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61节:第十四话 为什么(2)

"是是是,你豪迈,你开放,你进步,你就是新一代的开山怪啊。"方从心气得眉毛鼻子全歪一块儿去了,"我怎么了我?个人选择不行啊?我觉得还没到那一步不行啊?"

"我说到底是我猪还是你猪啊?"平日里就习惯了直话直说的姐们儿也够不客气,"你个人选择成啊,你觉得还没到那一步成啊,那你别跟人住一起啊。你怎么了?人上辈子欠你的了,该跑你那儿交着房租受这种眼巴巴看着吃不进嘴的虐待啊?你高人一等怎么着?那我谨代表我个人向你们家伟大的柳下惠先生致以最深切的同情,行吧?"

好一番连珠炮,轰得方从心一口气没顺上来。

说来的确是,如果只是单纯的房客与房东,住房子,交房租,两相安好,那很平常,可现在的任寻和她是恋人,这样的关系,在旁人看来大概真的很奇怪。可她能做什么?从今天开始拒收房租吗?不,如果她坚持这么做,她相信任少爷一定跳起来摔门就走了,以他那样骄傲的个性断然不会接受这等"施舍",就算她的本意并非如此;那么…与他再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吗?及此一瞬,心里忽然地震了般,好一阵动摇。方从心自认不是观念老旧的女人,也没什么处女情结之类的"纯洁"思想。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还没到那一步,这是一种说不清理由的纠结,跟爱或不爱全没有关系。

原本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的相处方式,被这么一说,就真的愈想愈古怪起来。她思绪缥缈得给堵了半天吱不出声,听见朋友在电话里哄道:"干吗呀?真生气啦?"

"没有。"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只觉得憋得慌,却又提不起劲反驳。

朋友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虽然咱们平日里说起来,都是男人应该怎样怎样,可真要两个人过日子,还是得互相体谅啊,你不能只想着怎么对你自己最好。不要把你的完美主义在感情问题上贯彻得那么彻底了,男人也是人,你不能拿非人类的标准去苛求他。"

"我怎么不体谅他了?怎么拿非人类的标准去苛求他了?合着你们就都觉得我无情我自私我变态了是吧?不是每个人都猴急得跟色狼似的吧。"方从心磨着牙继续哼唧。

朋友轻笑,"你不认为他要是一点都不想跟你亲近,那问题反而比较严重吗?还是说你也不想和他亲近?那我会觉得你也有点什么毛病了。"

"姐姐呀,你说话可真好听。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再教育教育我性福美满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啊?"方从心已经想咬人了。

"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个不需要我教。"朋友很是淡定地应话。

"以你对我的了解就应该知道,这些事不需要你替我操心。怎么着,爱心泛滥,怕我这头老牛耽误了人家嫩草了?"方从心终于一口咬回去了。

"我是担心你把自己给折腾耽误了。"电话那端的朋友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幽幽地在舌尖转出一口气,"你呀,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个男人才是那个能让你安心的人?你要赌,那就豁出去赌一把,不管输赢,你都不遗憾;要是豁不出去,那就不要赌,乖乖走一条早已经被人踩平的路就是了。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不上不下吊着,最后膈应着,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吗?"

三两句话雾一般荡来,漫得方从心眉间心上一阵恍惚,忽然又被刺痛了般跳起,"行了行了,手机没电了,姑奶奶吃饭去,不跟你说了。"她挂断了通话,从阳台跑回屋里,有些烦躁地把手机扔在床上,双手插在兜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好几圈,终于还是跑去厨房门口靠着门框不动了。

公司租下的这个一居室不大,结构也很传统,厨房是单独的一小间,不像方从心自己家里是改造成小酒吧的开放式厨房。这里古老的结构很熟悉,让她想起沈阳自幼生活的家。小时候,她肚子饿得等不及了,就会跑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催,"妈妈快点开饭吧!"每当这个时候,原本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就会走过来,往她嘴里塞一颗牛奶糖,一面哄着她说:"乖,别催,妈妈已经在忙了。"一面挤进厨房去插手帮忙,然后被母亲指为"笨手笨脚帮倒忙的"连着她一起轰回客厅去。再后来,她开始爱上这样跑去厨房门口喊一声,就算是单纯地想再享受一回如此一家和乐的温馨也好…

第三部分 第62节:第十四话 为什么(3)

