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主,好端端地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紧张地扶了扶髻上的栀子花,又抻了抻衣袖,在将全身都整理个遍后,羞怯怯道:“就是那么爱着的呗。”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会直线降低,但这降的委实太低了些,已经让我产生了沟通困难。我拈碎酥饼,细细咀嚼后,抹了抹掌心道:“这样说吧,就是你欢喜着他的心情具体大致是个什么情状?你给我形容形容。”见她微有些诧异地看来,我叩叩桌沿道:“最近在帮无相他整理资料,据他说他要写本《三界种族恋爱大全》。你知道的,对于学术研究我一向很支持的。”

她左脚转了几转,扭了一扭;右脚转了几转,又扭了一扭,方腻着嗓音道:“其实吧,喜欢这件事着实是一件复杂的事。”

我整衣肃容,洗耳恭听,我也觉得这实在太复杂了。到现在我还没衡量清楚,对岑鹤是怎样一种感情?这喜欢吧,到底是怎样的喜欢?我也很喜欢小黄鱼,每天都想吃掉它。可岑鹤,我想了想,虽然他长得甚好,但我十几年做人时已养成了固定的饮食习惯。除非我把持不住妖性、兽性大发,否则平常我根本不会也不敢去啃他的脖子。

“每天都想见一见他,和他处在一块儿。”那边的无双已全然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之中,加上她今天又是一身粉衣,看起来就像个甜得发腻的水蜜桃:“分开了既忧愁又想念,会在想他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会想以后在一起的日子会怎样。”她朝我露出个璀璨的笑容,下了定论:“总之喜欢一个人是件长久的事情,一旦爱上了就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啊?”我碾碎了饼落了一地的渣:“那你喜欢过这么多人、妖、鬼乱七八糟的,该有多少个永远奉献出去啊?”

无双冷艳地瞅了我一眼,剑气一荡,我面前的桌子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滑倒在了地上。

我默默一口吞进了饼渣子。

和无双谈感情,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姑娘的感情线就和她的神经线一样犀利得我招架无力。

可这孝义山中还有谁能替我解惑答疑呢?落英楼里的花娘虽号称阅男无数,但她的手段作风一贯粗暴直接的很,看上眼的男妖直接丢进她八尺长宽的金丝软红大床。

我想她大致是不能替我解决感情问题,而是在将山主思春这一消息宣传的沸沸扬扬后,直接塞一男妖把我给解决了。

纠结地蹲在池塘边钓了一下午的鱼一无所获后,我忽然怅然万分地想,那个吻万一是岑鹤在某外邦之地学的歹怪礼仪呢?那我岂不是自作多情了?可转念一想,便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也不能白纠结一场。这以后保不定再来个眼光不大好使的觉得山主我就算没有可人的外貌但充满母性光辉,看上我了呢?

所以这该弄清楚还是该弄清楚。

这事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我胸腔里少了那能替我判断动心与否的心脏罢了。岑鹤也说了,让我回谷里皇陵一趟去,正好回去将我那副老棺材拖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免得生了蛀虫。

主意在心底打定了,我立刻就准备动身。撩了门帘,才在廊下转了角,迎头就碰上了疾步匆匆的是施千里,差点没和我撞了个满怀,连忙大退着步子避开。

一个顺手轻松地将踉跄倒下的他给提了回来,方方正正地放好,我砸着舌道:“又不是赶着去洞房,这么急作甚啊?”

施千里被我猛的一摆放还在发懵,随后脸色发绿地盯着我上下看了看:“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我默不作声地捏了捏指节,叭嚓做响。

他拎着袖子擦了擦冷汗:“你是你是,有两件事要与你说。先说那件打紧的吧,你已经将东琊使者晾了几天了,哪怕是给下马威折一折他们的锐气也该晾够了。岑鹤平时怎么与你说的?”

少年,人家是向我提亲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这不山主我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感情路线,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掐烂一枝桃花或把自己嫁出了吧。等我从皇陵回来后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吸了一口气我道:“这个嘛,从他们抬来的那一长蛇的大红漆木箱子,这红火火的。我觉得吧。他们这势头还是太旺了些,还得折上一折。咳咳,再说说那件不打紧的,莫非谁家公子又生了,来找我认娘了?”

