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有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低着头看着洁白的纸面,咳嗽了一声:“哦,师父的寿辰快到了,我想给他准备一份特别的寿宴,所以就自己写菜谱,先研究研究再让厨房去准备。”

听了这话,楚离的神色突然变了,刚刚的满满笑意瞬间消失,眼神也越发黯淡,他的声音僵硬,带着刻意掩饰的笑意:“你师父的寿辰?”

“嗯,我听神农扁鹊他们说的,这个月十五是师父的生日。不过师父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过他的生辰,我就想在那天给他一个惊喜。”乔叶笑容满意面,带着些窃喜。

楚离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别开头去,他想说,不要准备了,小乔。他不会领情的。而且,他的生辰并不是在这个时候。

可是,她是这样的欢喜,这样雀跃,这样用尽心思地准备,他如何说得出口?

走在迷雾里的人太多太多,可是也许正是因为迷雾环绕,里面的人才看不清四周有什么风险,因此才能活得更加快乐吧?倘若迷雾散尽,发现周围全是丑恶不堪的东西,那么,还要怎样勇敢地走下去?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楚离怜惜地看着少女带笑的面容,他宁愿,她永远都不知道,永远都能够活得开心。

如果有什么日子值得外公如此惦念,那么,无非是母亲的生辰或者忌日。

两人在七号包间研究了一个下午的菜谱,大部分时候是乔叶在说,他在听,尔后,楚离告诉她,他带回了很多新奇花花草草,让她明日去离王府再看。乔叶点头,送他出门。

才进了天下无美,走到假山后面,却发现赏心不见了。乔叶问了问丫头们才知道,原来是那个人来了。

盼星星盼月亮似的,赏心终于又等到那个知音来看她了。乔叶一笑,满心的轻松,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烦恼了呢!除了…那个远走云城的人。呵,草乌止痛…

三楼的琴房,楚萧一身紫色锦袍长身玉立,梅花三弄的曲调用笛子奏出来,别有一番味道,他站在紫藤架下,说不出的飘逸出尘。

一曲罢,楚萧睁开眼睛,看向赏心,用眼神询问,如何?

赏心偎在紫藤花前,笑了:“很好,比湘妃九章进步多了,把梅的神韵都奏了出来,只是曲中带了些忧思,你有心事?”

楚萧微征,随即笑开,知我者赏心。他走上前去,将鹅黄襦裙的女子拥进怀中,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心事倒是没有,只是近来事情繁杂,总不能来见你。”

冬猎一结束,才一回皇宫,他便赶不及地来了。

“那,等你忙完了再来也不迟。”赏心闭上眼睛偎进他怀里,柔柔叹道:“不论过多久,我都会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楚萧有些怔忪,他是一国太子,依照母后的意思,此生的正妃绝对不可能是她。他该如何对赏心说清楚呢?不想隐瞒,不想欺骗,然而,也不能说真话。倘若她知道他是太子,还会和他来往吗?

不是因我嫌你的身份卑微,却只是怕你嫌我的身份招摇,一旦挑明,中间隔了太多阻碍,你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呢?

索性,不提身世也罢。

“好,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楚萧闭上眼睛拥紧了怀中人,只要她这一句承诺就好,比什么万里江山都重要。只要得到了江山,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拥有她。

琴声依依,笛声悠扬,从三楼的琴房中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令人心驰神往。

十五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小狐狸如约来到“尝尽百草”,看到乔叶也在,蹭地一下子扑了上去,呜呜咽咽地叫,抱着她就是不肯撒手,与以往的傲慢神态全然不同。

看到神农三人呆住的神色,乔叶尴尬地稍稍拉开小狐狸,干笑道:“呵呵,三位大哥,别介意,狐狸师兄最近有点好动。”

将小狐狸抱起来,乔叶进了后堂,对它说道:“狐狸师兄,我知道的,我没有忘记欠你的美酒和美人,今晚就一次补齐行不行?”

小狐狸的狐狸眼眯了眯,满意地蹭了蹭乔叶的手,像是在说:“算你识相。”

呵,这小狐狸从来不肯吃亏,想赖它的账还真不容易。平时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要账的时候却摆出吃错了药的殷勤外加搔首弄姿,难怪外间三个人会露出那般诡异的神色。

乔叶将小狐狸放下来,将事先写好的信递给它:“把这个带给师父,告诉他不要一个人吃什么长寿面了,今晚去天下无美,我给他老人家准备一顿好吃的。”

小狐狸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它接过信,很快便窜了出去。

乔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上面的花纹是她自己绣的,可惜,她的刺绣功夫是跟娘亲现学的,硬是把一只精神奕奕的白鹤绣成了缩小版的丑小鸭,脖子还有点歪,旁边的花花草草也蔫了吧唧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学着刺绣,师父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嫌弃吧?