无数记忆的片段潮水一般从心底涌现,温暖而柔滑,令她视线模糊。

眼前正在忙前忙后的人已不再是母亲或父亲,而是任寻。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儿,还有那么些青涩气息残留,穿着蓝色围裙,洗手做羹汤的模样很可爱,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微笑。方从心忽然就想起初见的那一天,他从防盗门那一边呼啦立起身来,然后又站在她家门口对她展颜一笑,眼神蒙又狡黠。瞬息,心弦微动。

抽油烟机的声响和着锅子里噼里啪啦的跳跃,吵得人耳朵里嗡嗡乱嚷。可不知缘何,方从心却觉得很好,气氛真好。她忍不住想上前去抱住他。

然而,就在她猫一样迈出步子抬起一只爪准备要搂的那一刹那,任少爷一手拿着个锅铲,冷不丁猛地一下转过身来…方从心只觉得鼻子一疼,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没事吧?来我看看…"任寻慌忙扔下锅铲,情急之中总算还没忘了先关掉炉子。

方从心捂着鼻子歪在门边,略缓过劲来,终于明白刚才撞到的大概是这人的胸口或者胳膊,不是他手里的锅铲,这才放得开嗓子,从指缝里哼出声来,"…你多长点肉行吗,跟门板儿似的,鼻子都快被撞掉了…"

任寻把她的手拉下来,捏住她鼻梁揉了好一会儿,确定她没出血没骨折,脑袋也没撞墙上或是磕柜子上,这才放心松开,"你怎么连个声都没有,吓我一跳。"他把她拎出去扔在沙发上,"别挤进来了,这厨房小。一会儿吃饭。"

鼻子还有点酸涩麻胀,方从心一边摸着脆弱的小鼻梁,一边又偷偷摸摸跑去厨房门口张望着,只是不再贸然扑进去。

说是嫌他没肉,其实任寻身材很好。厨房里忙着时很热,他只穿了羊毛衫,虽然套着的那件围裙令他有点太"可爱",但丝毫不妨碍好看线条的贴体显露,一览无遗,尤其是那个腰身…方从心揉着鼻子很无耻地咽了口口水,其实,早在第一眼时她就开始觊觎这个美腰了吧,只是那时候没想过真的可以摸得着…说起来,依这桩桩件件看,难道她不是应该欣喜若狂功德无量地把这就在嘴边飞来飞去的小美男狠狠扑倒吗…

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方从心纠结地待了好一会儿,默默地缩回沙发上去,蚕蛹状盯着顶灯,不知何故,心中竟忽地一阵茫然。

大雪之下食品供给短缺,物价横飞暴涨,白菜也能卖出苹果价,即便如此,菜场和超市里还是跟打架一样,抢着了是运气好,抢不着下回请早。因此,饭菜不算丰盛,一荤一素,两个人够吃就行。菜的口味儿很清淡,很对方从心胃口,没放一点辣椒。方从心慢慢地咀嚼,咽下,觉得自己正像个任性的孩子受到呵护,小心翼翼的呵护。

"咱们还是开车回去算了,不然你真没法回家过年了。再说糯米还在家里呢,我没送宠物托管,不想给它关笼子。高速上都有军警护航清路了,没事的。"任寻的声音忽然惊醒了她。

她怔了两秒,"啊"了一声,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仿佛没能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却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这么一句:"啊,你以后回家吃饭吧,老吃外面的,油不好。"

话刚出口,就瞧见任寻愣了一下,紧接着听见他问:"…陛下这是在委婉地对小人的厨艺表达赞许,并暗示小人每天按时回家掌勺吗?"

"去,又贫!"方从心面颊微微一烫,忍不住伸手去敲他的脑袋。

任寻很敏捷地偏头躲过了,开始抱碗扒饭坏笑。

吃饱喝足之后,方从心很坚持地要抢洗碗的差事,最终还是被赶出厨房,洗澡去了,洗白白了趴在床上摆弄PSP。如此悠闲的日子真是怎样也不嫌多——前提是,如果带薪的话。她看了会儿小说,觉得心气有些浮躁,不太看得进去,于是开始玩游戏。公司里的程序员小男生给同事们推荐了不少变态的小游戏,比如操纵角色从沙丘高处冲跳,鼻青脸肿地一路摔下去,看到底能摔多远;比如在高楼顶上玩滑轮,看怎么能停在离边沿最近的地方但又不掉下楼去;比如对某人偶施以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暴力,打得它如同被捶的西红柿汁液四溅…大伙儿都觉得这东西太够劲儿了,尤其是在加班到很想冲去把老板群殴海扁一顿的时候,特别具有存在价值!可是方从心这会儿只想玩跳楼。究竟怎么才能无限接近那条线,但又保证自己不冲下楼去摔得粉身碎骨,这真是此世间最艰难又高深的博弈。

