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霸业刚成在此地扎根时曾说道,三界之中,仙魔凡人各有所依,唯独众多妖族飘零各地,孝义山为群妖之首亦是万妖憩息之地。

伟人嘛,在满足自己成功欲的同时,都会顺便救济一下苍生。

踢开绊脚的石块,随地捡了块个大点的石墩坐了下来。抻着袖子小心将灰尘抹尽了去,手指抚过折起的字迹,墨是上好的云麓墨,凝了百年之久才成。凑到鼻下嗅了嗅,用的是庐地的松烟、代郡的胶,这些都是凡间的物什。我活着的时候听闻过,也动过想要寻来自己做墨的念头,终因太过稀罕难觅而作罢。

撑开它,伞上诗句显现在青花间,印象里似乎有个人的文句也是如此风雅。几千年的寿命对妖族来说无甚稀奇,但对原本是凡人来说的我就显得格外漫长了。在这漫长的妖生开头,我曾因过于无聊试图自杀,只是每次都被师父叉着脖子丢回了棺材里。死也死不了,我就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每回忆过一次我都会再度想要自杀,等岑鹤来了他就负责看管起我来了,可惜的是到后来,我连自杀都觉得无聊了。

岑鹤对我说过,我已死过一次,入不了轮回。倘若再死一次,就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还在人与妖间逡巡混乱的我道:“那天我死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想法,就是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活过。你们也许觉得我矫情又不知足,但是你们不了解,当一个人以为彻底摆脱一切后发现自己又活过来了,那些记忆于是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刮着自己的骨头和肉。”

岑鹤端着酒杯,杯里浮着一叶嫩芽,他呷了一口道:“万物生于天地,自有其道理。”他逻辑严密地指出:“有一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生为凡人的你已经死了。她是她,你是你,前世已为隔生。你若再分不清…”他讥诮地转过肩来:“难不成还真想一直被他们喊做人妖不成?”

“…”我热泪盈眶地一巴掌拍碎了桌子:“谁,谁说我是人妖!!”

结果我替他磨了一个月的酒料,偿还清了那张云台石的桌子。

几千年的岁月让我已接受了自己是个妖怪的事实,也逐步将过去的事情忘记得差不多了。可是这把伞,它是件灵物却处处透露出凡间的气息。东琊国主果然用心险恶,妄图想要将我重新勾回凡尘。好吧,他成功了一点点,至少我确实有点思念姜饼果子的味道了。

一只红亮的小松鼠捧着颗栗子翘着松大的尾巴,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了下来,从我面前蹦蹦跳跳而过。走过去几步,往后退了些,三角耳朵耸了下软糯道:“山主,你独自在这做什么?如是峰来了好多胸大臀肥的美人,他们都在挑呢,你不去吗?”

“…”我吞下呛住自己的口水,和蔼道:“小松啊,你还小,以后不要总和十柳他们玩,会被带坏的。”

她偏着脑袋,无辜地看着我,将要开口却被突然从黑暗里疾滑而下的夜枭惊得往后缩了缩。

夜枭骤停在我肩头,道:“山主,岑鹤大人他不见了。”

第4章 呀,狐狸狐狸

岑鹤失踪了!他失踪不是很正常吗…

孝义山里的妖怪们在吃饱喝足后经常会剔着牙聚集在一起八八卦、吹吹牛。男妖们谈论女妖和打架,女妖们谈论男妖和脂粉,八卦嘛,八着八着不免就延伸出其他一些话题来,例如推举孝义山年度山花山草。这种选秀界往往一年一个审美趋向,风云变幻难以捉摸。可就是这样,每年的榜首都是从无变化的岑鹤二字。

“岑鹤大人法术超群”“岑鹤大人姿容无双”“岑鹤大人酿得一手好酒”“岑鹤大人什么都好,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

以上就能概括岑鹤在众妖心中总体印象。每一个成功人士的背后都要有一个牺牲自己衬托他的炮灰,我当仁不让居于此位。

无双问我,有没有羡慕嫉妒恨这样的心情。

我道初时有,后来就没有了。

无双又问,为什么啊?