嫌弃也没关系,她的心意到了就好。

不一会儿,小狐狸又回来了,它将一封信交给了乔叶,乔叶接过来,满心欢喜地打开,可是上面去只有几个字:“寿宴免了。”

华佗扁鹊神农他们三人紧张地看着乔叶问道:“怎么样?老爷子怎么说?”

乔叶有些失望,笑容尴尬:“师父说,寿宴不去了。”那么她精心准备的那些菜肴,不是都要浪费了吗?

小狐狸也很失望,把扁鹊准备的长寿面挂在脖子上就要走,乔叶拉住了它,将那个锦囊递给它:“你把这个给师父吧,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小狐狸接过,手脚不大便利地出了门。

“神医”三人组也失望了,华佗道:“老爷子怎么会不去呢?乔兄弟,你信上说清楚了是我们哥儿仨还有你一起吗?”

“嗯,说了。”乔叶点点头,叹了口气:“兴许师父他不喜欢有人陪着他吧?他的性子向来都有点乖张,三位大哥别介意。对了,今晚去天下无美的计划没有变,师父不在,我们也能给他庆祝啊!心意到了就好。”

三人重新开心起来,面上是憨憨的笑容。

乔叶于是也笑了,她其实不求什么的,只要周围熟悉的人都能够开心,自己喜欢的人、在乎的人能够活得幸福,其它的,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师父,最近有些奇怪,再也不常联系她了,仿佛有她没她,都是一样。或者,是他对自己太放心了?所以,撒手不管了吗?

是夜,十五,月圆之夜,天下无美二楼的包间里迎来了三位最朴实也最粗野的客人,乔叶陪着他们吃了一点东西,他们三个便划起了拳开始拼酒。

站在二楼的走廊上,隐约听见了三楼琴房里传出来的琴声和笛声,她虽然不懂音律, 却也觉得很好听。

赏心的“良人”自从七哥冬猎回来后,来得很勤,每一次在赏心的脸上都能看到甜蜜的笑容,琴瑟和鸣,高山流水,多么美妙的姻缘。

可是…

乔叶蹙起了眉头。七哥自从冬猎之后来得次数却少了起来,有时候她来去离五府,他也不在。未名居里没有人,她去了也没意思,这样一来二去的见不着,她便也不想去他府上了。他毕竟是一位亲王,想来政务很繁忙吧?她不去打扰他。

来这里两个多月了,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家,找到了一份切切实实的存在感和归属感,她不是无家可归的魂魄,她有很多亲人和朋友。

娘亲爱她,师父对她也很好,七哥喜欢她,赏心是她最好的朋友,神医三人组也是她的朋友,小狐狸最爱捣蛋,但它也是她的亲人。生活不愁什么,亲人也个个都平安无事,不受人欺负,不被人欺凌,这,就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过几天等郊外的房子装修好了,家具什么的都置办好,她就把娘亲接出来,从此以后,让凌乔叶这个名字见鬼去吧!让凌相一家子见鬼去吧!等她堂堂正正地走到那些人的面前,从此再也不用装疯卖傻,供京城里的人们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与谈资。

说起来,她现在能够进出相府自如,似乎还要归功于楚慕呢,若不是他,凌相一家人怎么会停止骚扰她呢?

“华佗!你输了!快点喝!”

“哈哈,喝就喝,好酒!”

“来来来,接着划拳!”

包间里传来爽朗开怀的笑声,乔叶回头看了一眼,弯起唇角也笑了。

碧渊寺的钟声在午夜总要敲响那么一次,楚都的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月亮从来都是公平的,在哪里看它都是一样的皎洁明亮。

然而,碧渊寺后院的密室,是月光照不进的地方。

楚离进去的时候,一道黑影早就等在了那里,墙上的油灯全亮着,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人银色的长发。他与他朝夕相处了整整十年,又怎么会认不出他来呢?就算他再精通易容之术,他也能够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许是今天这日子有些特别,让老人的心里起了一丝柔情,他居然没有出口便是讽刺,声音很平静:“离儿,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楚离环顾狭窄的密室,紫瞳深深,怎么会不记得呢?他在这里屈辱地活了整整十年,现在每月十五,都会来看一看。于是他点点头,薄唇微抿:“记得。”

许多年不曾好好地说过话了,每次一见面就是争吵,他累了,他也累了吧?

