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来了这个时代这么久,知道这个时代的世家大族掌握的最大资源不是财产而是知识,所谓科举不拘门第怕也是有大部分官员要被参加考试的士族掌握,所以在她的建议下,仍然仿照五馆的甲乙丙三科,将第一次科举设置了“明经”、“进士”、“明算”、“明书”、“明法”、“杂学”六科。

其中“明经”是为了选拔学术性人才,有些志不在做官或不通世事的可以参加“明经”科,马文才计划在魏国仿照梁国的五馆先小范围开设“州学”,如果能够行之有效再往下开展“郡学”、“县学”,用以教授学子,为日后长期举行的科举打下基础,所以需要大量的老师和编纂书籍著书立传的学士,这明经科授予的官职大多清贵,或许能吸引不少士族。

进士则考的是时务策五篇、以及一些《五经》中的理解,更多的是考核考生对时局的理解和对政治的敏锐度,选拔的是中枢各省需要的预备官员。

其余几科,则是为了培养精通法律、计算和书写格式与书写能力的官员而设,这些曾经无论是在魏国还是在梁国都被视为“末流”,但以现在魏国的情况,百业俱废,无论从重新丈量、分授天下土地还是收编流民的角度,国家最需要的反倒是大量这些精通专业技能的官员,所以马文才并没有将他们视为“末流”,依旧让吏部给最优等者授予起家七品的官衔,这已经是和曾经的士族起家官一样的起点了。

所以曾经在魏国和梁国曾任过地方官却被打压、或是在地方和军队中蹉跎了大半辈子的吏官、曹官也纷纷来参加了这次考试,一些大的商行、牙行也有不少擅长术算的家中子弟来了洛阳,对于很多临时抱佛脚的学生来说,有些学问不行,写字却是不错,多练练也能见人,无疑都是多了一条路。

至于“杂学”,则并不统考,而是要参加太常寺主持的分科“杂试”,也没有预选,考虑到这个时代医学、天文、地理、占卜等知识都是被家族垄断的、真正擅长的人很少,实际上来考的都是子承父业或者师徒推荐的,所以只要来考的都能直接参加考试,通过了就能在太常寺所辖的太医署或钦天监等部门任职。

更重要的是,这几科来参加科举的考生都可以报,也就是说一试不过只要有另一试过了,就还是有做官的可能。

只是明经、进士要求的人才条件苛刻,参加的人又太多,所以才不得不设立一个“预试”将一些滥竽充数的人淘汰掉罢了,否则那么多卷子都要他们亲自看过,要写的狗屁不通岂不是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

所以才有了祝英台和马文才提前安排了人在预试的人群里安抚、提醒之事。

作为从各种考试里杀出来的“资深”考生,祝英台从考试流程、考试方法、糊名制、监考办法等等角度给出了很多可行的建议,其中有些问题不但是他们闻所未闻过的,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到。

就譬如“糊名制”,首先就杜绝了“走后门”的可能,要知道祝英台掌管的那一群道人之中,大部分都将改了名字以免为家中添祸,后面都加了“之”字,一望皆知,曾经还有人在背后开玩笑,说这次的举出来的“士”恐怕大部分都是“之”字辈,毕竟祝英台和茅山上清派与马文才的关系如此密切,看到那个“之”字也会卖几个面子。

在祝英台提出“糊名制”后,那些曾经轻视和私下腹诽茅山道士们走后门的人都对祝英台态度陡然一变,对于她的“高风亮节”越发佩服,这让她这位“太常寺卿”终于得到了众人的尊敬和认同。

而且因为考生太多的原因,祝英台甚至拉着几个茅山善匠作和化学的道人将“雕版印刷”弄了出来。

现在的油墨是水墨,之前祝英台在梁国想要复制过几次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结果都以字迹泛开、铜模易损毁而失败,她不是什么有大志的人,搞不出来就没再折腾。