我呼出口气,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道,因为岑鹤说他们那是低俗文化,本就低俗的我再计较低俗的事情会变得更低俗。

无双白眼儿一翻道,你本来不就是个口味俗、眼光俗、相貌俗的三俗妖精吗?

那时候我正准备在妖界举行一场反三俗思想文化运动,在听到无双的话后我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总不能消灭了自己吧。

众所周知,浑身散发耀眼金光的岑鹤大人是个当之无愧的酒鬼。常常为了寻求一道酒方,上天遁地不见踪影。他爱酒如痴,可惜妖界迄今为止还没出现个由酒化成的女妖精,要不然当是绝配。不过听说九重天上有个酒仙,要不我这个做师姐的就替他拉一段红线儿?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个贞洁烈儿郎,好不好龙阳这一口。

这一次闹失踪,十有八成又是听了哪处地方有了品稀罕的酒料寻去了。不是不担心,仅是对于岑鹤他实在没这个必要。一来他的术法确然高深,我曾想与他比划比划,师父及时组织了并对我道要珍惜生命…二来孝义山的名头放在三界里任谁都是要敬畏三分,谁寻了岑鹤的麻烦不就是公然向妖界挑衅吗?

在这群魔乱舞,妖魔鬼怪的世道里有一条真理,打架必是要抱团的。而妖族虽内里各部之间时有纷争,但对外乃是最为团结的族群,尤为擅长打群架。

夜枭见我对这个消息无多在意,抖了下褐色的硬羽道:“方才送临渊仙人回去时,路遇洞亭居士。居士与我道,前不久在金庭山附近看见了岑鹤大人与一个身绕仙气之人缠斗在一起。岑鹤大人本占了上风,可后来又从天而降几名地仙般模样的人物。”

他停顿了下,澄黄的瞳仁转过来打看了下我的神色,又继续道:“洞亭此妖山主也知其胆小怕事,据他形容岑鹤大人与那帮子仙人厮杀得很是厉害,他一时害怕就躲远了去。等他再出头看时,湖面上干干净净,无一踪影。”

岑鹤此人性子淡然平和,虽是妖类但为人处事的态度颇有些仙家风范。师父道,若是他愿意,以他的天资修为,已可飞升上界入了九重天。对此我就奇怪了,他怎么放着好端端的神仙不做,流连为妖呢?要知道,妖族寿命再长也终有尽时,哪有得享寿与天齐的神仙来的自在?到时候他若上了天,做了神仙,以后我也算是个关系户有后台的主了。说出去我有个神仙师弟,是何等风光之事。?

莫要问我为何不修行成仙,主要是师父对我说,开天辟地以来九重天上还没有给尸妖设过仙位。虽有帝女旱魃的先例,但人家毕竟是天帝之女,本就是个仙胎。他掐指一算道,若以我修行的效率,想要成为一名纵横天地的旱魃,大约还有数万的年头要熬。算了,那时候我要没死,大约也寂寞得自杀成功了。

太没盼头了这!

师父对我的疑问含含糊糊道,飞升必要历一个大天劫,岑鹤他不愿又有何法?

历劫是所有修行者毕竟的难题,历天劫就如同凡间朝廷里的科举,以杀伤力强大和淘汰率过高而著称。天劫一过,仙寿永昌;天劫不过,魂飞湮灭。我素来是个中庸之辈,这般极端的事物不太适合我的价值观。可是岑鹤会害怕历天劫吗?我试图站在岑鹤的角度以他的想法思考,却发现我对这个师弟的了解是少之又少。

千年前他浑身是血的闯入了孝义山,被师父收留下来,从此就扎根在了这里。他身上有妖气必然是个妖怪,可原身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年岁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只从师父那里隐约知晓从岁数看他可以做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他来历为何一无所知,不过看他谈吐举止有礼有度,估摸也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就这么个三无人士,师父很放心地收入门下。他一不小心暴露过他的想法,大约是看着他不似凡物,等将来亲朋好友寻上门时也好攀攀关系敲敲竹杠。

道行已达仙家水准,温和又有礼的岑鹤会与仙人打架斗殴还被绑架了去,怎么想一想就觉得这事玄幻了呢?他们就不怕往后成了仙僚,对方万一比自己仙阶高假公济私、打击报复吗?

