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很喜欢这首词,它正中了我心底的澎湃。这里没有什么别的,我来这里,是因为那些澎湃还没有熄灭,只是这样。”

被江水润泽过的空气亦带着微微的潮湿,却是截然不同的清冽。风声微啸,不断拉扯衣衫飞扬。晨时短暂的寒意沿着风蔓延而来,渗入肌骨,可方从心却完全忘记了抱起双臂。那种火热暖流从血液里抬起头,只一瞬,便激活了她。她靠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他,嗅着他衣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将双手交叠在心的位置。

任寻并不回身,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安静而又坚定。

那一刻,唯有浪涛,连时间也仿佛凝止。

不知过去多久,方从心被一个猛然刺入的突兀声音从这一片沉溺中惊醒过来。

“哎?任寻啊?是任寻吧?你舍得回来了啊!”

第五部分 第二十话 个女孩儿(1)

“反正你都已经收容我了,以后也没必要收容别人了。”

在返回长沙第一天早晨八点多的橘子洲公园施工现场遇到熟人,用任寻的话说,真是冤家路窄,命定此劫。

当时方从心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隐约感觉任寻好像郁闷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他无比客套地说:“呵呵,才回来就给你逮到了。”直到此时,那个声音的主体对象才在方从心眼前清晰起来。

那是个瘦高的男人,二十###岁的年纪,头发很短,根根竖起,唇薄如刀,下颌略窄,愈发显出颧骨与鼻梁的高度,眼窝很深,轮廓分明,眼角却是向上斜飞的,一望之下,竟有种顾盼流转之态,仿佛能看见眼角噙着的光。如此有特质的面相,组合在一起偏是说不出的自然,方从心从正式瞧见起就再没忘过。这人手里拿着一个“长炮筒”,斜挎着黑色的运动包,十分干练的模样,看着他俩笑,又不多说话了。

三个人对着沉默了片刻,任寻挫败地扒拉了两下头发,一手拉着方从心,无奈地扯唇苦笑,“王老师好啊,这是我女朋友方从心。”

“啊?”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方从心惊出声来。她还正猜着,从年龄看,实在不好判断这位先生与任寻到底什么关系。冷不防,任寻开口就爆出这么个冷门来。老师?老师!且不论这个年龄差距太小了点,就冲任寻方才张嘴第一句,深受尊师重道传统思想“荼毒”的方从心打死也想不到这上头去。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了,她这么反应不合适。可是这位“王老师”怎么看比她也大不了两岁的模样,若是平常也就罢了,这会儿让她跟着任寻喊一声老师就怎么都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于是她干脆闭紧了嘴伪装一下矜持,站一边笑一笑好了。

没料想,这位“王老师”倒是随和,主动伸了手过来,自我介绍道:“王一鸣。高三给他们带了一年语文。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他们算是我第一批学生,也就和弟妹朋友一样了。”

不愧是语文老师,言简意赅,既释了疑,又拉近了距离,还不让人觉得假。简单三句话,顿时令方从心对此人刮目相看,当下也大方地伸出手去,“王先生幸会。”她边说边瞥了一眼身旁任寻的表情,见他一脸别扭地站在那儿,估摸着不太想解释什么,于是便索性替他说了,“我在这边出差,正好他休假,就过来陪我。这不,刚到,行李都没搁下呢。”既匿去了辞职不表,也略过旁事不提。话音未落,任寻已飞来无限感激的一眼。

显然,王一鸣并无深究之意,简单寒暄几句,便笑对任寻问道:“怎么样,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在写。”任寻一听此言,竟然面颊泛红,微微显出些羞涩之态来,答话也不干脆了。方从心见了,可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一个劲儿瞅着他乐。

王一鸣看起来也挺乐,问:“还记得刘宽吗?”

