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既然经常犯傻,不如再犯次傻。

我费解地想,到底是何时何事得罪了他——魔君苏辞。

第9章 木姬的报恩(二)

半空之中,青玉马车之上。

墨青的发丝自肩头长长垂下,犹如道无光的水流拂满他全身,举手抬步间隐能见暗色勾纹的雪桑花。细眉略皱,重瞳里红光绰绰,似已有些不耐,开了口唤道:“阿徵。”语调晦暗,也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最后一字的尽头竟还被我听出一丝缠绵悱恻来。

这位仁兄出现时排场极大,威慑八方,不用打起幡旗来就已赫赫昭显出他一方魔君的气场来,完全不把人间修道者放在眼中。他的身份洞亭说得半遮半掩,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在其中。

现下他这么一唤,反倒让我迈前的步子止住了,往后又落在原地。周围蹲守的魔物们一阵躁动,好似抽风。这些魔物的智商们一般都不太高,因而也习不了什么高深法术,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嘴利牙,撕咬凶狠。其实带他们出来挺掉价的,和一群流氓似的,但高智商的魔物受天地规则的约束,能来人间者甚少。

也许这苏辞难对付点,其他的还真费不了多大力气。

“你唤我阿徵?”任凭群魔步步逼近,我这厢端得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倒是怀中的小狐狸颤得厉害,想它也是个神兽后裔,竟如此不济事,看来上古神脉终是没落了。我低头本欲给它鼓鼓气,却见它一双金色的眸子灼灼生芒,身上的银毛竖起炸成了一个刺球,颇有临渊风范,牙齿咬得吱吱响。

我却忘记了,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魔族手下,血海深仇难怪它如此激愤之情。

苏辞的眉尖不可察觉地动了动,半垂着眼:“怎么?莫非你改了名?”他骇人的重瞳缓缓闭上:“你若改了名也无可厚非,毕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你我二世重生,你可还忌恨…”

瞧这剧情进行到此,再往下应就是他倾吐衷肠,种种悔恨;然后我哭哭啼啼别扭一番,痛骂一番,再不计前嫌一番;最后两两相拥,大团圆了。但…姑娘我活了十几年,死了几千年,情爱纠葛看过无数,但亲身经历却是为零。我犹犹豫豫地想,究竟要不要提醒他,貌似寻错了抒情对象?

吞吞吐吐酝酿了回,我还是心一硬道:“怕是魔君寻错了人,阿徵这名我从未闻过,更何况…”一把按下小狐狸蠢蠢欲动的脑袋,我甚怜悯地看着苏辞道:“我亦从未识得魔君。”

飘摇烂漫的无数黑羽一瞬间停滞在空中,动也不动。森然刺骨的魔气一寸一寸自地底裹着双腿爬升起,湖面上“咔嚓”一声,一道裂痕自岸边迅速延伸向湖心。

袖摆一振,一道耀眼光芒蹿出,旋即青花伞面转开,犹如漩涡般涤荡开一圈圈锋利气晕,灵动出仙气融融。滑翔扑下的阴鸟才一触及到那圈光晕就惨叫一声,像烧卷的纸般一寸寸化成灰烬。

这一幕更让群魔荡漾起来,嘶吼连天。我怅然想,这金庭山上的死道士们睡得也忒沉了点吧。自家门口一妖一魔都要打起来了,还毫无动静,这要灭他们门也太轻松容易了。

他握紧宽敞如云的袖边,冷笑道:“你说什么?”重叠在一起的瞳仁里漫起血红,逐渐掩去黑色。

往前踏了一步,又是一声冷笑:“你说你不认识我了?”这声冷笑阴森寒冷得紧了,蹿入耳中硬让我打了个寒颤。

寒颤归寒颤,我却还诚实坦然地点了下头。苏辞的风貌放在三界里也算得上顶好的,我这记性也在正常范围内亦未曾得过什么凄美动人的失忆之症,若见过必是会记得的,更遑论与我有过风花雪月之情的人来了。

