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都是她的微笑,可是紧接着就是她在他面前窒息的模样。

就算是生命被抽离的那一刻,她始终都是在安静的微笑啊——

一个年迈的老人颤颤悠悠地走进厕所,看见坐在墙角的先知,满不在乎地拉开裤门,开始撒尿,一边抖着一边说:“看我射的还准吧?”

“准。”天才无可奈何地笑笑。

这是程老,十几年前就住在这里了,说是临终关怀,这个得了癌症的老头却一直被关怀到现在都不肯咽气。

都说老人越老越像孩子,程老比起十年前更加淘气了,连先知都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顺着他的话一起疯。

“你的女朋友呢?”

先知知道他说的是静梳,于是只能硬撑着笑,“我在这边伺候您,她在那边伺候您,您是不是很得意啊?以后我也去天堂找你们。”

“瞎说,静梳被你掐死了,你是要去地狱的。”

先知愣在那里,半响流着泪连连点头。

“是,我是得去地狱的,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程老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她昨天托梦给我了,说她知道你上不了天堂,所以她跟上帝吵了一架,也被发配到地狱了——”

“是么?”先知默不作声,程老开心地拍手,“你知道她怎么顶撞上帝的?她说,上帝啊,你看你多白痴啊,你让我男朋友有那么大的力气,又不让我说话,结果他晚上做了噩梦,直接把我掐死了,我死的好冤枉——”

先知呛出了眼泪。

“是的,真冤枉。”

是的,上帝你为何要赐予我这份神力?

又让我最心爱的女人成为第一个祭品?

“程老,这么多年了,我也在找这个答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有这么大的力气了——我以为找到答案后我会解脱,可是我没有,知道了答案,静梳也不会回来的,她也不会原谅我——”

“你这回总算说对了,小子,静梳她当然不会原谅你,因为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程老眨眨眼睛,先知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这样的形象多么高大威武。

为何要把真相抛在我面前,让我脱去层层伪装,然后舔着自己的伤口,变成最脆弱的那个?

睁开眼睛,一片迷离,仿佛在每一个月色相伴的夜晚,他们相拥而眠。

她在他的旁边,如此美好。

再美的美梦都敌不过她。

而那一天一睁眼,她已经走了,身子都凉了,脖子上是他的手印,紫黑。

再多的噩梦,都敌不过一睁眼那一瞬的冰冷。

他曾想到过死,可是在不知自己为何会变成“凶手”之前,他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死。

那个时候他遇到了司徒慕年,而或应该说,他这个人型武器被回收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有个灵魂的归属,不必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

而在集中营的那些欢乐的日子里,他相信他得到了这样的伙伴这样的友情。

可是真相让一切都变了味道,如今再回去,家能否还是那个家,人能否还是那些人,他是否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程老笑呵呵地说:“我要回家了,你呢?”

我也很想回家啊。

原来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

原来我已经不会再为了静梳而去觅死。

原来我开始为了他们这群人渣想要原谅自己、想要活下来?

我是个人渣,我的家又混乱又肮脏,充满了谎言和利用,枪林弹雨禽兽纵横。

可是我居然很怀念。

人造的恶魔

龙泽明赶到检查室的时候,大佐田已经断气了。

一刀致命,可怕的是,那刀只是普通的水果刀,而被杀死的,却是滨松警视厅副警视大佐田。

一个曾经参加过S特工训练营的超级特工。

不到一个小时,日本总警视厅就来了人,龙泽明进入会议室的时候,按资排队,只能在桌的末尾。

“龙泽君,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小泉君和大佐君两人命案的看法。”

龙泽明拽出一张椅子,慢悠悠地坐下,整理了一下警服,然后郑重其事地开口说:

“小泉君的案子,貌似署里已经定性为黑帮争斗,不幸殉职。”

上面的人一下子就被噎住了。

龙泽明对于上面这种胡乱应付了事的做法很不满,早就一肚子火,这会儿正好把这颗子弹塞回枪眼里去,让他们自己个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龙泽君,关于小泉君的死,我们的调查的确仓促了,没有考虑到这可能是一起连环案件,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尽可能多的线索,以便我们结案。”

说这话的是他的顶头上司,看来他也是受了滨松方面很大压力,毕竟接二连三的死警察可不是什么好事,会引起民众恐慌。

龙泽明听了这话,终于将一直夹在腋下的档案袋往桌上一抛。

“请大家看看。”

