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寻说:“得了吧,老头子周末必定在家歇息,要是先通知了他,他定要躲出去了。”

于是,方从心彻底默了。

车到小区门前,脚才踏着实地,任寻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你说…他会不会真直接把我轰出来?”

方从心站下来,微微仰面看他。那家伙的眼神都绷了起来,薄唇紧抿着,双手插在外套兜里不愿拿出来。

“紧张吧?叫你逞强。”方从心说着拉住任寻的胳膊,想了想,轻叹,“如果不想去呢,现在还来得及。你其实完全可以多为自己想一点,没有人会怪你。”

任寻略低着头,盯着前方一米的道路,默默地踢了踢地面上一颗小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小石子,“走吧。”他伸手反将方从心紧紧拉住,再不多说别的,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才要进小区时,却有一个声音让他停下脚步来。

“你怎么回来了?”罗茜开着车从后头弯过来,降下车窗玻璃,一脸紧张。

“你怎么也回来了?不是住你自己那儿的吗?”任寻不由得愣了一瞬。

“…被喊回来了。我妈…叫我回来吃饭…”罗茜的目光在面前这两人身上游移片刻,语调愈发不确定起来。

空气忽然一下便有些凝重起来。方从心简直有些怀疑,通常情况下,巧合这种东西如果集中出现,只会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时候买彩票了;其二,有人背后操盘。方从心从不认为中彩票会是什么高概率事件,所以她选择相信第二种。“走吧,改天再说。”她拽了任寻一把,就准备走。

可是任寻没有动,他仿佛思考了一瞬,果断地对方从心说:“你先回去等我吧,我跟罗茜去一趟。”

“任寻!”方从心顿时有些上火。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为什么这家伙还是这么爱逞强?

可不待她多恼出声来,任寻已先扶上了她的肩头,“没关系的,好吗?”他望住她的眼睛,低语犹如恳求。

只是如斯一个眼神,也足够将她秒杀于一瞬了。方从心觉得掌心里又热又冷,“那我就在这儿附近等着你,”她略张望了一眼,宽阔街道对面,恰有一间茶馆,看来倒是清雅。她抬手指了指,“就那儿吧。别冲动,有话慢慢说,记得电话联系。”

任寻应声,点了点头,一把拥住她,良久,低头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撒手转身,再没有说别的。

这小区想来面积大极了,社区绿化充分,大门倒是很便捷地开在街道边上,从门口往里望,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山和树。方从心看着他上了罗茜的车,一起刷卡进门,沿着青灰色的道路一起消失在绿荫覆盖之间,忽然一瞬间,有种落空的茫然。临别时,罗茜对她说:“没事,从心姐,我看着他,不会让他乱来的。”她只得笑笑。他们俩到底谁看着谁比较可靠呢?都只是满身伤口各怀心事的小鬼罢了。这个保证,怎么都觉得脆弱。

她慢悠悠地晃过街去,在那间看好的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杯柠檬柚子茶,一口一口喝着,托腮看着窗外。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二话 父子谁都没有错。(2)

这地方的环境真好,依山临江,空气都是湿润的,有种山水清香。如此水土养出的人物自当是天地毓秀,怪道“唯楚有才”。方从心从书架上抽了本杂志,翻看了几页,只觉怎么也读不进去,便又掩卷合上,看着腕表上转动的银针发呆。

忽然,她听见有人与她说话。

这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鬓角已显出了灰白夹杂的霜色,深蓝色的西装简洁而合体,举手投足透着雍容气度。他略低下头来,以行礼的方式如是问:“我可以坐下吗?”

几乎是在第一眼,方从心就意识到了什么,刷地站起身来,腰挺得笔直。那甚至只是一种条件反射的直觉,不需要任何理智思维。她立身看着那人,微微张口,没说出话来。

但那位先生已主动开了口:“我是任寻的父亲。”他优雅地微笑着,神色和蔼。

“您…您请坐。”揣测得以证实,方从心顿时为自己方才那片刻的稚嫩失态懊恼不已,忙出声礼让,“我叫方从心。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任寻的女朋友。”这种自我介绍的方式令方从心深感奇异,照常理来说,该是任寻那家伙来在前担纲,她只需笑着问一声好就行了的啊。她觉得她已经防御全开了,如此意外的会面令她的精神绷如满弓。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特意来找你聊聊。不用这么紧张。”任父依旧微笑着。茶馆服务员送来了沏好的苦丁茶,紫砂茶壶精致厚重,看不出内在的颜色。“怕苦吗?怕苦就不怂恿你尝这个了。”虽然如是说着,他依旧斟了茶,将那么精巧玲珑的一小杯,推到了方从心的面前。