不过洞亭提过他似与东国有什么渊源,那时我经常伴阿姐出席些公众活动,所见之人无数,有过一面之缘也无可厚非。伸手握住伞柄,将那衷心护主的灵伞探回伞边,我沉吟道:“魔君可知东国此名?若魔君是东国故人,兴许我们曾在混沌摊、煎饼铺子曾擦肩而过。”

这话我竭力说得委婉而动听,顺便给自己留了一条大大的后路。年少时经常混迹街头,扮演不良少年,没准这位爷是被我调戏过揍过,如此,他心心念念数千年入了魔找到我要报仇也是可能的。

入魔成妖,皆在一念之间,可见执念这东西当真是威力无穷,甚有摧枯拉朽、脱胎换骨之效。

“你既还记得东国,又怎会不识我?”衣袂划出的风唳疾啸在耳边,那双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阿徵,这几千年来你该恨我的。是我让你变成这样…”他一手松拢在我脖子上,若即若离地抚那道狰狞的疤痕:“你当时不是指天立地发誓说此身不灭,此恨不忘吗?”

这么慷慨激昂、有深度有志向的话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说的。这世间能让我这身老骨头激动的除了小黄鱼外再无其他,当然了美人出浴也会偶尔让我兽血沸腾一下。

他另一只手堪堪覆在我心口,我老脸微微发烫,估摸半是害羞半是暴躁,老大年纪第一次被人调戏,还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尺度,我的理智命悬一线。

胸口一凉一紧,五根苍白手指浅浅插入身体内。我茫然地看着那处,没有血流没有伤口,硬生生地插在那里,看着非常肉痛。不过也仅限于看着,实际上不痛不痒,也没有心肌梗塞。

“你的心呢?”他面色大变,俊脸一瞬褪变得像页透明的宣纸,憔悴如斯。

“没了。”我回答得风轻云淡,接着风轻云淡地一寸寸拔出他的手,然后风轻云淡地理了理衣襟,最后风轻云淡地对他道:“你瞧你摸也摸过了,捅也捅过了,如今还想要做些什么也一并先与我说说,我做人做妖都一向公允的很,一会算账必不会多算你一分来着的。”

他阴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我一派坦荡,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骨伞。东琊国主送得这柄伞是真真的好,闲可赏玩作乐,战可斩妖除魔,完全是把内外兼修的好伞。

“随我来。”良久他吐出这么一句。

手上一紧,天旋地转,岁月倒流,数不清的画面破碎开来又拼凑完整。

没想到他一介魔族竟能修成回溯上法,我在徜徜风中捋了捋翻飞得很狂肆的额发,两分新奇两分喟然。新奇的是亲眼见识到了传说中可将时光倒流的奇妙法术,喟然的是从穿越时间长短来看,大约我是要见一见故人了。

回溯之法说是倒转时间,回到的其实并非真实的过去,不过是段幻境,或者说是过去的留影。正如我将将站稳脚跟的这片土地,它是东国却只是过去的东国。我能看见对面街市上热气腾腾的三鲜混沌,却闻不到香气自也尝不到味道。

身边举着糖葫芦、戴着虎头帽子的小孩欢笑着从我身体里穿过去,这滋味盘转在心头,化成我嘴里一句:“原来做鬼是这样啊,真他大爷的奇妙了。”

人死后的正常流程是要魂魄离体,随后与黑白无常去往地府,走一遭十殿阎王,判一判善恶轻重。可由于我埋尸地点风水极好,故而将我养成了妖怪。死后一睁眼也见到了黑白无常,只不过是唉声叹气的黑白无常。

谢必安望了我一眼,叹气道:“姑娘你能试试自个儿脱了肉身出来吗?你这魂不大好拘啊。”

我愣愣地摇了摇头。

范无救接着又叹了口气道:“这下麻烦可真真大了,酆都那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个没鬼缘的,却还叫我们赶着将她拘了魂回去。我两一小小鬼差千赶万赶也赶不上天地造化啊。这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养尸地。”

我大吃一惊,哆嗦着道:“难道我死了吗?”

