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出使暮年还,朝廷有感于他的志节,给了他非常优厚的待遇,宣帝封他为“关内侯”。然而在无限风光的背后,是妻离子散的沉痛。白发苍苍的苏武终于实践了自己对妻子“生当复来归”的诺言,可惜,回来得太晚,妻子以为他早死了,已经改嫁。

她或许没有改变对他的爱,可是她再也没有气力等待。时间逼视着她的眼眸,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她苍老了,黯然了。在强大的时间面前,谁能没有一点移动?

在匈奴的十九年里,苏武紧紧握住了象征汉使的旌节。看似一无所有的他内心始终坚定,充盈。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后站立的是强大的大汉天朝。只要,他不倒下,他不放弃,他的国家就不会背弃他。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他神圣的君王,挚爱的妻子,亲密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一定殷切思念,等待他回来。

然而有一天,回到故国,放下节旄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才是真的一无所有。那双习惯了握汉节的手,已经空了。

苏武把财产全部分送给亲朋故旧,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年老,孤独,他知道自己会一个人静默地走入死亡的花蕊。

死亡是自私而公正的事,它不许你陪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知道,我对你的誓言,如同我手中高擎的汉节,如何星月沉轮,都不曾低落。

10.天不绝人愿 故使侬见郎

我在夜里读完《子夜歌》,如同喝了一杯香馥却冷掉的花茶。抬头看见窗外星河斑斓,别有凉意,一时黯黯无言。心里缠绵悱恻地难受,像“子夜”这个带着浓烈芬芳的忧伤名字突然之间在暗夜里花开如树,惊艳寂寞。

“《子夜歌》云是晋女子所作,似五言绝句,分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日本俳句分春、夏、秋、冬,即是受了《子夜歌》的影响。

《子夜歌》的春歌第一首: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气氛舒畅广大,几乎是没有特定的对象的情思。春风要算得挑拨了,然而有一个和字,更一个惠字,凡此皆非西洋文学里所有。”

——节自胡兰成《中国文学史话》

我对《子夜歌》的印象最初来自胡兰成。他仿佛对《子夜歌》别有钟情,除了在《今生今世》一再引用、申变,后来又在《中国文学史话》里多次提及,大谈《子夜歌》的气韵和好处,用来比较中国人的亲、爱,和西洋人恋爱之间的深浅差别。我是爱惨了他的文字和才气,于是老老实实读下来,斑斑点点落在心里。后来去看《子夜歌》,发现胡兰成论中国的诗词文化,真是像深入到精神内核里再绽放出来的花千树,猝然而深远。

曾经,听到一个关于《子夜歌》的凄艳的传说。相传东晋孝武帝时,大臣王轲之家里发生过鬼唱《子夜歌》的事。这件事见载于《宋书·乐志》:“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太守也是晋武帝太元年间的事,如果那时就传说有鬼在夜里唱《子夜歌》,那子夜肯定是东晋以前的女子。

《旧唐书·乐志》里也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所以我就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哀戚,能直通幽冥,让身在寒泉的鬼,也感到悲伤呢?

直到我读了《子夜歌》,才知道《子夜歌》里其实也有很多欢愉明亮的色彩。一个男子在路上等到爱慕的女子,赞她容色艳丽,满路遗香。男子说,你一来路上都芬芳了,女子(也许就是子夜吧)又欢喜又妥当地回答:“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这是多么漂亮且精当的回答。她不说自己不好,却也不过分的骄傲,只那样谦卑和顺地说一句:“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情切切,意绵绵,十个字像蜷曲的玫瑰花苞,深深浅浅牵住了情郎的心,更藏住了“缘由天定,爱是天意”的禅意在里面。

彼时,爱也不是爱,遇也未曾遇,像新春初至,花树未发的萌萌意思,一切都还是无立足境。你我,没有后来的抵足交缠,还是个清净自在身。

《子夜歌》里唱到:“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汉乐府里女子发誓亦要说——上邪!中国人是敬天的,尤其男女之事爱讲个天意,天作之合,天成佳偶,天生的冤家……世间万物,花木山河,连人的本真也是唯天所授,所以接受起来恭谨和顺。

这样的柔和贞顺,在今人的身上渐渐缺失了,我们越来越愿意相信自我的力量,以为可以改变很多事,到头来依然没入命运的漩涡;越来越爱做深刻的思考,却越来越远离纯真,不能与自然作最纯粹直接的交流。

于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有时候,是我们自己决定了自己棋子的命运。

爱看她对情郎撒娇:“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忍不住微笑,似乎可以看见那种娇憨依恋。她说,你离去以后,我无心梳洗,就这样的潦草而过,看你看到我这样子会不会心疼?

