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来的那几天就住在方从心的那间卧室,于是,方从心理所当然地跑去任寻那间房,先霸占了刚买回不久的田园风刻花木床,然后纯洁又无辜地问:"你要睡床上还是地上?"

任寻端着没喝完的半杯牛奶,无比气闷地望着她,半晌不吭声,把杯子搁在地上,一头钻进他的移动登山帐篷里去,还没忘了狠狠拉上拉锁。但没两分钟便钻出来,继续抱着牛奶,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喝,直到喝干净了,才仰面盯着方从心问:"我就真的这么不可靠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叫方从心由不得怔了一瞬,一时难以确定他的意思,只得静静地看着他。

任寻又盯住她好一会儿,终于转开目光,轻叹一口气:"我是不是该剃个板寸,留个胡子去啊…"忽然,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面镜子来,很认真地对着镜子揪头发。

方从心闻声,忍不住一笑,"你呀…"心中莫名地又有些酸涩,她上前去,拿掉他手中的镜子,轻轻抱住他的脑袋,轻声哄道:"其实我爸妈挺喜欢你的,真的。"

任寻很温顺地任由她抱着,在她怀里半抬起头,用一种蒙的眸色望住她,眼底微闪的光芒,仿佛遥远天际模糊的星。他缓缓地问她:"你呢?你喜欢我吗?"

一瞬,仿佛有什么细小而尖锐的东西在方从心的心尖上猛刺了一下。她定定地回望任寻,眸光在相对间不可抑制地颤抖。我爱你,这样一句话,在多少故事里聚集着浪漫与温暖的光环,哪怕每天念上千万遍,也不嫌累,可一旦到了现实中,竟是那样难以脱口而出。或许并不是因为羞涩,更不是因为虚假,而是那种真切的深沉总是拒绝转瞬的浮华,更渴望顺其自然、细水长流的相知。中国人对美的追求是含蓄而刻骨的,不似西方人那样习惯将"ILoveYou"挂在嘴边。她真的从来都没有直白地对他说一声"我爱你",哪怕她早已在心里说过了。

任寻环手拥住了她,"从心,我爱你。"他低头将眉眼埋起,用最温柔的嗓音低声呢喃,自然得如同呼吸。

方从心竟无端地觉得伤感,心底百味翻涌,汇集在一处,反而辨不出什么滋味。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回应他,可话到嘴边,终于只落得嗔一声"傻瓜"。她转身有些想逃,不愿给他瞧见瞳中躲闪的迷茫。

可任寻却一把拉住她,几乎就在同时,抢上前去,吻了她。

那是一个如此坚定的亲吻,但却并不强势。方从心只觉得她的理智在被一点点舔舐殆尽。她究竟在抗拒什么呢?其实是可以的吧,那样的亲密相拥…

可任寻终于还是放开了她,"算了吧…你都怕得浑身僵硬了…"他很挫败地垂手,凝眸时,无奈悄然地淌在她灯色柔软的琥珀双瞳上,"彼此拥抱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反而变成了负担,那不如不要。"说完,他便出屋掩了门。

方从心呆坐在床上,隐约听见他在客厅里和母亲说话。唇舌软滑里还残留着牛奶浅浅的甜香,那是从他齿间渡来的爱意吗?如此恬淡却又持久的存在。她将微乱的衣领重新整理好,默然地仰倒,手背无力地落在眼上。

送父亲和母亲回家那天,临别时,母亲把方从心拉到一旁去,理着她被风拂得蓬松的长发,似乎想说些什么,良久凝神,却也只余下些寻常的叮咛软语。

方从心默默地听着,余光里是任寻正帮父亲将行李箱搁上格间高处壁柜时的侧影,心的深处忽然一阵软弱。她犹豫着问母亲:"妈,我和任寻——"

她话还未说完,母亲已微笑着开了口:"那是应该由你自己说好坏做决断的事情,你的人生不为任何旁人而活,也只有你知道往哪儿走。"母亲将她的手捏在掌心,轻缓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被岁月水痕冲刷出的触感渗入肌理时,她听见母亲说,"我和你爸爸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快乐。我们从来都不想成为你的困扰和负担,我们只是你的家,是你永远可以回来的地方。"

方从心安静了好一会儿,微微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嗯"了一声,很轻很轻的,而后抱住了母亲。心里一片宁静,并没有如何感动到想要流泪的冲动,但温暖而祥和,一如温泉滑过,无声无息的,便润泽在最柔软细微的角落。