“…”

不正常的挺尸地点造就了不正常的我,如今不正常的我总算又体会了一把正常的死亡状态。我这一生都在不正常中度过,这么短暂的一段正常我颇觉新鲜。

“这里是我两初遇之地。”身边的苏辞指着长柳依依的得桥对我道。

得桥原名得胜桥,本是为了纪念东国国君一次大捷所命名,后来皇太爷爷将它改了名用来纪念他与皇太奶奶的爱情,意有“得许佳人”,不经意间此地变成了幽会私奔的好地头。

世人总喜欢用建筑物来纪念各种事物,因为建筑物的寿命总归比凡人要长远的多,方便供后人敬仰。某日我与我的教书先生道,我也要纪念件事物,故而想请他帮个忙上个书,让工部帮我建座丰碑。

他半躺在柳荫下,执了卷书,柳丝遮去他的面容,就听他笑意温润:“是要纪念你祸国殃民之名吗?”

我屋子前的柳树与这得桥的垂柳长得一般好,甚至还来得茂密些,可在我印象中却总没有得桥这处来得写意风流,少年时的我见身边一切都没外边来得好,大约就是后人所说的叛逆期。

手搭在桥头狮子的脑袋上,我瞅了瞅这得桥,又瞅了瞅苏辞鲜红的双眸,我哈哈笑了一笑道:“风景极好极好,适合初遇。”随后又小声道:“但是却没记起在此与你初遇过。”

他隐忍地看了我一眼,袖袍一挥,场面瞬间变换,此时是一家书院外的小道上,他指了指地上一块石头道:“在这里,你曾用石头敲破了,我的额头。”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回答得更快了:“半分没有印象。”

他磨着牙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想将我咬死,虽然他咬不死我…

等我脚再次落了地,却不再是东都城中,而是处白雪皑皑的绝高峰顶。半轮红日挂在层峦山头,朗空之中有零星雪絮飘零,辽阔大地尽在俯瞰之中。

即便未能有真实的触觉,亦能感受到出此处凛风烈烈,寒气彻骨。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扶住我的手肘,道:“你曾在此处对我道愿与我看遍寸寸山河…”他的手蜷紧,攥得我生疼:“赏尽霁月风光。”

心中突地一跳,不是为他悲怆言语所动,却是为那句“赏尽霁月风光”。无端的熟悉却又找不到来由,仔细一想,似是在孝义山中何处见过。

他见我沉默无言,袍袖再一挥,这回落的地方我极为眼熟了,不禁脱口而出道:“明秀宫。”

“你还记得这里,那应该也记得澹台清。”

我想笑却发现脸绷得和张弓一样,声音都如从磨子里挤出来:“自然记得,她是我阿姐。”

“那风芜呢?”

“阿姐的侍卫,御前将军。”

“竹含含呢?”

这人他都知道?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宫廷中的舞姬,东国唯一会跳梨素衣的舞姬。”

“那她喜欢的人呢?”他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周围是排列整齐的席位,这里经常举办皇宴,当年的竹含含也是在此一舞成名,名动八方。

“她喜欢的是风芜,后来也嫁给了风芜。”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看着某种陌生的怪兽。

我摸了下脸,不会他现在才堪破我怪兽般的原身,被吓到了吧。

“澹台徵!”他咬牙切齿地看向我,万丈宫殿轰轰拉拉地顷刻倒塌。虽非现实,但这阵仗也唬得我一大跳,左右避开那些砸下来的巨大柱石。

砖瓦落尽,脚下一片垒得甚高的废墟。他立在废墟尽头,富丽堂皇的宫殿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脚下是一条河。河水泛着微微的红,原本空荡的心脏处剧烈一通,生生绞在了一起。