我这话是有源头的。倒卖药材的黄姑婆就曾经在我门前寻死上吊要我对她那刚生了孩子的侄子负责,我头一回见识到男人生子,即使莫名其妙,但也好奇的很。

在我被她就拽去她家时,岑鹤拎着一坛酒出了屋子,柔雅地笑道:“正巧从土里起了一坛百年的女儿红,不妨带去庆贺小山主的降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口齿不清念的是小山猪。

黄姑婆一见岑鹤,嚣张气势立马矮了三分,支支吾吾地想推脱时,却见岑鹤已一马当先走了去。

待到了她家,岑鹤说男人生子,我见了不吉利,自己就先进了房。也不知他与那我未曾谋面的孩子他爹说了啥,半盏茶不倒的功夫后,黄姑婆她侄子蓬头散面哭号着奔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姑姑的大腿,疯狂摇着头哭道:“姑姑,我们不攀高枝了,不攀了。我我,我要闭关修行去!”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孝义山妖精们“切”了一声后,纷纷遗憾地离了场。看见,每一个孝义山妖精们都有一颗寂寞的心灵,尤其是在与山主清白相关的事情上。

岑鹤也顺手拖走了对没有看到雄性生子而大感遗憾的我,见我不情不愿的样子,他低头轻轻一笑:“前些时候和临渊去东海,给你带了不少夭鱼。刚才若不是她来闹这一场荒唐,早就烤上了。”

我大喜,欢欢喜喜地蹭了过去:“师弟最好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几千年,岑鹤对我当真贴心的很。

“这不打紧的嘛,方才九重天上来了位叫林清的将军,说是奉天帝旨意来拜访你。”

林清这名如凌空一箭飞刺,过往百般一瞬挑起。

我一脚跺到他鞋面上,咬牙切齿道:“这叫不打紧?”

一路狂奔到待客的正厅,厅中无人,只有一盏清茶升着袅袅雾气。

门口处斜进一个颀长黑影,斜出的一抹细长状似佩剑。

循着那影子出去,就见他扶剑立在槐树之下,手抚一道道刻在树上的横杠。

“天策对我说起时我原还不信,没想到那时他没有看错,果然是你。”

我踌躇了下,时隔这么多年再见他,条件反射般,对他我依旧残存了些畏惧:“五叔…不不,姐、姐夫。”

辈分这种东西,对我们家来说,就是用来乱的。他与我姐姐爱情故事流转千年,现在已经成为鼓励自由恋爱的经典范本。

“不论如何,你还活着…”他看了我一眼,改了口:“还在就好,也不枉你姐姐替你选了这个地方。”

我讷讷点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当年东国的那些故人,如今就剩下我与他,他已成仙,我已成妖,而姐姐早不知轮回了几百世。这亲戚我到底要不要拉一拉呢?

“这次我来是奉了天帝旨意,想借你皇陵中妖界之宝一用。”接下来他说的话完全打碎了我的想法。

第15章 你对得起她吗?

东国已灭亡了千年之久,林清的出现就如一把埋在岁月下的钥匙,如今拂去层层尘土,插入了锁孔之中,释放出了有关东国的所有过往。

我仔细梳理了一下内心情感,得出的结果是既无大悲亦无大喜,不过,一点小小的欣悦感还是有的。起码这世间还有个人能与我热切讨论到底当年到底是东都西市的芝麻饼好吃还是东市的青椒饼味美。

当然了,这种想法我是不会对这辈分贼乱的姐夫说的,以他刚强正义的性子,痛骂我冷血就算了,反正我的血早已冷的很是彻底,但说不准他手中那柄承影剑就招呼到了我这把老骨头上。以我现在的半吊子法力,吃不消啊,着实吃不消。

“怎么你不愿意?”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他脸上的颜色渐渐冷硬了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如此不懂事理。”

在很久之前,我就明白我这五叔有些不大待见我,而根据我长期以来的揣摩和分析也大抵弄清楚了他是为何不待见我。按照他的逻辑思维,他与阿姐相知相许但始终不能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究责于我的不懂事理。如果那时我能如阿姐一般聪慧伶俐,得到了家中其他长辈的认可,就能代替阿姐坐上那个位子,从而成全了他们两。

他是真心爱着阿姐的,在他眼中只有阿姐的一切好,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就能成就的了的。

我的那位教书先生曾倚窗前望着偷偷来我宫里幽会的那两人,轻摇着头哂笑道:“林清这个人才智过人、战场厮杀也是勇猛,就是看女人的眼光委实差的很。那个位子岂是资质上佳就能做得了的,”他撇目睨了眼蹲在桌子下偷吃小黄鱼的我:“你的材质不比她差,差就差在…”他手中捏着的柳枝点了点我的小黄鱼:“这条鱼之上。”