尚算不上正式开场,方从心觉得她已经败了。面前这位绅士镇定从容,已在不动声色间将先机占尽,相比之下,她那短短二十余年辛苦积攒的处事经历顿显青涩,她觉得自己像只铁板上的小螃蟹,好像真是因为内里绵软得不堪一击,才只得仗着一层坚硬外甲横行乱跳。她不得已自嘲地笑起来,接过那杯茶喝了一口。很苦,真的是很苦。她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皱眉,最终还是失败了。

她知道对面那位大叔正看着她被苦到的模样乐呵,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娇气的小姑娘。而这个人是她所爱的男人的父亲,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这个认知实在让她沮丧。

“和咖啡比,哪一种更苦?”她听见任父这么问她。

“我喝咖啡一定会加奶和糖的。”方从心唯有乖乖地缴械苦笑。

“但是我就喝不下咖啡,加奶和糖也只会觉得那味道很古怪,品不出别人称赞中的浓香。相反,倒是这许多人都接受不了的苦丁,我却觉得很香,甘醇非常。”任父平静地道,“不同的人感受就是不同的,道理谁都明白,但要做到体谅对方,却总是很难。人毕竟只能活在他自己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里。”

“所以呢…”方从心心头微震,轻声问。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无谓误会和纷争。”任父回答。他看着方从心的眼睛,微笑里的温文尔雅何其亲切,没有半点压迫感,只有正襟而坐的姿势昭示了他曾经的戎马生涯。“你是否觉得我是一个严苛又粗暴的父亲,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只知道一味将自己觉得好的强加给他?”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

一时间,方从心有些张口结舌,但她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真的让我说吗?”她反问,“我不确定那是否会冒犯到您。”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二话 父子谁都没有错。(3)

但任父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的确曾经那样想过。但是,”方从心略顿了一顿,暗暗握紧了拳,“当我发现,其实我自己也犯了这个错误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丧失了批判他人的权利。好像我现在已经很难再去决断,究竟怎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可是,我依然觉得,他需要您的支持,他需要一个随时都可以回去的家。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的。”

“事实上,我没能强加任何东西给他。”任父的眼底仿佛浮上了一层惆怅,“他还是朝着他所向往的方向生出了自己的形状。当一个人已经拥有明确而强烈的自我追求时,任何旁人都不可能再左右他了,哪怕是父母。”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试着走近呢?很多时候,努力尝试也并不是那么糟糕的,虽然入口的确可能很苦。”方从心捏着那个茶杯,试探道。

片刻静默之后,她看见任父眼中隐隐划过的疑虑,听见他问:“你真能确定他不会一直苦下去吗?”

“我不能。”方从心摇头,“可是我相信。人可以有很多种活下去的方法,无外乎赚钱吃饭,但那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然而,若有一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去做,否则就会寝食难安的,那就是他可以毕生致力的事业。能够拥有这样一项事业,并为之努力,是一件幸福的事。您希望他幸福吗?”

任父问:“哪怕是没有物质的精神?真的幸福吗?没有物质保障的精神追求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不,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从最坏的这一面来做此假设。那太消极了。何况,人与人的追求到底是不一样的。”方从心有些无奈,她完全可以理解,这位父亲的全部担忧其实也同样存在于她的心底,或许只是身份立场之别,对她的影响力才远没有那样巨大。

任父仿佛凝神思考,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浅浅地笑起来,“也许真的是我们给他的环境太好了,所以他才从不把那些物质上的东西纳入考虑范围,想的全都是些天马行空不沾烟火的东西。他几乎没有什么生存危机感。”

“他有才华,也能吃苦,有做事的能力,更有脚踏实地的品质,他已经用这几年的时间很好地证明了自己,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不能让他去闯一闯呢?”方从心决定趁热打铁。在这一点上,她相信任父应该比她看得更清楚。那小子离开家门的几年,他可以硬着脖子不看父亲一眼,但父亲绝不会不看着他。