“你方才说岑鹤他们是在金庭山下的湖上动的手?”我趁小松不注意偷了她的栗子,急得她一蹦一跳浑身毛发都亮了起来,活脱脱一只小红灯笼。

夜枭点了点头,目光在小松身上抖了都。

拿着栗子逗着小松鼠转着圈儿,我分神细想了下,一拍大腿道:“糟了!”

小松被吓得直直站住,呆呆地看向我。我将栗子抛给她:“金庭山下的沉湖里锁了条秃尾的白龙。师父说过,那白龙来头不小,似与天帝有几分关联。即是锁着他,也派人好生照看着。前几年,那附近的逐河连发了好几场大水,闹的下界众生苦不堪言。上达了天听,天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训诫了两句也就不了了之了。岑鹤在沉湖没了影,八成与那条白龙脱不了干系。”

“吓,这么说岑鹤大人是被天家逮走了不成?”小松黑棋子般的眼里立刻积聚起了水汽,小声抽噎着:“听说神仙们对我们妖怪下手极不留情的,九重天的天牢听说都是有进无出的。岑鹤大人那么温柔,山中姐姐们知道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我弯下腰揉着她的耷拉下来的双耳,安慰道:“所以这件事小松可千万别说出去,山主我肯定会将你们的岑鹤大人带回来的。”

“我才不信。”她嘟着脸道。

“…为什么呀?”无视夜枭的咳嗽声,我干笑问道。

她抱着栗子含泪看我:“上次山主抢了我的花生下酒,说回头送一筐给我,到现在还没见着呢。”

是吗?有这么回事吗?唉,想来是平日里抢的太多,忘记了…

“山主是要去救回岑鹤大人?”夜枭见我将小松哄走,方刻板着声道:“可是岑鹤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我提醒山主,近来三界局势生了些动荡,孝义山下聚集来了不少身份不明的。在此时离山,于山主的安危恐是不利。”

“你也知道,九重天的天帝行事手段狠厉,岑鹤真要落到他手里,事情就怕难了结了。”我担当山主这些时日,虽然处理的大多都是邻里纠结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整日里岑鹤会经常与我说道分析三界局势,听久了也就耳熟了。虽然我还是更热衷去调解夫妻矛盾或扛着鱼竿去钓鱼。

将山中事物暂托给了施千里,告之他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回谷中滚棺材去了;夫妻间想离异等我回来再离;各族间想打架的就打吧死伤各负,妖主我不提供地方埋尸。

施千里看着我将骨犼从黑暗里召唤出来,取出马具替它套上,扣好辔头。他抱着胳膊道:“这玩意坐着真不膈应吗?”

“一把骨头膈另外一把骨头,有什么膈应的?”我拍了拍它的头,看它黑洞洞的眼眶里冒出两点绿莹莹的火光,知道它此时心情不错:“你可知道它生前是连龙都能吃的一方霸王?居然还嫌弃它,没眼光。孝义山的结界我检查了一遍,应付山下那帮人应是无虞。你让十柳在巡逻时戒备着点就好。”

“模样看起来十来岁,说起话来啰啰嗦嗦和老妈子一样。快去快回,你和岑鹤都不在山中我可管不了那邦妖精多长时间。”施千里不耐烦地推手赶我走。

翻身跃上了骨犼,我勒着缰绳转了下眼睛,恍然大悟道:“你要是害怕被吃掉就和无双待在一处就是了,不过瞧着你这小身板没二两肉的,没有哪个妖怪这么饥不择食吧?”