她站在站台上,遥望着列车从缓慢的滑动渐渐变成不可追逐的飞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转身,握住了身旁的手,"我想,或许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是不是?"她抬起眼,看进他瞳底的涟漪里。

任寻勾起唇角笑了,"要向前跑吗?"他眼角耀起光来,低声这样问她,不待她有所回应,已忽然拽着她向前跑去。

列车刚开走的站台上人潮并不汹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尚未离去的送站者走动,高高的穹顶,列柱通天,衬着台下黝黑赤裸的铁轨,将整个站台映得无比空旷。

风将长发吹在脸庞上,方从心只顾得上抓住滑落的围巾,眼前这个男人正不顾工作人员的喊声与路人奇异的眼光,带着她,在本应该守序慢行的桥台堂梯间一路疯跑,仿若有一对耀眼的羽翼,令她恍若飞翔。

休假是幸福快乐的,休假之后的工作是惨无人道的,年前因为雪灾而不得不提前中止的工作在年后显得愈发迫在眉睫。春节长假刚过,方从心便又要回长沙去。

临走前,她打电话把顾文徵约出来拿任寻的出版合同,原本叫了任寻一起去的。结果那家伙临时来电话说要加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顾文徵一手捏着茶杯,笑着说:"你的特保儿什么时候才能脱离妈妈的拐杖?"

方从心缓慢地搅着面前的咖啡,勾起唇角,咬牙切齿地说:"想喝咖啡吗,顾总?我可以帮你叫一杯刚煮好的,绝对不加糖。"

第四部分 第70节:第十六话 顾文徵的理想(2)

"我不喝你们那些黑糊糊的洋货,中国人喝茶。"顾文徵忙十分客气地摆手,说着还真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好像方从心真会一杯咖啡泼过去一样。

这人是不是真被人泼过啊,这么有经验防患于未然…方从心正暗自冷笑着,就听见对面顾文徵说:"不过说真的啊,我觉得你们家少爷挺有勇气的。一般像这种对粉丝出手的事情,风险很大啊。偶像本人跟粉丝心中的形象差距可大了,这要是自动把他代入成某完美男主角,然后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小玻璃心碎得一地也就罢了,以后朋友都没得做,还可能在读者圈里造成不良影响,这可亏得多啊。"说这话时,顾文徵的表情很有那么点沉重叹扼的悲壮意味,语调仿佛十分严肃。

方从心忍不住觉得,啊…这人要被泼咖啡那还真不是没道理啊,这简直就应该泼开水!他肯定不怕烫。"看不出来,顾总真的挺关心作者的啊。"方从心皮笑肉不笑地来了这么一句,嗓音也透着丝丝凉气儿。

"一般,一般。"顾文徵很不谦虚地受了。

一般你个大头鬼呀,还真当你世界第三呢,"合同!合同!"方从心拍了拍桌子,震得杯子里小勺磕得脆响。

顾文徵这才敛了敛神色,拿出一份已经装订好的纸质合同来。

方从心只扫了一眼,立刻皱了眉,"公章呢?"她没伸手去接。

这份合同还没有盖章。没盖章不能算合约成立,这家伙随时还能翻脸不认。方从心顿时有点心紧,暗暗咬了咬牙。

顾文徵倒是不慌不忙,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摸出个印章来。

"公章也随身携带,"方从心瞧见,挑眉笑了笑,把面前剩下的半杯咖啡推到一旁去,露出大块空地,沉了声,"说吧,顾总您还有什么'惊喜'藏在后头?"

顾文徵倒是不见尴尬样儿,依旧微笑得体,先喝了一口茶,仿佛要润过了喉,才好开口,"你真的不考虑转行吗?"他看着方从心的眼睛,缓慢而平静地说,"我觉得你很有做出版的潜质,你有挖掘人才的眼光和开拓市场的魄力,对选题方向的思考也有独到之处,我很看好你。愿不愿意来和我一起做一番事业?就像你说的,现在的中国文学市场现状的确不尽如人意,但如果你真的想改变它,你就得投身其中。实实在在地为它流一滴汗,也比站在一旁喊一百句话有用得多。"