档案上的存档年份是九五年,一股发霉的味道。

“这个档案和两位警视的死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龙泽明手指敲打着桌板,这一刻全场的焦点就是他一人。“小泉和大佐的死,是源于十五年前的一桩命案。在小泉的案子被草率结案后,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弄出这份档案——巧的是,就在我提档案的第二天晚上,档案室失火,九四年到九六年的老档案被烧掉了九成,起火的地方,就正在九五年五月那部分档案的档案架。”

说到这里,龙泽明手指敲了一下档案。“即本案的发生时间,九五年五月,一位中国籍科学家惨死在日本朝日公园,发现尸体时被钉在十字架上弃尸,很明显是遭受过非人的折磨。而当时参与到此案中的警官,那么凑巧,就是小泉泽也。这个案子当时也是不了了之,被当做黑帮争斗处理,看来我们京都的命案,十之都被灌上黑帮的罪名,这也就不怪炎龙社一口答应与大佐的婚事了,毕竟黑社会可是无辜地背了好几笔黑锅啊,黑社会都要靠警察庇佑了。”

“好了,龙泽君,你可以说重点了。”上面的人很尴尬,龙泽明很得意。

“小泉泽也在S特工训练营受训,服役一年期满。”龙泽明看着上司脸色很难看,补充了一句说,“S特工训练营是泛亚太地区的培训项目,学员直接对国家负责,小泉潜伏京都警视厅这么多年没有别发现,您也不必觉得失职。这正可以说明这个训练营的高水平。”

说完,龙泽明按下了幻灯片演示,投影仪上打出的是小泉泽也从训练营毕业时的照片。

“大家请注意,小泉左边的这位女性。”龙泽明手指的红笔遥射正好点在组长的脸上,“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五年前被虐待致死的那位受害者的家属。”

说罢,幻灯片跳在十五年前的老照片上。

“这是受害者妻子来朝日公园辨认尸体的照片,我猜想,这位女士和小泉原本就认识,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再见面,小泉对自己没能阻止凶案发生十分自责。于是,小泉很可能一直在秘密调查十五年前的这桩命案。”

“龙泽君的结论是,小泉警视的死是一桩杀人灭口的报复性案件?”

“这不是我的结论,是事实。”龙泽明信心满满地回答,“虽然凶手企图栽赃嫁祸,但是并没有成功,还留下了线索。我们日前收到来自一个自称‘人渣集中营’的神秘组织的包裹,里面陈列了这名凶徒的大量犯罪事实,还包括他自己的供词。”

听到这里,满屋哗然。

龙泽明当初接到人渣集中营的包裹时,也是如此的反应。

这个效率比日本警方更高的神秘组织,大抵就是组长、沐沐和那个名叫天才的少年的老巢吧——

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这名凶徒为人类伦理委员会做事,他事败后,他的顶头上司吴尚也被灭口。”说到这里,幻灯片又换成了吴尚“自杀”后的现场图片,“我们有理由相信,大佐田的死也是同一帮人所为,也是一宗灭口案。据我推测,这幕后的主使应该来自对方的政府高层。”

听到政府高层这四个字,日本警方的脸色一下子都很难看。

几个参与过十五年前那件案子的资深警察都面面相觑,龙泽明眼神闪烁了一下。“各位前辈,十五年前由于对方高层的施压,发生在本土的案件被打压下去,现在我们已经有两位警视因此丧命了,难道各位还要眼睁睁地纵容这样的恶行么?!”

慷慨陈词之后,龙泽明起立鞠躬。“我先去处理大佐田警视的命案了,各位前辈慢议。”

日本京都警视厅外,一辆不起眼的出租车停着,貌似是在趴活儿。伺机摇下了窗子,一个男人低声问:“师傅,走么?天要下雨了。”

此时车外明明晴空万里。

“湿了身就不好了。”司机摇上了车窗,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沉郁的脸。

那不是影还是谁呢?

男人上了车,等车开离了警视厅的范围,男人开口说:

“日本警方决定,不再追究小泉泽也和大泽田的命案,让炎龙社顶罪。”

影笑了笑。“没有人证物证,他们能怎样?他们就像吴尚一样,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悬念。”

“可是那个京都警视厅的龙泽明看样子很难办,需要把他也一起——”

“不用。”影露出笑意,“留着一个聪明的对手,犯罪才有艺术感。”

“他从人渣集中营得到一些资料,如果日本警方继续决绝深入调查,那么龙泽明很有可能会单打独斗,甚至和人渣集中营联手。”男人面露难色,“据说这个人渣集中营,很不好惹。”

“他们现在已经分崩离析了。”影得意地笑笑,“已不足为惧。”

“一群乌合之众,内讧到分崩离析,不足为俱。”

