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睑一挑,斜睨了过去,他捉着袖子边儿讪讪地擦着茶水通红着一张老脸甚是娇羞道:“和去向小白提亲呐。”

嘴角连带着手指一抽,“卡啦”一声掌中的翡翠杯子碎拉拉地掉了一地。

洞亭脚一跺,在一众侍奉的小妖面前全然不顾他洞亭泉主的威名,扑过来抱住我双腿嚎啕大哭起来,痛不欲生道:“山主,我不就是把你偷看隔壁山头梅少洗澡的事告诉了岑鹤大人吗?我再也不敢了,你打我抽我骂我都可以,万万别拿我这些宝贝出气啊?!”

“…”

提起他的领口,甩手将他丢回原地,哆哆嗦嗦地平息了下自己想要踏平洞庭谷,我假惺惺笑道:“山主我一贯大度,这个嘛…我们稍后再做计较。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

丫丫个呸!我就说,有一次岑鹤怎会半夜不睡觉突袭我的闺房,什么也没说腿一翘,指一点,就让喜鹊对着我念了一个晚上的《女戒》!此后一连十天,每晚皆如此,终于让我成功崩溃。不久后的一日听说隔壁梅家连夜搬离了孝义山,说是要去嵩山出家修佛,搞得我好一阵惋惜。那梅家少爷长得眉清目秀,就算摸不到小手,让我这个大龄剩女看着画饼充饥也好哇。

岑鹤啊,你个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男女老少通杀的你又怎知我这个孤家寡人的辛酸呐!

洞亭拿着帕子紧张地擦了擦鼻尖的油珠,冷汗涔涔道:“山主请说,山主请说。”

“我刚才在你谷外三里处遇见了一个叫苏辞的魔君,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这一任的魔尊是个很有能耐的主,生性好斗恶煞的魔族在他约束下行事越发的低调起来,烧杀抢掠之类的传闻也少了许多。

妖族的立场在三界中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中,魔君出现在此地,说不定会让其他人觉得孝义山不安分了,想要谋反啦、想要勾结啦、想要和天帝讨要人间保护费啦!

岑鹤不在家偶尔我也要动点脑子,虽然岑鹤说过我能动脑子很少很少…

他一贯鄙视我的智商,被鄙视了一次又一次后我按捺不住对他道:“你这样是不对的,鄙视一个不在我身上存在的东西是得不到什么成就感的,你瞧你也变笨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理过我。

这个问题显然让洞亭觉得有些难度,算起来他并不算纯粹的妖族,他的父亲是个魔族后来赶着某段时间流行的女尊潮流入赘到了他母亲这边来,做了个二十四孝夫。半魔半的血统将他塑造成了一株很合格的墙头草,此时他就在墙头摇摇晃晃。

晃了半天后,他偷偷瞟了我眼脸色,软绵绵道:“我是听手下的灵妖说起过这事,这不前些时候他们魔尊下落不明了吗?十二魔君们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来人间找他呢,这不领导失踪属下们都要积极表态争取个好印象吗?”

“哦…”我搁下杯子,低下头往他那儿凑近了些,神秘兮兮笑道:“这事暂且不提,我真想问的是,这世间除了我、除了我师父与你之外可还有人知道…我还有个‘阿徵’这样的小名?”

黄豆大小的汗珠在他油腻腻的额头拖下道长痕,在阳光下闪亮亮的,他撇着嘴想要憋出个笑,却把眼泪珠子给逼出了眼眶:“山主我求你了,你可别笑…不不不,你笑你笑,可你别化成妖形对我笑吗?”他一下子伏倒在案上,哭着道:“山主的妖形太过威猛,小妖小妖承受不住啊。”

时至今时我才发现洞亭这厮是如此欠抽,山主我不就是一时激动化了原形吗?好歹当年我也享有东国美人之称,就是做了妖怎么着也保留了五分人形吧?看着底下抱着头簌簌发抖的小妖们,我愤怒地取了一汪水铺在空中做了镜面,打眼一瞧“啪嗒“一声从凳子跌了下来。

做妖后我不是没照过镜子,只是从来没有在变成原身时照过镜子。

有一次我从皇陵棺材里爬出来时还没恢复人身,不巧被来接我的岑鹤与无双看到,无双当时就鬼叫一声化作缕青烟进了岑鹤怀中的剑中。倒是岑鹤很沉着地立在原地,藏在云间的月将他的表情掩在阴影中。

他低叹一声:“还痛吗?”