第三部分 第63节:第十四话 为什么(4)

任寻刷锅洗碗完毕,洗完澡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见她在玩PSP,就丢了笔记本凑上来,一看她正咬着嘴唇一次又一次从楼顶上飞出去,顿时就笑了,"这个得有技巧的,你得记住位置,到什么时候该放手就别犹豫啊。我玩给你看。"说着,他拿过她手里的PSP去。

他的头发没吹干,柔软中带着湿润,沐浴露和洗发水淡淡的清香好闻极了。那味道就像薄荷酒,叫人只嗅上一下,便贪恋得再也舍不下了,只想一口一口噙在齿间。方从心醺得心神荡漾,屏幕画面半点也没看清,视线全聚在那双干净的眉眼和直挺的鼻子上,再往下,便是柔软的薄唇,颈项上不时轻微滚动的突起,以及在毛衣领口若隐若现的线条分明的锁骨…那些可以想见的温度与脉动…不知何时起思维变得有些迟钝,她忽然开始完全能够明白,什么叫做心痒难耐。

直到任寻停下手中的游戏,也开始安静地看着她。两两相顾,四目相接,无声渐成暗涌。方从心下意识舔了下嘴唇,有些口干舌燥,觉得该说点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一个人睡沙发会冷吗?"那嗓音已是不经意的婉转,柔软入骨。

任寻依旧看着她,不语,良久丢开PSP抓住了她的手腕,"两次了。你真的…明白这么问的意思吗?"他紧紧望住她的眼睛,一瞬不瞬,语调低哑又缓慢。

方从心从不曾见过那样浓烈的黑眸,深得足以令她轻声叹息。她靠近他,轻轻含住他柔润的唇。

由轻啄浅尝起始,比之前任何一次的亲吻都更深刻。任寻已经拥住了她,炽热最先从舌尖齿腭颤抖着晕开,牵引着掌心的摩挲。那滚烫的游走如同燃烧的羽毛,刮擦出酥麻的温柔,蔓延在肌肤,渗透了血液,钻入心底。那感觉十分美妙,令她忍不住战栗着轻吟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她感觉到那双手陡然加重的力道。那简直像是迫不及待要将她揉化了一般,竟大得令她感觉无法挣脱。

瞬间气息沉闷,她猛地惊了一下,睁眼,迷离雾气哗啦散去,仿佛着了光。脑海里仍旧一片模糊,转不动思考的轮轴,声音却已先自顾自地蹦了出去,"停…停下…任寻!"她有些失措地喊,竭力抽回双手时,已先别过脸去,不断深深吸气,胸腔里怦怦跳个不停,血却全涌上了面颊头顶。

她果然…还是做不到吧。但这到底是怎么了?

任寻似乎仍未完全回过神来,面对这样的半路叫停,茫然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浑身都僵了般,眼底热意尚未立刻消退,明灭流动的,仿佛是惊愕,仿佛是困惑,仿佛是委屈。

那眼神刺得方从心一阵心虚瑟缩,"抱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深呼吸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试着平和而温柔地抱住他。

就好似彻底石化了一样,任寻迟迟地没丝毫反应。空气冷而静谧,惹得人抑不住后颈发毛。方从心掌心湿冷绵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偏偏越是如此,越显得吐息声声沉重。她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逃走,逃离这一刻的尴尬与胆怯就好了。但她到底没有。

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听见任寻的声音,"睡吧。我…赶稿去,好几天都没怎么写了…"他缓缓后退起身,木然地转回沙发上去,重新抱住笔记本,重归静默得有些机械。

方从心却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了,无比鸵鸟地缩在床上,一遍遍在心里念着:睡吧,睡吧,睡不着也装睡吧…

可愈是这样念着,愈是陷入了进退不能的僵局。

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自问无休止地反复纠缠着她的神经,结果却不知沉陷在了何处的泥淖,看不清,触不到。

"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个男人才是那个能让你安心的人?"