任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已经去了。”

“所以,”方从心追问,“为什么不干脆支持他呢?这是他最需要的。任何人的支持与认可,都不能替代,您的赞许,那会是他不可摧毁的自尊与骄傲。”

“他母亲曾经一直都很支持他,直到…离去的那一刻。”任父的眼神刹那间变得遥远,又在瞬息回转明晰,“他的个性更像他妈妈,很要强,很认死理。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满的,但也不可能完全放心。这是你们现在无法体会的立场。”

方从心微笑摇头,“任何一种职业都会有风险。就拿地产业来说,不也有可能遭遇金融泡沫消退下的崩盘吗?哪怕是医生这种看似永远都会稳定的职业,不也还有误诊与医疗事故的风险存在吗?风险永远都不能成为拒绝的理由。您不可能预先设防他人生中的风险,那是他自己应该面对并解决的问题。”她知道话到此处已经剖开得彻彻底底了。或许,这些话由她口中说出,在旁人看来真是十分失礼的,她在要求一位父亲对他的独子放手。她究竟以什么立场来说这种话呢?

但任父并没有露出丝毫不悦。他只是沉默下来,仿佛又陷入了长久的冥想。空气渐渐便凉了下来,静得令人有些不自在。方从心觉得自己的手在轻微的发抖,只好握住面前的水杯,想藉此掩饰那一抹泄露在外的不安。

打破凝滞的,是那个熟悉的嗓音。“你又想干吗?”任寻忽然就像只竖了毛的猫一样扑上来,一把将方从心拉到身后,剑拔弩张地先挥出一爪。

“任寻!”来不及先问清来龙去脉了,方从心忙埋怨地唤住他,反将他紧紧拽住,不许他胡闹。

任寻黑着脸瞪住父亲,半晌,挫败地垂着脑袋哼出声来:“好吧,你赢了。姜还是老的辣,我认输。”那语声怎么听都是个赌气的孩子。

方从心兀自强压笑意,又狠狠拽了拽他的胳膊。

任父也在笑着,却有种苦涩在笑意里缓缓弥散开来:“有空常回家看看。你妈走了以后,那么大的一个房子空着,你再不回来,感觉不像个家了。”他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就这么一句话,再无需多言。

方从心觉得鼻梁和眼眶又开始酸胀,好像已经蓄积了很久的情绪再也不愿被压抑,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束缚。手上很疼,她知道是任寻正在紧紧抓住她的手,但她什么别的也不能做,只能同样紧紧地反握住他的。她看见任父已转身似准备要走了,任寻却还傻呆呆地愣在原处,终于忍不住,从背后轻推了他一把。

“爸…”就在这么一推的刹那,他终于喊出声来,“我…我回来了…”他低着头,别扭地盯着脚尖前那一块巴掌大的地面,像个做错了事的小鬼。

可是,方从心觉得,天晴了。

那天,他们在任寻家吃饭。罗茜一家三口也一起。罗茜妈妈特别高兴地坚决要求亲自掌勺,叫两个姑娘跟着打下手。

罗茜对方从心说:任寻先把她爸妈大骂了一顿,说得她爸都傻了她妈直哭,弄得她都忍不住想发火儿,然后他就把她也骂了一顿…“可是,我爸一说他爸在跟你聊天呢,他立刻就不说话了,扭头就往外头跑。”她嘴角挂着微笑,偷眼看了看一旁忙着凑热闹的任寻,说,“我觉得我今天真的重新认识他了。”

“你就理解他近乡情怯的抽风吧。”方从心乐得没办法。她问罗茜,“他都说什么胡话了?”

但罗茜不愿意回答。“我只能说,我其实真的很佩服他。有些话,哪怕我已经憋在心里想了很多年,事到临头我也很难有勇气说出口,但是他可以。他真的是…无所畏惧。”

方从心可以看见罗茜的眼神开始发亮,那些闪烁的光,清晰地就像是要流淌出来一般。她安抚地抱了抱罗茜,轻声问:“如果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我替他道歉,你接受吗?”