任寻赶忙答:“记得记得,王老师的得意门生嘛…”

“哈哈。”王一鸣咧嘴一笑,闲谈似的接道,“他现在做图书策划去了,自己也出了书,之前还跟我聊到你,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觉得挺遗憾的。”

这一段话平淡一如叙述。任寻听着,也就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王一鸣又说:“巧了,明天下午聚会,罗茜前几天也回来了,大家就说好久不见了,聚一聚,你正好赶上。天意吧,来不?”说着,拍了拍任寻肩膀。这个动作很是微妙,看似随意,但拍上了想叫他松开就有点难度了。

第五部分 第二十话 个女孩儿(2)

“…才回来就被你缠上了,我能不去吗?”任寻只好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去。

“乖。带上方小姐。”王一鸣露出个很满意的笑容,点头时已经“请”出任寻的手机,交换了号码,确定打通了,这才满意地松了手,“最不听话的就是他,得找人看着。要没看见也就算了,都看见了,还放过他,多不合适啊,是吧。”他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单反,一边又说。这话怎么听都是对方从心说的。

“行!我帮你看着他!”方从心几乎要笑坏了,表面上强忍着,笑意还是从唇角溜了出来。

“君子一言。具体时间地点晚上最后确定了再电话你。”王一鸣好像还在摆弄相机,忽然就按了一下快门。“相片就明天再给你了。”他抬头笑了一下,乌黑黑的相机已经塞回包里去。

直到与王一鸣分别后,方从心才真正乐出声来,“你怎么这么乖呀?从来没见你这么乖过!你怕老师啊?”

“…他哪里像老师了?你有见过这么胁迫学生的老师吗?GTO啊!”任寻然扶额。

“挺像的,文质彬彬,知分知寸的,而且多关心你啊。”方从心愈发笑得弯了眼。

任寻挨着行李箱,抬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末了,一脸悲壮,“嗯,他真像啊…我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其实,王一鸣是个好人。这一点,任寻也是承认的。所谓的正好赶上了聚会只是一场临时策划,为的自然是不错过重新抓住他的机会。意外重逢已经是一个巧合,不会有那么多巧合扎堆撞到一起。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两点,方从心陪着任寻一起到五一广场的某KTV去参加这场伪装良好的临时聚会。一路上,任寻的表情都有些发紧。方从心特意精挑细选了一只风格古朴的手镯来配衣服,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没太大反应。“你放松一点,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吗?”走在树荫青翠的街道上,方从心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

任寻的手指有些发冷,这凉意甚至蔓延到掌心。方从心站下来,轻叹着环住他的腰。她感觉到任寻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巨大的树影稀薄地铺在他们身上,又滑落成地面隐约起伏的轮廓。不远处的广场花坛边,还有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瘦削的身影。歌声飘荡里,偶尔有路人抿嘴笑着,投来好奇的一眼。

“我知道有些过去对你来说不太容易,可你总得走出去。”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嗓音柔软。

任寻静了良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笑了笑,将手反扶在她肩头。

也不知究竟是王先生宏愿神效,还是任寻这个蒸发了几年的家伙面子大,总之与会人数不少。他们到的时候,整个多功能厅已经热闹上了。方从心一眼瞧见罗茜坐在大沙发上,和几个姑娘凑在一处,正说着话。

看见正角儿出场,气氛瞬间有点凝滞,大家都向门口望过来,一时却不知该说点什么。暗淡柔和的灯光把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映成了海,风平浪静中暗潮汹涌。

任寻终于先上前了一步,他双手贴在身侧,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九十度深鞠躬,待直起身时,才缓缓地将在场众人挨个看了一圈,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下一秒,大家都笑起来。有人砸了一个毛绒熊仔过来,正着在任寻肩膀上,给他一把捞住。

笑声里,罗茜站起身唤:“从心姐,你来了。”声音不大,但方从心还是听见了。

她立刻就顺着应了一声,走过去在罗茜身边坐下来。这场聚会其实没有别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就是想把任寻重新拉回来而已,所以她不能老在身边看着他,得让他自己去。她小声和罗茜寒暄了两句,抬眼去看,见任寻果然已经被王一鸣拖到另一边去了,开始接受集体审讯。那小子似乎对她的临阵脱逃很有点意见,正无限哀怨地盯着她。她忍不住笑起来,干脆转头又去和罗茜说话,不理他了。