施千里咬牙切齿捏碎了手里的毛笔。

这是我第一回出孝义山,山中岁月千年转过,早不知尘世如何模样。

结界如流纱般拂过我的身体,凡间第一缕风拂过我的脸时,我感叹了句,烧饼味真香啊…

在我还是个人的时候,我就是个不爱动刀动枪、争争抢抢的主,用俗话来说就是包子体质。做了妖怪后,出于生存需要,我积极转变。可是没想到,时至今时,甫一落地,我就招来了狗…

地上的血液黏稠得似提不起脚来,面前两只体庞如小丘的犬妖拖着两行垂涎,爪下勾出一道道深深的土印。

回头看了眼倒在血泊里不知死活的女子,再看了眼蠢蠢欲动的黑色妖魔,摸了下骨犼细长的鼻梁:“老伙计,没想到一到人间你就有吃的了。”

骨犼鼻里喷出两道白气,表示对这两只的嫌弃,也对,长得这么丑吃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得胃病…

“呜呜呜。”正当我蹲下身时,一只瘦小地只有巴掌大的银色小狐狸从女子背后挣扎着爬出来,看身量应只有百来岁。再看那女子,由于伤势过重,隐藏的耳朵和九尾也逐渐显露出来。这,竟然是涂山九尾狐?!

那小狐狸拱着女子啼泣了会,细长的金色小狐狸眼挪向我,眼光一利,四肢小蹄子一蹬,一排牙齿牢牢扣在了我的胳膊上。我的眼泪珠子也落了下来,这位小公子哥,好痛的啊有没有!!

一二三四五,捡到个狼心狗肺的小狐狸崽子。

第5章 魔君魔君

东荒之上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

很久很久以前,我活着时,在自家后花园里也见到过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那夜天上的月亮很圆,她胡乱地套着件小宫女的衣裳坐在池子边哼着歌,白生生的脚踝上挂着串红珊瑚,九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半垂半铺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像朵盛开的雪兰花。

在那时我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从来对钦天监司那套怪力乱神之论很不屑一顾,以至于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很不能接受。我一不能接受了,就会做出些很不同寻常的事情来。

例如踩着飘忽的步伐晃悠悠地走到九尾姑娘身边,没有丝毫踯躅一把抱起她的尾巴在怀中使劲揉了揉,发觉手感柔软后,幸福地放到脸颊摩挲。

片刻后看着她斜睇过来的金色眼睛,我幽幽道:“原来是真的啊。”

事后莫小媚对我说,假如我是个男人的话,敢调戏她,早就被她先奸后杀了。

这件事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九尾狐不仅在尾巴数量上具有先天优势,在奔放而狂野的作风上也遥遥领先于其他种族。

如今我要再往他们身上贴上个跨种族标签,那就是——白眼狼!

骨犼优雅地踩过那两只魔犬的尸骨踱来时,我也将咬在手腕上的小狐狸使劲儿拽了下来。

两指捏着它一条尾巴倒提起它,对上它鼓满泪水的眸子,我狰狞道:“再咬,再咬就将你丢给阿骨先奸后杀!”

“…”阿骨的蹄子毫不留情地蹬上了我的老蛮腰。

两盏茶功夫后,我蹲在林子里的湖水边揉着布巾搓去手上的泥土,身后是座刚堆砌好的土坟,坟头盘着只无精打采的小狐狸。

这里离孝义山约有二三十里,正是各族杂居、界限模糊的地域,随处还能见到大摇大摆行走在光天化日下的妖怪。妖怪们的生活历来朴素节俭,像九尾狐这样先天优越、法力高强的妖怪死后若曝尸荒野定会进了其他妖怪的肚子里。

同为尸体,我的悲悯心适时而发。

做坟时我本想取阿骨身上一块小骨头一同埋入,这个原理大抵和犬妖撒泡尿宣告领土所有权相同,有骨犼的气息在别的妖怪自然不敢刨坑找食。奈何阿骨视骨如命,死活不依,我只得摸出岑鹤落在我这里的牛皮酒囊。