现在马文才要实行“科举”,乌泱泱来了这么多人,实在调集不出那么多人手抄卷,祝英台就又打起了这个主意。

最后还是用在水墨中增添胶质和油纸的办法做出了黏度大的油墨,虽然气味不太好闻,但是放上两天也就没了。

以前从来没有过“雕版印刷”一说,而现行的字体也不容易刻字、如果都跟刻印章似的花费的时间太多,祝英台索性仿照着后世的印刷体将卫体字、隶书和楷体字融合了下,亲自用新字体誊抄了预试的卷子,命人制作了铜板。

她也是主考官之一,自然不用担心舞弊的问题,何况一个预试,也没有舞弊的必要。

这些预试的卷子发下来,起先还不太引人注意,最多是某些好书法的学生看着这种奇怪的字体有些诧异、多瞩目几眼而已。

别说,这种新的字体清晰有力、间隙规律又端正,看起来比很多手抄书要舒服的多,又比隶书要流畅纤细没有太多的厚重感,考试时看着这样的字体,眼睛都舒服多了,所以有些腹有诗书的写完了自己的卷子,便在多余的时间里研究这种从未见过的新字体。

到了交卷之时,因为卷子是从后往前传交上去的,有细心的人这才发现了不对。

所有的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不但字体一样、为了回答释义预留的空隙一样、就连每个句读的位置、每句话末尾那个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要知道参加第一次预试的人足足有几千,整个国子学十余间安排出来的大课室里都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算下来就是几千张卷子,要想每一份都一样也不难,让一个人誊抄就是,可誊抄的完全相同,那又怎么可能?

除非有什么仙法,能将一张卷子变成几百份、几千份、变得一模一样。

他们又怎么能知道,这其实就是一种“仙法”。

祝英台在刚刚折腾出“雕版印刷”时,马文才就看出了这其中的优势,也看出了世家大族们对这种技术一定会发生“抵制”。

这时代知识被垄断,所有的书皆是手抄,有些更是密不外传的孤品,就因为抄写困难极难得到,即便是国子学这样的地方,也很难和很多高门的私人藏书相比。

想想太子萧统要编纂《文选》尚且要亲自登门去向各家借书就知道了,甚至谢举在家族要倾覆之前移入地道之中的甚至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家中累世收藏的珍贵藏书。

一旦“印刷术”推广开,就是彻底颠覆了书籍难以复制、传播的特点,无论祝英台有多好的名声也会变成所有高门的众矢之的,这和科举不一样,只要知识这个特权还掌握在士族手中,科举不过就是给高门多一道镀金的手段而已。

为了保护祝英台,他让祝英台先隐瞒了“活字印刷”的想法,只将“雕版印刷”示意了出去,又说明了这种技术会先收归内府,用于印制试卷、邸报和各学馆中学子需要的书籍,并不对外传播,才将一场轩然大波压了下去。

他们自然不知道马文才准备在天下稳定后推行各州郡县学,只以为用在国子学和朝廷之中,何况这种雕版制作工艺繁复又麻烦,还需要大量铜板,一页就要一块铜板,也不可能大量制作,倒是没有太多抵触。

可这些试卷带来的震动却是超过所有人想象的。

中国历来不少聪明人,尤其是善于思考的聪明人。

这次考试不拘门第、不分年龄,来参加考试的很多有商人子弟,也有手工业者的后人,还有擅长书法的士人,他们在考试后反复琢磨,就琢磨出来这卷子怕是用一种类似超大型印章的技术“按压”出来的。

马文才想要政权稳定、州郡县学开始推行后再将祝英台的印刷术发扬光大,却没料想到这世上能举一反三的人实在太多,这门技术不但没有瞒住,私下甚至还屡有效仿、复制者,甚至连祝英台新糅合出来的字都成了“祝体”,成了日后所有考生的考卷、课本的通用字体,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经过一干官员半年多的准备,花夭、祝英台等人带着上千人的妥善安排和不停纠错,第一次的武科和文举都举办的十分成功,选拔出了很多人才。

其中武举因为参加者众多,不乏同乡举族来考,选拔出了两百多位可用之才,其中又以小将宇文泰、独孤信、李虎、赵贵、侯莫陈崇、杨忠等人最为显眼,其中又因宇文泰出身武川豪酋之族、附庸者甚众而一举夺得武魁之位。

