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说什么,他都静静地听着,

不一定入耳,却让于休休在倾诉时,把心里的郁气化去,有了重新振作的勇气。

“没事的,没事的。就算你忘了也没有关系。我这么好看这么善良这么优秀,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一定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

于休休深呼一口气。

看着他,看着这个可能再也不会认识她的他。

一股情绪从心里升起,冲入鼻腔,让她酸了起来。

酸透了!

酸得鼻腔都堵塞。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来,低头凑近他,吻他的额头,吻他的脸,吻他的鼻子,慢慢移到他的唇,似乎为了帮他找回被他遗忘的过去,她吻的很专心,很深情……

直到嘴里尝到苦味儿。

眼泪不听话的落下来——

落在他的脸上,滑到他的唇上,

又浸到她的心底。

~

钟霖一直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近乎忘情的行为——

他没有打断她,一直等待着,等着她无力地趴在他身上,默默掉泪,再也亲不下去。

“休休。”

钟霖声音沙哑,握紧了手。

“你出来,我们聊聊。”

认识这么久了,钟霖是霍仲南身边的人,对于休休来说,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朋友,她信任他,正如信任霍仲南。

可是,在近一个小时的谈话中,无论于休休怎么追问,他都不肯告诉于休休,杜红鹃对霍仲南说了什么,而霍仲南的病情为什么恶化得这么快。

“当时我和你一样,被请退了。”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于休休看不到破绽,也无法把责任怪罪到他的身上——毕竟他是霍仲南的人,就算知道,没有霍仲南的首肯,他也不会告诉她。

于休休有些自苦,“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很难过?”

钟霖摇头,“因为有你,他很开心。”

于休休皱皱眉,“开心,真的开心吗?”

钟霖点点头,“因为你而开心,也因为你而脆弱。”

这句话很难理解,至少于休休觉得自己不能全理解,她看着钟霖的表情,期待能从他的眼里里看出些什么,结果,只有失望。

钟霖苦笑,“你别这么看我了。你以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我只是一个拿着他的工资替他做事的人,我的责任就是忠于他。”

于休休勾勾唇,“所以,你现在的决定是什么?”

钟霖无奈地搓了搓额头,“我把他资料发给国外的同学了,请那边的专家看看。医院这边也在讨论手术方案。我们按医生说的来,择优方案进行。”

于休休苍白的脸,有瞬间的失。

“如果他还是不肯手术怎么办?哪怕失去了记忆,仍然坚持不肯签字,谁能奈何得了他?”

钟霖看着她,目光微微深邃:“这个字,其实你可以签。”

于休休嗯了一声,有点不明白。

钟霖拿出那个有霍仲南签名的本子,写给于休休的,但是于休休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哪怕上面关乎着大笔的财产,她仍然只把它当成一个玩笑,从没有看在心里。

但是此刻不一样。

“如果先生真的丧失了部分记忆,那么,这个将是最有力的凭证。”

钟霖翻开本子,上面有一行清楚显目的字。

“于休休是我家属。一切事宜,由她决断。——霍仲南。”

于休休微微眯眼。

那天他写这个的时候,她还在笑,觉得这是一个玩笑,甚至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这个东西会有一天赋予法律意义,派上用场。

钟霖看着她眼里浮起的泪意。

“他的情况,不能再拖了。你尽快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不好做,医生已经为她分析过了,手术的风险,对二十三岁的于休休来说,太过沉重,沉重的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来做他的家属并没有那么容易。

当他轻轻松松写下“家属”那一行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是把他的命一并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于休休抱着笔记本,突然失声痛哭。

……

这个夜晚实在漫长。

于休休在病房里坐到凌晨三点,仍然没有办法入睡。一直熬到天亮,她看了看时间,拉开窗帘。

霍仲南还没有睡。

她走出去,掩上房门,后背靠在墙上,让墙体支撑了她的勇气,然后,拨通了于大壮的电话。

“爸爸。”

叫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泪水就忍不住了。

亲人的力量,让她声音哽咽。

“我现在必须要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一个他本人并不情愿,而我不得不做的决定。”

于休休昨晚终于和苗芮“同房”,虽然地板上硬了点,褥子也有点薄,睡一晚上起来,腰酸背疼,但是整个人仍然清气爽。

可是,在听到闺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时,他的脸立马严肃。

“什么情况?你说清楚一点。”

于休休把霍仲南的病情,还有和医生、钟霖分别的对话,大家商量的结果,全部都告诉了于大壮。

“爸爸,他会恨我吗?”

