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廷抬起头来看着那少年,他的脸色未变,看了一眼路遥手中的酒杯,就在众人耐心等待的时候,他忽地一笑,伸手接了过来,正要喝,云廷突然出声:“苏郁…”

如今他与他已经以姓名相称。

苏郁停下来,一双灿若星辰的黑亮瞳眸望过来:“怎么了?”

云廷的话突然梗在喉头,想说又说不出,他想起了刚刚他们所的话,今夜是唯一一个能够探听到他身份的时机,倘若错过了,也许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没,没什么。”云廷一笑:“喝完了记得吃菜。”

苏郁笑笑,没有再说话,执起杯盏,在众人的眼神期待中一饮而尽。

“好酒量!”路遥拍手赞道,“路遥何其荣幸,能够成为公子的座上宾。路遥敬公子一杯。”

盛情难却。

苏郁没有拒绝,又喝了下去。

如此一来,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们便个个起身敬酒。云廷心里面替苏郁捏了一把汗,初次饮酒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住这样的猛灌?不过,他开始的时候都没有阻拦,现在再说拦阻,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酒宴结束,苏郁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对众人道:“寒舍离城中较远,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待会儿诸位就在寒舍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去吧。来人哪,送各位回房歇息。”

说完,竟再也站不稳似的,身子摇摇晃晃起来。云廷急着要去扶,却被挡住,路遥已经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苏郁神色迷离地笑:“路遥姑娘,谢谢你,“”,声音沙哑而有磁性,仿佛倾注了无数柔情,云廷顿住脚,任苏郁被路遥一路搀扶着回了卧房,他云廷上前去,算是怎么回事呢?

在花厅等候着,想看看路遥什么时候出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倒是路遥的父亲路合过来,笑眯眯道:“城主,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这些探查底细的事情就交给老夫吧 ”

“令千金…?”云廷问道。

“哦,遥遥啊,不用担心她,她许是要陪苏公子说说话吧,反正他们两人的事情咱们也插不上手,是不是?”路合笑得意味很深。

云廷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这路合,想的不会那么简单,他八成是想要与苏府结成亲家,才会有此一招。

路合见他不动,不由地笑道:“难道云城主对苏公子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平日里就觉得城主对苏公子格外的关心,好像有些稍稍地过头了…”

云廷一惊,心事被戳穿,哪里还能淡定下来,他抬头一笑,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波澜,道:“路员外说笑了,苏公子是人中翘楚,云廷自然有心结交,这分心,与路员外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云廷就去客房歇息了,路员外也请吧。”

云廷一路走到客房,毫无睡意,他在想到底这少年是什么人呢?这会儿他又在做什么?那个路遥…

渐渐的,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竟然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当睡在西厢客房的商人们来到前院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那少年一身白衣白袍正坐在花园里喝茶。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冲商人们微微一笑,声音沙哑却带着独特的味道:“诸位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可还好吗?”

路合四处瞧了瞧,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可是面对少年的询问只能摆出商人一贯的笑脸来:“多谢苏公子的款待,这院中花木茂盛,老夫竟一夜无梦,睡得十分安稳。”也正是因为如此,连这苏家大院里究竟有什么都来不及去看,昨夜竟睡得那般死。

苏郁点了点头:“这就好。苏某还怕招待不周呢。诸位,坐下来喝杯早茶、吃点点心吧。”

众人围坐过去,那些早点又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样式,不禁令他们食欲大振。

路合心里疑惑,看了看少年的神色,居然与平时无异,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路遥的去向。

很快,有人发现不对了,问道:“咦?云城主呢?还没有起吗?”

这时候,只听得一声女人的尖叫从花园旁的卧室里传出来,路合一惊,大步冲过去,众人也纷纷地起身朝那卧室里看去勺

苏郁不动,手中托着杯盏,静静喝茶,仿佛从头到尾根本不曾听到什么似的。小白貂安安稳稳地窝在他的腿上,听到这声尖叫,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探出头去,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少年的脸颊,十分高兴的样子。

一夜好眠,醒来的时候怀中居然抱着一个人,云廷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听到那刺耳的尖叫声时,吓得冷汗直流。起身,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而那退到墙角的女人身上也只穿着中衣,云廷当下便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遥遥!”有人冲进来。

然后是很多人进来,又退出去,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混乱之极,可是始终不见那少年的影子。