第五部分 第二十话 个女孩儿(3)

罗茜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穿了一条灰色的连身无袖裙,里面是黑色的长袖线衣,很复古朴实的韵味,更安静、沉敛,可是面容疲惫。方从心实在惊诧于一个小姑娘蜕变的速度,算起来,她们并没有多久不见而已,她一直觉得见这个女孩儿第一眼时她那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卷头发和那些鲜明强烈的色彩还在心里清晰极了。但是罗茜现在拉直了长发,黑漆漆的,从颊侧垂落,显得那张年轻的脸愈发苍白消瘦。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方从心有些被吓到了,忍不住低声问。

罗茜睁着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睛望住她,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都跟你说了吧。”这声音比方才又轻了许多,仿佛有些沙哑。

方从心怔了一瞬,摇头,“没有。他就告诉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的。”

罗茜又静望了她一会儿,浅浅一笑,“陪我去弄点简单的热饮来喝吧,他们都点酒喝,我不喝。”

“好,我也不喝酒。”方从心应着就先站起身来。两人一同出去,穿过盘桓错综的走廊,往该层大堂的自助饮品区去取饮料。

简直像是为了反衬包厢里的昏暗一般,KTV的大堂与走廊永远都是金碧辉煌的,无数灯光打下来,有种焦点的触感。

“他人真的挺好的,你抓牢吧,要是错过了,以后都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了。”罗茜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走得缓慢,灰色的圆头小皮鞋在灯光下愈发显得绒绒的。

“你在给他发好人卡吗?”方从心不禁微笑。

“我本来以为他肯定会告诉你。我当时只是想,他要能做到不跟其他人说就足够了。”罗茜从码放整齐的杯架上拿下两个来,回头又问,“你喝冷的还是热的?”

“我自己来吧。”方从心随便要了半杯红茶,拿着杯子看面前的女孩儿,“既然他答应过你了,我也就不会多问的。”玻璃杯干净剔透,闪着白金光泽。她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水,只见微漾粼粼,忽然觉得乌红如血。

罗茜捧着杯热巧克力,轻轻靠在吧台上。隐约微薄的白雾升起便散,却依然模糊了她眸中的微光,“你其实介意的吧?他说你和他吵架了,他飞长沙赶过来见你的。”她扭头看着方从心,如是问。

“我…”方从心一时语塞,顿了好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我是挺介意的。但是我愿意相信他。如果朋友有什么麻烦他眼看着不出手,那我觉得也够冷血的。”她说完喝了一口茶。红茶不浓,淡淡的甜味里有一丝酸涩。

“其实不关他事。”罗茜的嗓音忽然颤抖起来。她像有些握不住手中的杯子了一样,以至于不得不转身,将之搁在了吧台上。她努力地用手肘撑住身体,方从心听见她兀自强忍的声音,甚至可以看出那双单薄的肩膀正在细微颤抖,“是他把我接出来,陪我去医院做的验伤检查,没有别的了。我只是…我当时真的想不起来我还可以找谁啊…”

有那么一瞬,方从心的脑子哗地全白了。她本想问到底伤得怎样了,开口时一瞥,瞧见罗茜被长发遮掩的颈侧靠近发际处隐隐约约的一道红色伤痕仍未消,当场噤声,话到嘴边强咽了下去。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已抓住了罗茜交握在吧台上的手。那双手是冰冷的,颤抖愈发纤细。

“…申请法医鉴定了吗?”她低声问,觉得自己的嗓音干涩极了。

“我报案了。但是…”罗茜抽回手揉了揉眼睛,没再往下说。她看住方从心良久,“我不需要同情,也不想要愧疚。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我还是我,还是要有尊严地继续我的生活,不会忽然之间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她又停下来,安静地看着大厅上方垂落的灯叶,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大而明亮,只是仿佛感觉不到光的刺眼般,一眨也不眨,而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第五部分 第二十话 个女孩儿(4)

