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潘岳的悼亡诗,与其说是爱他的诗句,不如说是称许他对爱的节操。美男子难得,痴情美男更是难得。潘岳的《悼亡三首》上承了《诗经·邶风·绿衣》,下开了元稹的悼亡诗。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追忆旧时情谊,感念妻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耐心规劝,感伤着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如此的贤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

后世的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明显受《绿衣》影响。如潘岳的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句,其实是取《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则是《绿衣》第三、四章意。

再如元稹的《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亦全由《绿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诗,我不甚喜欢。除了上面列出的几句尚读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世变换之类,让人看得很累。元稹说“潘岳悼亡犹费词”,是真的。

我读元稹的诗,有“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读容若词,有“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之语,心总是在一刹时暗灭,感觉钝重无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读潘岳的悼亡诗却没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因为他浓烈的思念已被过度泛滥的辞赋冲淡。若读悼亡,我仍是爱元稹的《遣悲怀》和苏轼的《江城子》,还有容若的《饮水词》。

坚信,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安静的念想。这种力量往往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的彼岸。悼亡爱情不是比辞赋,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锦绣文章。因此潘岳没有元稹的耿切,没有苏轼的悲辛,亦没有容若的缠绵。

然而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风使然,绮丽空洞,徒饰增华。潘郎又是著名地辞藻铺陈,长于陈设。初入仕途时就因作《藉田赋》称颂晋武帝,马屁拍得太精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些容貌丑陋、心地龌龊的大臣们心中嫉恨也是寻常。

很多年后,他再入洛阳,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因和贾南风的外甥贾谧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为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史说他望尘而拜,我多是存疑。贾谧本就与他交好,他犯不着如此。若是说拜贾南风的母亲我还相信,可是也没那个必要。况且一个人再跌拓,基本的风骨还是在的。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后人附会的。因为他曾替贾后作书陷害太子,致被灭族,这却是真切的事情。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晋武帝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贾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草书。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笔。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淫威,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然后,太子的墨宝经过一番幕后处理,笔画该添的添,该模仿的模仿,总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谋反的罪证。而这位技术处理的“高人”,正是潘岳。他擅于模仿笔迹。

这是他一生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可惜贾后很快就败亡了。时局变幻莫测,太子被废后,“八王”中的第三位——赵王司马伦发动兵变入宫,尽诛贾后党羽。潘岳本是贾氏一党,势难幸免。更何况,他年少时曾数次折辱赵王亲信的孙秀,如此,更是在劫难逃。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他试探着问孙秀。

“藏在心中,没有一刻忘记过。”孙秀冷笑着说。

潘岳黯然,自知难逃一死。不久他被“夷三族”,连累老母。临刑前,他泣曰:“负阿母!”

我怜他这样纯孝的人。西晋的“八王之乱”本就是一笔糊涂烂账,时局阴晴翻覆,士人只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挣扎在旋涡里微不足道的筹码,十年宦海沉浮,不得救赎。

魏晋虽好,却是不属于平民小吏的。不如当年在河阳县安做县令,也许生活会更简单快乐一点。当年他在河阳县种的桃花,现在也将开了吧?只是当年的檀郎,再也回不来。

14.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那棵树应该是在无锡顾山。我却一直以为在嘉兴西塘。像张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了印象一样,对昭明太子萧统手植的红豆树所在的位置,我一直无法纠正自己错误的认识。就像一千四百多年前萧郎和慧娘的一见钟情,明知是错了,也只有一路错下去。

应该是杏花烟雨的江南,春草漫过河堤的时节发生的爱情。原谅我们说相遇,今人或古人,所有的缠绵悱恻都愿和烟雨、江南沾染丝丝缕缕的联系。

真的是大俗,可是仔细思量着,却又大雅。当中自有一番刚硬的道理在,不尽是文人骚客,痴男怨女的婉转凄凉。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说水的因时因势而起,无为而为。水是至柔至刚之物,来去自如,滋养万物,亦同佛家说“缘起缘灭”,总不强求万物羁留,动则氤氲有致风生云起,静则坚毅如山石。至于人和人之间的情缘来去,用什么形容也不如水贴切。