等到事态尘埃落定,云廷与哭够了的路遥一同走出卧房的时候,却发现那少年正一派闲适地坐在花园里喝茶,听见响动,他抬起黑亮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望过来,眼神平静,不见惊愕,也不见怀疑,与平时那种淡淡的疏离一模一样的神色,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云廷的心一下子就冷了,这个少年,他根本什么都知道。这还不是最令他痛心的,在他云廷被一个男子冲昏了头脑,心里眼里脑中都只有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嫁祸于他。

是,商人们都想探查苏公子的底细,也想看看苏公子的狼狈,想观望一下苏公子的人生被捉住了把柄会是什么模样,还想看看,出了事,素来镇定的苏公子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可是,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算盘打错了,他不仅无动于衷,根本刀枪不入。

不,不仅如此,他根本就是没有心、没有感觉的。

云廷怔了半晌,还是听见耳边那路遥在嘤嘤地哭,隐约地能够听见“苏公子”这样的字眼,可是,再没有任何用处了。今日的这一场混乱,注定了两个人的人生——依照云城的风俗,不论男女皆不可始乱终弃,只要男女之间确定了关系,便要一直走下去。民风淳朴如斯,更何况云廷还是城主,路遥是富商之女,他们的事情已经有这么多人目睹了,因此,云廷只能迎娶路遥,而路遥,也只能嫁给云廷。

什么攀亲带故,什么倾向男风,在事实的面前,再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路遥还在哭,路合只能安慰,毕竟是成了精的商人,路合的脸色变得很快,对苏郁道:“苏公子,既然小女与城主两情相悦,不如就请公子为小女做个媒人如何?”

云廷望过去,只见苏郁站起身来,小白貂跃上他的眉头,白衣公子和缓而笑:“这真是苏某的荣幸。”接着,他的眼睛望过来,正对上云廷的,淡淡笑道:“云城主,恭喜啊。”

云廷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众人恹恹而去,各怀心思,却不得不纷纷感叹:“这个苏郁,不是寻常人啊。”

云廷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被人算计了,那人的手段十分高明,他不能恨,不能喊疼,甚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马车上,他的身子往后靠去,心里微微的疼:昨夜宴席上,那少年的一双眼睛望过来,分明就是在提醒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他为了一己的私欲,居然联合众人对付他,这样的动机本来就已经不纯,不论之后那少年做得多么决绝,他都无力反抗也无力争辩。

直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一种人,你仰望他的圣洁高贵,却无法模仿。你佩服他的才能智慧,却无法超越。你以为他近在眼前,可是当你伸出手去,却发现,你永远追不上他躲开的速度。他不需要用跑的,就算是站着不动,你也不可能抓得住… 婚事定在三个月后,各地亲朋的请柬都已经分派了下去。云廷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反正他喜欢的是一个男人,终此一生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可是这世上女人那么多,该怎么选呢?他选不好,所以,上天帮他选好了。 不,不是上天,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男子,为他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从此,他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再也不必担心什么未来,不用担心什么婚姻。

多么幸福。幸福到,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面带着疼。

云廷的婚事在筹备中,且女方家是云城的第二首富,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婚礼该会有多么盛大浓重。

苏郁的生活还是很正常,与诸位商人的交往正常,又因为成了这桩婚事的媒人的缘故,很多时候不得不代表女方去与云廷商谈。仔细想一想,不论是男方还是女方,都算是门当户对的,自古以来权钱交易被称为最完美的组合,这下子,富商与城主之间可以达到互补,怎看,都是很让人期待的。

面对云廷,苏郁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愧疚。他做事从来不肯先对不起别人,不论是从前在楚都还是如今在云城,都是在别人背叛了他之后,他才会反击。不同的是,从前的她过于心慈手软而且顾虑良多,可现在的她对待任何人都一样公平,背叛就是背叛,欺骗就是欺骗,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他反击之前也不会好心地去打任何招呼。

这不是报复,只是自我保护罢了。

自那次宴会之后,来苏家庄找他麻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夜晚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闯入宅中不知道是偷窃还是做什么,可是这些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地被扔在了路口,并且弄不清前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关于苏郁的流言又渐渐多了起来。尽管如此,那些“掷果盈车”的事情随着路遥的退出依旧每天都会上演一次,热度有增无减。