“不会。”于大壮斩钉截铁的告诉她,“如果他死了,不可能恨你。如果他好了,更不可能恨你。如果他忘了你,也想不起来恨你。”

于休休:“……”

于大壮说:“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怎么对他是最好的,你就怎么做,我的建议,是听医生的。”

其实于休休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她太年轻。

二十三岁的年纪,经历的风雨还太少。

她极需要有一个人,肯定她的决定。

~

第162章 以家属的身份签字(三)

除了买房子,这是于休休签过的最繁琐的东西。

那些与医疗有关的文字她并不全能看明白,手术风险的提示更是看得她心惊胆战。

钟霖在旁边,看着她紧握签字笔,不停颤抖的手。

“休休,你这个样子,有点霍夫人的样子了。”

于休休知道他在安慰自己,朝他挽了挽唇,想笑,没能笑出来。

手术时间安排好了,第二天的上午十点,主刀医生是脑科权威专家,方案是专家组连夜讨论出来的,大家都很有信心,可是于休休看着一张张脸,整个人是麻木的。

她订了第二天十一点半的票,从京都飞申城。

次日早上半点,她已经收拾好行李,等在病房门口。

钟霖下楼去接吴梁了,事先并不知道她要走,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过来,看到拎着行李的于休休,都是一怔。

吴梁:“我刚来,你就要走?”

钟霖皱着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个时候,你要离开?”

于休休心脏凉凉的,木木的,脑子也有点迟钝,她在原地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病房,为自己找了一个不是借口的借口:“我弟弟下午回学校,我必须赶回去。”

吴梁一头雾水的看着她。

于休休低声说:“爸爸妈妈闹离婚,我不在,家就没有了。”

吴梁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

钟霖却不能理解,“离婚?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吗?霍先生马上就要推进手术室做手术了,于休休。”

“我知道。”于休休闭了闭眼,“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走?”

“……”

就是知道才要走。

她无法,无法守在这里,面对结果。

她会疯的,不等霍仲南醒过来,她就会疯掉!

于休休浑身发抖,声音不可抑止的颤声,“对不起。”

钟霖冷声一笑:“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是先生。”

于休休耳朵嗡嗡响,好像随时都会垮掉,会昏过去,她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游魂般喃喃:“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说好了?”钟霖拔高声音,死死盯住她,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你指的说好了,是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说的吗?于休休,你连自己都骗?他已经不知道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认识你了。”

“——”

于休休的心跳,像是突然停止。

起伏的波浪,变成了和要直线。

他甚至都不认识你了。钟霖哥这个人啊,太懂得怎么伤害人了。

“不认识了更好呀。”于休休看他一眼,丢开行李手柄,“这个我就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说得真好!”钟霖气红了眼,语无伦次,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休休,你就是他的劫难!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痛苦,都是你带给他的,你是他解不开的心结,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拿你怎么办!而这些,原本不该他一个人承受的。他希望你笑,希望你永远那么笑!为了你不痛苦,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痛苦。为了你的笑,他就要放弃自己!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么自私?”

“……”

于休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钟霖哥,你在说什么?”

“你管我说什么?我疯了,我气疯了可以吧?”钟霖指着走廊:“你走!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最好永远不要出现!不要让他再看到你,想起你。没有你,他至少能活着,能活得好好的!”

于休休木然地看着他。

“我懂了。”

这时,护士来了。

于休休看了钟霖一眼,跟着她进入病房。

等护士做好输液体的准备,于休休小声说,“可以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吗?”

护士没有说什么,朝她点点头,走了。

于休休走到霍仲南的病房前,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今天仍然是个好天气,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

霍仲南醒着,不知道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没有,只是目光淡淡的看着她,很安静,或者说,很冷静。

“你醒了?”于休休声音很平静。

看他盯着自己不说话,她勾了勾唇,“为什么这样看我?觉得眼熟么?”

霍仲南皱皱眉,手指动了动,然后,费力地抬起。

于休休心里一阵激动,刚想握住他的手,就见他指向了窗户。

“窗帘拉上。”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情感,命令的语气,冷漠得像在吩咐他的下属。于休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保持平静,微笑着告

诉他。

“今天太阳很好,透透光,对你身体有好处。”

“我不需要光。”霍仲南看着窗外的阳光。

在金辉的光线里,他的眼亮了一秒,很快,又渐渐暗下,变成了清冷的样子,甚至带着厌恶的情绪,不耐地看着她。

“拉上!”

呵!

生着病也这么凶!

于休休想,这就是他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吗?