在放入坑时,我犹豫了下又服帖地收入怀中。刀光一闪,三滴血落,心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已经是个死人,这副血肉之躯的时间就已经停留在死时的那一刹,少了一滴就再也补不回来了。师父告诫过我,倘若不想变成具干尸,要谨慎对待每一滴血。

成为干尸不可怕,我只怕到时候会被其他妖怪当成过年吃的腌肉给误食了…

潺潺清泉滤过十指,手腕上一阵湿热,低头一看就见灰不溜秋的狐狸崽子正伸着粉红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金色眸子边上一圈红。我虽没有养过孩子,但在孝义山中时也帮着别家照看过小娃娃。看它可怜讨好的模样,我歪着头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要吃奶了?”

作为一个合格山主,大要能协调各族间的矛盾纠纷,维持妖界和谐发展;小要能帮刚出生的小狼崽换洗尿布和喂奶,当然,喂奶这一项于我先天条件欠缺,只能假借牛嫂之手。

“…”小狐狸银色和针一样嗖得竖了起来,一排锋利的牙口又齐整整地扣在我手指上。我再次将它拉扯下来,寻思着难道九尾家养孩子喂的不是奶?以他们财大气粗的做派,莫非在幼年时期就成日里灌什么灵泉妙药?

我往水里摁着挣扎的小狐狸,熟练地替它洗着澡,怅然地想我究竟是在何时从一个青春少女变成一个老妈子的?

“唉,小孩子太娇惯了就是不好。这么大个了,居然还不会说话…”我边唠叨边掬着把水将它身上的灰泥搓去。

涂山氏一族历来血脉单薄得很,加之它们高傲自持的性子极是不屑与别族通婚。扳着指头数数,天上地下能匹配得上九尾的实在少之又少,故而百千年生出只小狐狸来必是当成宝来宠着的。

原本在水中上下翻腾,溅了我一身水珠子的小狐狸突然停下挣扎的爪子,憋红了那张狐狸脸咬着牙对我挤出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字眼来:“娘…”

“…”心肝尖儿一颤,手腕一抖,将它甩出三丈来远。就听“噗通”一声,湖心掀起尺把来高、白花花的浪头来。

对着自个儿刚刚行凶完毕的手发了会愣,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使避水法的时候又心急火燥地回了头对阿骨道:“那个这个,岁数大了,记得不大清了。难不成我真轻薄过九尾家的美人,生下过这么个孽子吗?”

“…”阿骨鼻子里喷出道森冷的冥火,龙头一撇装作不认识我,讨厌啦。

尸妖的属性在五行中勉强算得上土,按照相生相克的道理,我理应是不怕水的。可万物皆由先天后天两面相互成就起来的,即便后天赋予了我可胸口碎大石的强悍身躯,奈何先天上我就是极端畏水的主,这个毛病从我死时那刻起到现在,历经千百年都未曾褪变过。

后来小狐狸质问我,当初为何没能及时救到他?我磨磨蹭蹭了半天,没回出半个字眼来。总不能告诉他,别人晕血晕高晕针,我有晕水这样丢死人的症状吧…

当然了,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缘由,便是有人提早施行了英雄救狐这一壮举。

晴光潋滟的碧湖如平铺的绸缎般向左右两端层层叠起,鱼鳞似的水纹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碎成千瓣又连成皓然一片,风飒雾起,花白如银。

排铺开来的气浪兜头灌了下来,将我浇了个遍体湿透,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这番情状端得倒有几分仙家出场瑞气腾腾之态来。抹了把脸,拧了拧湿哒哒的袖子,我寻思着莫不是哪方打酱油买醋的水君路过,顺手救了这只小九尾卖青丘个人情,以便日后月黑风高爬墙作案,唐突佳人?

