧综下意识想到了自己失去一目的七弟,皱起眉,“你要我自残颜面,还是自残肢体?”

为君乃是一国之本,身患残疾或颜面有损者无法服众,不可为君。

他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想到老三未必能长久忍耐还在位的父亲,已经做出了要牺牲的准备。

“我无法登位,难道还不能寄希望与我的儿子、孙子吗?再不济在宗室之中过继一个子嗣,也比便宜了马文才这狼子野心之人要好!”

萧综在心中暗想,“只要我不登位,那禅让文书便是白纸一张,又有何惧?”

萧综都能想到的事情,马文才又何尝想不到?

“昔日司马迁为了完成所著的《史记》,选择舍弃肢体而保全性命,虽忍辱求生,却完成了他毕生所向…”

见萧综已经有所觉悟,马文才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意图婉言说出。

在萧综震惊甚至是大骇的表情中,他的目光扫过萧综蒲团之上,意有所指地说:

“若要我信你,你得效法司马迁。”

作者有话要说:马文才并没有决定立刻南下,他在等,如果梁国真的乱成球了,他才会加入角逐,否则都是广积粮缓称王。

第527章 齐人之福

马文才提出的条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 实在是太恶毒, 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将人杀了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萧综当时没有同意, 也是在马文才的意料之中。

他并不担心萧综不同意,因为以现在的局势,魏国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在这个已经几近破碎的魏国, 他的威望更容易被建立、他的抱负也更容易被施展,而士阀林立、倾轧严重的梁国,则更像是会拖拉他后腿的庞然大物,若不是他出身在梁国, 怕是连这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马文才去见了萧综一面、抛下那个条件后,便强迫自己不过多的分散精力去注意梁国发生的事情, 只是和旧部陈霸先等人来往的书信比之前频繁了点, 知道他因为对建康的了解得到了萧绎的重视,现在已经是湘东王府的左将军,心中也有了些盘算。

除此之外, 梁山伯和祝英台要来魏国的信息倒让他更为重视。

马文才在魏国能用的人手太少了, 哪怕他已经对魏国几乎所有他能触及到的地方都下了“举贤令”, 可真正响应他征召令来洛阳“自荐”或“被举荐”的贤才寥寥可数。

一些陈旧的观念是很难破除的, 哪怕魏国上下出身尊贵的官员被杀了一遍, 很多大族里的子弟也不愿出仕, 更不愿在一个即将举行科举、不分出身的朝堂里任职, 觉得是侮辱了自己的身份。

当初马文才便是考虑过这种可能,所以在科举之前先下达的是“举贤令”,希望魏国汉族高门的四姓能抛却门户之见,在这个魏国最为缺乏人才的时候能为国效力、将魏国的秩序先恢复起来。

可结果却让人很是失望,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尔朱荣在洛阳令人发指的行为使得天下士人都对洛阳产生了观望之情,还是他们真的不屑在一个全是泥腿子、北镇将领的朝堂上出仕,唯有清河崔氏家中试探性的来了两个小辈,脸上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年纪小到可想而知。

就这样,实在没人用的马文才依然还得重用他们,将他们先提拔成“秘书郎”,将一些誊抄和分类的差事交给了他们。

也是到这时,清河崔氏来的子弟们才发现洛阳的政权全掌握在马文才手中,而不是他们以为的任城王元澄,或是北镇赫赫有名的贺六浑,甚至也不是白袍军中有“军神”之称的陈庆之。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们明明是分属不同国家、不同出身的不同势力,却似乎都拜服在马文才之下,连元子攸刚刚封的魏国女将军花夭都是他的未婚妻,作为两方势力的纽带人物而为他服务。

清河崔氏以善于机变而出名,相比他们的姻亲卢阳范氏和太原王氏、荥阳郑氏,他们更“与时俱进”一些,也因为如此,当初孝文帝改革他们是跟随人数最多的一支,在洛阳之乱时也损失最惨重,并非他们敷衍马文才只派两个小辈,而是他们实在也赌不起了。

其他几家大族收到清河崔氏的情报,直到洛阳现在主持大局的是梁国人而不是魏国人,对于出仕的态度更加暧昧,既不明确反对马文才的科举之举,也不派人参加,好似在继续观望。

马文才是什么性子?说是睚眦必报也好,说是小心眼也好,哪怕他们学崔家一样只派几个人来敷衍都比这种只想占便宜不想冒风险的嘴脸要好,他们的这一观望,顿时让马文才对魏国的门阀都失望了起来,干脆再不想“举贤令”的事情,越发一心一意的准备文举和武举。

在魏国,第一次武举的影响和震动要比文举要大的多,毕竟魏国动乱了这么久,但凡孱弱点的早就死了,能活到现在的不是有一身武艺就是有一把力气,最不济也是敢拼不敢死的人,这些人连死都不怕,又何惧去洛阳拼一个出身?