我尚处于对无双反应的迷茫中,无意识地摸了下脖子傻乎乎道:“当时痛,现在不了。”

再痛的伤口对活人来说会痊愈,对死人来说会遗忘。死久了,如不是当年留下的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死时的状况,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可终归是没有入过轮回,该有的记忆一分不少,该存留的东西也没有变化,伴着那声已几千年没有人唤出过的“阿徵”,脖子上的伤口又泛起了酸酸浅浅的疼。

我想那并不是真的在痛,这不过是这具身子停留在一刻的记忆又苏醒了而已。

“当年师父捡回我时,你也在场,说来还是你在皇陵中发现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有知道我的凡人也该入了几十几百次轮回了。”我晃着桌上玛瑙做的酒壶,晃得他两只眼睛都凑到一起,成了斗鸡眼。

我笑一笑道:“如今一个魔族魔君叫出了我名字,可不是太奇怪了?我这山中除了你之外也是有别的妖精与魔族做着生意,可他们任是谁也没有本事勾搭上魔君的。只有你父亲做过魔界的统领,认识皇亲贵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趴在桌面上装死的洞亭背颤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衣裳湿得紧贴在背上。

怀中的小狐狸恰好睡醒了,乍然瞧见了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耸立在它面前,没醒过神。踮着脚尖跳了出去,东嗅西嗅后,很果断地张嘴咬了下去。

“啊!!!”一声嚎叫响彻在谷中,惊起一阵飞鸟。洞亭泪流满面地捂住屁股,滚到我面前痛哭流涕:“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要吃掉我!”

“…”我望着被吓得躲我怀里的小狐狸讪讪干笑几声。

“苏辞是近来魔界新上任的魔君,说是近来也有千百个年头了。千年前他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凭得一手狠辣阴绝的剑术和法术在魔界一路上位,最终杀了他当时的主上做了新魔君。山主也知,魔界以强者为尊,仁义都是狗屁。他既是靠自己坐上了魔君之位,自也没谁说不服的。当然了,别的魔君有与他不和的,调查过他的底细。后来查出来他的前身竟是凡人,不知怎么入了魔道。”

洞亭抹着泪,一五一十地说道,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道:“算起时间来,他在魔界出名之时虽在山主成妖之后。但从得到的消息中却大致可知,他入魔道的时间却是和山主差不离的。都,都在东国灭亡后不久…”

我脑中弦咯噔一声猛颤了颤,用力抓紧桌边:“那他来这里做什么?”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绷紧得有些怪异,小狐狸仰着毛绒绒的脑袋奇怪地瞅着我。

“也没什么。”洞亭心惊胆战地看着裂开一条缝的水晶桌面,带着哭腔道:“山主也知我平日里贩卖些三界的小道消息赚赚银子花花,我父亲是魔界旧部,也推脱不了他苏辞的生意。他只是向我打听,打听孝义山中皇陵里的事。”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显得越发心虚,低的都快听不见了:“苏辞他问,那皇陵里埋的可是当年东国的女公子,皇陵中又藏了什么事物…”

我与无双爱玩一种七巧积木,搭起来的功夫十分细致,愈往高处累心便掉愈高,生怕一时不查毁于一旦。可如今,当他说出那人目的时,悬着的心反而镇定了下来。

看着一副马上就要被我腌了下酒悲催模样的洞亭,我哈哈笑出了声,拍了下他宽厚的背,发出浑厚有力的闷响,惹得探着身子偷拿果子的毛球狐狸一头栽了下去。

“你莫怕莫怕,不就是皇陵吗?既然他没有什么攻打孝义山、挑衅妖族的念头,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你继续喝你的酒,做你的生意,追求,那个追求小白…”我颇有诗性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一入龙阳深似海,从此贞操是路人'。虽然从表面看,小白娇弱不堪,但听无双说,走这条道的都要从被压开始,你珍重珍重。”

洞亭抱着水晶桌呜呜咽咽,不理睬我。

在我拂开袖子起身离开时,他泪涟涟抬头:“山主是去寻岑鹤大人?”