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现在,我们回到他们相遇的时刻,去见证那场烟花的绽放。那一天,他许是腻了宫娥翠袖,腻了丝竹箜篌,腻了伏案编书。他出游,信马由缰,到郊外寻花问柳。那可是真的寻花问柳,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从小天资聪敏,过目不忘,来顾山隐居是为了编集《昭明文选》,不似乾隆下江南的附庸风雅。

走到一条清溪边,他觉得口渴起来,正好迎风送来茶香,抬头看见前面一座小小的茶坊,他便信步走了进去。那当垆卖茶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但见她云鬓乌黑,生得面若桃花,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他心里一喜。那茶,未曾喝到嘴边,却已先浸得人眼明心亮。

她捧了一盏茶过来,浅笑盈盈。这一笑,似已耗尽一生等待。她与他正像白娘子与许仙西湖初遇,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他们这场相遇叫我想起了一段绝美的台词,那段话是这样说——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春花软柳,佳人如玉,我想,昭明的心旌摇曳也应该和剧中人一样。

此后,他便天天来,有时也着宫使接了她,去他的读书台上。他已经遣散了身边的宫娥,她就成了灯下伴读添香的红袖,在他疲累时奉上香茶一盏,那是虎跑泉的水沏出的清冽情意。有时,她也会启丹唇为他弹唱解乏,吴侬软语,一曲歌毕,他不禁叹道:“有此清歌做伴,何必丝竹污耳呢?”又一笑,“有慧如相伴,何用姬妾成群?”

她明白他是借机向自己表明心迹。她笑笑,带着低低地哀伤:“萧郎……你是太子,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萧统也笑了。他仿佛永远考虑不到这点,体察不到她的忧伤一般,抚着她的眉说:“我是太子,慧如,我是太子,你要信我。”

她点头,眼中凝聚着难以化解的忧伤。不是她不相信他,只是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宗教礼法的桎梏,由不得她去妄自天真。

待到《文选》编顶杀青,他终于要回京去。临别马上,他仍是豪情不减,手指远方道:“慧如,来日我要凤笙龙管,紫盖香车迎你回京。”

她站在马下凄凄地望向他,无语凝噎。半晌才轻轻地取出一物放在萧统掌心,道:“昔有妇人滴泪成血,化做相思豆,今以一双红豆付君,若君早归,妾当免于此厄,不然,日后……望你见豆如见人吧。”

他就此别去,归来杳杳无期。果不出慧娘所料,世事绝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他要娶她,遭致的何止一方责难?他是太子也一样,他大,大过平民百姓,大不过礼法森严如天。

“宫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怀着寒微无路扣金门的凄伤,慧娘相思成疾,当他再来时,已是红颜零落青草稀了。

萧统并无哀哭嚎叫,只亲手栽下两颗红豆,黯然回京。回京后一病不起,数月之后,薨逝。

这应该是传说,可是哀艳妩媚之处不下于任何正史书纪的贞男烈女,而且精诚所至,天地精气亦有感知,萧统手植的两株红豆树,数百年后倏然合抱,树干并为一体,上枝仍分为二。

唐人王维从江阴过,见此树心有所感,作著名的《红豆》诗,流传天下——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已无从揣测王维所谓相思,是相爱之思,还是故国故园之思。还有,这首诗是王维写给谁的。不过无从揣测也表示可以有无限揣测,如果一定有这个人,我希望是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出现的唐朝公主。很多年后他对她说,当时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爱情。

只差一步,是相思,而不是相爱,感情如尘埃,就是这样的细致入微。

他是聪明且珍重的,自知爱不起她,一个心里只有薛绍的公主。也许看到红豆,他想起昭明太子和慧娘,亦想起自己和太平公主,都是心有遗憾的感情。

《红楼梦》里宝玉的红豆曲唱得好:“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时节已是清朝。看呐,王维的诗就这样传下来,致使后人以红豆寄相思,竟成了约定俗成的风习。好的诗就有这样感人的效力和功用。