刹那,方从心怔住了,甚至忘记了这人是在跟她挖墙脚谈条件,只是呆呆地望住面前这人,几乎是凝神屏息,脑海里一瞬花白,如同真空。她不清楚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她还记得,曾经有一次她问过顾文徵,是什么让他弃文从商了,当时,顾文徵回答说,他只选择适合自己的路走。她到现在才猛然发觉,那个回答或许是假的,至少也是含糊其辞的。

以前她一直都觉得,奸商啊,自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从一开始就抱着偏见和成见的她,大概从来都不曾客观而公正地去审视过这个人,更绝不曾想过,他的雄心和野心有可能并不仅仅在于能赚多少钱,而是在攀登上"引导市场"这样一个更艰难更需要仰视的高度。

这个人未必不适合做一个文人,他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愈加勇烈而强悍的方式去实现他的理想。

是的,理想,那是属于顾文徵的理想,不再局限于一个人的坚持,而是切切实实地扭转一个时代的风潮。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谈判才刚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完全为对手沦陷,这样她必输无疑,不管这场仗究竟打的是什么。她暗自深深吐息,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反问:"我们只是来商谈一本书的出版合同,你却叫我们在出书稿的同时再多加一个人进来?你是这个意思吗?"

第四部分 第71节:第十六话 顾文徵的理想(3)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顾文徵莞尔摇头,一面说着,一面便将桌面上的两份合约盖了戳,将其中一份推到方从心面前,"我是很诚心地在邀请你。"他依旧直视着方从心,甚至不给她一丝躲闪退缩的机会,眼底闪烁的是一派攻城略地之势。

直到回家之后,那双眼睛依旧深刻地印在方从心脑海里。她想了很久,觉得可以称之为——震撼。

合同到手以后,顾文徵提出送她回家。她本能地就要拒绝,话在舌尖上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咽下去,应了一声:"那就麻烦了。"她发现有什么很细小的东西在她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若是往常,她会觉得没有必要和这个人有太多接触,但现在,她觉得或许和他多一些交流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令她感到无措的是,她开始想,如果任寻知道了不高兴,她该怎么办?解释,还是干脆暂时不要让任寻知道呢?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个迅速的了断。

下车时,她对顾文徵说:"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

顾文徵降下车窗,颇有些诧异地瞧着她,继而露出那个宛如奸商招牌的优雅笑容,"为什么?如果是为你从前误会了我,把我当成坏人,终于今天翻然悔悟发现我原来是一个好人的话,那我就接受。"

方从心不由得轻笑,"我承认你今天那一番说辞的确打动了我,但是…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很爱冒险的人,我需要时间来考虑。"她盯着侧旁线条完美的后视镜,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眼睛。

"谨慎是一项优良素质,可以帮人少走弯路。"顾文徵噙着笑,开始打转方向盘,"不用着急答复,慢慢考虑,考虑好了,随时来找我就好。"

方从心站在单元门前看着被车灯剖开的夜色渐渐重归弥合,跺跺脚,弄亮头顶的声控灯,转身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就在她把钥匙插进锁眼的那一刻,一双手从身后绕上前来,抓住了她。

几乎是立刻地,方从心吓得大叫一声,猛转过身,抬腿就要踹。

好在视觉反应比腿脚稍微快了那么一秒,任寻那张神情欠扁的脸先一步闯入眼帘,这才避免了一场高跟鞋下的惨剧…"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方从心才收回脚,气得又恨不得真把他踹路边儿去。

"叫这么惨,邻居家的猫猫狗狗都被你吓死了。"任寻满脸欢快地推推方从心,"开门啊,快点进去,冷…"

方从心被他那副缩着手的模样弄得气不上劲儿了,猛地又有些莫名心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躲哪儿等着吓我呢…"推开单元防盗门时,她这么问。

"我刚回来啊。"任寻很自然地说,"你走的北门吧?我今天坐768,从西门走的。你傻傻地站在楼道门口,想什么呢?"

方从心闻声,微微松了半口气,"合同给你拿回来了,回去再说。"

任寻"哦"了一声,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

进家门的下一秒,她便被抱住了。任寻从身后拥住她,将她牢牢地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很久都没有说话。他的呼吸很淡,带着星星点点温暖的体温,就在脸侧。

"任寻…怎么了?"方从心忽然有些不安。

"你明天早上是不是就走了?"她听见任寻用很轻软的嗓音这样问。他难道是在感怀伤别吗?真是像个孩子一样…方从心抓住他的手,正想要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却听见他抢先一步在耳畔低语,"别说。让我抱一会儿。今天让我抱五分钟,等你回来的时候,就能安安心心地让我抱十分钟,好不好?"