“是啊,对了。当日不是你看见岑鹤被人掳去的吗?可瞧清了是什么人?”我牵着骨犼抚着它瘦骨嶙峋的长脖道。

“这…”他支支吾吾道:“当时我害怕躲远了去没看清,不过不过,他们都是仙家,得罪不得。山主还是别去了,岑鹤大人法力深厚,不会有事的。”他鼓起勇气拖住我袖子一角:“山主还是回山吧!那苏辞魔君不是在打皇陵的主意吗?那可埋着…”

屈指敲了下骨犼的脑门,指着洞亭道:“来,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妖精给我吃了。”

“…”

皇陵里埋着的东西?伸手将毛球召到身边来,我摸了下空荡荡的胸口,不过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罢了…

在骨犼踏云临去之时,随意向下瞥了一眼,就见躬身送行的洞亭袖中露出一抹白色来,随着他的动作向外滑出些许,约摸是把扇子的形状。瞧着有些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还来不及细想就已被带往万里高空之上。

千里开外,江深水碧之地,就是金庭山…

第7章 山主的心上人

这往金庭山余后的一段路程,我走得可谓是提心吊胆,生怕半途再冲出个魔君仙君来搅合一番,如此怕等我赶去时岑鹤已被那些仙家们剥光洗白下了锅。我孝义山的人哪怕闯了天大的祸,有一万个不好,也容不得别家指骂教训。师父说当年选我继承山主之位,除了面相上有管家婆的气质外,还有个就是忒护短了。

待降在金庭山脚下时,见层峦叠翠、江水皓碧,一行白鹤引颈长唳、斜入云端。从这仙姿渺然的风貌来看,倒是和它主人赵仙伯很是相配,端正地应着那“衣冠禽兽”四个字来。

自家门口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由来,可但观这处山脚一派淡然安宁,放眼之处竟还有寥寥人迹,不免叫人生疑。

“这位大爷,这位大爷请等等,等等。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约摸这般高的男子,模样甚是清隽。唔,穿的应是柳青色的袍子。”岑鹤极好青色,身上左右都是那些个颜色。我曾劝告过他偶尔换一换着装,也好歹别让人家误会他百八年不洗一回澡。

大爷死死盯着我揪着他衣裳的爪子,满是褶皱的脸上半是惶恐半是羞涩道:“侬个小姑娘好不害臊,吾卖艺不卖身好多年了好伐?现在才来找吾。”说着抽出粗绿的袖子,一路掩面小跑而去。

“…”小狐狸在我怀中生生打了个寒战,我扶住树站稳飘忽乏力的脚步,提着袖子略擦了擦额上冷汗。怪不得无双说在孝义山外做妖怪很是艰难,想来除了凡人们日渐膨胀的人口压力外,这散漫脱俗的思维估摸也让他们应付不来。

未降至金庭山时,我就收敛自身气息,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道士与妖族向来势不两立,倒不是怕他们什么,只是我不论做人做妖都信奉低调二字。

虽然他们金庭山往日没少在暗处给孝义山使绊儿,但情面上两家还是和和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的。倘若此番我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左恰£右带狐,气势万钧地蹲在他家门口挖地三尺找人,这不是往人家脸颊上光明正大地拍耳光吗?

几千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当人面甩耳光的一般都是炮灰女配,被甩的往往才是屹立在结局哈哈大笑的主角儿。所以,一般我都只会偷偷往仇人茶中下泻药用来解恨,当然再狠一点,我会下春/药!

在山脚下转了几圈,使了招法术探寻了番,仙气很是充盈却半分没有岑鹤的气息。说没有也不对,妖气虽无但他身上那股子经年不散的酒气若有若无地散在那汪沉湖上。

我与小狐狸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湖边,我沉声道:“听说这湖里锁着条龙。”

小狐狸抬起后腿搔了搔尖尖的耳朵,蓬松的银毛飘了几根在空中。

“听说龙族与你们九尾狐都是上古神族。”我看着深不见底的墨绿湖水继续道:“既然大家都是亲戚,就该多走动走动联络下感情。”

小狐狸低头伸出粉色小舌头优雅地舔着自己的小爪子,似浑然未听。

见它这般不配合,我揉了下饿出声响的肚子,摸着下巴舔了舔唇角道:“听说烤狐肉味道甚是不错,尤其是九条尾巴的雏狐。”