“我听说,前几日冬猎时,顾相家的孙女向你当面提起婚事了?”常百草回身看着他,他的眼瞳是褐色的,没什么寻常,可是如果用心去看,如果他不刻意隐藏,那么便会发现,他的眼睛,其实是碧色的。

碧色,是柔兰王室高贵血统的象征。

楚离:“嗯”了一声,他不否认。

“为什么不答应?”

“…”楚离不吭声,政治联姻,这个词,他很小就懂了,裙带关系,他也懂,而且从来没有认为有多么耻辱。尊严这样的东西,十年之间,要多少他就抛却多少,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是偏偏,他现在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联姻,哪怕顾姳烟是最佳人选。

“就算你掌握了大明军的实际军权又怎样?朝中的势力如果一边倒向太子党,你有什么胜算?顾相是三朝元老,他的孙女是第一女将,裙带关系上,拉拢了顾相便是拉拢了凌相,这样,文武兼收,你的大事岂不是要容易得多吗?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克敌制胜之时,就轻易地让唾手可得的东西溜掉,这是我教你的吗?”

楚离静默,他刚刚说的,自己何尝没有考虑过呢?如果这样的婚事在两个月前提出来,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过是成亲罢了,不过是让一个女人住进他的屋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不敢轻易松开手,不敢轻易地放手一搏。

“是因为那个小丫头?”常百草一声嗤笑,“放心,她的身份不足以成为你的威胁,却也更加不足以肋你人登位。简单说,她现在是一丁点的利用价值都没有了。你喜欢她什么?日后你若成为江山一统的主宰,要多少女人没有?那时候,你要立她为后,也不会有人拦阻。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志愿吗?怎么还没实现就先忘却了呢?”他的声音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激烈,却一字一句戳到楚离的心里去。楚离是他一手带大的,他自然最了解他。

从小到大,楚离都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论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处理得很有分寸,可是这一回,居然犹豫了这么久。

常百草见他不做声,无声冷笑,踱步走到北面停放的巨大棺木之前,“轰”地一声,一掌推开厚重的棺盖,他转身对楚离平静地说道:“离儿,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为什么站得那么远呢?过来看看她吧。她肯定十分想念你。你不会忘记了吧?”

楚离原本静立不动的身子开始颤抖,拳头紧握,骨节作响,紫瞳中难掩痛苦与挣扎。

母亲…

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他就算忘记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她——

他的母亲,是柔兰部落的碧璃公主,她的眼睛是碧色的,如同清澈的湖水,她最喜欢穿白色的衣衫,纯净到一尘不染,除却天边空灵的白云,便只有柔兰雪莲的颜色才能够与她匹配。

六岁以前,他的生活是快乐而无忧的,母亲很受宠,时常能够得到父皇的宠幸,人人都羡慕。

他那时候还小,幸福快乐的表情,都会挂在脸上,和母亲一样,半点心机都没有。别人对他笑,他便以为他们是高兴的,别人哭了,他便十分地同情,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叫逢场作戏。

然而,总有人要教会他一些事情,总有人盼着他长大,总有人硬是把他不愿意记住的东西统统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住。

六岁那年,他的生活从不知人间疾苦的天堂一下子跌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一天,也是同现在一样寒冷的天气,只是好像下了雪,院中的花朵都被白雪覆盖,一片白茫茫。身穿凤袍的高贵女子进了碧璃宫,语笑嫣然地拉起他的手说是奉旨带他和母亲去御花园赏梅。

母亲没有细想,他自然更不会想到有什么玄机。可是,如果他当时能够稍有一些心机,便会知道,去御花园赏梅,何须凤座上的皇后亲自来请呢?这该多大的面子,从前的从前,他甚至不曾见过皇后几面。

记得,他没有看到梅花,便不醒人事了,有人将他抱起来,又放了下来。

醒来时,只知道自己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他的眼睛不适应黑暗,然而,他知道母亲就在他的身边。他用手推了推,摸了摸,满手沾满了黏糊糊的液体。

屋子里太暗了,他看不清母亲的脸,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为什么不说话了?从前,她总喜欢抱着他、拉着他在园子里追着蝴蝶跑,白色的衣带翻飞,他觉得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时间一点一点去,没有人进来,没有人为他打开门,他们不是说带他去见父皇、赏梅花吗?为什么不守信用?