有一天晚上,苏家庄的上空,突然飘过了一阵萧声。那萧声呜呜咽咽地在耳边回荡了许久,憨肠百结,似乎是在安慰死者的灵魂。

少年刚刚洗完了澡,湿漉漉的发披在肩头,怀中抱着小白貂,他安安像往常一样坐在花丛中,静静地听着。

这首曲子,十分熟悉,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曾经听见过,那时候他初初重生,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失去的家园,不由地悲从中来,彻夜难眠。距离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再次听到相同的曲子,悲伤的感觉愈发地浓了。

突然萧声戛然而止,接着从前院传来轻微的声响,少年抬起眼睛,眉头蹙起。不过他很快就释然,就算是窃贼,也没有关系,没有人能够进得来的。即使进来了,也不可能站着出去。

不过,响声却越来越近,来人似乎是打碎了花盆,噼里啪啦的。少年微愕,能够进到第二座院子的人已经非常难得了,看来这人是个高手。

接着只听见“扑通”一声巨响,重物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十分响亮,就在不远处的葡萄架处。过了许久,终于不见动静了,少年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白貂,道:“咱们去看看吧。”

起身,走过去。

到了那里,看到葡萄架下的景象时,少年不由地错愕,愣了许久,接着哈哈大笑出了声——

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被倒挂在葡萄架上,脑袋朝下,身子朝上,可是因为他连一动都动不了,身体只能随着那支撑物左右轻轻摇晃,犹如是古老时钟的钟摆荡来荡去,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越看越觉得好笑,少年实在没有忍住,一下子坐倒在地上,笑得肚子都疼了。察觉到有视线森冷地逼视过来,少年咳嗽了一声,摸了摸小白貂的脑袋,很没形象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蹲在那黑衣人的身前,恰恰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十分冰冷。可是少年却没有察觉到,因为此刻黑衣人是倒挂的,不论眼神多么冰冷,在他看来都十分地滑稽。

黑衣人与以往那些蒙面的盗贼或者故意找茬的闯入者不同,他的脸上没有蒙黑巾,而是戴了半截银色的面具,堪堪将上半截的脸挡住。他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居然可以在前面两道屏障的阻隔之下到达他的院子里来。这说明他的武功十分高强,与那些一般的小毛贼根本不同。难道是神偷?不知怎么的,少年的心底突然起了些玩兴。

“你这样挂着是不是很难受?”少年问道。

察觉到黑衣人的视线更加逼人了,少年撇撇嘴,道:“你这个习惯不好哦,既然是做这一行的,总该想到有一天会栽在谁的手里嘛,不败的神偷也没有意思啊。这样吧,我把你放下来,你可以不用摇来摆去了。”

少年说做就做,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跃起,害断了那缠着黑衣人脚腕的葡萄藤,只听得“咚”地一声,黑衣人的身子落了下来,掉了个仰八叉。

夜风发誓,自从他开始职业杀手的生涯之后,从来没有败在任何人的手上,除却暗夜宫的主人是所有杀手私客所敬仰和畏惧的人之外,他始终霸占着江湖第一杀手的位置,在第一暗杀阻止修罗门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可是,他今天败了,而且败得狼狈不堪,甚至这样惨败的方式和令他惨败的对象他都没脸对任何人提起。

少年,不,应该是少女,依照那雇主的意思,他要杀的该是个少女,她只是喜欢女扮男装罢了。对,她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因为恶作剧得逞的缘故,看到他狼狈不堪的缘故,这会儿笑得好像一只小狐狸。

夜风的脸贴在地上,触感柔软,不是光地,鼻端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动不了,四肢就好像是瘫痪了似的。

那少女走到他身边来蹲下,想了想,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往后拽了拽,费了半天的工夫,终于把他拖了起来,甚至还十分好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身后花架的柱子上。

夜风这才能够以正常人的姿势坐好,再不是倒挂或者是脸着地的状态,然而,他的脑袋到现在还是懵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夜风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杀人从来没有失败的经验,也从来没有人在听完他的《葬魂曲》之后还可以安然地活着,更加没有人在他尚未出手的时候居然已经先算计了他。这么多从未有过的经历是他所非常陌生的,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才合适。