她丝缎一般的长发随意洒落在肩头,像乖巧的猫儿一样伏在他的膝上,任情郎盘弄抚摸。长发被他缠绵翻飞的手指牵引。但即使是那样的嫣婉及良时,为什么笑容甜美的她,眉目间仍有深深地忧伤,不时在心底泛滥成灾?

快乐总是短暂的,忧伤才是人类命中的毒瘤,随血液生衍,无休无息,某些时候会变得凶猛,不可遏制。很心疼《子夜歌》里的那个美丽女子,春花秋月何时了,她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

从表现的情绪来说,南朝民歌中欢娱之辞所占比例很小,其基调都是哀伤的。这一方面因为在浪漫的、非礼教约束的爱情关系中,受阻被隔,空怀相思,或一晌贪欢,转首负情,是常有的事,爱情的失意,容易形成悲伤的基调。这点忧愁在《子夜歌》里有深刻的阐释。

是女子天生比男人多心多敏感?还是大家都已一早窥测到结局的荒凉?只是男人通常选择沉默着不说,在某一日冷静地接受结局?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原来,当“唐突”的“小喜”过去后,“相怜能几时?”才是她忧虑的根本。女心贪婪,容易眷恋。所以为爱情能否天长地久而烦恼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对此常常洒脱得出乎意料。可是,依旧是爱你的时候多,因为相思,忘却自身的时候多,因为是女子,到底是女子。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在白露降临的秋夜里,想起你缺少御寒的衣物,于是再也睡不稳,起身在明亮寒冷的月光下,为你捣素制衣。想把千丝万缕的情愫织进衣里,让你穿在身上会有融融暖意。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黑夜是如此漫长,我不能够入睡。看见窗外明月皎洁,想着你在天涯那端,满心茫然。突然听见你在叫我,忙忙地应了一声,却不过是我太思念你而出现的幻觉。

爱是生命里最绚烂的一场幻觉,太荼蘼,有时,走完天涯道路,也不愿醒来。

读《子夜歌》在深夜。静默安然的心之花园里,突然飘来夜来香的迷离芳香,我在听子夜这样浑身散发着迷迭香的女子娓娓道来。春消夏长,一年四季,那些存在于她生活中的点滴快乐和忧伤。她的一切的喜悦哀伤,都和那个始终不见面容的男子休戚相关。

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那样模糊清晰的存在,是与生俱来的胎记,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春歌)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夏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冬歌)

后来流传的这种《子夜四时歌》是《子夜歌》的变曲,以四时景物为衬托。《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子夜歌》和《子夜四时歌》是南朝民歌的集大成者,也是古代民歌里情诗一类的翘楚。两者均有南朝辞采艳丽的特点。相比之下《子夜四时歌》更为精致,当中有几篇并有引用典故和前人诗句之处,托名为民歌,实际上出于文士之手或经他们修饰的成分当更多。不过这种精致不妨碍南朝民歌出语天然、明朗而又巧妙的特点。吴歌中的《大子夜歌》(“大”是赞美之意)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再怎样浓烈,它们仍是民歌的底蕴。栀子花一样的清淡洁白。

南朝民歌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兴起、发展,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从鲍照到齐、梁的文人诗,再到后来宫体诗的兴起,南朝民歌的影响力宛然可见。唐代以后,南朝民歌继续影响着文人的创作。直到清代,历代文人对南朝民歌的模仿剿袭,始终没有断绝过。