我当时不大了解他这番修辞深奥的话,后来经历种种,方才明白,我与阿姐的最大不同的就是,小黄鱼是我的心爱之物在心中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林清是阿姐的心爱之人,可在她心中永远有一件东西排在它前头。这么一比较,也可以说,我威武英明的姐夫连条小黄鱼都比不过…

“姐…算了,我还是喊你五叔得了,毕竟你做我五叔的历史久点、顺口点。”无视他隐显青色面孔,挥手散去四面角落里探头探脑的小妖们:“你我各自成妖成仙的时间与天生的仙家妖族们比,也算不得很长。我甚少同仙家打交道,但也知道你们九重天办事是极讲究个礼法的。”

虽然我很想同他套套近乎,交流一下他飞仙我成妖的感受,但见他一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架势,我自亦不能摆上酒席来拉他腐败怠职,只得端正道:“如是今日我就派了施千里这么一名账房先生到你天界,开口就要你们镇界之宝,你觉得你们天帝会答应吗?我估摸要不把他就地正法,要不就当成脑子有病送给药君当药人做实验去了。”

“你歧视账房啊?要用我来贬低你的姐夫。”与无双蹲在角落里偷窥的施千里忍不住伸出脑袋,忿忿道:“你脑子才有病。”

“…”脚一踢,飞出个石子打回了他,我呵呵干笑两声:“妖族都不拘小节,莫见怪、莫见怪。”偷听都不专业,一点职业精神都没有!

林清英朗的脸在施千里话音落后一时寒到了极点,那目光里竟隐约含了一丝恨意,恨得我莫名其妙…有句很俗气的话,叫时间会冲淡一切。你我好歹也是一家亲戚,当年就算有过三两过节,这千年过去也该冲得和白开水一样淡了。怎么瞅着你将厌恶还升级成仇恨了?

“澹台徵。”他挂在腰间的佩剑被他的仙气一激,“噌”地自行滑出几寸,瞬间锋利的剑气如刃飞了过来。好在也只是些剑气,顶多隔断我几缕头发,无甚在意,偶尔换换发型顺带也能换换心情。可孰料,我袖摆被猛力一扯,一道白中蕴青的光飞快迎了上去,青花伞面浮在我面前,升起一道屏障隔开了我与林清。

我热泪盈眶地握住伞柄,如此忠心耿耿、不惧强权,真乃伞界楷模。

“这是仙家之物?”林清辨出伞上灵力,登时容色微变,藏蓝袖袂凌空一卷,直取我手中骨伞。

若在从前,恐怕还没等他扬起巴掌,我就躲得有三丈远了。可时光这玩意,不仅渡他一身仙骨,也水深火热地磨练出了我这妖孽。伞柄在手中打了个转,足下使力借着他冲来的气劲,堪堪避开了他这一抓。

前方斜西的日轮中间裂出了条黑缝,剑啸铮铮,引得本在一旁嗑瓜子看乐子的妖怪们群情暴动起来。

在承影剑当空袭来时,我下意识地运起法力抬手挡开,电光火石间“铛”的一声巨响震荡在孝义山上空,我的耳朵满是嗡嗡低鸣。

好一大会的沉默后,迈着小莲步一扭一扭上前的一人弯腰捡起了黯淡了光泽的承影剑,啧啧地抚过剑面:“无双丫头过来瞧瞧,还有的治没?”

应召出现的无双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尚处在惊异中的林清,小心翼翼地接过剑上下摸了个遍后又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小白:“没死透,能救活。”说完自觉地重新退变成了背景。

“可怜可怜,这剑跟了你时间也不段了,难得它一片护主之心。”突然出现的小白全然不觉在场的紧张气氛,将承影还给了林清,抬着水袖妩媚地掩唇一笑:“带兵的人,剑比他的命还重要,皇叔爷成了仙怎么反而不知道了呢?”

林清在小白浓墨重彩的脸上狐疑不定地看了许久,目光在触到他腰间玉佩时突然震惊万分道:“你,是萧将军?”

小白扬起纤纤素手一根根卸去妆头,晕着桃色的眼眸微微一闪:“皇叔爷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早死了,萧白练现不过是只邪魅,更是一介不入流戏子,担不起这将军之名。”

要说我认识的人、妖里最敬业的莫过于小白了,自打死后他唱起了戏就容不得其他人对这个行业半句殊词。现在他为了“将军”二字自毁自尊,可见,他演技再好也自始至终都不曾释怀过。

“萧将军你…”林清对判若两人的小白显然接受得有些困难,“你”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遂掉转了视线朝向我,冷笑两声:“是我看走了眼,你既有这心计手段让他誓死相随堕落成如此模样,当初又为何不愿帮你姐姐一把?”