有些托庇在坞壁、高门之门的勇士和将领,得闻这样的消息,有些向主家请假,有的向主家请辞,带着自己的武器和马匹,就向着洛阳而去。

在西边的凉州、北面的平洲、幽州,一些曾经被鲜卑贵族和汉人官员压迫极狠的杂胡首领和胡族勇士,为了能摆脱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为自己的族人找一条活路,也纷纷辞别族中的老幼,向着洛阳出发。

一时间,洛阳似乎又一次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中心,明明还只是夏天,可但凡有点野心和抱负的汉子们,都已经憧憬其自己在冬天的武举中一举得名、天下震惊的时候了。

马文才不是魏国人,虽知道北方尚武,却没想到收到汉化影响这么久的魏国依然尚武到这个样子,当即被各方喜滋滋来回报的将领传回的消息吓了一跳。

不提其他地方会来应试的勇士,光贺六浑、慕容绍宗、贺拔胜和陈庆之的白袍军麾下报名参加武举的,就已经有三千多人。

该怎么比,马文才脑子都快想破了,还是花夭给出了经验,用了魏国早些时候选拔新兵的方法,据说她的曾祖母和曾祖父就是在新兵训练时结识的,当年魏国铁骑几十万,即便是新兵营中也有几万人,若不是有成熟的选拔方法,真要靠杀敌一点点出人头地,那位赫赫有名的花木兰怕别说出名,也许仗快打完了还在割人头呢。

一边在筹备武举的时候,马文才也没有闲着。

魏国现在的兵制很成问题,已经沦为摆设的羽林军不说,军户和募兵户的结合使得兵制一片混乱。

在北方,没有地位和身份的羯、氐、羌等杂胡兵团与六镇兵团战斗力极高,战损率也最高,可除了打仗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待遇低的令人发指;

在南边,募兵制得来的军队普遍是平民入伍,一旦入伍便拖家带口在军中生活,吃空饷、买卖军械的问题很严重,以前陈庆之一路北上,很多城中动不动号称几万兵马,实际上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便是这样的原因。

南方士卒瞧不起北方的野人,北方的军士瞧不起南方士卒的软弱,这使得他们混编成了一种不可能,而地位和待遇的差距也让马文才十分头疼,北镇兵起事就是为了提高待遇,可北镇兵提高了待遇,战斗力低下的南方军要不要提高?

这其中的权衡要处理不好,不需要等马文才先谋朝篡位,全魏国的军人就能把马文才直接掀翻。

所以这段时间,马文才、贺六浑和花夭都在讨论军队改制的问题,他们都想趁着这次武举的机会奠定“府兵制”的基础,因为要建立府兵制,就得提拔、发展一大批中低层将领,而且还要在各地重新建立早已在魏国式微的军府管理各地有军籍的府兵,主持平时的军垦和训练工作。

于是问题兜兜转转一圈又绕回了原点上。

要用“府兵制”恢复魏国军队的秩序、扩大耕地的合理使用面积、减少各阶级的摩擦,对军籍的管理、对各地土地的勘测和登记造册刻不容缓,然而现在能找出的能写会算、能熟悉各地土地情况的官员太少,尤其是连年的征战使得天下各州的户籍和土地的黄册或缺失、或信息不符。

而洛阳对于各个地方的控制也已经大不如前,致使各地流民和荫户问题严重,想要重新安置流民、勘查土地分配越发困难。

说到底,还是缺人,缺大量有技术的、有经验的地方和中央官员。

马文才被缺人的问题累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这里不是冗员严重、怀才不遇者太多的梁国,是饱经战乱的魏国,能用的人本来就少,有经验的大族和高门却自命清高不肯接下举贤令上京,这让马文才越发不满。

就在马文才为了没人用焦头烂额时,祝英台率领着上千的茅山弟子,打着黑山军的名义,来到了洛阳。

马文才刚刚听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谁来了?带了多少人?”