这句话忽然在黑暗里一瞬闪过。

她将脸埋进被褥里,咬牙时,心口酸闷地猛抽了两下。那是个拒绝的信号,本能地拒绝,更直接、更深入的剖白。

第三部分 第64节:第十五话过眼云烟(1)

第十五话过眼云烟

可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默默地抱着她,牙关紧咬得如同倔强的少年。

或许人就是有这样的能耐,有些尴尬事,无论当时怎样难过、难堪或是难以忍受,只要大家都再不去提它,当做它从不曾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可以慢慢淡去,或许做不到完全遗忘,但也不会再长久萦挂心怀,至多是在偶尔想起时或苦笑或抓狂地皱一下眉。这大概就是人在这个随时都会跌倒受伤的世界里打磨出来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那天方从心在床上蒙头躺到凌晨四五点,不敢翻身而浑身僵硬,终于疲乏至极,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半睡眠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她立刻就惊醒过来,可又不敢翻身去看,只是听着任寻用很轻很轻的步子在屋里走动,洗漱毕了,然后蹑手蹑脚地关门出去了。

就在大门闭合的下一秒,她像是被蜇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呆坐着发愣。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他会就这样走掉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些大雪天寒里的温情和感动,甚至他们的相遇,都只是一场虚无璀璨的幻觉,不待盛绽,便要消散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的怯懦。可她究竟在怕什么呢?或许,正是因为不能完全明白,才更加害怕吧。而她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勇敢坚强,那个人们眼中所常见的方从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她。

她下地去摸了摸他丢在沙发上的笔记本,四四方方的笔记本还有些发热,显然是刚刚才关。他昨晚一夜都没睡吗…她呆了一瞬,又默然坐回床上,抱着被子,一时竟不知是该立刻做些什么,还是就这样待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直到她又听见钥匙在锁孔中拧动的声响。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躺回原位去,仍旧用被子蒙住了头脸,依旧是未睡醒来的那副模样。

不管怎样,他又回来了。

安心还是困惑?她也说不太清,心里懵懵的,有一点微妙的乱。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深深吸气。

有双手猛地一把扯下她的蒙头大被,"起来吃饭了,像个小鬼一样,还蒙头睡。"任寻掐猫一样一手揉住她后颈,另一只手绕到她面前捏住了她的鼻子…

顿时气闷,方从心张嘴"哼"了一声,翻身坐起,甩头打掉他的手。

"快去洗脸刷牙,我买了米粉回来,放久了不好吃了。"任寻笑着将她往床下拖。

餐桌上的早点还冒着热气,淡淡的朦胧袅绕。

心间忽然就一松。方从心站在地下,愣愣地盯着任寻看了好一会儿,转身一头扎进盥洗室去。

用温热的湿毛巾捂住脸时,她在心里想,算了吧,就这样自私地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了…

那天上午,任寻又开始抱着笔记本在沙发上继续赶稿子,吃过午饭后就开始睡,一直睡到了次日清晨六点,然后他们开车出城上了返回北京的高速。

临走前,这边的同事过来和方从心办交接,看见一旁的任寻,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问:"这是你弟过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方从心已是心头大紧,忙偷眼去瞥任寻,见任寻一脸淡定地站在旁边等她,似乎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方从心只好强忍着抽搐,微笑说:"他是我男朋友。"

同事几乎是立刻就"哟"了一声,咧嘴"嘿嘿"笑道:"还真没看出来,不好意思啊…"

第三部分 第65节:第十五话过眼云烟(2)

方从心真想当场给这家伙两拳把他扔马路边上垃圾桶里去!

好在一路上任寻都没提这件事,于是方从心乐得又做了一回鸵鸟。她其实很想解释点什么,只是害怕弄巧成拙。

那天天气还算不错,虽不是大晴天,也还能看见阳光。高速路上的景致与城里完全不是一个样,两旁是大片开阔的田野,还有间歇出现的水域、丘陵或是青山,覆着残雪,在阳光下呈现出粼粼的香槟色。方从心扭头看着窗外,渐渐舒出一口气来。

她其实也有车本,但任寻执意不让她接手,说路面情况不好,她又对路况和这辆车都不熟悉。他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下这边的情况。