侯莫陈崇是一员小将,参加比试时才不过十五六岁,曾是贺拔岳的部将,贺拔岳断后时不忍如此年轻的英才跟着自己送死,就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兄弟贺拔胜,此次正是贺拔胜举荐的武举名额。

他作为被举荐者,没有经过预试就进入决试,直接和一干年轻力壮的勇士比试骑射、膂力和战阵之术,却丝毫不弱于人,是一员难得的猛将,也是和花夭一般力能举鼎的勇士,要不是年纪太小经验不够,恐怕这武魁还不会被宇文泰拿下。

杨忠则是其中杀出来的一批黑马,他早些时候在元颢帐下当亲侍,大军被尔朱荣冲散时见势不妙离开了元颢本阵,后来害怕自己逃兵的身份被白袍军追究便隐匿了起来,直到马文才重归洛阳,才以“元颢帐下”的身份投效了马文才,并将过去元颢与建康三皇子的勾结和盘托出,作为投效的“诚意”。

马文才鉴于他的身份不愿留他在身边听用,但见这杨忠能识文断字又身材魁梧武艺过人不用又可惜,便给了他一个武举举荐的名额,也直接过了预试,果真武艺不凡,而且有勇有谋,在之后的战阵比试中还战胜了一干颇有经验的低层将领,倒是出乎马文才预料之外。

搞半天,元颢还埋没了一个可用的人才。

至于文举,则如同马文才所料,提拔出的有七成都是高门大族出身,并非他有意偏袒士人,而是大家掌握的资源不一样,确实不在一个起跑线上。

不过有很多士族子弟被尔朱荣吓破了胆子,不愿再为官,宁愿投身明经科去当一博士清闲度日,还有些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倒并没有让朝堂上出现清一色高门官员的情况。

由于鲜卑汉化已久,这次文举出来的众多举人里鲜卑人、汉人、羯人、氐人皆有,甚至还有几个擅长术算的高车人,但大多还是汉人。

得了明经魁首的是范阳卢氏之子,得了进士魁首的则出人意料的是一位叫做杜弼的中年人,祖父曾经任淮南太守,自己之前也曾任过军中的参军和县令,只因出身低微而得不到重用,他的时务策做的极好,对很多时事都能痛陈利弊,而且又有军中和地方的从政从军经验,最后力排众议,得了魁首。

既涌现出了人才、天才、也不乏一些鬼才,其中一名叫做“苏绰”的考生最为引人注目。

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参加了除“杂学”外所有五科的考试,而且每一科皆过了最后的决试,狠狠地在一干主考官中刷了一次脸。

这一次科举没有后世的“殿试”,而是全部由主考官进行最后一轮的复试和面试,成为

“决试”,每位主考官面前都有一个签筒,签筒里写着他们各自提出的问题,让参加决试的考生抽签答题,所以基本到这一轮的,都是已经铁定能当官的,只是最后座次不同而已。

在反复的“怎么是你”,“怎么又是你”、“怎么还是你”后,所有参与选拔的主考官,包括马文才,都记住了这个叫“苏绰”的年轻人。

他非但在明经、进士两科有出色的表现,在书、算、律法三科也是出类拔萃,尤其是术算一科,因为是祝英台亲自出的卷子,题目偏难,甚至还有一题涉及到复式账的,结果只有这个苏绰一人答出来了。

除此之外,他不但熟读魏国的律法,甚至对律法中颇多不合时宜、量刑不当的律例亦有见解,甚至还举出南方梁国一些律例来作为佐证,实在是让人惊艳。

一问,才知道这个苏绰家中世代都是高官,他的兄弟苏让也一同参加了考试,除了没有报律科和算科,其余诸科也都名列榜前。

这种诸科全部诸类旁通的“全才”,对于马文才来说简直是意外惊喜,一进选出立刻选拔入身边做了尚书郎,随同参赞诸事,显然是要好好提拔历练。

此时南朝正因三皇子萧纲矫诏弑亲引发一片混乱,北朝却因科举而迅速平定了人心、提拔了以往不得重用的各方人才,也迅速重启了因为官员空缺而几乎停摆的朝廷,开始推行屯田、乡官、安置流民等诸多政策,国内一片欣欣向荣。