不过世人对好的东西亦苛刻。流传愈广,就代表接触的人越多,愈要能有所延深和拓展。应该是“要一奉十”,经得起揣摩摔打。不止是文学名著,连情诗也要有这个气度雅量。

“安史之乱”中,著名乐师李龟年在长沙唱王维红豆诗,已遥遥有思念故国之意,战乱流离让人们少了隽永缠绵,多了深重的现实哀思。杜甫作“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有此意。中唐以后,“红豆”两字的涵义由单纯地指代爱情,渐渐延伸为故国故园之思。

到了明末清初,满人入关,汉人为民族气节所激引,这样的意象更为清晰。明遗民诗中不仅“红豆”从象征男女相思引申到故国之思,连“南国”、“碧梧”、“相思”等语汇亦转而象征与满清对立的南明政权。如明末钱谦益借注杜诗《江南逢李龟年》寄托南望永历之情,并以“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隐喻对柳如是的别后思念,那一缕隐微幽曲的故国之思也是昭然若见的。

从昭明太子到王维,从钱谦益到曹雪芹,从曹雪芹到如今。红豆树,红豆诗,红豆词,红豆曲,红豆歌……从无断竭。

我们,生生世世说相思,犹未厌倦满足。是贪恋也好啊。因着人世无常,众生有情,我尚未为你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美景良辰未赏透,怎么能就此放手?

15.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

妾薄命

李白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汉帝重阿娇, 贮之黄金屋”,李白的《妾薄命》写的是汉武帝的废后陈阿娇,我却想由武则天身上说起。

那还是武则天才入宫的时候。十四岁她本还是闺阁稚女,过着“笑随戏伴后园中,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无忧生活,却因为“人言举动有殊姿”被重色思倾国的唐太宗充入后宫,封为才人,赐号“媚娘”。一时恩宠无极,芳名传遍大明宫。虽不及李白写陈阿娇那 “咳唾落九天, 随风生珠玉” 般的贵重骄矜,然而对于一个非士族门阀出身,毫无政治根基的初入宫的小宫女来说,这已是了不得的恩遇。

她自然得意。她不过是妙龄少女,虽然天资颖悟,因为入世尚浅的缘故,没有那么多机心,亦不懂得要做些收敛,像皇后贵妃那样端然平和地不动声色。初临恩宠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宠极爱还歇”,只是欢欣雀跃,一团欢喜。

然而不久她就失望了。这是必然的。君王的眼睛在花丛里穿梭,人人仰着脖子等着甘霖降落,天子的情意岂可在一个小小的武媚身上羁留?你再娇嫩亦不过万花丛中一朵,不过开得娇艳撩人,先攀折下来把玩几日。

她被冷落。李世民或者觉得她锋芒太盛,要给这小丫头一点教训,或者已经厌倦了她,忘却了她,因此很久没有宠幸她。当时的武媚娘一定伤心寂寞得要死,像宫怨诗里的无数深宫怨妇一样,日夜祈盼着皇帝的回心转意。

大明宫重门深掩,岁月深长。难道就这样磨损自己鲜洁明亮光滑如缎的青春?不甘心沉沦的她在一个春光柔软的下午,打扮素净,谦卑地去谒见了新晋的红人——徐惠,徐才人。

柔美亮烈的徐惠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武媚娘问:武才人,你我都是太宗的妃嫔,论起来,你的容色犹在我之上,可知皇上为何对我眷顾?

武媚娘抬起头,她明慧的双眼已经被忧愁蒙蔽。徐惠所说的,正是她暗自不服却又百思不得解的问题。她随即低下头,恭敬地请求徐惠的指点。

徐惠以一个女知识分子特有的冷静和清醒,看清了皇宫岁月君王恩宠的虚幻无常。她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这话正如当头棒喝!武媚娘默立花阴良久,轻声告辞出去。徐才人靠在门上看她离开,命侍儿轻掩了宫门。当时的徐惠一定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提点会造就一位倾国女主。

站在一千多年后时间的山峦上回望武曌这座奇峰,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幸运。如果,她一直被李世民恩宠的话,她就不会想到去另谋出路,以她的政治背景,至多混到贵妃,有儿子的话,或者能够安享天年,没有的话,去尼庵生殉或者死殉,别无出路;如果,她遇见的不是徐惠,而是赵合德的话,那她可能早已被打入冷宫或者直接处死了。当然,还有太多危险的假设,她一一的渡过来,差一点,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女皇。