不过,历代文人学南朝民歌,学的最好也最著名的人还属李白。他的很多短诗,以语言清新自然见长,就是学习南朝民歌的收益。

我是最近看了《子夜歌》,才知道《静夜思》竟是脱化于《子夜四时歌》秋歌中“秋夜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一篇。至于他的《子夜吴歌》,无论是语言和形式以及立意都明显脱胎于《子夜歌》,不过李白才情高妙,写男女相悦,也有浩然仙气,结果反而比晋女“子夜”的《子夜歌》流传更久远,也更著名得多。

关于《子夜歌》的作者,晋朝女子“子夜”的一切,资料少得非常可怜。我用尽力气去找,也没有结果。想来,她只是一个有才情的吴地女子,温婉、能干、慧黠、多情、多愁善感。

或许,子夜只是斑斓星河里的一颗传说,可是我希望她是真的存在过。

爱是一种需要不断被人证明的虚妄,就像烟花需要被点燃才能看到辉煌一样。

11.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读到“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两句时,对你的思念像碧绿的春水一样涨满了空荡的江。波心盈盈,荡荡无极。却是一秒钟的事。

思君令人老,可以是一生,又或者只是一瞬之间,花事了。

“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它是一根针,在一霎那,不,比霎那还要短的换念之间,就戳破了我的心。然后,思念如我身上潋滟的血,涌出来,缠绵如春水。

思君令人老,有民歌的朴直。你知道,我素爱词淡意深的句子,它让我想起你的时候,变得毫不费力。

“古诗十九首”多写游子思妇之情,是一个五言古诗的集结。由南朝昭明太子萧统选编十九首入《昭明文选》。萧统是个有情人,身上不受那么多礼教的桎梏;他亦是个眼明的人,看出这些诗的真好处。由于萧统选择精当,《古诗十九首》也同《文选》一起流传深广,成为公认的“古诗”代表作。这组诗大约是东汉后期安、顺、桓、灵四帝年间的作品,虽不是一个人写的,然而先后不过数十年间所作,是一个时代的。

这些诗,在魏末晋初的时候,突然非常艳帜地流行起来。西晋的陆机曾经逐首逐句地摹仿了其中的十四首,总题目就叫《拟古诗》。东晋的陶渊明,也都有学习“古诗”手法风格作的《拟古诗》。其实每一种流行都是有原因的,就像弗洛伊德所说,人的每个举动都不是无端的做出。

古诗十九首流行的原因,如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滴滴都是凄凉意。

东汉桓帝、灵帝时,宦官外戚勾结擅权,官僚集团垄断仕路。上层士流结党标榜,中下层士子为了谋求前程,只得奔走交游。他们离乡背井,辞别父母,“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然而往往一事无成,落得满腹牢骚和乡愁。

魏晋的时候,这种景况有坏无好,繁华似锦中掩不住的是荒凉。世族的阀门紧闭,连潘岳那样的才子,也要“望尘而拜”,落尽风骨,才拜得仕途一线天开。春光已老,佳期如梦,点点滴滴地疏狂放纵,也只是,那遮不了的思愁满眼,盖不住的隐痛如山。离思如雨,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于是古时抒写游子失意的“古诗十九首”再次归来,东汉末年的古风吹得魏晋新人不尽萧瑟。

然而因它是当时清寒的文士、低层士人作的文章,以男女思情为主题,所以就有人说,这是游子荡妇之思,品格不高。可是,只要人放低所谓格调,丢开不必要的清高,读了,就能感觉它真的好,像晴天落白雨似的明亮缠绵,让人,忍不住爱到心里去。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游子荡妇之思亦是贞亲。非常爱的时候,谁敢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低荡?