罗茜静默片刻,摇头说:“不,我不接受。他没做错什么,你也没有,为什么要道歉?我反而…该谢谢你。”她把视线转向饭厅大餐桌上,已经喝上了的两位老爹,笑起来:“从我记事起,我们两家就一直这样,好得就像一家人。直到后来,阿姨走了,他也跑了,家里忽然就低气压了,很久都没有开心过…还好现在都回来了。”

瞬间,浓烈的惆怅洗染了方从心的心头。她怔怔地看着远处,恍惚若有所思,冷不防一只手从背后绕到面前。任寻一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薯条,先塞了一根在方从心嘴里,这才发现两个姑娘都一脸怅然,立刻吓了一跳,连声追问:“干吗呢?怎么了?你们俩又怎么了?”

“去!要吃洗洗爪儿自己拿!”任寻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瞧这重色轻友的德行。”罗茜狠狠踹他一脚,轰他:“尽在这儿偷吃!过去看着那二位总去,别菜还没上桌就先喝高了。”

方从心看着任寻跟只抱着尾巴的狼一样绕过罗茜那一脚一溜烟跑开,终于忍不住,又展眉笑了。

晚上的时候,任寻偷个没人得空就一直追着方从心问,问他爸到底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方从心说:“就聊了聊茶和咖啡,然后聊了聊你,没了。”

任寻便露出一脸不信地表情,可怜兮兮地扒住她。

方从心摸猫儿一样揉着他的头发,轻叹:“我觉得你爸是个挺通情达理的人,他爱你才担心你啊。”她甚至觉得,任寻离家的这五年,一定是这位父亲最难过的五年。没有人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吃苦却不难过,他只是希望他明白,什么是社会,什么是生存。而这种精神上的苦旅,偏是至孤独的。“你还生他的气吗?”她问。

任寻无比乖顺地趴在那儿,摇了摇头。“我没资格怪他。错的是我自己。离家的事是,我妈的事…也是…”他用一种很薄的声音如是说,将眼睛埋在手背上,不让人看见神情。

那声音无端端令方从心觉得脆弱。“你也没有错。”她轻轻将他抱住,柔声说,“谁都没有错。只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们只能面对、接受、放下。所以,别怪自己了,好吗?”

任寻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他安静地仰面,看着深幕中那一轮纤尘不染的月亮,忽然开口问:“从心,你爱我吗?”

那时他们在夜晚的露台上,凉风里夹着山与水的味道,浸润人心。鸟语风吟,此夜宁静,将他的嗓音衬得格外空灵。那声音,就像是天上降下来的。

方从心看着他,扬起唇角,反问:“你说呢?”

任寻这才撑起半个身子站直了,定定回望住她。然而,他略低下头去,轻吻她的唇。

拥抱时,方从心听见他倾吐耳畔的低语。他说:“谢谢。我爱你。”

第廿三话 十八岁海归美少女

方从心怂恿任寻搬回家住去,一来让他回去陪陪他爹,二来,她现在住的地方的确是小了点,老叫他睡沙发她也挺看不下去。任寻虽然还有点别扭但也没有特别排斥,终于拧不过方从心,答应周日收拾收拾,周一搬回去。

周日下午,任寻把方从心拽出去逛书店,回来路上忽然就下起了淅沥小雨。方从心走到哪儿都有带着伞的习惯,一看下雨,立刻从包里掏出来,正打算得瑟一下方女王的未雨绸缪,扭头一看任少一脸失望的囧相,顿时心知这小文青被打破了雨中漫步的浪漫算盘正在郁闷,忍不住笑:“你还真想淋雨啊,我告诉你春天的雨可冻人了,别玩出毛病来。拿着,你个儿高。”她说着把任寻拽到近身来,一手挽住他胳膊,把伞塞到他掌心。

如此亲昵的相倚又让任寻顺了毛,眼角眉梢都是甜的,一手拎着书,一手挂着老婆,笑眯眯往路口去打车。

雨天上书城等客的出租不算少,两人很快便找了一辆,才要上车,忽然听见有人喊:“方姐。”