瞬间,方从心心下微颤,都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给堵得怎么也说不出了。

第四部分 第72节:第十七话 试探(1)

第十七话试探

"故意说些会让人困扰的话,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这就叫试探啊!"

有人说,这世上有两种感情最是顽固,一种是爱情,另一种则是嫉妒。而嫉妒又往往与放不开的爱情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方从心怀疑,其实那天顾文徵送她回家,全都被任寻看到了。她也曾犹豫过,是否应该告诉他,或者说向他解释。可这小子实在伪装得很好,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机会开口,这么犹豫着犹豫着,就上了飞机,开始了新一轮的异地拉锯战。

这难免让她稍有忐忑。

若是任寻主动问她了,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话接下去。可他偏偏一个字也不提,甚至还在她纠结满怀想主动向他提起时,频频被他打了岔。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是真的足够成熟镇定,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方从心忽然觉得这样的猜测有些可怕,但很快地,她就开始嘲笑自己神经质的安全感缺失。这件事难道不应该是任寻那小子的烦恼吗?为什么反而是她在这儿挂心和坐立不安呢?

她想,大概只是因为此时他又不在她身边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状态,让她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在触不到的时间和空间里,任何事情都可能是鞭长莫及的,或许,这种不可掌控的无力感让她有了威胁。更让她莫名焦躁的是,就在年前的时候,她的状态完全不是这样的,不过短短数月,竟然就让她的心境产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即便并不太愿意承认,她也依然无法漠视,"信任危机"这四个字不断地在眼前闪现,时常令她有一棍子将之抽到天边,好让自己华丽地完成一场胜利本垒打的冲动。她知道这四个字最可恶却又最可悲的是在什么地方。信任危机,并不只意味着无法信任对方这样简单,它就像一面全知全能却绝不撒谎的魔镜,清晰地倒映着她对自己的怀疑与不信任。这才是她最痛恨的。

若是没有足够安心的信任,这样的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起走到永远的吧…

这可真是个悲观的质疑,难以掩饰地叫她难过又恐慌。

方从心忽然发现,从前那些引以为傲的刚强与独立,不知何时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想抓住这个温暖的希望,认真地期盼这份感情可以终成一个专属于她的安稳归宿。可偏偏愈是如此,这希望与期盼愈将她变成一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那些隐藏在深处的脆弱和纤细常令她自己也很想唾弃。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深切的不安,甚至已经要影响到她的工作。

然而,就在她努力让自己把心挪到项目上,好借此淡化那些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动荡时,来自友人的一通电话给了她原本已岌岌可危的脆弱惨痛的一击。

朋友怀孕小半年了,老公陪着去做胎检的时候,瞧见任寻陪着个小姑娘忙前忙后的。"我跟你说我绝对没看错,我们家四只眼睛瞧着呢,加一副眼镜,六只了!当时我就给气死了!要不是怕打草惊蛇,我非掀个垃圾桶砸过去不可!"朋友义愤填膺地说得言之凿凿。

方从心心尖儿一抖,没忍住就吼出来:"你说你…你挺一大肚子这么八婆干什么啊你?还六只眼呢,你以为你蜻蜓啊!"话音未落,已经从百叶窗的缝隙瞧见外间有人在向她这边看。她忽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电话里也忽然安静下来,顿时有种空旷遥远弥漫开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好一阵子,她终于松懈下来,却有种酸涩感流窜在血脉里,她有些无力地将手肘支在桌面上,一手按住额角。压抑中的负面情绪在瞬间爆发之后,余下的纤细便开始敏感地颤抖,那简直像是不可抵抗的。她自嘲地笑起来,"别这么狗血行吗,怎么说得跟八点档肥皂剧一样?"