在林清眼中,我恐怕怎样都是他与阿姐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拉过小白瞧了瞧,嘟哝道:“他模样挺好啊,比以前好看多了,咋叫堕落了呢?”

小白抿嘴一笑,朝我袅袅抛了个媚眼。我嘴角一抽,他这样子却是好看,就是偶尔会人来疯,和他生前在战场上的性子差不多。

林清手上鼓起道道青筋,几欲捏碎承影剑,眼中骤凝起冰冷的恨意:“她为了你身死国亡,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修行长寿。你对得起她吗?澹台徵!这几千年来日日夜夜你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

他这短短的一段话,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千万丈巨浪。身子有些晃悠,小白握着长袖扶了我一把,才站稳了步子。这浪头来的快和凶,退的却也迅速。稍稍镇定下后,就觉得他说这话有些莫名与可笑。

当时我不过一个不成器,连封号都没有的女公子,要不是和阿姐是同母所出,指不定就和其他的姐妹一样被打发到了各郡封地去了。我又不是传说中倾城倾国的美人之姿,还能祸国殃民。阿姐对我说不上亲热,却也不差,我如何会去害她?

林清见我不信地哼哼,拂袖而去前,指着小白道:“你问问他就清楚了,当初你是怎么迷恋那个逆臣贼子,助他谋权篡位?!你不会连自己因此羞愧自杀而死都忘记了?今日之事,你再思量思量,别让妖界成为了第二个东国。”

小白扶着我的手颤了一颤,我本想嗤笑的嘴角僵在一个尴尬的弧度,举着伞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我咬了咬下唇,咬出了血丝才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额角肿了一块的施千里赶走了围拢过来的妖怪们,西边的云彩收尽最后一缕霞光,挂上一两星子。

晚风兜着蟋蟀蝉鸣,喧嚣在孝义山的上空,可探到深处却似空空荡荡,让人摸不着边的心慌。

小白拈着帕子擦尽脸上的油彩,围着我转了半圈后道:“我所了解的和林清他说的差不多,也就是和流传至今的戏文一般‘公主为情,逆臣谋国’。可这其中细明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或者说你供养在皇陵里的东西才知道。”他丢去帕子,曼妙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唱了一天的戏,累死老子了。”

他半折腰肢,回眸一笑:“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正如我现在是个穷唱戏的,你现在也仅是孝义山的木姬。这一点你不从来都鲜明的很吗?不要因一个被女人昏了头脑的破神仙烦心。”

去皇陵之前,我拽住赶着去睡觉的小白问道:“她这一世都轮回成男子了,你还…爱着她吗?”

小白呵欠连天道:“不就是男子吗?有个人形就不错了。”他笑得神萧色疏:“起先她连畜生道都进过了,不也没什么吗?”

待我拖出墓室深处里的大棺材,掀开棺材板,望着里面鲜红跳动的东西发呆时,我突然想,若是岑鹤变成了一只野山猪我又会怎么看他?不对,以岑鹤的气质要是化身为兽,那也得是,是…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条通体雪白的白龙模样,尤其是它微微眯起的碧绿眸子。

若这条龙不说话,不露出那若有若无的轻佻,倒是颇合岑鹤的风骨样貌。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托起那颗离我甚久的玩意,吸收了皇陵中阴灵之气,看样子还挺有活力的。正要放入胸腔时,皇陵外的镇墓守忽然发出震天撼地的咆哮声,似是有人闯了进来。一愣间,手心里的东西又滑了下去。

究竟是谁有此等本事穿越重重结界和一路凶煞恶灵来我这老窝寻衅滋事?

第16章 救还是不救

所谓皇陵,说白了也就是处规格稍微高档点的坟头。我生前也算是皇室之人,这坟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倒霉的殉葬宫娥和工匠。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山主我一人成妖,在这风水宝地之中,他们亦在死后初具了些灵识。由于修为尚浅、妖性未褪,便被师父布了阵法困在皇陵中。平日里他们除了打坐打麻将外,也顺带肩负起了看守皇陵的职责。

正在我疑惑何人闯入之时,一红发赤面的鬼头骨碌碌地自外飞了进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到我脚边。嘴一张吐了几口紫红的血,眼白翻了几翻后,嘶啦着嗓子道:“山主,我们抗不住了。”

我捧起它,将其生放在搭在一边棺材板上:“抗不住就撤呗,你们不是常道‘行走江湖,安全第一’吗?这次怎么就愚钝了呢?”