方从心微微怔了一瞬,抬眼张望,见远处有个人用手遮着脑袋冒雨小跑过来,到了近处,才瞧出来是陈宇扬。

“我来买书,就碰上下雨了。”陈宇扬努力用手在前额搭个凉棚,免得雨水打湿眼镜,可惜镜片早就花了,其实雨也没有太大,不知怎么他就弄了满脸水。

那狼狈模样弄得方从心连跟他多说句话都不好意思。“这伞你拿去用吧,想起来了上班给我带过去就行。反正我们一车就到家门口了。”她说着就把雨伞递了过去。

开车之后,任寻才问了声:“谁啊?尖嘴猴腮的。”

方从心一听忍不住乐。“公司一小男孩儿。就是跟你说的那个也特爱写小说的,陈宇扬啊。”她掐了一把任寻胳膊,把他拧过来,问:“干吗呀?攻击性这么强,又没惹你说人家尖嘴猴腮?”

“本来…就是啊…”任寻哼哼唧唧地嘴硬。

“是是是,是没你帅,可也没尖嘴猴腮啊。多斯文一孩子,到你这儿就尖嘴猴腮了。你这是典型的恶意攻击。”方从心噙着笑,又拍他一巴掌。

“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吧。你带他干活的?”任寻问。

“是啊,挺勤奋挺老实一孩子,做事挺靠谱的。”方从心点头。

任寻撇撇嘴:“瞧着靠谱可未必是真靠谱。我觉得这可不是个老实孩子。”

“任寻,你不是在吃醋吧?”方从心都要乐开花了,任寻这副别扭模样怎么看都让她觉得可爱。虽说,她觉得任寻有点大惊小怪,陈宇扬这孩子她倒是觉得挺单纯挺热心的,没看出什么毛病,不过任寻会这么紧张她,她依然很受用。她戳了戳任寻的胳膊,又把他拧过来,哄道:“想什么呢。顾文徵你都没紧张,这会儿操什么心啊。”

“你才想什么呢。我说真的,我觉得这小子不老实。”任寻抖抖胳膊甩掉她的爪儿,反过来捞在掌心,说:“你说咱们都准备上车了,有人这么大老远特意奔过来打个招呼吗?他就是想要你的伞吧。”

方从心呆了呆,说:“那也可以理解啊。下雨呢。”

“雨又不大。”任寻立刻就反驳了一句,但他很快就不说了,只抿着唇盯着窗外景物飞逝,良久捏了捏方从心的手,哼了声,“算了。反正你也没几个月就该回北京了。”

“说真的,到时候我回去了,你是跟我回北京还是留长沙呢?”方从心赶紧顺着把话题转开。她想了想又说,“你要真打算暂时就专职写小说了,回家也挺好的,陪陪你爸,别让他一个人儿,你自己的压力也能小点儿。”

“回家压力才真是大。他老人家每天跟你面前瞪一眼就够重于泰山了。”任寻一脸愁色地皱着眉,就差没啃指甲。“这事儿再说吧,又不是明天就得定下了。再说,我舍不得你。”话音没落,他已经拽了方从心一把,黏糊糊地就蹭了上去。

方从心只觉重心微微一摇,赶紧回手推开那小子。她瞥了一眼前面的后视镜,正好看见镜子里司机师傅咧成了月牙的嘴…顿时一阵脸红,低声斥道:“别闹!”

任寻只好讪讪收了狼爪,一路上都是一脸可怜兮兮的老实模样,不过没过多久就在方从心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趁着她不留神偷袭了回来。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任寻好像对她愈发依赖起来了一般,时而像个好糖吃的孩子一样粘腻,时而又如同稚子,做些令人忍俊不禁之事。方从心想起有朋友曾经对她说,其实男人骨子里的孩子气比女人要重许多,只是世界不许他们这样,于是他们只好藏起来,如果他可以在你面前毫无顾忌的流露天真,就像小狗会在主人身边安心地露出肚皮呼呼大觉一样,说明他已经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你。她从前很难想象,直到这时候,看着歪在沙发上一边抱着笔记本上网一边傻笑着和猫打架的任寻,瞬间有种会心的暖意,心里风平浪静的甜。

她凑上前去,把正在张牙舞爪的糯米抱进怀里,抓住那双前爪,不许他再捣乱,将脸凑到任寻身边去,看他的笔记本屏幕,一边问他:“在看什么呢?这么开心。”沙发软极了,能让人陷下去。

“围观一帮精虫上脑的傻蛋给人耍。”任寻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眼睛都没离开屏幕。

方从心没防备抖了一下。常态下的任寻一贯是厚道的,她还从没听任寻用过如此有特色的字眼,可想是瞧见了非常可笑的事情。她又把脑袋向屏幕前凑了凑,半开玩笑问:“怎么了?谁这么能耐,竟然触动了任大少刻薄的神经?”