他小心地靠在母亲的身边,轻声地唤她,她不应。他便安静了下来,兴许母亲是累了,她在休息。他乖乖地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不去打扰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有些怕了,也有点冷,这样安静,这样黑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结束?是有人在跟他玩捉迷藏吗?可是,他在这里,他们怎么不来找他?

他试着叫了几声,然而除却自己的回声,没有人应。

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还是动也不动呢?彼时,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不明白什么是血腥。

可是,在那个幽闭的空间里,他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学会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靠在母亲的怀里,蜷缩着,腐烂的恶臭一点一点蔓延,气味好难闻,是什么东西呢?他是娇生惯养的皇子,从前一点委屈都不曾受过,怎么会知道是什么东西。

好饿,好冷,好想睡下去....

于是,他放任自己睡着了,梦中,还是好冷、好黑。

紧锁的大门突然“吱哓”一声打开,他的眼睛眯着,已经睁不开,可是那样刺目的日光照进来的时候,他却本能想要睁眼看看。

走进来两个宫女,看了他一眼,便绕过他走到母亲身边,一人捂着鼻子道:“皇后娘娘真不是一般的有手段,陛下宠爱璃妃,她就弄死璃妃。陛下喜欢璃妃的白色衣衫,她就一刀一刀地将衣衫划破,白色都染成红色了。陛下最爱璃妃的眼睛,她就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啧啧…真可怜。”

“人都死了六天了,能不发臭吗?难闻死了。”另一个宫女道:“别说了,再说下去,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这宫赶时髦,吃人都不吐骨头,璃妃那样没心眼的人,怎么斗得过皇后?走吧,皇后说了,趁陛下回来之前把璃妃扔到御花园的池子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唉,走吧。”宫女抬起母亲的尸体就往外走,他心里一急,抬起手抓住了母亲的手。

宫女一惊,停了下来。

“七皇子殿下…他…”胆小的宫女有些失语,看着另一个宫女。

“殿下年纪小,他知道什么?快走快走,既然没死,就带他去见陛下吧。”

“嗯,好歹是一条人命。”

很大的拉力,将母亲带离他的身边。他的小手没有力气,摸到了母亲手指上的一个东西,就死死地扣住不放。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抓住,母亲不见了,消失不见了,史剩下他掌心的那枚碧玉戒指,碧玉之上满是血迹…

宫女说得没错,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只是对于普通孩子来说的。

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无忧无虑的时候,什么都记不住,只知道快乐是快乐。然而,当磨难与苦痛、血腥、仇恨一瞬间一齐向他涌来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是记不住的了。

他记得那身华丽的百鸟朝凤皇后袍,他记得整个皇宫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他记得陡然闯入的日光下母妃留着血泪的双眼空空洞洞,他还记得弥漫着血腥腐烂味道的黑暗,他记得宫女们说的话…

他什么都记得。

他这一记,就是十五年。

黑暗的密室里,楚离一步一步转身走向打开的棺木,紫瞳幽深:“我没有忘记。没有一天忘记过。”

这个世界上,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仇恨更重要。他要报仇,因此,什么都可以放掉。如果不让凤座上的那人哭着求他,如果不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不把她欠他的连本带利十倍百倍千倍地讨回来,他便不配十五年来行尸走肉地活着!

“很好。”常百草笑了,“这才是碧璃的儿子。我的好外孙。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这个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有家恨,我有国仇,其实都是一样的。”

常百草说着转头深深向棺木中看了一眼,抬手慢慢将棺盖推了起来,合上,碧色的眼瞳中杀意尽现。

“外公。”楚离突然出声,声音轻不可闻。

“嗯?”常百草回头,楚离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柔和地叫他了,自从五年前的争执开始,他们一直敌我难辨。

楚离似在挣扎,薄唇抿紧,忽然抬头,紫瞳中满是恳求与怜悯:“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常百草愣了愣,走上前去,正要开口,袖中的一只锦囊突然滑了出来,锦囊并不精致,上面绣了一只十分难看的歪脖子白鹤,周围不分布着些许蔫了吧唧的花花草草,他碧色的瞳眸一闪,捡起锦囊,看了许久,忽地笑道:“谁会跟一个傻子计较?”

不知道是在嘲讽,或者纯粹只是对楚离的回答。

楚离眼眸一黯,是啊,她是傻子。可是,他就只是想要一个傻子而已,这么简单的愿望,居然会这么难。

楚都皇宫,凤栖宫。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回宫了。”一个暗卫单膝跪地,对凤座上的女人道。

“太子去哪里了?”傅琬莹捧着暖手的小手炉,凤目带笑,“又是陛下叫走了他吗?”