通过科举,马文才作为“主考官”,招揽、收拢、提拔了一大批新晋官员为之所用,其中文武俱全,彻底在魏国站稳了脚步。

而祝英台、花夭和陈庆之等人,也因为这一次的科举,为天下文武英才所得知,获得了不少人的推崇。

之后随着南北战事的升级,魏国的疆土不断的扩大,又开了数次科举选拔人才,甚至还有效法祝英台、花夭这般女扮男装隐藏性别身份参与科举的,之后也因才华出众中举为官,甚至还传出几番佳话。

此时为帝的,正是后世的“正元帝”马文才,这位以“中正以观天下”为国号的大正朝皇帝,在听闻不少衙门检举出了女子为官之事后也并不恼怒,反倒亲自召见了她们,让皇后花夭为她们进行了封赏,称赞她们为“国之栋梁”,仍用她们继续为官,只是并不特意推行女子出仕。

但皇帝仍旧任用女子为官却给了许多女子莫大的勇气,有些不愿听从家中盲婚哑嫁的,或是自负才华不弱于男子的女子纷纷参与科举,倒真让朝堂之上有了不少别样的风采。

至此,后世参加武举、文举的举子,倒也不特意区分男人、女人了,只是男子得到的教育机会更多,依旧以男子为主而已,但总有一些惊才绝艳的女人会横空出世,闪烁着大正朝的朝堂,让人不敢小觑女子的才德。

若干年后。

“梁包子,你敢偷偷来参加明算考试,回去我告诉你娘,让你娘打断你的腿!”

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对着另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吐着舌头。

“花小丫,你敢举报我,我就把你头上的头巾摘了,让陛下把你抓回家!”

那浓眉大眼的魁梧少年憋得一脸通红,外表如此壮实憨厚,竟是个牙尖嘴利之人。

“就你这半桶水的水平,居然敢参加进士科考试!”

“我为什么不敢,我又没偷没抢!”

“你会丢你全家的脸!”

“你才丢脸!你个告状精别想又回去告状!”

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文选阁门口眼看着要大打出手,一直在一旁马车里观望着的少年长叹了口气,下了车来,一手一个,将人提了起来,准备带走。

“兄,兄长…”

“太,太,太…”

“你们都老实点罢,三天两头出府的出府,出宫的出宫,累我出来到处找!”

这少年叹了口气,一手拎着一个孩子也不觉得沉重,跟丢西瓜似的将两人丢进了马车里。

“知道你们想试试自己的本事,可也要想想旁人的想法,万一觉得是你们的娘亲‘徇私舞弊’,岂不是给别人惹麻烦?”

两个少年不服气地抿着嘴。

“你们要考,好歹也换个名字吧。”

那少年继承了父亲操心的命,见他们憋气,又长叹了口气,从马车里取出两张已经准备好的名帖和户籍,交由他们手上。

“我在父亲那里过了明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你们要去试试,既不能用自己的名字,也不能真的去当官顶掉了别人的名额,可否知道?”

这下,两个孩子都欣喜若狂,高兴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兄长,还能搞到这个吗?独孤妹妹也想参加武举,被他爹骂回来了!”

“得了吧花小丫,就独孤叔叔家那几个妹妹的长相,别说比试了,也别提什么徇私舞弊,哪个儿郎能下得了手?看到了都自己趴下吧,别添乱!”

“你这是以貌取人!谁说长得漂亮就不能打?”

“我怎么以貌取人了?我这是实事求是!”