以前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呢。

原来,当她也成了“别人”的时候,这个霍仲南如此陌生,好像从不认识,哪怕近在咫尺,也只是一个路人。一个不值得他多看一眼的路人。

于休休认命地拉上窗帘。

病房里灯光不强,瞬间暗淡下来。

于休休转回头的时候,他已经阖上了眼睛,就像从来没有睁开过……不,就好像已经睡着,或者,死亡。

“霍仲南,你这个恶魔!”

这一次,于休休叫他的名字。

因为他身边的人,是不会这么叫他的。

霍仲南果然睁开眼睛,冷漠地看着她。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于休休说。

他不说话。

于休休的掌心被自己捏出了汗来。

其实,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让他认识自己好,还是不认识好。医生说,但凡能加重他情绪的事情,最好都不要提及,因为不知道他的“抑郁点”在哪里。钟霖请吴梁过来,也是为了综合治疗。

可是,于休休有些控制不住。

“你认识休休吗?于休休。”

“休休……”霍仲南低声说,目光出现刹那迷茫,“我……”

他停顿了许久,摇头。

于休休的心往下一沉,像被千刀万剐般被剖开,尽管她已经知道,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他已经时常会忘记,所以才会利用想得起的时候,拼命地跟她发消息,可是第一次面对面的和他说话,看他冷漠的眼,听他说不认识,这感觉是全不一样的。

“出去。”

霍仲南别开眼睛。

似乎有些头痛,紧紧皱着眉,并不想多看她一眼。

“我要休息。”

于休休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

他已经下了逐客令。

出于了解,她看得出来,这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

是他对陌生人的极限,不是对于休休……可是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于休休,已经忘了于休休,不知道她就是于休休。

于休休整颗心都像是碎掉了。

“你别生气,千万不要激动。我……我这就走。”

霍仲南没有睁眼,过滤掉了她的一切。

于休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走出去的,两只脚如有千斤之重。这一走,还有机会和他说话吗?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告诉他呀。如果可以,她真的想要留下来,把一辈子的话一次说尽,不管他听不听,一股脑告诉他,不让他忘了她。

“哥哥……”于休休哽咽一下,突然转身,像是疯了一样奔向病床,奔向那个男人的身边,捧住他的脸,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她不像在吻一个人。

而是在吻一段过往,一个坚持,一个誓言。

她闭上眼,疯狂地吻他,吻到了自己的泪。

霍仲南静默,视线里的女孩儿有些恍惚。

“你为什么哭?”他望定她。

于休休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压抑在心窝里的悲伤,不受控制的宣泄出来,她放声大哭,直到钟霖和吴梁进来,把她扶起。

……

于休休走出医院的大门,把行李箱寄存在花店女孩儿那里,又默默回去,偷偷躲在手术室外的走廊拐角处,眼睁睁看霍仲南被推入手术室,然后,坐在楼梯口,看着安全通道,哭成泪人。

“爸爸。”她上飞机时,给于大壮打电话,“你记得到机场来接我。”

于大壮有些奇怪,“你回来了?不是说阿南做手术吗?你怎么回来了?”

于休休说:“怕我妈和你离婚。”

“你傻啊!”电话里冒出来的声音是苗芮,她气急败坏的训,“你这破小孩,怎么这么傻?我跟你爸两个大活人,能有多大的事儿?你别回来了,去守着他吧啊。”

“不用了。”

于休休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他不需要我了。我让他纠结,没有我,他才能活得好好的!”

第163章 乱了生态链,活该!

“不需要你?乖女,你们吵架了?”

于大壮很焦急,从来舍不得训女儿的他,忍不住数落了几句。

“我知道你性子娇气,情绪病大得很。但是闺女,他是病人,你要让着他呀,人在生病的时候,比孩子还脆弱,不能按正常人去理解,你就顺着他,顺着他就行了,就像我顺着你妈那样。”

“你说什么呢?”苗芮吼了起来,“把顺着我说得这么可怜,是老娘逼你顺着我的?赶紧走,走走走,想让哪个小妖精顺着你,就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于休休头大。

“你们别闹了!”

那边果然噤声。

于休休说:“有什么比一家人都好好活着更重要的呢?妈妈,你就原谅爸爸一次吧?他只是走错了房间,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走错房间?”苗芮说:“喝多了酒会走错房间,那只能证明那是他潜意识里的念想,清醒的时候不敢,借着酒劲就上头了。这事没得洗,你别说了。我们的事,你不用操心,你把阿南照顾好就行。知道没有?那才是你的幸福。”

“妈妈。我没有幸福了。”

于休休泪目,“他不记得我了。”

“什么?”

“现在不记得。将来,也不会记得。”

“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

于休休说:“飞机要起飞了。爸爸,你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