“…”它放下小蹄子,尾巴摆了下软巴巴地黏到我脚面上,细声软语地唤了声:“娘…”

九尾狐族在三界以美貌媚术著称外,也素来享有狡黠聪慧之名,我一直对这个种族甚为景仰。只是,现下瞧着只会唤着“娘”“嗯嗯啊啊”见缝插针撒娇获宠的小狐狸,心想都言盛极必衰,大约九尾狐族的智商也在走下坡路了。

此地为人间有名的道家场地,故而空中来往飞驰而去的灵兽飞剑并不少见。这沉湖所处之地也算显眼,说不定赵仙伯还将它开发出来供人参观旅游,赚些香火钱。

我略一思索,这青天白日里不好动作,待头顶卯日星君下去再做打算不迟。如此想着便伸手去拎起还往湖里张望的小狐狸崽子,预备寻个阴凉地打个盹补补被日头消耗去的精神。就算我有副金钟罩铁布衫的身子骨,也扭不过阴阳相克的天地恒理。是萝卜就别蹲白菜坑,是尸妖就该避着日头走。

这一探头就往我撞见滑过湖面的惊鸿一影,滚碎的云絮绵绵延延地拖过两行长长的痕迹,红棕神骏踩着雷电悄无声息地奔过。慌忙抬起头去追寻,只能捕捉到骏马上男子模糊背影,银甲皂靴,腰间玉佩撞出熟悉的声响。

他身后还跟随着数名骑士,只是他们的坐骑脚力有限,紧追慢赶也与他隔了一丈远的距离。这番景象在数千年前曾见过许多次,每次抵御外敌出征时我就趴在城墙上如现在这般静静地看他离开。

眼见他愈行愈远,我却在原地踌躇不定,拿不准主意。几千年过去了,按理他早应入了轮回,又怎会出现在此地?

没等我磨叽完,一声响亮马哨炸在空中,那行骑士队伍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云霞被风刮碎,枣红色的高健马匹伫立在前方,静了片刻,马头缓慢掉转过来,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就如偷看别人家少年郎沐浴时衣服脱了一半就被发现了般遗憾与不安。遗憾的是没看到下面一片春光,不安的是接来往往都是要惨遭一顿胖揍。

伴随着他一步步接近,那逼临的仙气也更是旺腾。我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且不论他是不是那个人,可我已是个实打实的妖怪了,化出的妖形连洞亭那半妖半魔都惧怕的。这样的面貌如何能见他?

“好生胆大的小妖,这青天白日竟敢在此地作孽。”他骑在马背上遥遥冷道,手中马鞭在半空折出道惊雷。

我一面儿失落悲情地在脸上抹了把泪水珠子,一面儿不假思索地地退了一步跳入了湖中,才一投进又悔青了肠子。就算跳了湖,他不也能照样将我捞出来?我这平白和被捉奸浸猪笼一样投水算个什么事啊?

早些少年时偷溜出去玩,也不是没有被他逮到过,难得他伴在阿姐身边日理万机还有空去市场地摊上将我揪回来。当年我对不起许多人,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如今再见,若是陌路相逢亦算大幸。

等碧透冰冷的湖水漫入鼻腔,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我还有这晕水的荒唐病症来,顿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虽说淹不死,但极有可能我会被自己的心理疾病给逼迫死。

正在我苦苦挣扎时,一道白影自水底蜿蜒驰行而上,照亮了四方水域。混乱中撑起眼皮看去,觉得是条营养有些过剩的白蛇。这地风光不错,看来被观光的人喂养得不错。如此自娱自乐时,手脚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更别提不知道被遗忘到哪里的法术了。

果然不是非天生的到关键时刻还是使不上力啊,所以说养儿亲生要财自挣。做妖怪还是得从小做起,像我这样半道出家得往往都不地道。

我这辈子已死过一次,第一次死时虽之前所遭受的有些坎坷,但死到临头的抹脖子的一剑却是干净利索得紧了。这眼看是又要死第二次了,我昏昏沉沉地算计着要不和这白蛇商量商量先咬死我再吞进肚子里去?我是一丁点都不能想象自己去经历番被消化的过程。

腰间一紧,料想是那白蛇尾巴缠了上来,我闭着眼摸索上它光滑冷硬的身子,清清凉凉的还挺舒服,就不客气地多摸了几把,惹得它猛地一颤。我赶忙喘着气儿,憋出结巴的几个字来:“这位妖,妖友,你我好歹同道中人。我一贯怕疼的很,你给个干脆如何?”