事实是,他什么反应都做不了,除了睁着眼睛看着她。

少女走到他的身边来,看了看他,皱眉道:“你怎么把我的石竹花给压坏了呢?真可惜。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研究人体的穴位和医理,从前,我对点穴的功夫十分感兴趣,可是没有人肯教我,于是,我就自己去试验出了一种药。很神奇的哦,人只要一闻到,马上就会四肢麻痹,动也动不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眼睛还是可以眨的。你看看,对,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瞪着我,其它的什么都做不了。是不是很好玩?”看着他,眼神纯净,模样俏皮又可爱。

夜风气得说不出话来,当然,他是真的说不出话来。头也不能转,只能坐在软绵绵的花丛上,靠着硬邦邦的柱子,听她一句一句地唠叨:“其实,你不算太亏的,真的。这药我研究了三年,最近才配好,你是第一个做实验的人,应该感到很荣幸才对。其他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满天的星斗洒下来,从空空的院落一直可以看到天上最亮的北极星,夜色微凉,少女就蹲在石竹花从里,手中抱着一只小白貂,那一瞬间,她的美如同是夜的精灵一般。夜风想撇开头去,无奈他动不了。

“其实,做神偷或者飞贼到了你这样的境界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前面还设了一道机关,你居然都躲过去了,真难得。知道吗?前院那个花露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浑身发痒,你抓啊抓啊抓,抓到皮肤烂了都好不了的。你想说,我很毒?“少女故意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好毒,把人都想得好坏啊,可是,你看,我就是这么坏,没办法。”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恍惚间,夜风觉得,少女似乎是要哭出来了,她说,她把人都想得好坏,她说自己很毒。他夜风处世的态度,许多年的磨难之中才渐渐明白的道理,她一个年级轻轻的女孩子居然也懂吗?到底是受过怎样的欺骗和背叛,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许是从来没有这么被限制自由,只能听不能动不能说,夜风觉得自己的耐性被逼无奈地好了很多。让她说吧,等她说完了,等他身上的毒解开了,他…他再…

可是,不等他想完,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蹲下,离他更近了,她说:“我想摘下你的面具。”

夜风大惊,睁大了眼睛。

然而这个时候的少女,根本就是一个小恶魔,哪里有白日里苏家公子的潇洒恣肆?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得到了释放的机会,她抓住这个机会尽情地发泄心里的不痛快。

少女哪里管他睁不睁眼,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的师门也有什么谁看了你的脸,你就要娶谁的破现矩哦。不管你有什么现矩,我今天一定要看你的脸。看完了,我就记住你了。杀了你?不,我才不杀你,云城风景这么美,要是杀了人,会把百姓给吓坏的。更何况,他们要是查来查去的,会很麻烦的。”

夜风愤怒到了极点,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女。杀人是他夜风的强项,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对此不屑一顾了?

少女视而不见,伸出手去,慢慢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揭了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绝美的脸庞,比女子还要妖娆,与他森冷的眼神半点都不相配,一个阴柔一个刚毅。他的右脸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不过,那道伤疤不仅不难看,反而为他原本柔美的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配上那眼神,冷酷如冰。

少女呆了呆,点头赞道:“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戴着面具真是太可惜了。以后就摘了吧。”

可是,再冷酷的杀手,被人点了穴下了毒,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与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无异,甚至,还要更加狼狈,心里面也更纠结。夜风心中恨得咬牙,等我恢复了自由,倘若不杀了你,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了杀手夜风,

“咦,你身上这箭可真是好玩。”少女发现了另外一样更新奇的东西,放下面具,伸手去夜风腰上抽出那支萧。

夜风大惊失色,这会儿眼睛瞪得更大,双手努力地想要伸出去把那只箭给夺回来,奈何没用,他完全没有办法动弹,身子僵硬绷直,恨得额际的青筋暴起。

然而,少女根本就没有看她,径自拿着箭,放在唇边吹了吹,她吹不响,翕下来左右端详着,很奇怪的箭,比普通的萧要长,而且感觉很重。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少女拎起来摇了摇,问他。

夜风这会儿却慌了,气得粗声喘息,少女看着他,撇嘴,挑眉:“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拿来玩玩,你不用这么小气吧?”