然而这又果真是荡子与荡妇之间才有的问,才有的怨。“轩车来何迟?”这种幽切而大胆的指责,不是“荡妇”不敢问。寻常闺阁女,后来被礼教勒紧了脖子的女人,连怨也是小心翼翼的,讲究矜持,要“哀而不伤”。似那杜丽娘,在牡丹亭里游游曳曳,罗袖掖地,也只敢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游园,梦中的片时春色使她日渐瘦损,在幽闺自伤自怜,画下自己的容貌。寂寂的死去,如一株植物死去。

惊梦,如果不是惊了梦,她只是荒园,青冢,白骨一堆。断锦,残垣。

所以,做荡子与荡妇也有叛逆的痛快!这诗里荡子与荡妇俱是真诚的,对爱不虚伪,对爱恭敬谦卑,只是并不纵容背叛。他们叫现在人喜悦,会心一笑。我们开始了解,在爱里,清楚地诉求和沉默地承担同样值得尊重。

你听她怨那可恶的男人。他是个荡子,已经订婚了,却依旧轩车来迟,何必讲究什么高风亮节,遵循古礼?可知,一再的蹉跎,会错了花好月圆的好时节?辜负了我,待嫁女心如蕙兰。我是这样寂寞地、微弱地开放着,单等你来取。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若不来,就像这花开你不采,过时了,我的心也将随秋草一起萎谢。

有时候,爱是坚韧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只是一池碧水,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窗月光,天明了,就要干涸,萎谢,褪色,消失。

短暂到,不能用手指写完,等——待。

思君使人老呵,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是,还要千世才可修到共枕眠。突然,没有欲望再等待了。

就让轩车来迟吧。爱的错手,只是个瞬间。然后我们黯淡下去,在彼此的眼底看见沉沦。

可是,我看见你来,我问“轩车来何迟”时忍不住仍是淡淡的惊喜。你没有来迟,对不对?

有一个人,你来了,就好了。

遇上那个人时——似露珠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的喜悦卑微。这样的轻佻,我们,无人幸免。

12.潘岳悼亡犹费词(一)

说魏晋风骨,我想提金庸笔下黄药师。其人非汤武、薄孔周,视世俗礼教为粪土,任情纵性,我行我素,一派魏晋名士风范。青袍玉箫客,孑然江湖行。电视里,他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鬓如刀削,双目瞻瞻,我承认,自己被他的绝世姿容摄住了。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黄老邪便是活脱脱的样板。他不应在南宋,实在应该潜身千年前,与阮籍刘伶并一醉,和着嵇康的《广陵散》,琴箫和奏,再共王衍卫玠清谈,或者同潘岳赋词悼亡;却竟然,守着亡妻的孤坟,流落南宋,举世无双,孤零零的一个人。

魏晋自有和黄药师深情一路的人,都是这样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苍苍中年,不复年少时“掷果盈车”的哗然。

潘岳是西晋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就像那个丫鬟叫梅香春香,妓院叫怡红院一样滥俗。幸好潘岳本人并不俗,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历代都有称颂。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搦碎花打人。”

《晋书》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他年少时挟弹弓除外行猎,无数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忘却礼教矜持,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我读到《晋书》另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前一句最妙是加了一个“绝”字,后面一句“齐共乱唾之”更让人喷饭绝倒。想那妇女同志们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情形,何其壮观也哉。那可是左思啊,写《三都赋》的文豪,居然被这样对待,可见孔子说得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左思也是个妙人,是魏晋人特有的天真率直,坐个车去游街。结果搞得跟罪犯游街示众似的,叫人莞尔。人比人气死人,这回打击忒大了!我要是左思,再写个《三都赋》,搞得洛阳纸贵也高兴不起来,太伤自尊了,起码半年不出门。

还有个和左思一样的倒霉蛋是张载。他也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不过很丑。《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东施效颦”,怨不得被广大妇女同胞唾弃。但是张载被小儿抛掷石块,委顿而返,却实在有点无奈和伤心。

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献身,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他们生在一个极度看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还在其次,首先人要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谢安“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超男”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要像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反正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列。这是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男人。

13.潘岳悼亡犹费词(二)

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斐然。《晋书》称“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在当时就有“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的美誉。

潘岳的诗文我看的不多,却知道他的哀文写得极好,是元稹的前辈。妻子杨氏死后,他曾做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深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其二》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其三》

三首悼亡诗比较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对结发妻子一往情深,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潘安与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不料杨氏早逝。

李商隐诗“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说的就是杨氏死后潘岳做的三首悼亡诗,情深意切,显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