湖中静谧无声,只有水流在它鳞片上滑过的沙沙声,它细长的蛇身打了几转将我重重围住。摸不着边的身子一时有了扶持,所有的慌乱无措慢慢稳妥下来。

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一声淡笑:“吃了你不会中毒吗?”

由于场面太过混乱,到事后我怀疑自己是否听到了这熟稔得和我二大爷唠家常一样的一句。后来一日饭后我与某人散步时追问此段疑案,他斜过骨伞替我遮去暮日,很肯定地对我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大约记错了吧。”当晚我就让他睡了书房…

惊涛白浪碎裂在空中,耳边是呼啸穿梭的风声,刮得耳垂生疼。

日光映亮眼皮,勉强睁开一线,两簇长角,列列白鳞,这好像是条龙…哗啦啦的水声中夹杂声丁零的撞击声,眯着眼往下看去,自湖底伸出八道亮白铁链缠在龙身上。

“这是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在临刑前特从千里之外来与我见最后一面,还望天策将军大量,通融通融。”白龙托着我浮在半空中,朝着前方道。

心上人?谁是心上人?我什么时候有个滑溜溜,长条条,长了四个爪的心上人!

第8章 木姬的报恩(一)

饶是我再迟钝愚笨,旋即也明白了白龙的这番说辞是在维护我这个青天白日出来作孽的小妖。

只不过我从来都是个很本分的妖怪,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几千年于情爱之事上也仅限于观摩见习状态,一双爪子都没被别人碰过,比刚碾出的豆腐还来得清白些。

如今我这引以为豪的清白就在它开口闭口间瞬间被毁,心中恨泪逆流成河,面上却还要做出副“冤家,你不早说啦”的娇嗔之态来,直叫人精神撕裂、欲疯欲癫。

他直指过来的鞭子缓慢垂下,拘了几道圈在掌中,锐利的目光从白龙撇到了我身上,沉顿顿地滞留住了。看他一本正经地在考据这段奸/情,我不禁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这般严谨细究的样子。

想当初在国都之中,在他手下葬送了了多少秦楼楚馆,一度享有青楼杀手之名。曾有老鸨为避灾祸,妄图送姑娘以行贿,结果姑娘被卷着席子丢出了他府门外。次日此老鸨泪流满面看着自家青楼被国家强拆了,由此在皇宫大门口静坐数日之久,以饿晕告终。而其他老鸨恍然大悟,连夜奉上一名貌美小哥。此后一连数日国都的气氛都很低迷,大批歌舞坊倒闭,众老鸨和纨绔子弟挥泪同时对他的喜好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某日有人得见他抱着名小宦官上了马匹扬长而去,真相就此大白。

“你锁于湖中数千年,哪里来的未婚妻?我亦从未听闻过。”他显然是不大相信的,一时竟没有要走的意思来。

让我陡生了焦虑,便是我成妖因着妖气,相貌与当时已有些不同,用无双的话来说就是长残了。但是,例如一株狗尾巴草长残了就本质而言它还是株狗尾巴草,并不能变异成为仙人掌或猪笼草。我深信,就算脖子上添了道疤走了伤痕主义美的道路,依然不能掩盖我天生猥琐而包子的气质。

此时此地,我丝毫没有做好与他相认的准备来。主要是我吃不准,认出我后,他是会感动怀旧多一些呢还是二话不说一刀劈死我的念头多一些呢?

白龙轻轻一笑:“将军位列仙班不久,加之又是些成年旧事,上面的神仙们知道的本就不多。”它顿了一下,语意略露出些嘲意来:“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人敢议与我相关之事呢?”