这个时间点是冷清的,大堂里没有人来人往,只有远处的服务生,似乎是看出了她们的气氛凝重,远远地来回走动着,没有上前来。这个女孩儿大睁着眼睛流泪的模样,刺得她心下阵阵寒瑟,甚至还有悲哀。方从心轻轻抱住了罗茜,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以最柔软的嗓音哄慰着她:“没事,都过去了,忘记它吧。”

那天任寻是从公安局把罗茜接出去的。她一直独自撑到了报案以后,却在受理民警问她家人、单位领导或是朋友的联系方式,看有没有人陪她去验伤的时候,一时茫然了,终于对着电话大哭起来。

聚会散去之后的一路上,任寻都在和方从心说这件事,说那天的种种。

方从心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心里像是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从不曾想过,一件事情的背后竟可以如此突然起来,却又触目惊心。“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理取闹,特别不信任你不体谅你?”回到住处时,她终于忍不住这么问。

任寻已经一副累到爬不起来了的模样,瘫倒在沙发上,勉强扭过脸来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冲她勾了勾。

方从心凑上前去,靠着他身边坐下,将他的手捏在掌心。

任寻一手垫在脑袋下面,一只手就给她那么抓着,看住她的眼睛好一阵子。“说真的,我有点儿怕。”他反过来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深深叹了口气,“世界太危险了,别和陌生人说话。”

方从心有点恼地拍掉他那只爪子,“说正经的呢,你――”

“我是说正经的呢。”任寻猛一下坐起身来,“别说陌生人了,昨天还人模人样跟你好的家伙,今天都可以捅你一刀子。这种事儿还可以只当是被狗咬了。你说万一少个心肝肺肾什么的,怎么办?把你卖泰国去,你怎么办?别吓唬我,我不想有一天忽然就被人通知…”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把方从心的手都攥得生疼,“从公安局打过来的电话我这辈子不想再接第二次。”

方从心安静地听着,将自己整个偎进他怀里去,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他。

屋里一时变得极静,彼此的心跳声如同黑夜的脉搏,彼此贴近起伏着。他的体温那样温柔,水一般将她包裹了起来,竟令她忽然觉得,真的可以试着安下心来。

良久,方从心听见任寻说:“我想回一趟家。你…能陪我回去吗?”他抬眼看着她,眼中隐隐闪动的全是恳切。

方从心心头一动,想了想,点头说:“好啊。不过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怎么收容得到少爷你回来啊?”

“我不算啊,咱俩说起来早就认识了!”任寻立刻表示强烈抗议,一个熊抱把方从心扑在沙发上,抵着她的额头,“反正你都已经收容我了,以后也没必要收容别人了。”

那双眼睛离得如此近,望之,一泓深潭水暖。

方从心呆了好一会儿,迎了上去,在他唇上浅啄一下,合目时,竟觉得双眼温润。

第五部分 第二十一话 爱不爱(1)

你需要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罗茜的遭遇应是没有告知家人的。接下来的整整一周,方从心都在犹豫,她知道任寻一定不会冒冒失失就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是她依旧难安,害怕任寻会忍不住就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在她看来,任寻自己都还是个在跟家里闹别扭的孩子。之前她还一心想着怎样劝服任寻回家去,而今他自己主动说要回去了,她反而又担心起来。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节骨眼上,她接到了王一鸣的电话。

“你应该知道任寻和他家里的事吧?”王一鸣试探地这么一问。

一时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隐隐地刺了一下,惹得方从心一阵着慌,“我大概知道。他跟我说,是因为上大学选专业的事和家里闹翻了。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泛蓝玻璃后面居高临下的世界,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这个不是主因吧,至少不是全部。他…这件事是不是还和他母亲的去世有关系?”