说着又去低头摆弄那萧,最后一个洞口的地方有些不同,少女一喜:”原来这里有机关。”伸手,扳动洞口那小小的凸起,一拉——

夜风早已经认命。当听见剑拔出鞘的声音时,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进入了另一个从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境地。

“居然是一把剑。“少女看着手中的剑惊讶地叹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你不必紧张,我都说了不会杀你了。”

夜风垂下眼睑。

是的,那并非是一把普通的洞萧,内中藏着一把软剑,杀人不留痕迹。他所紧张的,并非是她会不会杀了他,而是关于这把刻,他曾经许下了一个誓约——

如果有人能够拔出他的剑,他就甘愿除去第一杀手的名号,从此听从那人的命令,至死方休。八年了,从来没有人近过他的身,碰过他的萧,更别说是拔出他的剑了,他的狂妄不是没有依据的。只是他以为这一生,除了暗夜之主再没有人能够拔出他的刻,没有人能打破他的誓约。暗夜之主不会屑于做这样的事情,其他人又做不到,在他几乎都已经忘记这一切的时候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少女…

谁能想到,他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少女许是玩得累了,放下洞箭和软剑,重新看着他:“好了,我玩够了,让人送你出去吧。你放心,身上的毒到明天早上就能够解开了,就好像解穴一样,死不了的。”

于是,在一群家丁的“照顾”下,第一杀手夜风被丢到了离后院不远的山上,是夜恰恰下起了雨,将他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冻得直想打哆嗦。

等到终于可以动的时候,他的手脚、全身都已经僵硬到麻木了,连起身、抬手都十分困难,脖子僵硬更是得一动就要断似的。

坐在湿漉漉的草地里,夜风伸手摸了一把脸上滴落的雨水,突然觉得一切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一次来云城,是有一点冒险的,除了受雇杀一个人,还为了找一个人。这会儿倒好,人没有找到,杀人居然也失败了。看来,云城真是他的禁地,只要到了这里,诸事都会不利。难道真如传说所言,圣女会守护庇佑云城吗?

十分郁卒。

终于休息够了,身休能够活动自如时,夜风站起来,习惯性的摸向腰间,顿时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他的洞萧与软剑,那丫头根本就没有还给他。一个杀手在一夜之间丢了所有的骄傲,把狼狈与无可奈何演绎得淋漓精致,甚至于,连自己从不离身的武器都被人拿走!何其屈辱!

理智丧尽,夜风飞掠下山,苏家的院墙外,他正要纵身跃进去,却突然停住——昨夜就是这样吃了亏,他进了那院子之后每一步都有陷阱,那些陷阱还不是明着的,个个都是有毒的植物,他躲过了一个,却躲不过另一个,就这样进去,摆明了是再着一道。

这个丫头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简直是把自己深埋在一个满是毒物的地方,任何人都进不去,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夜风觉得无可奈何。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硬着头皮,转身,却恰恰看到一架马车从不远处驶过来,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一个白衣白袍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杆洞萧,顿时立在那里,万分屈辱——那丫头分明是在提醒他,她拔出了他的剑,她如今已经是他的主人,除非是他死了,今后他只能听从她的命令。

当然,这只是夜风心里悲愤气恼的自白,马车内的那人却全然不知。

第一杀手如今什么形象都没有了,他的面具被人揭开,满身还都是水渍,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夜风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走上前去,挡在了马车之前。

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马车剧烈摇晃了起来。赶车的对着夜风大叫道:“让开!干嘛挡着我家公子的道!”

夜风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不动。直到马车内的少年掀开车帘探出头来,看过来的眼睛一派漠然,与昨晚的灵动俏皮截然不同,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见是他,苏郁扬起唇角,笑道:“你是来找茬的吗?“顺便扬了扬手中的洞萧。

卷3 解连环第118章 我愿臣服

夜风进退皆不是。然而,苏郁并没有跟他多多纠缠,他一扬手,那支洞萧便朝夜风飞了过去,夜风伸手,接住。

苏郁笑道:“还给你了,现在你可以走了。”转身退进马车内。

夜风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苏郁回头,道:“哦,对了,别再打我府邸的主意了,我虽然不能保证让你倒牲第二次,可是让你动不了说不出话来却是很容易。如果不信,如果想去验证验证,你不妨试试看。”

“你…”夜风被堵得定在那里,要说话却又说不出,这个丫头虽然猖狂,可是说出来的话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嚣张,昨夜他都已经十分小心了,以他第一杀手的身手居然都近不了她的身,谁知道她的宅子里到底还有多少陷阱?也许,连她的身上都装满了随时准备害人的毒物!