他难得露出迷茫的表情,像是面前的傅岐是在开玩笑。

“我说祝英台来了,带来了我的家人和茅山上的弟子。”

傅岐也很高兴,他高兴的是家中亲人都被接来了洛阳,不必受梁国即将到来的动乱影响。

“马文才,你有人用了!茅山上那些道士可都是能写会算啊!!”

这一下提醒了马文才,当即连武举的事情都顾不得了,急急慌慌就跑出将军府去找祝英台。

祝英台带来的人太多,暂时被安置在白袍军的大营。

他们毕竟都是南人,饮食习惯和口音都和白袍军相似,很多还是同乡,白袍军自然欢迎这群“高人”的到来,营地里跟过节似的欢闹一片。

祝英台作为南方道门出名的女冠,又是陶弘景之外唯一的“真人”,自然也是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更别说祝英台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郎,要不是她在后世有在大学里参加各种比赛、演出的经历,怕是和这么多男人共处一营还要不自在。

她这样坦然自若、平易近人的样子,更是让不少人心中感慨不愧是神仙中人,气度风范完全不似寻常女人。

马文才踏进军营里时,看到的就是祝英台跟着一群白袍军侃大山的样子。

“是啊,我们从马头城假装佣兵一路过的关,他们还把我当成了花夭将军,我哪里有花将军的武勇,我连刀都举不起来…”

她说着说着,一抬眼看到了马文才,笑眯眯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嗨,马文才,看来你最近没睡好啊!”

一身黄色道袍的祝英台笑语晏晏、态度从容,说话时头顶的芙蓉冠随着她抬起的手调皮地抖啊抖,亲切的仿佛两人才分开没几天似的。

马文才看到这样的祝英台,心头也涌上百般滋味。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想到这一世选择孤注一掷去会稽学馆,想到和祝英台、梁山伯的结缘,他放弃掉的仇恨和夙愿,还有那些收获到的欢笑和眼泪…

虽不知最终未来会如何,但在这个时候,在此时此地,这位曾经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女子在他已经死去的时间点来到了洛阳,在从未有过的历史中对他道了一句“嗨”,那些旧日的阴郁和心结,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嗨”全部散去了。

这一刻,他是真正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你这么带了这么多人来了…”

马文才整理好自己复杂的心绪,微笑着向她走去,也如往常一般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

手伸出去,才察觉她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小丫头,而是带着上清芙蓉冠的“女真人”,于是那伸出去的手变成了点了点她的芙蓉头。

“也不怕吃穷我?”

祝英台打量了他的头皮和黑眼圈就知道他最近很累,心中越发庆幸自己急赶慢赶赶到了。

“你这大富翁,还能被吃穷?何况我也不是空手来的,看到我们‘护送’的财物没有?那都是我们从茅山搬来的赤铜。”

她在马文才面前从不藏着掖着,笑得越发开朗。

“陶真人听闻魏国百废待兴,便让我把茅山上能出师的弟子都带来了,想要替他们在魏国谋一个前程。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坐吃山空也不是事,你那可还缺做事的人?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吧!”

马文才这下是真的愣了。

错愕之后,涌上心头的是真正的狂喜。

“你说什么?陶真人让你把茅山上能出师的弟子都带来了?”

虽然之前听傅岐说了,可真听祝英台再说一次,那简直就像是在沙漠里迷路又口渴濒死的人突然发现了绿洲一般。

“全部?”

“是啊,我听说你要办科举,来给你撑个人场,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别跟我客气,我们不会见怪的。”

祝英台不知道马文才高兴什么,索性将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以免马文才看在她的面子上,明明不能用的庸人也强忍着养下来吃干饭。

虽然她不觉得茅山上那群“偏才”是什么庸人。

“怎么会不能用!来的正好才是!”

马文才眼眶都激动红了。

旁人不知道茅山弟子的优秀,他怎么会不知?那些跟着白袍军北上的二代、三代弟子各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有些能观测气象、有的能寻踪辨印、有的精通水利农事、还有些犹如神农一般不必尝就知道哪些植物能吃,各个都跟聚宝盆似的,能挖出各种宝藏。

更别提茅山上那么多能炼铁炼铜、农林土木方面的人才,就算什么都不会,作为道士,能写会算是基本功啊!

“还考什么科举,我现在缺人缺的要命,能顶上的都顶上!回头我让傅岐来一趟,把你带来之人的特长、所学都记录一遍,我亲自将差事给他们安排下去!”

别的不说,军中调来的那些连鸡兔同笼都不会算的“算吏”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祝英台没想到这“后门”开的这么大,诧异过后也是欢喜。

“能帮到你是最好了!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