听着两个孩子又吵起来了,少年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将头伸出车窗外,索性不听了。

窗外的文选阁前,楼宇高大庄严,来往文生儒士不绝,皆是通过举荐或各州考试,来报名参加明年春天科考的举子。

再往远处眺望,士农工商,一片兴旺,无论胡汉羯氐,皆能和睦相处。

宽阔的道路两旁,有穿着胡服的少女挽着羞赧汉家郎的手臂,指着文选阁,撒着娇语笑嫣然地说着什么,亦有虬髯方脸的汉子风尘仆仆地牵着马走入城中,目光眺望着与文选阁相对而立的武选阁,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文选阁外的商肆客店前,有穿着宽袍大袖的胡人临街招揽生意,也有碧眼金发的胡姬笑吟吟地劝客入内尝酒。

霎时间,少年眉头一蹙,与父亲相似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怒色。

只见他将车帘一掀,伸着一双大长腿蓦地跳下了车,指着那摸着胡姬小手的小少年,一声怒吼。

“傅小鸡,你又敢来拈花惹草!”

而且连胡姬都不放过!

被唤做“傅小鸡”的少年身子一僵,待看到是谁在喊,吓得拔腿就逃。

“你跟我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工作太忙,刚出差一个星期,我并不是全职作者,所以番外今天才开始更新,谢谢大家一直等待。

正文 番外 平定天下

魏国第一次科举正在进行时,梁国的东扬州也迎来了最萧条的一个冬日。

谁也没想到萧纲会大胆到效法胡太后,来了一场鸿门宴,直接请君入瓮,杀了梁国大半有官职的宗室。

怪就怪萧衍以前太过善待宗室,全梁国的宗室被养的既蠢又贪,以临川王为代表的宗室们被荣养惯了,已经习惯了各种优待,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去就藩,哪怕领了官职也在建康城中待着,派个王府属官便代替自己治理郡府的。

听说萧纲要自请退位,各地的宗室都赶到了建康。他们未必是为了帝位而来,但各个都觉得自己是宗族的一份子,皇帝都病重了,商议皇位这种事怎么也要参与,说不得拥立之功就这么来了。

萧纲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也未曾见过什么杀人的场面。

乌衣巷之变,说起来是东宫的手笔,他并没有太参与其中。促成乌衣巷之变的真正理由并不是谢举拒不交出谢家女,而是谢家根基太深,东宫众官都担心谢举倒向萧纲后会失去他们应有的地位,不如借着由头先下手为强,顺便谋夺谢家上百年来累积的财富。

乌衣巷大火那天,萧纲为了避嫌去了光宅寺斋戒,大火烧尽后他才从光宅寺出来,也不敢去朱雀桥那边看看情况如何,而朝中义愤填膺有之,忙着争夺谢家遗留之财富的有之,唯有几个大臣选择了愤而辞官,却也对萧纲造不成什么威胁。

谢家的覆灭,让萧纲第一次尝到了“唯我独尊”的甜头,而后侯景与东宫官员们数次的怂恿,便造成了那日的恶果。

侯景带兵杀了这么多人,当即建康就乱了。

他这时不过才而立之年,在尔朱荣帐下就是个先锋将军,经历过最大的事情就是洛阳之屠和黄河南岸的屠杀,无论他做下什么上面还有个尔朱荣顶着,到了梁国,萧纲却是个顶不住事的。

当同泰寺内尸横遍野、萧衍也被饿死后,萧纲自己也慌了。

这些宗室们来建康虽然为了速度轻车简从,可他们的部下却大多有兵权,消息一经传出后,淮南太守萧宁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临川太守陈昕为了救自己的岳丈,立刻就火速率部来建康城援救。

除此之外,王僧辩原本就驻守在江州,立刻从水路挥军直入,原本四方观望的势力这下子都坐不住了,还哪里顾得上什么渔翁得利,纷纷都发出了檄文,要去“讨逆”。

侯景却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功勋卓绝,借此向萧纲讨要公主为妻,还要他封自己为“宇宙大将军”这种让人羞耻的封号。

之前那些被送入建康笼络侯景的谢家女听闻要被献给侯景,大部分在来的路上就投水的投水、自尽的自尽,还有些在半路上被人救走,真正入了侯景府中的没有几个,都是胆小懦弱的女子,这让侯景又将目光放在了宗室女身上。