“你没有忘记你阿姐,没有忘记风芜,没有忘记竹含含,却独独忘记了我。”他袍子的一边浸在水中,白桑花被染成了浅浅的红。河水无声流淌,蜿蜒着向我这里而来。

我捏紧裙子两边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他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嘶哑着声道:“这里你总该不会忘记。”他一步踏入河中“当年你就是在这里自刎的,就在我面前。”

脑袋轰地一声炸响,可惜并不是想起与这个苏辞一星半点的事来,只不过…自杀并不是愉悦的记忆,拿起剑时的勇气也只在一瞬,下一刻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冲动了。

怎么会不害怕呢?将剑刃推进去自己的血肉,割断自己的生机,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来说,怎么会不害怕呢

周围的画面开始剧烈的晃动,压抑不住的妖气疯狂从身体里溢出。这情状,约摸是我的精神失常直接影响到了回溯之法。回溯之法若是失败了会怎样?我努力地从失控中镇静下来,模糊的印象里,若是失败了,许是我和他都要永远地停留在这段过去里了。

“还没有报完恩,想留你也留不得。”虚空尽头传来熟悉的一声笑言。

第10章 木姬的报恩(三)

天光大洒,种种幻象霍然破开。

灰暗的废墟河流如破碎的镜面一一凋逝,犹似片片飘雪四下纷飞

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才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金庭山下的沉湖岸边,纹丝未动。晨光已然熹微,翠青林木凝了一夜的露水,散着清新湿润的气味。

白龙凌空盘了圈,龙目微微眯起,淡淡地瞧着我与苏辞。那样的眼光看得我莫名有点儿心虚,怎么有点红杏出墙被当场捉奸的味道呢?这微妙到以我的情商不能分析明白。

眼珠子转向下,就见自己的爪子还被苏辞攥在手心里。我不禁恍悟,原是如此!前情里我欠了这白龙一恩,在未偿还清前它应是将我看成了恩情的抵押物,暂归它所有。如此情境中与别的人拉拉扯扯,许是让它觉得没有安全感,恐我欠债不还连夜逃了去。

孝义山的犬族们也是这么护食的,可见禽兽间就算种族不同,有些地方还是相通的。

为了表明我是个知恩图报、讲信用的好妖怪,我使劲将自己的爪子给拔了出来。

“当真是好手段,被羁押在湖底数千年之久还有气力堪破回溯之术,怪不得天帝迫不及待地要将你提押上剐龙台。”苏辞对我划清界限的行为也不做计较,血红的重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幽冷,唇角微微提起:“上古神族终归还是上古神族,哪是他寻常仙族可以比得了的。”

白龙眸里波澜无起,淡淡道:“此地来往仙家众多,魔君这么一闹山上应知晓了动静。如今魔尊下落不明,魔君再惹上麻烦,难保回去时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循着他的言语,我下抬头往上看去,但见仙山峰顶风云涌动,雷闪隐隐,看样子确实像赵仙伯一贯的出场派头。

苏辞抚过拇指上殷红的血玉,盯着我面上变了好几遭神色,最终在仙障降下前率着一众魔物们敛去身形。

剩下的我在原地傻愣了下,敢紧心急火燎地寻着藏身之处。连他苏辞都忌惮赵仙伯几分,身为妖主的我就更不能在此时此地与那牛鼻子道士碰上面来。

妖族不同于三界中的仙魔鬼,其他种族都有所自个儿繁衍生息的地盘,而妖族即便有了孝义山,说到底还是依附在人界中。当初师祖占山为王之时,便与仙魔做了约定,妖族永久中立于三界之中,绝不偏颇哪一方。说白了就是任你们仙魔杀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我们也不会帮了谁。故而三界中妖族有了生存的一席之地,而人间的修道者、散仙们也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哎呦,你个小狐狸崽子,你再咬我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在我准备遁地之时,逼临的风雷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声音。狐狸?我下意识摸向怀里,才惊觉不知何时那只小九尾没了踪影。怪道心窝拔凉拔凉的,原是少了暖床的。

云雾徐徐消散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我探着脑袋看了好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那两个黑影被雾气熏得有些模糊变形,大的那只双耳尖立,身后娆娆地展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还没数完,雾中两只已清晰地立在我面前。金色圆溜的眼睛,白绒绒面团似的身子,一条不多不少的胖尾巴,我与它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抚了抚额,看来我提早患上了老年痴呆了。明明是只小雏狐怎么就看成了威风凛凛的九尾天狐了呢?