起初,方从心一直都不愿打,她不想让父母知道太多担心她。可任寻无论如何都让她打,话倒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坚持。

方从心隐隐觉得,他大概是在防患于未然。毕竟这会儿的路况依然不佳,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还是先和家里联系一下的好。只是他不想把这话明着说出来罢了。

于是方从心到底从善如流地打了一个,坦白交代此时正在京珠高速上,果然惊得母亲大人高八度尖叫,然后费了半个小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进行全面安抚…"真的没事儿,隔一段就能看见巡警的车,就是不知道回北京还能不能弄到回家的票,网上都订不到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想转移话题。

"司机是谁呢?技术好不?经验老到不?多大年纪了?"母亲紧张地连连发问。

方从心微微怔了一瞬,用一种缓慢的嗓音低调地说:"妈,我跟你说,你别激动啊,开车的啊…是我男朋友——"

她听见母亲"啊"地叫了一声,而后又问她:"是谁啊?"

她偷眼瞧了瞧就在左手边掌握方向盘的人,看见那张脸上一抹明目张胆的坏笑,忽然真想扑过去咬他一口。偏偏母亲大人还在那边连连催问…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默默地把头扭向一边,好无奈地重复了一遍:"是我男朋友…"好啊,敢情这小子喜欢听这一句啊,看他笑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母亲又"啊"了一声,立刻问:"真的?"

方从心已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偷着乐,一个不相信,这是哪一出?"真的,我骗你干吗?"她加重了语气,反问一句。

没想到,下一秒她便听到一句几乎将她吓到座位底下去的话。母亲说:"好!你们俩一到了北京,就打电话过来。你们歇着,今年我和你爸去北京过春节!"

挂掉电话,方从心还有点晕,她把手机塞回兜里,""有神地对任寻说:"你就…也别太紧张了,反正丑媳妇也得见公婆的,是吧…"

"真是,我本来还说在家给你看房子喂猫的啊。"任寻一面如是说,一面笑得愈发春光灿烂。

方从心不假思索地一个拳头就砸过去了,立刻听见大笑,"别闹别闹,开车呢,可别真出什么事儿了…"

其实有时候,方从心真的怀疑,任寻这个家伙是不是有一种叫做言灵的力量存在,比如他说了这么一句乌鸦嘴的话。

这一路上他们开得不快,大概六七点钟那会儿才刚到石家庄。方从心说不然去石家庄住一晚吧,不要走夜路。但任寻说还是一口气开回去算了。大雪之后,通路不久,大型货车上道受了限制,路上的大货车并不多,方从心想了一下,也的确不想在外面多住一夜,便同意了。

可过了石家庄没一会儿,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车灯打出去能见度不足一米。

这是雾区。

突如其来的,完全没有防备,方从心本来还靠在椅子上,看着高速夜景,猛地眼前一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似的,整个人刷地绷紧了,顿时正起身来。

第三部分 第66节:第十五话过眼云烟(3)

这还是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若是在城市里开夜车,不会有这种上一秒还视野清晰下一秒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据说这种局部雾区可大可小,若是很快就走出去了,那就没事;若是面积很大,长时间陷在包裹之中,恐怕是个麻烦,速度稍稍掌握不好,就很容易与前后车追尾。

她很想喊任寻说点什么,什么都行,可是张嘴竟发不出声音,嗓子就像堵了一样,干涩得直发疼,连气息也很难顺畅。

任寻也是一言不发的,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迅速将车灯从长距改成了短距,平静地驱车前行。方从心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他,既怕自己心中渐渐弥漫的恐惧和不安影响了他的镇定,更害怕从那张脸上看见任何不堪承受的慌乱与退缩。

忽然之间,车里就只剩下CD音乐环绕,正播放到查克·伯朗的《审判日》,如果方从心没有记错的话,后面有一曲或许是叫做《牵引》。

她觉得这简直像是有预谋的,不知该称之为寓意深刻,还是惊悚直白。可谁又能做下这样的预谋?