侯景人品恶劣,部下却能征善战,数次击退了建康附近前来“讨逆”的几支军队,萧纲为了稳定局面,竟也咬牙应了。

随着各方讨伐的呼声越来越大,萧纲渐渐顶不住压力,听从心腹们的建议,想要诱骗侯景入台城斩杀,再借口同泰寺之乱是侯景狼子野心所为,安抚各方“讨逆”的势力。

可惜侯景经过洛阳、建康的几次屠杀,早就已经对这样的事情生出了戒备,入台城之前先命令自己的心腹宋子仙等人暗中盯住了台城四门,见宫防有变,便当机立断要夺台城四门。

萧纲听说已经泄密,只得下令关闭台城四门,命禁军把守台城、抵御侯景的军队。

侯景的人马原本只有几千人,但萧纲为了倚仗他抵抗讨伐自己的部队,给了他好几次人马,陆陆续续也增兵有两万多人,侯景见台城易守难攻也不猛攻,索性困死了台城,干脆地在建康烧杀抢掠起来。

他也没想在建康待多久,只是借机大捞一把,建康的士大夫和百姓几十年不见战事,早就柔弱不堪,闻变后惶惶不可天日,除了有些在乌衣巷之变时察觉不对早早辞官离开建康的,竟大多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由侯景的部队杀伤抢掠。

台城关闭时,不少官员还不明所以,也被一并关入了台城内,加上原本在台城中的各部官吏、宫人等,竟有一万多人被困台城之中。

一时间,建康与北方的洛阳一般,成为了人间地狱。

得知侯景占领了建康、困住了台城,以建康与台城中的官员、百姓为质,原本准备派兵救援的各方人马反倒投鼠忌器,不敢再攻打建康了。

王僧辩原本不欲退兵,却被萧绎帐下的王府参将陈霸先说服了。

陈霸先劝谏他,“萧纲倒行逆施自取死路,犹如当年的东昏侯,起初全天下的宗室和忠臣都要讨伐他,何故现在反倒按兵不动?概因建康如今沦落侯景之手。如果这时候您不选择退兵而出兵建康的话,侯景就会杀掉作为人质的百姓和官员,甚至会如当年的董卓一般焚烧建康、出逃继续荼毒祸害其他地方,而您,就成了逼死建康臣民的始作俑者。无论是谁继任帝位,都会追究您擅自出兵的责任。”

“正因为人人都不愿意承担责任,所以才选择围困、建康按兵不动,我劝将军也选择围守建康、切断侯景出逃的退路,迫其投降,而不是逼得他狗急跳墙、大肆屠杀。”

和湘东王这样的宗室相比,他们毕竟是做臣子的,之前湘东王可以“勤王”,他们却只能“讨逆”,否则便是谋反。

现在建康沦落侯景之手,他们如果攻打建康就是置建康几十万人的性命于不顾。

王僧辩毕竟年轻,又不似他父亲那般性格刚正经验丰富,再三考虑之后,还是选择了退兵以保全建康,也保全自己家中几代的名誉。

他这一按兵不动,其他各方人马更是和他一般,都选择了从几路围困建康,再派人在城下射入劝降书,逼迫侯景开城投降。

建康和洛阳不同,城中水系复杂水道纵横,其实难以封锁,然而侯景的军队主力却都是北人,不善操舟也不善水战,加上荆襄来的水军部队又封锁了河道、在江中设下阻障,他们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侯景原本是只是想烧杀抢掠一番就离开建康,继续南下去三吴之地抢夺的,谁料从各州来“讨逆”的人马将建康各条道路都封锁的水泄不通,他混劲儿就上来了,索性留在建康,干脆不走了。

他这一不走,梁国联军与建康就对峙了起来。

梁国天下承平已久,荆襄、三吴之地都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又刚刚秋收没多久,各州都有存粮,故而各路人马都能继续坚持,而建康身为梁国国都,坐拥天下财富,京中又多达官富户、高门豪族,也足以支撑侯景几年的消耗。

于是这对峙就变得耗日持久起来。

此时萧衍的几个儿子死的死、被困台城的被困台城,太子萧统的妻儿们在侯景夺城中不知所踪,率部来攻打建康的几个爵位较高的宗室又大多是草包,互相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这盟军看起来势大,却犹如一盘散沙,群龙无首。