“回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了宫,去了一个叫‘天下无美’的地方,这几日都是如此。”暗卫如实禀报。

“哦?”傅琬莹笑了,嘲讽一笑:“太子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连本宫的话也不肯听了。说,他去见了什么人?”

“是一位姑娘。”暗卫说得很隐晦,“他们夜夜一起弹琴谱曲,太子殿下只去见她一人。”

“哼,原来是只野狐狸!”傅琬莹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模样的狐媚子招惹了我的皇儿,竟让他这般乐不思蜀。你,明日去把那个女人给我带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是。”暗卫应道。

“记住,此事不要惊动太子,挑个合适的时间再动手。明白了吗?”傅琬莹细细吩咐道。

“奴才明白,请皇后娘娘放心。”

“来人哪,摆驾东宫。”傅琬莹起身,绕过八面金牡丹的大屏风,直直朝外走去。不管明日审问那个野狐狸是个什么结果,她现在得去确认一下,从她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皇儿,对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太子东宫。

楚萧还没来得急脱下外衫,便听到凤驾来了,他有些慌,今天在“天下无美”呆的时间长了些,因为舍不得,连走的时候还想着和她溺一会儿。要不是赏心催促,他恐怕连回程都要忘记了。爱情,常常让人遗忘了时间,遗忘了地点,甚至遗忘了自己。

正想着,傅琬莹已经进了门,凤目盯得他有些民虚,楚萧低下头去道:“母后,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

“今天天冷,本宫放心不下皇儿,特意过来看看。你的那些侧妃个个温温吞吞,办事也不利索,本宫担心她们不好你。不如改日重新为你选立侧妃?如何?”傅琬莹在主座上坐下,接过贴身仕女递过来的手炉。

“母后,立妃之事还是等等再说吧,儿臣还有正事要忙。”楚萧蹙眉道。

傅琬莹的凤目一直放在他的脸上,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反而笑了:“萧儿,我听说,顾家小姐在冬猎宴会上公然向你七弟求婚了,可有此事?”

楚萧点头,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气:“确有其事。”当时,他十分震惊,却隐隐又有几分松口气的感觉,心里很复杂。

“你七弟他气绝了顾家小姐”傅琬莹又问道。

“是。”楚萧眉头蹙紧,楚离的拒绝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你知道你七弟打的是什么主意吗?”傅琬莹也不由得皱眉,抱紧了怀中的暖炉,悠悠道,“明明是送上门的东西,他却不肯要。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这样一来得罪了顾相,他还可以凭什么来和我对着干?”

虽然楚离从来没有从正面与她对抗过,她的要求他也从来都不会拒绝,可是他越是这样,傅琬莹心里越是不安。

猛力愤起扑过来的狼崽子,与那静立不动软绵绵滑溜溜的蛇崽子相比,前者以动制静,太过招摇,分明就是愚蠢。后者,却让人看不清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想慢慢地一点点蚕食,还是会出其不意地一口咬下去呢?

蛮夷妃子所生的贱种,果然让人越看越不顺眼。如果说璃妃曾经是她眼中非拔不可的一根刺,那么楚离现在就是她心里伏卧的一条毒蛇。要么,就是他有足够的本事咬死她。要么,就是她把他的毒牙都拔光,再把他的肉身从七寸开始,一点一点剁成肉酱。

除此之外,别无第三条路可走。

她做过的事情,自然会记在心上,唯一悔恨的,不过是十五年前不曾斩草除根罢了。

“萧儿,既然楚离当面拒绝了顾家小姐,以顾小姐的骄傲,必然不会再同意他的婚事。明日,你就去顾相府造访,探探风声也好。如果把顾相说成了,你即刻便去提亲。楚离不要这门亲事,那是他傻,你可不要学他。”傅琬莹凤目中满是高傲与荣光,丝毫畏惧都没有:“本宫在这深宫中斗了一辈子,什么样的风风雨雨没有见过,他就算再修炼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本宫的对手!当初他母亲是什么下场,他必然也会是什么下场!”

楚萧蹙眉,缓缓应道:“是,母后。”

他从来不会违背母后的意思,不论她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只因为她斗了这么久,无非是为了他好。不论其他人如何说三道四,如何在背地里骂她狠毒,可是她是他的母亲——

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母亲却是他一个人的母亲。后宫险恶,谁真心为了谁好,他虽然没有大智慧,这个道理却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