第四部分 第73节:第十七话 试探(2)

"没事,我打电话之前就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只是没想到你开口第一句话就够震撼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能吼出来,总比憋闷着好。"朋友亦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成了感慨,"心心,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了?虽然都说劝和不劝分吧,可是我觉得啊,要真不合适呢,你就别勉强了。跟小男孩儿玩恋爱游戏,你玩得起吗?你该找个成熟稳重能让你安心的男人老老实实过日子。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浪漫,不是有感情就适合过一辈子的。"

方从心拿着手机,良久应不上话来。她觉得胃疼。她平时也没有怎么特别觉得胃不好,只有在饮食极度不规律时会隐隐疼一阵子,所以对于诸如"胃是情绪器官,精神紧张会引起胃痛"之类的说辞,她从来都不当一回事。可这一回,她是真的觉得疼。那种疼痛忽然痉挛着穿刺而过,瞬间,就让她摁住胃的位置低下头去。无法再有多余的描述,只是有那么一刹那,痛得方寸大乱。

她草草结束了通话,给自己弄了一杯热巧克力,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竭力告诉自己冷静。她觉得开始有一点能够明白,为什么任寻没主动找她提顾文徵那件事,就好像她现在,难道叫她主动去问任寻跟哪个小姑娘干吗去了?哈哈,开什么玩笑。

可若是谁也不提,却又无法释疑,那些掩埋心中的困扰就会异物一样刺在那儿,长入骨肉,越来越坚固,结出厚厚的趼,时间越久,再要拔出来,便越是血肉模糊。

总得要一个人先开口。

于是她偏执地希望,这个人可以是任寻。这是她的自私与幼稚吗?

余下的半天她什么事也没做成,愣愣地靠在椅子上发呆,直到有人来敲她办公室的门。

她恍惚地抬起头,应了声"请进",看见一个还透着三分学生气的瘦削身影,是那个叫陈宇扬的孩子。"方姐你还不走吗?物管上来说要锁楼了…"他站在门口,神情羞涩又为难,说短短一句话也推了两次眼镜。

方从心又呆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早已一片浓黑,该走的差不多都走了。"啊,走啊,这就走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她一面埋头收拾东西,一面随口问。

"我…"陈宇扬仿佛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看你一个人留着,天都黑了…"

方从心再一次地呆了好半晌,不由得笑起来,"谢谢。谢谢。你这会儿回学校食堂也关了吧?我请你吃饭。"她连声如是说着,心里莫名地有些惆怅。

如今也不知究竟是她就爱这种小文青的调调,还是小文青都好她这种的调调,频频如此关照她的竟然都是这样一些孩子。那些所谓的理想精英男士们要么对她敬而远之,要么干脆直白地将她视作对手,当然口头上还是要很轻蔑地表示"不和女斗"的,像顾文徵这样伸手对她说"我们合作干一番事业如何"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异类。说起来一个成熟稳重能让她安心的男人多么美好,但要她到哪里去找?

也许真的是她有毛病,偏还要患得患失。

站在电梯里时,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哂笑出声来,忽然想起,身边还站着个陈宇扬,忙把那一丝泄露在外的"凄凉"收敛起来。

她把陈宇扬拉去吃晚饭。早过了晚十点,多数餐厅也都打烊了,只剩少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还开着。没什么大餐,一碗热乎乎的馄饨也很好,汤汤水水吃得人很舒服,胃里那种不时翻滚的寒意也仿佛暂时遁匿无踪。

陈宇扬吃东西很斯文,他把眼镜取下来,规规矩矩收到眼镜盒里,放在一边,然后慢慢地吃,一点声响都没有。

方从心看着看着就想起任寻消夜吃馄饨吃饺子的模样,那家伙才不管什么形象问题,一口能吃两个,连汤都要喝到见底。她下意识地把手机又摸出来看了看,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她瞥了眼店堂墙壁上的钟,十一点三十四分。已经这样晚了,她还没回去,没有按时上网,可是那家伙竟然都没有联系她。他到底在干什么?

第四部分 第74节:第十七话 试探(3)

心底一阵烦躁,顿时也没什么胃口再吃下去,方从心搁下汤勺和筷子,一只手支着脸,开始盯着手机若有所思。

然后她听见陈宇扬问她:"方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遇到什么麻烦了?"

方从心闻声抬眼,瞧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眼镜戴上了,有镜片这么一隔,眼神就变得不真切起来。

"怎么了?"她反问。

"没什么,就是…我老觉得你好像在想什么一样。"陈宇扬腼腆地推了推眼镜,想了一下,又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在长沙我还是比你熟一点。"

方从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笑起来,"没事儿。你快点回学校去,都关门了吧?"她说着,轻轻敲了敲桌子。这样的好意,让她有些不知该感动还是该一笑了之。

"反正已经关了。我先送你回去吧。"陈宇扬很坚持。

方从心不由得问:"那你怎么回去呢?"