这些盟军之中,有些粮草充足齐备,有些人马准备的却并不富余,围困的久了,就屡有“借粮”之事发生。

然而谁也不知道建康之围什么时候可解,谁也不会轻易匀出粮草,渐渐的,就有人撑不下去,又觉得心寒,就选择了退兵回到地方。

到最后,还留在扬州境内的讨逆军队,就剩下王僧辩的荆楚人马、韦粲的衡州人马、西豫州刺史裴之高这三支人马,合兵约十二万人。

韦粲是梁国名将韦睿之孙,家人有被困台城的,不得不死磕;裴之高也是名将之后,和韦粲一样,两个儿子都困在台城,有不能退的理由。

这三人皆出自将门,调度有方,一时倒没有出什么乱子,但三人里王僧辩不同意强攻,韦粲希望能发动几次佯攻逼迫侯景,而裴之高年老持重选择继续消耗对方,三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步调不能一致,结果反倒未有寸进。

到了这时候,群龙无首的坏处就显现了出来。

而在建康城内,原本还只是祸害城中高门贵族与富户抢掠财富的侯景军,在撑了大半年之后,就连普通百姓都不放过了。

为了搜集足够撑下去的粮食,他们带兵几乎搜刮了整个城中可以找到的食物和财物,又数次采取火攻及引玄武湖水倒灌台城,都无果。

台城中物资丰富,为了供给朝中宫中所需,有自己的庄园和田地,可以种粮食也有活水,反倒能够自给自足,继续撑下去,这也是联军在察觉侯景一时无法拿下台城后能够耐住性子继续死磕的原因。

但这么磕下去,迟早要出事,等侯景军一旦补给不足,势必要拿建康百姓下手。

五胡乱华之时,胡人军队屠杀汉人熏做军粮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谁也不愿意事情发展到那等地步。

此时,一直在整顿军务、筹集粮草的魏国军队,终于南下了。

领军的是打着萧综旗号的白袍军。

自白袍军夺下洛阳后,陈庆之和马文才的名声就已经震动天下,两人一文一武控制了整个魏国大局的消息也传遍了天下。

陈庆之身为“白袍军神”,从领军开始从无一败,一路打下了洛阳,又之后南下镇守豫州、囤积粮草,等魏国其他将领领军平完魏国的乱事,大的起义平复、小的叛逆人马也被或招安、或赐田,回到了各自的故里后,就领军南下护送萧综回建康“登基”了。

马文才借由平乱数次练兵,迅速的培养起了一批新的军中中低层将领及有征战经验的老兵,魏国也没有了大的战事,而后方有谢举、贺六浑和花夭镇守,便和陈庆之兵分两路,领着新军,从徐州南下。

之前马文才向梁国递交过国书,申明他们迎回了失踪在洛阳的二皇子萧综,并得到了皇帝萧衍的密旨,将萧综立为储君护送回国,马文才一直迟迟没有接受魏国人数次建议的自封为帝,便是为了此时。

陈庆之的白袍军在名义上还是梁国的军队,萧综的“认贼作父”也被宣扬为忍辱负重自污身份的无奈之举,加上自萧衍在同泰寺出家后国玺就已经失踪,而白袍军带回的密旨上是有国玺和萧衍亲笔的,可信度自然比萧纲那破绽百出的封储文书要高。

再加上之前出逃颁布勤王令的御史裴山、受到迫害而流亡北魏的傅翙之子傅歧都在白袍军军中,无疑又让白袍军更有了说服力。

马文才两支大军南下过程中,自然也有不肯相信而抵抗的州府,然而现在的梁国军队远不是久经战争的魏国大军可以抵抗的,陈庆之又是出了名的能攻城略地,于是他们这一路南下,犹如摧枯拉朽,没有多久,因勤王而空虚的雍州、湘州、郢州和南兖州纷纷宣布拥立萧综这位二皇子回京,边境的北徐州、北兖州也举州而投。

驻守在历阳的王僧辩听闻陈庆之和马文才“护送”萧综南下,意图效法当年护送北海王那般回京,自然生出了摇摆之心,既不甘就这么交出手中的人马,又没有抵抗已经发展壮大的白袍军的勇气。