“哎呦,这不就是咱家那傻姑娘吗?”一团闪闪金光从小狐狸身边三两步地蹿了过来,戴着长手套的手小心托起我的手来回抚摸:“哎呦,瞧这小手嫩的,小模样俊的,一看就好吃的很。怪哉主上日夜念着,还亲手…”

犄角,矮个,鳞甲,人身,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难道是鲛人一族在陆地的变异品种?

一道水息从湖面上劈头浇了过来,硬生生将它口里的话给浇堵在了喉咙里。白龙凉凉瞟了一眼过来,悠哉瞥来一眼,竟比这小妖贪婪噬骨的眼神还令人毛骨悚然些。

“主上万安,主上大福。”被浇了个透心凉的妖怪耷拉着脑袋朝白龙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悻悻道:“虽然这姑娘看着极好吃,但就是给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主上分食啊。”它做出副极是可怜的苦相来:“小人劳心劳力地在山顶呼风唤雨,还要照看九尾家这毛头小子。幸好今日赵仙伯去委羽山论道了,要不被他瞅见,旧账新账一起算,小人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可有伤着你?”白龙对它的神神叨叨充耳未闻,慢慢俯下身子,眸里掠过浅浅的关心。

我愕然地看着他碧绿的眸里映出的自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口中的“他”说的是苏辞。

弯腰抱起贴着腿边撒娇打滚的小狐狸,挠了挠它的下巴,摇了下头:“我自个倒是没伤,只是…”我指了指脑袋,绕了圈道:“恐怕那个魔君苏辞伤了脑子,平空编造出我与他的一段风流情史来。都说魔族的思维很奇特,没想到竟能奇特到如斯地步。”

“唉。”最后我下了结案呈词:“都说变态的性格皆有童年阴影,以我的经验来看,苏辞他定是童年太缺爱了。”

前前后后一番折腾,我终于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找回了了来这里的目的。脚尖将口水拖了一尺、还竭力嗅过来的小妖挑到一边,察觉它尚有不甘奋起时加重力道又碾了一碾,终令它入土为安。阿弥陀佛,山主慈悲,西方世界何其美妙,我一点都不介意提前送你去一遭。

小狐狸蹲在我手臂上往下瞅了眼,抽搐了下,尾巴软软地搭在额前,约是目不忍视。

“你还是想问你师弟行踪?”白龙仿若能看清我心中所想,率先开了口,这口还开得十分精准。

岑鹤呐,师姐我对不住你啊,倘若因我延误了拯救你的时机,导致你半身不遂或精神失常,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这样吧,孝义山中貌美的姑娘小伙任你挑,假使你爱好忘年恋我就把临渊送给你。对了,到时再让施千里替你写篇传奇话本,名字就叫《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师弟》,纪念你与仙族英勇斗争、身残志坚的一生如何?

“明人不说暗话,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只要你告诉我岑鹤的行踪。”我顿了下,道:“也不是任何要求都可以的,你千万不要觊觎山主我的肉体。”

我的本意是不会让它吃掉自己,来个什么滋阴补阳;可是话说出口时,却无端地暧昧横生起来,好像我很愿意去给他滋阴补阳。

“…”也不知是眼生错觉还是朝霞投下的光彩,小白龙银亮的身子上一寸寸地染起了淡淡的粉色,看着娇嫩可人。

从会识字的那刻,哦不,从不识字要识字的那刻起,我就明白自己在语言文学上天资有些微的欠缺。可偏偏自己还是个文学爱好者,这样直接导致了我换教书先生的频率比月事来的频率还高点。直到遇到了游学诸国的一位名士,也就是我最后一位教书先生。他说文章写得词不达意没关系,字写得如鬼画符也没关系,语言和文字不过是表达人心的一种手段,人心端得整齐就好了。

可我道,那阿姐年末考察我功课怎么办?