徐惠的话醍醐灌顶般清涤了武媚娘的心,从此她好学奋进,色与才兼而事之,不久重获太宗青睐,也因此遇上了她一生的契机——李治。她由此和太子李治结下情缘,在太宗死后又被李治迎进宫中,先封昭仪,再做皇后,最终成为一代女皇。

然而,同样身为皇后的陈阿娇就无这等好运。她虽是长公主之女,又贵为皇后,母亲有拥立之功,自己和刘彻有青梅竹马之好,却无一个贤人提点她“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的道理。致使千百年后李白为红颜嗟叹:“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她不懂得,今人也有许多不懂得。女子总以为男人眷恋深爱可以依靠长久,却不知全无思想的攀附,易使男人累也使男人倦,芙蓉花和断根草、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李白说:“妒深情却疏。”他是对的,无端的怀疑和猜忌最是伤人,它会让人对爱丧失欲望。不过李白亦是男人,他这样说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审视爱情。人无法强大到彻底超越生活的时代,李白也一样,单看诗的题目《妾薄命》,就知道他也认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薄命的。

我读古书,尤其发现中国人的圆滑可爱,一句话一个字有几层意思,有无限收缩伸展的空间,颠来倒去,却都是很有道理。比如“宽”,比如“仁”。宽仁之道煌煌,不单适之于男子,亦适之于女子。

古人要求男子贤德女子贤良。男人叹息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遗余力地剥夺女人受教育的机会,一边要求女人才色出众,一边又要按照男人们所打造的模型来规范她。至于这当中的悖论,多半是无须挂虑的。

男人要女人贤良淑德,女人的妒是万万要不得的。最好个个像西门庆家的吴月娘,睁着眼睛看老公走马灯似的娶小老婆,却能和众家妹妹笑脸相迎,还要一心为夫君延续香火拜求子息才好。这尚是一个小小的地主正室夫人的要求和涵养。至于一国之母的涵养,可想而知,就更要广大深重了,所谓“四海归心,天下兼容”,小小的女人心生生撑得比奔腾N+1代处理器还要有兼容性。

在爱情里,阿娇是单纯无辜的。她坚持的不过是她的老公只能爱她一个人。可惜,她的命她自幼的际遇害了她。她生来是万人之上,不需要避让,更谈不上宽容。若她是招赘驸马,像太平公主和武攸嗣那样,女高男低,没什么好说的;偏她嫁的又是皇帝,还是个心性才智出类拔萃的皇帝。她的骄矜,让她对皇帝夫君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硬碰硬。刘彻无疑是个“爱情多元论”者,偏偏他又是皇帝,天下女子尽在其彀中。和他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一样,他的好色同样不落人后,撂在皇帝堆里都名列前茅。

阿娇的爱情却太持久,太绝对。她的爱太尖锐,渐渐扎得他疼,成了肉中刺。当少年情怀不再,爱意已逝,他羽翼丰满,无须她母亲的帮助时,她的无才又善妒,看上去更是碍眼。废了她,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只能怪她觉醒得太早,方式又太激烈,是她那个时代,她那个身份不该有的激烈。在那个时代,她太倔强地握住一个早该破碎的梦。当现实逼到面前的时候兀自不觉悟,不能相信他为自己筑的金屋,有一日也变得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不懂得放手,亦看不开。死死地抓住,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她不晓得,即使是千年以后的现代女子也会面临和她一样的痛苦——男人一旦变心了,依旧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在爱情里“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又何止是她和刘彻?