除了老天。

这一段路他们走了不知多久,方从心就算强迫自己努力去分辨也完全听不出过了多少次曲子,只有一个个音符在耳边敲动,咚咚犹如鼓声,眼看着道旁护栏上导航的荧光,一盏一盏在浓雾中忽然反射回来,然后一闪掠过,又迅速灭去,犹如鬼火,她觉得这简直比度秒如年还要漫长难熬。

偶有闪念,她甚至在想,万一…若真有万一,怎么办?爸妈怎么办?说不害怕是假的,但身在其境,就算想起来,也已没有余地细细思考清楚。直觉和本能要求她,必须全力保持安静与冷静,竭尽她最大的可能,必须。

当两条夺目荧光连绵成的龙脊一抖,再次跃入眼中时,刹那,方从心觉得,她得救了。紧紧吊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松开,冷汗一下子全渗了出来,顺着额角往下淌,手心里也全是。她甚至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感谢周天神佛,真谢谢老天爷嫌她人还不够好,不让她不长命,就要留下她贻害千年。又或者,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她大概是沾了任寻这个好孩子的光。

音乐不知何时已转成了Feeling?sGoneAway,这一版的中文译名很有趣,叫做《过眼云烟》。钢琴悦耳如流水,连指尖划过黑白相间的优雅从容也似清晰可见。方从心终于扭过已然有些僵硬的脖子,望向任寻依旧安静的脸。那双眼里恍惚波澜不惊,却是暗流卷涌。

待到看见下一个休息站那块巨大的画着刀叉茶杯还有"P"字泊车符号的荧光标志牌之后,任寻就很自觉地把车转进了休息站。就在停车熄火的下一秒,他扑身一把拥住了她,沉默地,但很坚定,那双手臂就像要将她嵌入灵魂深处去,紧得令她难以呼吸,微痛中,暖流却从血脉中涌了上来,又流遍全身,抚过指尖发梢。

后来任寻对她说:"我那时怕极了,特别恨自己。你就在旁边啊,我怎么能带你去冒这种险!那之后我都真的…再不敢这么逞强了。"

可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默默地抱着她,牙关紧咬得如同倔犟少年。

他们就在休息站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才进北京城。

到家当天,方从心给家里报完平安就把任寻拖去买了一张新床。不管他们俩日后用不用得着了,至少父亲和母亲今年过春节来时要用的。原本方从心计划再打拼几年,给父母在家乡买个环境舒适的大房子,并不想让二老到北京这个不宜居的地方来养老。她年年春节回家过,如果父母什么时候想来北京玩,她睡两天沙发就是了,根本没想过还有需要两张床的那一天。母亲这个临阵决断的突袭,真是打得她措手不及。不过,或许倒是解了她和任寻的燃眉之急也未可知…

第三部分 第67节:第十五话过眼云烟(4)

这一回遇上的销售倒是八面玲珑,大概也是弟弟陪姐姐来买床这样诡异的事情太不合常理。方从心看着那个销售拉着任寻不带换气地说了足足五六分钟:这床怎么好怎么舒服,尤其是怎么结实又安静,在上面蹦也不会吱吱呀呀响的啊。看着任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诡异,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种又黑又红的颜色,实在忍不住,拉着他跑出去,笑得直不起腰来…

任寻一脸愤恨地说:"他们家的床真卖出去过吗?"

方从心还在笑个不停,"就买这个吧,质量挺好的,看了好几个了,也就这个长宽也合适,跟家里的装修风格也最搭配。"

任寻一脸黑线地说:"那你去吧,我是司机…"

方从心起劲儿地把他往那边拽,"又没开车来,还司什么机啊,都开两天了,歇着吧,负责送货上门安装的!"

父亲和母亲过来那天,任寻和方从心一起去北京站接。母亲才下车听任寻喊了声"伯母",就乐得合不拢嘴了,那笑容和眼神瞬间让方从心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错觉,倒是父亲很冷静地一直保持着审视与考验的距离。

他们俩陪着父母坐城铁回家,一来方从心知道父母的脾气,并不想让父母觉得她过得挥霍或是爱撑面子;二来以北京交通拥堵的程度,城铁往往反倒是快的。任寻拎着母亲带来的行李箱,母亲说:"这箱子没什么不能磕碰的东西,就给你们带了点家里自己腌的腊鱼腊肉,还有干货。有轮子,搁地上随便滚,没事。"于是方从心说:"就是,拎不动,就滚吧!"任寻只好用一种很很可怜的表情看着她,静默了半天,十分温顺地没有贫嘴,立刻乖乖把箱子放地上,抽出拉杆开始滚了。看来这小子很积极,竭力维持他善良体贴吃苦耐劳的大好形象。方从心发现,大概爹娘来的这几天,她可以把以前被这家伙死贫过去的连本带利全都捞回来。这可真是…太赞了!