他眨一眨眼道:“作弊。”

有着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先生,如今我能看懂三字经、话能说得连贯,我都很庆幸。

被我偶尔跳脱的言语噎倒的小白龙终还是缓过气来,尾巴一扫,将刚从土里爬出正欲向我的小妖丢到了水里。他转过头来,幽幽的瞳仁折出一丝冷光:“如果,我说他死了呢?”

我面无表情地指着它道:“你吓唬人?”我说得很严肃,可指尖却忍不住颤抖,抖啊抖的,大有要从我爪子上叛逃出之势。

白龙的长角自空中下,剔透如碧玺的眸子靠得极尽,带来的水汽汇成风,吹得我面上一片湿润。

他缓缓开口:“嗯,就是吓唬你,逗你玩呢。”

“…”我一手推开它,抽出骨伞还是颤得厉害地指着它道:“来,我两你死我亡。”

“哎呦,咱家这傻姑娘也忒逗了一点了。这手里拿着的不是…”“噗通”从水里挣扎起来的小妖再度被白龙压到了水里。

他慢悠悠地瞅了我一眼,正要开口时,眸光一凝,微微侧向我身后。

夜枭悄无声息地自我身后收了翅,落在了肩头:“山主。”

我诧异地看着理应在千里之外孝义山中的它,瞧它甚是端谨的表情,莫非山中出了什么大事?

下一刻,它果然说了件忒大的事了。

它说,施千里让它请我即刻回山,原因就是…东琊之国派人来孝义山提亲了…

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政治联姻嘛。

但,问题是,提亲对象为什么会是我啊!!!

第11章 我嫁人了(一)

因得了夜枭的口信,我不得不匆匆辞别小白龙。

辞别之时,小白龙不冷不热道:“你不寻你师弟了?”

我一边忙着捏符召唤骨犼出来,一边儿正色道:“师弟重要,东琊国主更重要。其实你不知道,岑鹤一直有暗恋东琊国主的倾向。我要是搞砸了与东琊的邦交,等他回来我会被他从死里揍活过来再揍死。你瞧死去活来的,多麻烦啊。”

岑鹤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每天耳提面令地对我灌输东琊国有关事宜,从人家祖宗八代到风俗习惯一一教诲,极致详细。若不是这次他闹失踪,我猜度接下来他就该向我展示东琊国茅厕摆设布局图。

小白龙很嫌弃地背过身去,表示他不会来一通“桃花潭水深千尺”之类的深情送别。

我摸摸鼻子,牵起骨犼,不禁有些伤感。虽然我走的这一遭比打酱油还要来得没有价值,但好歹大家偶遇一场,临走时撒撒花折折柳又破坏不了多少自然环境。

回头这一路走得颇为顺风顺水,转眼赶到了孝义山山门前。

这期间我一直致力于研究该如何既不伤面子又不伤里子的推脱掉这一门突如其来的亲事,研究良久,最终还是得到了三字结论“不知道”。

我悲伤地从骨犼身上爬下身来,翻遍了脑中的名人名言,最后只找到“福祸相依”这条来勉强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这几千年过去了,在我被雷劈过一样焦炭般的老年轮里终于开出了朵桃花。但愿它别只开一刻,起码也得开两刻吧…

自我催眠了一阵后,觉效果不错,于是提起步子蹒跚地往山中爬去。

路遇老槐树下正对弈的槐柳两树精,槐树精刚落了下一子,抬头见了我,连忙起身拱手行了个礼,乐呵呵道:“山主回来了?”随手点了点棋盘,两撇小胡子吹得轻飘飘,甚是得意道:“老柳,这招你可过不去了,认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