“你先看这个,”任寻把笔记本转过去,“你看这个文,觉得作者是男的还是女的?”

方从心顺着看过去,见是一篇架空在西方神系背景下的小说,文字倒的确是清新细腻,但内容着实是集YY之大成。她又往下看了一点就懒得看了,摇头说:“这肯定是个男作者写的。风格虽然细腻,但是,再怎么豁达的女作者也不会写出这种理所当然的种马倾向小说,这跟异性恋的男人再怎么着也不会跑去写男人捅男人的菊花一样,除非脑子抽了。建功立业三妻四妾这种梦只有男人才做,女人喜欢的是建功立业痴情唯一。”

“作者说‘她’是个英国留学回来的美少女,才十八岁,还有照片儿呢,挺好看的。”任寻满脸看热闹的欢乐,推了推鼠标,换了个网页给方从心看,“但是前几天有人不幸从一个据说是‘她’同寝室同学的人的博客上发现‘她’其实是个男的,长成这样,而且似乎也不是十八岁。而‘她’自称是‘她’自己的照片,其实是倭国某小姑娘的。于是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和愚弄的前fans愤怒了,跟依然坚信‘美少女是神’的□fans大打出手,这会儿已经吵翻天了。”

方从心看了看帖子,哗哗一大篇字瞧着头都晕,两张照片倒是很醒目,十八岁清纯美少女挺好看,边上那张疑似真相的干净小男生也不难看,好像还有点眼熟。“少爷你真八卦…”方从心没有细看,扫了两眼没了兴趣,问,“有意思吗?上网看小说就看小说呗,还管人家作者男的女的干吗。”

“话不是这么说啊。你知道玩网游的为什么都讨厌‘人妖’吗?那是因为人都讨厌被欺骗,不论是骗装备还是骗感情,哪怕只是单纯的辜负了信任,感觉也很不好。”任寻把笔记本推到一边,把糯米拎过来一边顺毛一边说,“如果作者自己不故意装美少女谁都不会去管他到底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但他偏要用这个来搏出位,那真相揭露之后有人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靠这个搏出位有用吗?美少女写的小说就特别有看头?”方从心歪着脑袋靠在沙发上,侧目问。

“显然成为公主的骑士比单纯看一篇小说更能满足精神幻想的快感。人有时候就是犯傻,给点诱饵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能怎么办。”任寻耸肩,露出个痛惜世风的神情:“其实这小子写东西还行。我把他名下的旧文章都看了,除了有那么一点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之外吧,也还是可圈可点的。正道不走走歪道,可惜了。

一时之间,方从心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是真感慨还是说反话,便把他的笔记本抱过来,翻回那位作者的个人文集去看。她甚至都没怎么在意这作者笔名到底是什么,但却有那么几篇文字尖锐跳入眼帘。这些东西她看过,是陈宇扬写的,她自认还没有老年痴呆到认不出的地步。她又把网页翻回去,看了看那张被人爆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儿没戴眼镜,不知是因为镜头还是因为角度,略微显得胖一些,笑容依旧羞涩。

突如其来的意外,倒也没有多么震惊,不至于。她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出声。

任寻似瞧出她情绪里这微妙的波澜,搂住她问话。

她想了一会儿,说:“现在的世界到底有多浮躁啊,好像大家都沉不住气了,只要能爬上去怎样都行吗?反正爬上去之后洗白也就容易了?”