苏郁见他站在那里不说话,淡淡一笑,随即撇开头,放下轿帘,吩咐车夫继续行路。

马车赶了过来,夜风怔怔地站着,车夫一声吆喝,他也没有反应过了,脚步却自动往旁边让了让。等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马车已经走远了。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夜风,怎么会有给别人让路的时候?

看着手中的洞萧,夜风觉得它突然变得很沉很沉,沉得他都有些拿不动了。怎么办?他是杀手,这次来云城,杀她是主要目的。可是,她拔出他的剑了啊,他该遵守诺言才是——杀手夜风的信誉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好,要杀的人一定会杀掉,说出的话一定会做到。

怎样才能不被人知道?怎样才算不违背诺言?

杀了她?

是啊,只要杀了她,就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么狼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败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

站在那里,想得太过出神,手中的洞箭握得越来越紧,他也完全没有察觉。

云城海防的堤坝修建得差不多了,自从云廷宣布成婚之后,便不再常常邀请苏郁前往海边监督视察,而且苏公子也不常去照看什么店铺的生意,只除了定时地抽查账目。

只是,就算他不查,那些伙计们也十分听话,不敢轻易怠慢——店铺的所有权在云城城主处有官方的登记,只要不是本人亲自去修改那些记录,那么店铺的所有权便不会改变。

雨后初霁的天气,天空格外地蓝,甚至圣女庙的上空还漂浮着几朵雪白的云,莫名地能够让心静下来。

这是苏郁第三次来圣女庙——第一次是在云廷的陪同下,第二次,是修筑大堤开工前的祭祀大典,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单独来这里。

来够了三次,便可以得到圣女的福祉庇佑,她始终记得这句话。人,常常很岢怪,明明心里面不相信,可是毫无依靠的时候却会偏偏希望找到一点点的寄托,希望有人能证明给自己看,告诉自己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

对于圣女庙,那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她不信便是不信,信了也没什么损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信呢?

传说,触摸了圣女的玉足,便会得到她的赐福。

这时候来圣女庙的人并不多,周围十分安静。少年一身白衣白袍,沿着一路铺洒开的白玉槐花,一直走到了大大的祭坛中央,白玉雕塑的圣女像高高地耸立着。

圣女长得很美,面容如玉,唇边含笑,不管是那身雪白的衣衫还是轻轻伸出去的纤纤素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显示出样与慈爱沉静,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满满的都是柔情——既不偏袒,也不冷清,只要她望过来,一瞬间你便会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她看穿,你有什么罪孽什么委屈都可以跟她斑 ,”

这样的女人,才能被称之为圣女的吧。

少年抬头望着望着,只觉得那琥珀色的眼睛实在太惑人,过往的记忆又开始翻滚侵袭,假面的幸福,毫不留情地背叛,不堪回首的愚蠢,通通都来了。

哭出来吧。哭出来吧。

整整三年,不曾流过一滴眼泪,仿佛那泪腺早就已经坏死,再不会因为情绪的变化而轻易地触动,这一刻,却酸涩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似的。

静静地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圣女像,许是少年的表情太过于专注而忽略了其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旁走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女人手中执着一串白玉槐花,道:“相公,咱们去请圣女赐福,保佑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吧。”

男人温和地笑笑,走上前去,虔诚地将手放在圣女的鞋面上,闭上眼睛,那神情是绝对的忠诚与信任。过了许久,男人睁开眼,走回自己的妻子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身,轻轻摸了摸妻子的肚子,道:“娘子,放心吧,我们的孩子会平安的。”

说完,在妻子的额头印下一吻:“圣女的福祉可以传给自己真心爱的人,不管有什么伤口,不管有多少不聿,只要有圣女在,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原本一动不动的少年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们。

男人察觉,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他并不认识少年,只是礼貌性地笑笑,然后便拥着自己的妻子转身往外走,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传过来:“白玉槐花还是祭坛内的那一棵最好,圣女的魂魄也附身在上面,只是可惜,小王爷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娘子,你是不是想去摘一朵?”

“相公,小王爷的花,我们怎么敢要呢?”

“是啊,小王爷都已经八年没有回云城了。”

“楚都繁华,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