待我眨去眼中水渍,入眼的首先是两匹一人来高、面相凶恶的妖兽,红亮的独角上挂着两簇璎珞,长长的散在两侧几近低到蹄足处。

目光上移,一摆暗纹袍裾,从裾底斜卷起千层白桑,恰夜岚飞雪,一块绞银边的玉滴子压在一瓣碎花上,剔透得犹如粒晨露。

晴空万里,艳阳无边,金黄的日影被柳树垂绦摇碎,播下点点光斑。本是晓晴方好之景,可在对方沉厚压抑的气场碾压之下,所有明丽色彩都似被迅速抹去。

淡阳,冷风,碧车,平湖上挺立的恶兽,还有马车上静静看着我的人。

黑中掺了些红的重瞳彰显着对方的魔族血统,直如瀑流的黑发既未束冠也未结带,垂至袍底像块上好的玉石泛着青釉光泽。修长苍白的五指上托着昏迷不醒的小狐狸,他垂低眼睑看向我,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又似若有所思。

“这是你的?”他将狐狸递了过来,醇冷的声线若化进晚暮里的沉沉鼓音。

“这是我的!”鲜红的长鞭呼啸而过,卷向他掌间,可才近他身侧就化为齑粉飘逝无影。

“红夭。”在车前妖兽暴动之前他散漫地唤了个名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透出凛冽杀气,澄碧的湖水升起化做透明的帐幔将黑色的闪电轻巧地格挡在外,任是疾风电刃也无法推进一丝一毫,周围草木惨遭涂炭。

若非心系那混球狐狸,我此刻真想搬条凳子,搭张桌子好好看这难得一见的魔族内杠。这个种族是出了名的好胜斗勇,也是三界之内战将辈出之族。师父在与我传授基本常识时曾提到过万万年前的神魔之战,若非上古尊神祝融以身殉道,今时今日恐怕就非天上那一位当家了。

关于统治者这个问题,不论是在人间还是神魔之内素来都是个经久不息的斗争话题。但凡想要当家做主的都免不了要牺牲流血。崇尚武力的一般都会流自己的血打天下,而有点脑子会算计的牺牲就是别人,这招借刀杀人从现在三界局势来看,天帝使得是相当好。

魔族善斗,没想到他们还擅长窝里斗。

“这位大叔,等等,等等。我本不想打扰你与美人相爱相杀,交流感情。但请能不能先将你手上那只还给我,我怕你一时情绪激动捏死了它,岂不白费你救它的这番苦心?”瞥到那碧波结界隐有破裂之势,我赶忙上前一步道,暴躁的妖兽冲我亮出了尖利的角顶。

“你叫我什么?”他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结界顷刻崩塌,同时袖袂一扬,水珠乱弹射如长矢将羽衣女子逼出一丈来远。

“苏辞,就算你才做魔君没几天也应该知道魔界先来后到的规矩。这只小九尾和他娘都是我的猎物,你若插手就不怕日后我禀报魔尊摘了你还没坐热的君位吗?”女子恼羞成怒地执着鞭子甩出道惊雷,水雾弥漫她面容模糊,听声音八成也是个美人。

从这种“嘤嘤嘤,我要回去告诉我妈妈”的话就知道这姑娘是不经常打架的,即便是在妖界内打猎抢地盘靠的是拳头而非“我背后有人”。作为妖主的我最多不过是裁定一下这场架打得符不符合江湖规矩。

不过面前这厮竟是个魔君?看他长得眉清目秀的样子,除了脚下两匹凶兽狰狞了点,半点也看不出是三界闻之色变的魔族十二君之一。

天有九重,地分五方,上有天帝仙君掌管,下有五方鬼帝执令。魔神在创立魔界时也在魔尊之下分封了十二君之位,相当于人界藩王。这十二位在魔尊下落不明后更是直接成了魔界的实际掌权者。