陈宇扬不假思索地说:"翻进去就好了。"

方从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觉得有点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斯文细瘦的小男孩儿,竟然也可以这么豪放地说"翻进去就好了",她一直觉得这孩子是乖巧胆小的优等生型的。

陈宇扬见她不说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说:"我没别的意思,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吧?"

"他才没那么小气。"方从心回完这一句,顿了一下,想起年前离开的时候,同事过来与任寻打了个照面,觉得有点可笑。难道八卦这种东西,总是比真心传得快吗?她忽然想,有人自愿送她一程也没什么不好。

她给任寻发了个短信,说和朋友在一起,回去得晚,叫他早点睡,不用等了。

这条短信,任寻一直没有回。

方从心几乎不能相信,直到回了住处,爬进被窝里,对着空荡荡的手机,她都还在狠狠地怀疑,这破手机出了什么信号问题?他不回短信。他竟然连短信都不回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方从心怀疑她是否真的应该打个电话过去问一问,反复犹豫好几次,终于还是没能按下那个呼出键。她翻开通讯录一个一个看下去,愈看愈觉得心一点点沉下去,凉得悄无声息。在这夜深人静的倦乏之时,她竟不知道这个电话到底可以打给谁,如此庞大的通讯录,一个个名字和号码仿佛怎么翻也翻不完,可没有一个是她的出口。也许她也只能去找个僻静无人处挖一个树洞,那才是她唯一的归途。她有些黯然地关了手机,随手丢一旁,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

次日,当她终于接到任寻的电话,听到任寻十分合理地解释说:"昨天给朋友帮忙去了,也没回家,半路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今天到公司才充上。"她压抑了许久的阴郁之气就像再也掩不住躁动的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你给哪个朋友帮忙去了?"她状若平静地问。

任寻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应道:"罗茜。"

这个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真是标准。

方从心又问:"什么事情?"

这一回,他真的很长时间都没出声,过了许久,才缓声说:"我答应她暂时不和别人说了。这事咱们以后再说,行吗?"

"别人。原来我是别人。"不假思索地,方从心已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任寻吃了一惊,很快就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能知道?原来我有那么了解你吗?"方从心的怨气已彻底炸裂开来,开始进入无理取闹的蛮横阶段。

任寻沉默了片刻,"…你怎么了?在发什么脾气?"

方从心冷哼道:"我很忙,如果你不打算好好说事情,就不要特意打电话过来占用我的时间。"

第四部分 第75节:第十七话 试探(4)

"等一下…我怎么不好好说事情了?明明是…是你莫名其妙发火的吧?"任寻的语气终于也有些焦急起来。

"是啊,我是莫名其妙!那你不要跟我说啊。你到底还有没有话要说?不说我挂了,我又不是一天到晚就挂念着你,多的是人和事要管。"方从心愤而发难。

任寻被呛得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无奈道:"我不想和你在电话里说这些…讲不清楚的,稍微说错点什么,你就又要误会了…"

"既然不想说,你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那要不然你就过来啊,反正今天就周五了,周六周日两天时间也够飞个来回了吧?自己遮遮掩掩的,不要怪到我头上啊!"这话多少已有些挑衅与成心赌气的意味在里头,方从心飙完这一连串,也不等任寻再辩解,抢先一步又道,"工作时间我不想再跟你多说了,下班我也约了别人,反正你也不打算说,就不要再打过来,打来我也不会接的。"说着"啪"的一声拍上了手机。

她把手机丢进抽屉里,再把抽屉用力推回去,顿时觉得…爽了!

仔细想想,或许任寻真的只是帮罗茜一个忙也不一定,他如果成心要骗自己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提起罗茜这个名字吧。

其实只是她自己压抑得太久了,那些负面、不安甚至阴暗的情绪堆积得太多,于是便这样爆发宣泄出来。她也不怎么记得自己上一次如此任性是什么时候了,虽然这样的任性多少有些拿对方当出气筒的味道。

但不管怎么说,任寻这家伙也不好,他为什么不和她说呢,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她说呢,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神神秘秘呢?

好吧,一人一半错,如果他再打一个电话过来,她就道歉,然后和他好好谈谈。方从心安静地想了好久,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她绝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到下班,她的手机再也没有响一声,不要说电话,连中国移动的广告短信也没收到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