母亲一路上都在和方从心说还是家乡好,觉得北京空气不好,人又多,还很吵,若不是因为女儿的事业发展前途,绝对舍不得放她自己跑到北京来,肯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照顾的,然后说着家乡和亲戚们的各种事情。父亲则一直都在和任寻聊,问这问那,在哪儿读的大学,在哪里上班,做的什么工作,是哪里人,父母从事什么职业…方从心几次都偷偷戳老爸的胳膊,想说查户口不要查得这么明显嘛,这都还没到家呢,结果老爸很坚定地无视了她微弱的抗议。最后还是母亲出马,这才给受了老半天严格审问的任寻解了围。

任寻偷偷跟方从心说:"我觉得你爸不喜欢我…"想来,听说女婿见岳父就如同过火焰山,和真正给架上火焰山去烤得外焦里嫩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再怎样充分的思想准备,临到阵上都是不够的。

方从心说:"那没办法呀,这个你得自己解决。你信不信我越替你说好话,他越不喜欢你?"

"我信。"任寻无比郁闷地重重点头,"那你爸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方从心瞧他一眼,笑道:"哦,你是需要我帮你作弊的人吗?"说完就拍拍手,很是优雅地转身抱着糯米,陪着父亲和母亲,逗着猫,看电视去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任寻真正算是开始受到方从心父亲的认可,竟是在庙会的书市上。

起因是方从心看到一本小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者的新作,便聊了起来。方从心说她前不久看过这个作者的一个访谈,这位作者自称他写小说就是瞎掰,开始于心血来潮的瞎掰,然后就一直瞎掰下去了。

任寻当时就笑了,"瞎掰一下就大红大紫了,觉得挺自豪的吗,显得他特天才?如果这真是一位瞎掰的天才,那他的读者还真是可怜,他明明应该认真写出更好的东西,可读者们却只能花费金钱和时间看他瞎掰。真正谦虚为文的作者会说或许他写得还不够好,但他的确是在认真写着,并会努力地越写越好。'瞎掰'算个什么说法?自贬身价就算了,不要辱没了支持和欣赏他的读者啊。"

第三部分 第68节:第十五话过眼云烟(5)

话音才落,原本正在一旁翻看别的书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对话的父亲忽然抬起头,说了一句:"这话说得好。有没有才华都没那么重要,人要踏实勤恳,再有才气的人一旦沾染了玩世不恭、虚荣浮华,那就是自毁,成不了大气候。方从心你可不要学这个。"

"我哪里学了!我就是原文复述一下,也没表示赞同啊…"一听父亲连名带姓把自己给叫上了,方从心吓得赶紧澄清,转眼瞧见任寻在边上一脸又欢乐又别扭的小神情,简直不知是该瞪他一眼呢,还是冲他竖大拇指。方从心其实一直没有对任寻说过,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很吝啬言辞的人,就算是她获得父亲直白赞许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反倒是幼时父亲严厉的批评和教导充满了记忆,更叫她不敢忘怀。初见不过短短数日,或许原本就含有特意从严审查之意,任寻能得父亲这样一句称赞,已算是相当不简单了。在她看来,这一关基本就算是过了。父亲虽然严肃寡言,但一向很讲道理,并不会刻意刁难人,绝大多数时候,父亲不称赞一个人并不代表讨厌他,而只要父亲不说他不好,那就代表父亲一定不讨厌他了。

自那之后,方从心发现父亲和任寻之间的话题渐渐起了变化,由原先的表层探测转为深度交流,父亲和他聊书典史籍,甚至愿意和他讨论一些时政要闻,这可是父亲从不和她说的话题。如此转变让方从心一面有些安慰,一面又深受打击,简直是痛并快乐着…好吧,她也承认在笼络人心这件事上,任少爷真可谓翘楚,别说人心了,连猫心都是他的,可这是她的爹啊,过个年就都被他拐走了,如果弄得她以后娘家都没得回,可怎么办了?

第四部分 第69节:第十六话 顾文徵的理想(1)

第十六话顾文徵的理想

他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愈加勇烈而强悍的方式去实现他的理想。是的,理想,那是属于顾文徵的理想,不再局限于一个人的坚持,而是切切实实地,扭转一个时代的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