这一趟话说得可谓是声情并茂,全然表达出了一个落魄放逐神族应有的颓废消极情绪和对当朝执政者的不满抵触。连我这临时未婚妻都心生动容,拉扯起袖子抹了抹莫须有的泪水来增添些气氛来。

动容的非我一人,对面的他略一沉思,往我投来一眼,望得我脊背一僵,往白龙身后躲躲闪闪。好在他没有多发言语,掉转了马头,领着天兵们疾驰而去。

“幸好走的快,要不你这样心虚,过不了几刻定会被拆穿。”白龙松软了身子,像条棉绳样自半空垂下,铁链哗啦啦地沉到了湖底。

被鄙视演技的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哼了一声道:“这只能证明我实乃一只品性诚实的好妖怪。”

它弯了个身将我放到岸边,墨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我这未婚妻还是个伶牙俐齿的。”

我默默一掌劈断了身边的树干,在一片烟尘中,笑眯眯道:“风太大,你刚刚说得是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楚。”

刚从怀中探头的小狐狸,嗖得飞了出去,蹿得离我有八丈远,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好像被劈开的是它一般。

那白龙却毫无殊色,也不见恼怒,反倒分外熟稔地靠近了过来:“生气了?”

闲暇无事,我一直研究不要脸和脸皮厚究竟谁贱高一招,如今看来已有分晓,山主我积累了几千年的脸皮惨败下阵。据传,这白龙乃是天帝家的远房亲戚,犯了事被常年锁在这湖底。刚才听他所说“临刑”一词,瞧着它犯得竟不是星点的小事。天界有诛仙台与剐龙台两座极刑之地,前者是历来众仙殉情自杀的好地点,后者则专门斩杀犯了重罪的神兽族类,但因上古神兽之族已凋零得所甚无几,故而甚少能用到。

这小白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被锁了几千年马上又要上剐龙台?

它似瞧出我心中所想,哧地笑出声,慢悠悠地盘了一圈,闲适自在地伏在岸边:“与其费心猜度我的事,小娘子倒不如说说你来这金庭山是所为何事?这里可不是寻常妖怪能来的地方。”

被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抛弃了对天帝他家八卦的热心,也不计较它语气中的轻佻,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几步拱手郑重行了一礼:“今日此事多谢出言相救。”直起身来后,看着他略显诧异眼神,我道:“我有个师弟近日在你湖上被仙家拘了去,你一直在湖底可知他的行踪?”顿了下,又道:“若是不知,又是否知晓那几个仙家的来历?这位师弟一直以来与我相依为命,不比一般姊弟,望能如实告知。此恩此情,我必铭记于心。”

这些个礼数套路说来还是为人时从阿姐与那人身上学来的,必要时也端得起几分正经的样来。那时在阿姐的光辉照耀下,我的无用显得比较突出,故而一直领着“花瓶”这二字的评价。空有一副好皮囊,文武皆帮不上阿姐分毫。在某些戏文里,我就是个只会玩乐享受除了吃喝啥都不会的草包,我心中觉得如此的话“猪”比草包要形容的更贴切些。可即便是草包,在久处于家中那样的环境,耳濡目染,也是只填了上好棉絮的草包。

白龙的眸子里还是含着笑,只是敛去了轻佻之色,映着暮霞幽沉沉的绿:“若我说没有看见呢?”

我心中一沉,若真如洞亭所言,那日的动静可谓不小,它又怎会不知晓?它如此说,定是怕招惹了麻烦的推脱之词。也是了,它本就是戴罪之身,没有理由再与我这萍水相逢的妖族牵扯到一起,在剐龙台上多添一刀。

即使这样想着,已寻到这里轻易放弃未免心有不甘,我继而追问道:“便是没看见也应听能听到一二响动才是,可曾听见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亲人,只有这师弟在身边照拂了我几千年。他就是犯了天条得罪了天家,也好歹让我寻个清楚明白。”

“那清楚明白以后呢?”白龙下颚抵着交叠的龙爪,龙眼微斜。

我沉默顷刻,后道:“总之活要见妖,死要见尸。死了就带回去度他些修为变作与我一样,活着被囚的话…”我叹息一声:“大不了就是上九重天抢人,最坏不过是陪他魂飞湮灭。来到这世上,哪里还想过能活着回去的。于我也就是多死一次,死得更干净些罢了。”

说完这番话,我自个儿被自个儿的掏心掏肺给愣了一愣。有人曾言死后万事空,生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化虚无。于此我本欣喜,如是这般我的思想境界可提高了不是一个两个高度,因而在孝义山主事时也一直讲究个心如止水、慈祥老成。自岑鹤失踪出山后一连经历这么多,我恍惚想,该挂念的挂念的,该记得的记得,会怕会急会恼,我这到底算死还是生?