“我就知道是这样。”王一鸣隐约叹了口气,“不过还好,你比外表看起来更细心。我之前看你的样子,本来还以为你完全不知道。”

方从心听着,不免无奈。其实,打从任寻对她说反出家门这件事时,她就有所疑虑。这事的确可大可小,但在她看来总觉得还不到让父子之间疏离至此的地步,一定还有什么事情刺在其中,深化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她总是不由自主地便将任寻母亲的故去与之联系在一起,否则她实在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足以导致他们父子五年不见的僵局。年前扫墓时,任寻用手抠着冰雪的模样,跌坐在冬日湿冷的地面上抽烟的模样,见过一次,此生就再也忘不了。

王一鸣说:“任寻他其实是在自责,但是他一个人根本承受不起,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把压力转嫁出去。不让他恨别人,他就只能恨自己了。”

的确,少年丧母,这样的悲伤,搁谁身上又能独自扛?方从心觉得嗓子发紧,“我能问吗?他母亲到底是什么病去世的?”

“是心肌缺血引发的梗死。这个病如果休养得好,还是可以得到有效控制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觉得是自己让母亲太过操劳,加重了母亲的病情。他现在能回来,能重新跟从前的人和事恢复一定的接触,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觉得,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走出去吧。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王一鸣的语调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不疾不徐,却愈发令人觉得压力陡涨。

“我明白。没关系,我…我应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真的。”一丝苦涩慢慢从心底漫溢而出,方从心有些颓然地撑着窗框。高层写字楼里的金属框架冰冷得刺痛了掌心。她真的是很用心地想要关心任寻,想要他好,可是,这种被排斥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她被他的过去排斥在外,小心翼翼也好,积极进取也好,仿佛没有一个方向是真正正确的。

“可是,他自己忽然提出要回家去了。难道我要拦住他吗?”她几乎就想缴械不干了。

王一鸣似乎怔了一瞬,很快就问:“为了罗茜的事?”

如此单刀直入的问话,惊得方从心顿时紧张起来,觉得后颈发毛,“你知道?”

王一鸣坦白道:“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好吧,王先生真不该去教语文,研究行为学和心理学去吧。”方从心唯有苦中作乐。

第五部分 第二十一话 爱不爱(2)

王一鸣也不客气,笑说:“我倒的确是有意进修一下这方面的课程。”他顿了一会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罗茜的事,只是轻叹,“那就让他回去吧,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其实这次见到他跟你一起回来,我反而比较放心了。这至少说明,他对你的投入是诚挚的,他信任你,能有一份寄托和一个知心人很难得,他也一直在努力。”

方从心不禁笑问:“王先生好像特别关心任寻,为什么?不只是因为一位人民教师的博爱吧?”

王一鸣亦微微一笑,“因为他让我觉得感动。我一直都觉得,这孩子身上有很多耀眼又滚烫的东西,让我感同身受,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不见,他仍然保持着光华,几乎没有改变。每次我看到他,都会希望他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改变。这个理由,我想应该能够让你满意吧。”

方从心略略迟疑,又问:“那么…罗茜呢?”

王一鸣终于笑出声来,“那你就当做是人民教师的职业病好了。我当然会对一些学生有偏爱,但也不会忽视掉哪一个不理睬。何况他们到底是我的第一批学生,年龄差距也不大,的确就和弟妹一样。有些事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理由。”

这一次对话给方从心带来的震撼,实在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明言。当她下班回到住处,看见抱着猫歪在沙发上写稿子的任寻仰面时干净的微笑,听见他说做了甜汤在厨房里温着,让她自己去喝,她忽然觉得面颊一阵酸麻,只好立刻钻进厨房,躲起来。她不能去想,在这些笑容的背后,他在逞强地撑持着怎样的沉重,想想便觉得难过。

她开始反思,从一开始就是她自说自话地把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觉得自己可以教育他改变他。是她太自以为是,一味地要求着对方的坦诚,总要给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为自己是对的,不成熟的是他,却又总有意无意地忽视真相。其实,只是她,是她根本不够理解他,更不够尊重。

王一鸣这个电话的意味很明确,是在委婉地告诫她,别太着急把任寻往回推。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想的远远不止这么多。那些一直困扰着她的迷惑,早已丛生如藤蔓,根根带刺,尖锐得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

有人说真正的爱应该是最简单的,没有理由,不问结果,想得太多,只是因为还不够爱。

是吗?还不够爱吗?