这忽然冒出来的质疑落在原本挺闲来无事看八卦的气氛里,莫名便有些发冷。任寻盯住她看了好一会儿,安抚地用手盖住她的眼睛。“不管世道怎么变,不会变的怎么都不会变。”他俯身凑到她耳畔去,轻问:“你看见光了吗?”那嗓音旷似天启

掌心的温度落在方从心微颤的眼上。阖目只余黑夜茫茫。她缓缓将眼睁开,在他的指间,看见暖暖微光。

次日到公司,陈宇扬来还伞。

方从心看着这个外表静好的年轻人,忽然心绪涌动,百感交集。他还很年轻,比任寻都还要小一些,正应该是向着朝阳勃发的时候,澄澈又美好的年华。可她却觉得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你的英文文档能力挺强的,学校有聘外教给你们做双语教学吗?”她这么问。

陈宇扬闻声很腼腆地抿唇笑起来,推了推眼镜,还是往常那副微微面红的模样,低调地说:“我们学院和伯明翰有个联合培养项目,大三在英国呆了一年。”

“英国留学的海归,不错啊。”方从心勉强也笑了一下,她很想对他说,其实他底子挺不错的,无论哪一个方面,踏踏实实地一步步走稳就可以,完全不需要耍些小聪明。但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还是算了吧,别人的事,她没必要管也管不了,只要他工作上安安分分的,她不如当她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

第廿四话 自杀式犯罪

任寻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王一鸣说:这个应该庆祝。

方从心一直都在怀疑,是否就是这家伙把任寻准备回家突袭的情报透露给了任寻他爸。可是王老师很好意思的否认了。后来方从心也觉得算了,反正结局是好的,追究其他的确有些无谓。

罗茜告诉方从心,其实高中的时候王一鸣就特别喜欢任寻,总夸他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每次却又不会给他特别高的分数,拿高分的常是刘宽。刘宽这个名字,方从心也听到过,那是任寻口中所谓的“王老师的得意门生”。可罗茜却笑笑地说:“刘宽写的是好作文,任寻写的是好小说。王老师的得意门生是刘宽,王一鸣的忘年小友是咱们任少。”

真正留意到刘宽其人,是在庆祝任寻回家的筵席上。已然以图书策划人自居的刘同学拼命怂恿任寻去参加他们的一个座谈交流会,据说还特意邀请了几位出版界的先锋人士和知名写手前来参加。

于是方从心对任寻说:“那你就去呗,多看看也没坏处。”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任寻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妥协地叹道,“那我就去好了。”然后被说“只听老婆的话不给老同学面子”罚酒三杯…

方从心原本以为,不过就是个一般的挂交流会羊头卖广告促销会狗肉的活动,大家随便聊聊是用来活跃气氛的,主要目的还是推出新书新系列。然而,当她在任寻的强烈要求之下以“文学爱好者”身份陪他过去晃那么一圈,结果一眼看见顾文徵优哉游哉在座,满脸成功出版人代表的腹黑微笑,她差点想当场调头打道回府。

但是顾文徵也已经看见她了,主动起身迎上前来问候:“方小姐,好巧。”

这哪里叫好巧。方从心拧着眉头挤出个微笑,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见顾文徵又补了一句:“上次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方从心的微笑已经僵了。她暗自翻了个白眼,看见任寻正一副很哀怨的模样准备自动消失,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给他死死拽回来,一面很无辜地对顾文徵说:“顾总求贤若渴,现场精英也的确不少,赶紧去挖啊。”

这话说得,跟恨不得立刻把玉树临风创业有成的顾总丢去挖矿似的。近处有凑巧听见的来往人士,立刻咧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任寻扭过脸去忍着笑,没忍住只好偷偷掐了一把方从心的手。身为主办方代表兼主持人的刘宽凑近前来,本还想做个介绍人。顾文徵摆手笑笑:“认识认识。这是我的签约作者。这是——”他忽然不说了,好像很小声地问方从心,“你是不是真的大总管升少奶奶了?”

“顾总知道什么叫出版经纪人吗?”方从心义正辞严地正色反问。 

“是是,经纪人,经纪人。”顾文徵很受教的连连点头,笑容愈发宛如春风。

刘宽见状似乎有些诧异,意味深长地拍了任寻一把,笑了笑,没说别的。

说起来在长沙转眼也有半年,但方从心几乎没有好好地去体会过属于长沙的氛围,好像依然是上班回家两点一线,和在北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然而,当她坐在那里,开始听那些与会者们的交谈,并渐渐融入进去,她却忽然开始感觉,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