怪道他们都偷偷在底下喊我人妖,我也确实是在阴阳两界徘徊,阴阳人这名担得倒也不冤枉。

在我自叹自悯时,它道:“假使我告知与你,你又如何报答于我?”

来了来了,在我刚才开口求他之时,便已料到了会有这这么一句降临。幸好对方是头长条身的龙,不是什么穿金戴银、拎着把扇子的贵公子,否则我都可以猜想出他下面必是歪着嘴扯着淫/笑“条件就是小娘子你以身相许。”然后小娘子我就被扛回家丢到床上被许了一遍又一遍。

幸好他是头龙,幸好我是只尸妖,在那种事上不存在一点配合度。

瞟过缠在它身上的链子,脑筋一动,很容易就能猜出他想我做的事来。不就是越狱嘛,别的我不行,拿刀劈劈砍砍我非常在行。

手一挥,我忒款气道:“只要能寻到我那温柔傲娇聪明嗜酒的师弟,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我都应你,而且必应得了你。”你越狱后的跑路钱皆可提供,倘使路上还要什么美娇娘红袖添香也没问题,孝义山的姑娘们最近迷上了武侠小说,想必都很乐意嫁给这个落魄神族一起轰轰烈烈、生死相许、惊险刺激地浪迹天涯…

“既然你这么要求,我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就十件便是了。”白龙的两尾长须凉凉地扫过我的面颊,故作为难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分明地看清它眼中一闪即逝的促狭。

“我曾还怀疑过是不是所有的远古神兽们智力都退化了,原来只有你是啊。”天上的月亮升起时,我搂着小狐狸坐在湖边替它挠着耳朵。日间与白龙说了没一会的话,它就疲倦地缩回湖中去了,道明日再谈。看这情形,不止是龙身被缚,连元神都被锁在了湖中,精力消耗得甚快。

天高高,月茫茫。金庭山上云雾濛濛,几团星火攒动,如流萤点点,应是巡山的弟子在夜查。万籁俱静,唯有一声声的鹧鸪啼鸣,大概夜深失眠了。

这也是山中,可与孝义山很是不同。

夜间的孝义山有时比白天还来得热闹,有万千浮起的大红灯笼,有三尺来高的篝火,有美酒烤肉。腰肢款款的羽族美人会翩然起舞;各家的小孩子们四下跑动玩耍,身上的银锁叮叮地扣响;无双会和十柳划拳拼酒;岑鹤若在身边定是围了许多好看的姑娘,他会一边蹙着淡淡眉头边还好脾气地解决她们的疑难杂症顺便还要应付小妖们千奇百怪的疑问。

我有时会一边赞叹他的博学多闻,一边感慨凡是岑鹤所在,必是妇科病高发骤发之地,哦不,等姑娘们实在找不到病症时,连痔疮都能得上。妖族的姑娘们总是来得如斯豪放。

小狐狸还是不会说话,既发泄不了不满也安慰不了我。我只得靠着树,一人试图为这种莫名升起的怅然找一个名头。在脑子里搅合翻找时,夜风忽至,递来一片青翠的长柳叶,小狐狸伸出爪子拨了下来,金色眼眸盯着它不玩也不闹,若有所思。

我恍然地想起了个很合称的名词——思乡。

思了没多久,怀中拨弄柳叶的小狐狸耳朵蓦然竖了起来,从一只圆毛球拉成了只椭圆毛球,警惕地看着身后的郁郁夜色。

一片黑色长羽悠悠地从暗夜的高空中飘下,在我面前打了个旋,却没有落地,羽尖儿指向了不远处的密林。

一看就是个陷阱,谁傻谁才去呢。一团冥火冒出,黑羽在冷焰中燃烧殆尽。

“随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他们。”冷然的声音寒过冰雪,空旷地回荡在夜幕中。

黑色的羽毛如同飞雪飘下,一点两点…暗红的眼睛不知何时遍布在了周围,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与狐狸,而湖面则一寸寸结起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