如果不够爱,那这些心痛与泪水又算什么呢?

可如果是真的爱了,为何纠结依然阴霾般挥之不去,搅得她难以安心?

她独自站在厨房里,捂着眼睛,竭力克制着濒临崩溃的泪水。直到任寻觉出了异样,跑来找她,将她抱住了,连连哄问。

“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她把脸整个埋进他怀里去,“其实是我,是我想你,我一个人在这里,看不见你,我觉得…我觉得不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我想你能来陪我,可是…如果我这么自私任性会给你造成压力和伤害的话,我…”她觉得再也说不下去了,甚至也很难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往昔井井有条的思路在这一刻全部紊乱,怎样也无法理顺。

然而,不待她继续说下去,任寻已柔声打断了她,“没有关系。你可以,你还可以再任性一点。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会愿意去努力。只要是你需要我。你需要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说着,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眼睛,很轻很轻的触吻,然后是鼻梁、脸颊、唇…渐渐缠绵深入。

渐渐地,有种很异样的感觉从心底爬了上来,酥酥麻麻的,漫过四肢百骸,弄得方从心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都只能倚在身后的台子上。这老式的厨房空间十分狭小,站两个人就转不开了。任寻几乎与她贴身一处。方从心觉得自己是被他捞起来了,有一点害怕,唯恐会坠下去,溺死其间,只能无力地攀住他。脑海里一团混沌,已经顾不得思考。

迷迷糊糊似听见任寻在耳畔问她什么,可她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觉得火从胸腔里一直蹿染了双颊,连血管都在燃烧,早弄不清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但任寻似乎已经不打算等她明确批示了,他那双手像是着了火,烫得她抑不住低吟。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不过是水到渠成吧。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呢…懵懵懂懂地,有这么一瞬念想从脑海里闪过,然而,还没等她将醉软的思维重新支起,一声巨大的闷响却先把她惊得当场还魂。

眼前的朦胧袅绕刹那间被挥散了,定神一看,她还正靠在操作台上,任寻早抱着脑袋趴一边儿去了,一旁有个搪瓷碗,从碗橱落到了地面,还无比欢乐地转着圈,叮叮当当,很是自豪地向全世界昭告它罪魁祸首的光荣身份…

“…疼吗?瞧瞧?”下一秒,方从心忍不住大笑起来,赶紧凑上去扒开他的手查看。不幸,肿了…

任寻已经彻底了,一脸被打败了的郁闷,皱着眉苦笑,“这都什么秘密机关啊…还好没给我掉把菜刀在脑袋上…”

方从心把他牵到沙发上坐下,揉着他脑袋上肿出来的那一块,笑着笑着,又有点心疼,“很想抱我吗?”她望着他的眼睛问。

任寻不说话,就露出一个“你装傻你废话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方从心静了一瞬,又问:“那…要是我说,我还是有点没心理准备,怎么办?”

任寻望着望着就把忽闪忽闪的眼睛垂下去了,立刻换了一副“我认命我听话我遵守纪律”的可怜样儿,简直像是连耳朵都耷拉了。

糯米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爬了上来,蹲在任寻肩膀上舔爪洗脸,尾巴挂在他脖子上,不时甩动一下,满脸俯视睥睨之色。

方从心几乎要笑岔了气儿,顺势从茶几上抓了块饼干塞进任寻嘴里。

任寻眨了两下眼,细嚼慢咽地把那块饼干吃了,抹抹嘴,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真当我是中华田园犬啊…”

方从心哼笑一声,“美得你,我可没买过狗饼干。”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二话 父子谁都没有错。(1)

只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只能面对、接受、放下。

任寻家现住在某傍山临江的别墅社区,四季美景,鸟语花香,真是个背山面水、翠荫环绕的好去处――当然,任少本人拒不承认那是他家,只称那是他爹的家。

去的路上,方从心问他:“少爷此次回府,事先给老爷打报告递申请了吗?”

任少爷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通知他干吗?就打他个措手不及!”

方从心默了半晌,“万一时间不巧,你爸不在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