欧洲堕天使总部,王不凡正在和几位天使电话会议,火天使罗杰斯侃侃而谈,风天使程风和光天使达芙妮却昏昏欲睡。

王不凡的电子音穿透过来,屏幕上的他只露出一个黑色的轮廓。

“程风,这是亚洲事物,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人渣集中营作战能力很强,这几个人凑在一起相当难对付。为了以防后患,我建议趁其内讧之时,分别击破,消灭有生力量。”

“那么人类之子实验室,又如何处理?毕竟在行政大楼内部,全部引爆似乎动静太大。”

王不凡透过屏幕,在自己封闭的小黑屋里观察着程风和达芙妮这两个上帝之子实验室的叛徒。

“人类伦理委员会每年都会彻查一遍研究所,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只要解决了全部的实验源,研究所只是一个纪念碑罢了。”

“哦,这样啊。”

王不凡将屏幕调大,对准了程风的脸,那明显闪过一丝迟疑的神情,让他扬起了微笑。

毕竟还是个穷酸的知识分子出身,免不了那套风花雪月的伤情,哪怕就是背叛了,还总要留一个念想。

堕天使之中,只有程风知道Boss的真实身份,也只有他胆敢提出那样的条件:

“我做实验的地方时一块圣地,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就是我加入堕天使的条件。”

十五年前他加入堕天使时的话言犹在耳,就因为这句话,到了现在,王不凡也不敢对程风百分之百的放心。

对达芙妮也是一样。

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十五年来没有过问过亚洲事务,躲在欧洲,安分得像只兔子。

王不凡又将镜头调到桌子另一侧的达芙妮身上。

她依旧半闭眼睛,看上去毫不在意,重复着那个众人皆知的小动作。

当达芙妮无聊的时候,她就会习惯性的摸戒指。

只是连王不凡都不知,那是一台小小的发报机。

作为一名电脑高手,她利用堕天使网络系统的漏洞,通过最基本的代码信号,传递给姚远。

此刻,DA老板姚远的代码机器上破译出一句话:

人渣有难。

司徒慕年一如往常那样正常上班下班,他的办公室是隐秘楼层的尽头,也是上帝之所实验室的入口。

人渣们出走后,他时常待着发愣,就打开实验室,寂寞的白炽灯光照着刺眼的白布,一闭眼似乎还能看见十五年前那些忙碌的身影。

司徒慕年的脚步声回荡在这空荡的屋子里,直到现在,每年年末,人类伦理委员会那些家伙们还是会来搜查。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些人渣跑了,估计又会翻江倒海折腾一番了吧。

逃了也好,越远越好。

司徒慕年捏捏太阳穴,叹了一口气,目光停留在一个密室的门上。上面歪在一侧的牌子,字迹还能分辨出来——

克隆项目研究室

司徒慕年一直不知道这个可以和狮子抗衡的年轻科学家究竟是谁,他和他负责的项目都是上帝之子研究所的高级机密,连他这个出资人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司徒只知道他的代号是孤狼。

推开尘封已久的门,屋子里的设施还保持着当年被查封时的模样,就连孤狼挂在实验室墙壁上的胚胎图解都没有变动位置,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直没有勇气迈入这间屋子,因为那封闭的实验舱里,曾经沉睡着另一个自己。

如今他已经从一具实验品,变成了真正的人类,那个为堕天使卖命的男人,天才的犯罪者,影。

依稀记得孤狼的那份实验报告,内容大抵是说,影会反应主体,即司徒慕年他的隐形人格。

难道说,自己也是个有犯罪的人么?或者说他实际上对一成不变的生活厌倦至极,也想推翻这旧有的世界么?

所以他才会成为上帝之子研究所的最大投资人。

只可惜,在强权面前,他始终还是懦弱了,如果当初就选择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这些迷茫和失望?

手指颤颤地抵上那胚胎挂图,灰尘之中擦出一道明亮的痕迹,宛若一张奸笑的脸,在嘲笑他妄图不凡的企图和终究平凡的懦弱。

还记得上帝说过,人类的原罪,始于胚胎,也将终于胚胎。

那时的上帝之子研究所已经布满了上面的眼线,那时候上帝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准备后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马上要到来的灾难。

如果他能早点预见到这一切就好了。

如果他能像上帝那般聪明就好了。

可惜他在人类伦理委员会的强权之下苟且偷生,以一个巡查员的不耻身份“监视”着这些实验源,做一个左右逢源的中间人,就像每一个商人那样。

在人渣与禽兽的夹缝中,他不过是一个妄图做君子的小人。

手指摩挲那胚胎挂图,眼睛注视着那微微隆起的诡异的婴孩,耳边不知怎的,就一遍遍回响上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