“你要是能抢到手就尽管拿去。”名唤苏辞的魔君漫不经心地道,显然红夭姑娘是抢不到手的,最终只得含恨而去。

这一出到底算个什么呢?我左思右想没得出个结论来,师父告诉我,但凡为一件事物找不到缘由时,都可将之归结为天意…大约天意安排我来此白看一场魔界版爱恨情仇调剂一下我重回人间的紧张心情。

“你叫什么名字?”他踏着水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长发熨帖,袍袂拖曳,如流云移风。

近了些才瞧见他那身华贵的黑袍上明绣暗纹,勾丝缠枝的皆是累累白桑花。一个魔君爱好这么纯洁小清新的花朵,这品味也够独特的了。

我一边儿暗暗咂舌惊叹着他的着衣风格,一边儿在苦思冥想,身为妖主,我是高他一阶呢,还是平阶呢?他要不要给我鞠个躬,作个揖,让我享受一下领导待遇呢?

岑鹤说我的思维一到关键时刻总是发散得不像话,主要是一到关键时刻我都会有些紧张。作为妖主,我有些摸不清妖族与魔族的微妙关系。都说妖魔妖魔,可大多数的妖怪们还是积极修炼走着成仙这条光明道路的。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啊!

身为魔君他很好地体现出作为一个魔界上层人士的风度,没有半点不耐烦,手握着小狐狸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他这样的好脾气倒显得我有些矫情来,我们妖族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怎能小家子气呢!我很豪爽地一伸手道:“一手交狐一手交名,我叫木姬,木头的木,帝姬的姬。”我想了下,又体贴补充道:“这个名字是我师父信手拈来,与木妖半点干系都没有的。”

师父在我死后给取的这个极为不切实际的名字,主要是寄托着枯木逢春的美好意愿在里面。借着他吉言,我果然逢春了,还很活泼健康地足足春了几千年。

他也没有拖拉直接将狐狸还到我手中,就在我检查完它,与他来个“青山不见绿水常流”的江湖告别后,他忽然扣住我的手腕。在我诧异抬头时,又缓缓松开。

不好不好,都闻魔族喜怒无常,我瞧着他喜怒倒还正常只是精神状况有些不正常。万一他魔性大发,我这拖儿带女地也不知打不打得过他。我牵着骨犼忙不迭与他再度告了个别,在腾云之时,忽而听到他道了句

“阿徵。”

我死时曾有过一个很明媚忧伤的念头,如今经过几千年的蹉跎年华,我发现它竟也随我明媚忧伤了几千年,不曾忘却

“这天我死了…那时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阿徵,这个名字原来在我心底从未淡忘过。

第6章 洞亭谷有狗腿妖

本想直飞去岑鹤失踪之地金庭山,可这半途演了这么一出打了个岔,我恍着神立在云端,半晌过去了想起此地乃洞亭的老窝,便勒转了骨犼往云下奔去。

“来来来,这是云秀今年新出的嫩芽,昨儿才从西山老鬼那里讨过来,配上我这里的溪泉,就是仙林甘露都比不上。本想今日就与山主送去,没想到山主忽然驾临了寒馆。”

洞亭盘腿坐在对席,脸上叠起的褶子抖着笑,惴惴不安地左摸下桌子右推下碟子,眼光时不时瞥向我身后的骨犼,看样子是还没忘记当年被它追出三山五岭的惨痛记忆。

阿骨在身后喷出道耻笑的鼻响,吓得他挪着肥肉满满的身子往我这里靠了几分。他捻着衣角,和蚊子似的哼唧出声:“孝义山杂务一向繁多,山主今日怎么有空来小妖此处,若非有什么要事?”

我怔怔地握着茶盅尚在发着呆,听到他问魂不在调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水时那声“阿徵”又如梦似真地响起在耳边,手一抖,洒了大半的茶水下来。碧透的液体在水晶桌面上蜿蜒滑开。

洞亭虎目裂欲,泪水眼见就要瓢泼而下:“山主,这溪泉一年就出三斗水…小妖还要留着孝敬岑鹤大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