在爱里,我们没有人被饶恕。人性的恶、贪和善并存,亦如金石,虽历经千年不变。只不过现在有法律可以凭借。男与女,仿佛站在一座天平的两端,看上去平等自然,其实法律之于人也只是所罗门王对魔鬼的封印,只能禁锢而不能杀伐。法律所禁锢的东西,从来不曾真正被磨灭。

有首《如意娘》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据传是武媚娘在感业寺为尼时所作,因为当中的缠绵哀怨之意,不像是日后回宫受宠,步步上青云的武媚娘的口吻。诗以寄情,她后来,没了那份悱恻的心境。

她思念李治,不甘心在尼庵里耗尽余生,回想自己当年在大明宫的青葱岁月,不相信自己就这样颜老珠黄,被一群青春貌美的宫娥取代。任她一向心性坚定,在现实寂寞的压迫下也不得不开箱验取石榴裙,看着颜色鲜嫩如昔的红裙才有一点自信安慰。

但有时候越是凭吊,越是悲伤。就像阿娇,请司马相如做《长门赋》凭吊自己的爱情。她没有才,只得花了千金请他人做枪手。

忍住疼痛把伤口划开,心头血不但唤不回君王决绝远走的心,反而化做别人笔下浓词艳赋的主题,千秋万载任人评说,实在是悲凉至深。司马相如写了又如何?那也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写的真切感人又如何?到底是男人,不懂女人心。况且,这厢书罢墨犹香,那厢,多情手已把玩新人发,与他人结同心去了。

君情与妾意, 各自东西流。挽留不住的,终究挽留不住。

爱,需要宽容,但不是纵容。所以,一旦发现男人变心就放手吧,若有那个气度还可以敝帚自扫,扫干净自家大门,真诚地请他,永远地——莫再光临。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16.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一)

史书上说孟浩然是“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死。公元741年,即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南游襄阳。孟浩然此时患有痈疽(一种皮肤和皮组织下化脓性炎症,局部红肿,形成硬块,表面有脓包,有时形成许多小孔,呈筛状,严重时,可能还会诱发败血症),虽然病将痊愈,但郎中嘱咐了不可吃鱼鲜,要忌口。

孟浩然与王昌龄、王维、李白都是好友。老友相聚,孟浩然设宴款待,一时间,觥筹交错,宾客相谈甚欢。宴席上有一道菜历来是襄阳人宴客时必备的美味佳肴——汉江中的查头鳊,味极肥美。浪情宴谑,忘乎所以的孟浩然见到鲜鱼,不禁食指大动,举箸就尝。结果,王昌龄还没离开襄阳,孟浩然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死让我想起纳兰容若。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31岁。虽然他们一个在唐一个在清,中间相距千年,但这两个人极富浪漫色彩的死亡,还是很有点神似的。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洒脱任性,让后人因此也减损了悲痛,倒心添几分悠然向往之意。

我记得还有个背发痈疽而死的事例,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因项羽中了陈平的反间计而被遣返,范增惊怒攻心,走到半路,就痈疽发作而死了。不过我们今天谈论的是诗词,所以对楚汉相争的陈年故事只是信手一提,大家也就那么一看。

在对诗词的鉴赏方面,我是一个很放诞纵情的人,所以喜欢李白多于杜甫。喜欢太白诗中磅礴的仙气,纵心任情的姿态,意境高远而不冷僻,远非晚唐贾岛孟郊之类的苦吟诗人可以企及。太白是盛唐的风光绝盛,杜甫也高绝,奈何盛境以后的人,再雄浑工整也透着离乱后的萧条。

尽管老杜的成就也是巨大的,他的诗被称为“诗史”,而且对仗工整,风格多样。《红楼梦》中宝钗就笑言:“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又赞揄“杜工部之沉郁”。杜甫的诗作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从格式到立意,老杜的诗基本上可以看作学诗者的规范教科书。然而我一直认为世人大可学杜工部的沉郁工整,李太白的神韵却是学不来的,千秋以来独此一家而已。

所以贺知章老先生初次见面就称他为“谪仙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千古牛人,写给孟浩然的诗却是这样的——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赠孟浩然》

我觉得诗题改成《赞孟浩然》更能表达李白对孟浩然的倾慕之意。不过这也太直白了,就像马屁拍得太露骨,没有李白原来的诗名雅治。

诗中李白开门见山地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狂赞了一通以后又总结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我看了很激动的。李白这个人基本上是属于狂得不着边的人,难得有他佩服的人。孔子他看不上眼,说:“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对着皇帝的御旨敢耍酒疯,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是面对着孟浩然,他却说出了“高山仰止”的敬语。孟浩然能让他这样赞真是非常厉害啊!害我也忍不住遥想起老夫子的风仪来。