最后,还是陈霸先献策力谏,建议他选择投效。

“王将军,我等围困扬州已久,粮草补给全赖荆襄,如今湘州、郢州尽入白袍军之手,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而建康一时又无法攻克,如果不投向二皇子萧综的势力,怕是军中迟早要生变。”

他们军中大多是荆襄出身的士卒,现在这几州都已经被白袍军拿下,将士离开故土已久,又长期围困在这个地方,十七早已低落,训练也没有之前那般勤勉,并不是有备而来的白袍军敌手。

再加上他们已经拿下了荆襄和南徐州、南兖州,并不缺乏战船,也不乏水军将领,他们也没有多大优势。

另一边,裴之高和韦粲都接到了镇守北徐州和北兖州的旧故劝书,他们和王僧辩的军队不一样,并没有坐拥荆襄之地的富庶,本也支撑不了多久,没有思虑多久,就选择了支持白袍军入京。

裴之高和韦粲投向王僧辩的消息一传来,王僧辩就没有再犹豫,派出了陈霸先去与白袍军结盟。

此时萧衍的亲生儿子在外还能折腾的就剩下萧综一个,他又是诸子之中最年长的一个,有皇帝的封储诏书在手,占据大义,何况还携着魏国的大军南下,无论怎么看都胜券在握,一些原本有心浑水摸鱼的势力也都乖乖死了心。

尤其是三吴之地,之前从动乱开始就一直刻意避战,现在更是只死死保全着自己的势力,不去管政权更迭。

马文才接到了陈霸先的投书后,和陈庆之、贺六浑等大将商议了一阵子,为了保全建康的人马,选择了用计策诈城。

他们让王僧辩假装身为萧绎的臣子,不愿归降“萧综”这个东昏侯之子,选择愤而领军回援郢州,离开历阳。

历阳大军一撤退,被困守建康长达十余月之久的侯景果然上当,又听闻击败尔朱荣大军的白袍军来了,选择了趁机率部突围、离开建康。

在进行了最后一次的劫掠后,侯景的核心人马率军杀出建康,意图从历阳突围,却被假装撤退的王僧辩、韦粲攻击,而埋伏在退路的陈霸先、裴之高军队也调头一同合击侯景的人马,马文才则领军乘船从丹阳顺流直下,夺下了已经沦陷了十余月的建康城。

待侯景全军覆没、建康被收复后,留下的却只是一片生灵涂炭的烂摊子。

虽然因为盟军困住侯景没让他继续祸害其他地方,但作为首当其冲的建康,已经失去了一半的人口。侯景虽然没有做出拿人做军粮这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但却数次劫掠百姓的粮食,百姓没有可以果腹之物,城中又缺乏可以耕种的土地,不少人只能活活饿死。

有些不愿活活饿死的,或是投了秦淮河,或是选择了自尽,有能力自保的聚众而居抢掠他人,没能力的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待他们来到台城之下,宣布建康已经被收复、请他们开城时,更是一片混乱。

当初萧纲下令封城,原以为以梁国的军力,不出几月就能平定建康之乱,却没想到这一封就困了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哪怕台城里有田地和水源,也不免因资源匮乏发生了多次动乱。

耕种的土地有限,开始的几个月,粮食都要留作种子,禁军和台城中有见地的官员不得不用高压手段强行节约粮食,有些身体不好的,在这几个月中没有活下来。

后来因为缺粮,又发生了几次军中的哗变,就连萧纲、萧纶等幸存的皇子都因为是始作俑者,而在这次哗变中被杀了泄愤,禁军首领王林因为掌握军权又要防守台城,成了实质上的领袖。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太久,于是拉拢了真正有能力的台城官员一起管理台城,将所有人分作几组,各司其职,又轮番挖掘出城的地道,希望能尽可能的支撑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不事生产又颐气指使的士大夫首当其冲成了牺牲品,那些不愿意劳作却又想坐享其成的大臣们是第一个遭殃的,而平日里对待属下、宫人苛刻的恶官与宫头也被趁机报复,就在封城后没有几个月,原本高高在上的“使君”们就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