就为这个,我特意爬回书堆里看了孟浩然的诗。对他的诗我本就有印象,他的诗那样亲切,原就本不是生疏冷落的。此番有了名师的点拨,再加上此时心境已不同少年时。再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类的句子,真是别有感触。

当初也就是太熟悉了,才会忽视他的好。如同母亲每到冬天炖的汤水,只会说不甜,从没在意过当中的甜。就像我们当初摇头晃脑背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样漫不经心,人云亦云。从来不曾深思过,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春天睡了一觉以后就能写出这样的天然妙语的。

这几个平淡无奇的句子,描摹细致,意境深远。字字惊心动魄,又是那样的直白轻率。

唐朝的田园诗人为数不少,但是能真正配得上评家“恬淡清真,语出自然,淡语天成”的赞誉,而又由始自终有这种气韵的,只有孟浩然一人。他的诗句像一股新阳照耀下的禾苗泥土,散发着生动自在的田园气息,又闲闲地透着隐逸之风。后人即使苦心摹拟,往往也只是得其神韵之一二而已。

《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杏帘在望”一诗(其实是雪芹手笔),当中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句子,极受赞誉。但若和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相比,到底伤于纤巧。雪芹是诗中有风景,浩然是诗中有气象。以我这千年以后的局外人看,到底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更有风致,语淡而气象浓,接近大巧不工的地步。

孟浩然的诗好,好在“语淡而味终不薄”。他淡泊高远的诗风,恐怕是连李白也为之倾倒沉醉的。同是写秋江的诗,李白写《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孟浩然也写《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明显可以看出李白的诗学到了孟浩然的神髓。但是如果认真品味,还是会发现孟浩然的句子更高妙些。最后结句“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比“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更清远恬淡。或许李白在学诗时很受过孟浩然的影响吧,日后见到这位老前辈又被他的人品风仪折服,才有如此谦逊的表示。在意态高远这一脉上,我觉得孟浩然更与李白共通,至于他与王维之间,则是空灵恬淡的意思更接近一些而已。

17.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二)

昨天夜里突然想起两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两句诗的作者湮没不彰,只知道是云南一种烟——“茶花”的烟盒上的。很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迷恋上这种烟。我在想,也许李白初见孟浩然时就有这样亲切的触动吧。

唐史载孟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李白仰慕他,恐怕也有二人同有侠风的因素。孟浩然亦爱酒,性疏豪。他一生经历简单,诗语冲淡,性格却很丰富。遇上这样一位素所仰慕而又意气相投的前辈,难怪一向狂放的李白才会收拾起不羁的狂傲,一再表示敬意。

人以群分,其实就是这样浅显的道理。有些人一辈子相处也只是个温暖的陌路人,彼此点头问好,互相关照几句,此外,难有其他;有些人与人的相识,亦可以是花开花落般淡漠平然,彼此长久的没有交集,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待到遥遥一见时却已是三生石上旧相识,以前种种只为今日铺垫。相悦相知,却没有清晰完整的理由。

我因此可以理解李白为什么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表现得依依不舍。而对杜甫,李白就没有那样激动眷恋的亲切表示。虽然小杜对他倒是念念不忘。我觉得这和杜甫酒量小有直接关系,李白倒不是薄情,只是有时候不是个正常人,不喝酒他要死的。

想起那首著名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前长江岸,孟浩然登船走了,李白还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帆,怅然若失。大概也只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式的一见如故,才能让一向洒脱的仙人失了常态吧。

说起来,孟浩然是个有人缘而无官缘的人,一生隐逸,倒是七分本性、三分天意的事。他四十六岁游京师时,适逢中秋佳节,长安诸学者邀他赋诗作会。他以妙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令在座众人拍手称绝,纷纷搁笔不敢再写。与这样的辉煌、镇定自若相比,《新唐书·孟浩然传》中记载的他,就有点战战兢兢,举止失仪了。

他曾经到王维的官署做客。恰好唐皇李隆基驾到,这位“孟夫子”生平第一次钻到床底下,正好被皇帝看到。皇上对他印象还不错,没有责怪他失仪之罪,命他出来献诗,等于直接给了他一个面试机会。结果孟浩然就上了《岁暮归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