料想它这一路滚来,很费了些力气,连噎了几口气。就在我将要转身离去之时,它才费力地挤出一句:“山主切记把属下的脑袋缝回去啊,要不下个月和我家秦娥成亲的就不是我了。”说着他赤红的面皮儿已红得发黑,和烧焦了似的了。

“…这个嘛,我的女工不大好…便是缝了,你家秦娥若见了,恐怕下个月和她成亲的也不是你了。”对于自身缺点我一向从不掩盖,故而这番话我说得甚是伟岸光明。

它咕噜一声滚到一边,再没个动静,想是它那颗烧焦的心已化成了灰。

将将踏过了内墓的门槛,长明灯下九曲百折的甬道里东倒西歪着不少断腿残肢,哀声连天。

鹅黄宫服的采珠,被扯了有三尺来长的脖子一圈圈吊在磨盘大小的八角宫灯之上,边举着粉帕子往惨白的脸上擦粉边尖利地啼哭着:“我的花容月貌啊,啊,啊,啊…”

“山主不要介意,我想她只是打嗝卡住了…”少了半截身子的徐工匠铲了几掊土,和了水捏了条肋骨补在自己破开的肚子里,却怎么也拔不出手来:“哎呀,我也卡住了卡住了。”

我无声地别过头去,对上飘在半空中神情恍惚的采绫,她透明的身子来回穿梭过她吊着的姐姐,又飘到徐工匠面前木讷道:“你错了,不是打嗝卡住了,那明明就是回声。”

“…”我努力酝酿出来的一点同情终于灰飞烟灭,丁点不剩。扶了扶额,我对比较镇定的采绫道:“谁把你们打成了这副样子?”

采绫睁着无神的眼睛,木然地看了我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甬道的尽头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物体砸了下来。采绫的眼神循声飘了过去,缓缓举起胳膊,对着我身后空灵道:“就是他…”

就在她说出那个他时,说迟那时快,我并指为掌,横空劈下,黑色的衣影在掌下一闪即逝,地上的尘土被突来的风扬起,裹挟着几片洁白花瓣卷落到我的鞋面上。

明明是从无间场中出来的修罗,却对这佛门下的白桑花情有独钟。

苍白修长的手指从水纹袖边里伸出,极为郑重小心地自棺材里托起那团有节奏跳动的血肉。他的重瞳在幽暗的地陵中隐隐生光,端详了一会后,他握着我的心脏,和谈天气般自在乃至有些愉快道:“你说不认得我,竟是这回事。怪道我去酆都打听,你既没有入过轮回亦未喝过孟婆那碗汤,又怎会忘记我呢?”

他阴郁冷漠的脸上缓和出了一丝僵硬的笑意:“原来你真将我放在心上,所以…”长长的发丝遮住他垂下的眸子:“所以你宁愿忍受挖心之苦,也不愿时刻记着我是吗?阿徵,东国之事已去千年了。无论爱恨,我会一一还你。”

苏辞的出现委实出乎我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早先在金庭山,他施展出回溯之法时,我就察觉这个魔君的法术和他的脑子一样的变态。以他的法术,趁魔尊不在之机,完全可以独尊魔界。可他却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地来与我谈感情谈过去。

本欲痛骂他的我,脑海中突地冒出了林清的话来“当初你是怎么迷恋那个逆臣贼子,助他谋权篡位?!”

这前尘是真是假,我陡然陷入了混乱之中。

“姑娘!姑姑!姑奶奶!”地陵中猝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宛如被人捏住七寸的人是他一样。“君上一时不察受了贼人的偷袭,眼见着九重天上行刑的人就要来了。”小妖自无双的剑身上跃下,才进了几步就被苏辞身后的魔犬垂着涎逼退回了大门处:“姑娘,三界之内唯一能救他的人就只有你了。”

苏辞立在我对面,缀着血玉扳指的拇指用力一掐,红丝遍布的血肉里深深陷进去一块,看的我分外肉疼:“阿徵,随我走。”

“姑娘…”小妖的犄角垂了一半,眼泪涟涟地期盼望着我。

我犹立在刀锋高崖边,进退不得。苏辞手中握着的乃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师父助我借着地陵之气蓄养了千年,眼见再过个千来年的时日就可功德圆满。而小妖口里的君上小白龙于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不得不报…要么是我死要么是小白龙死,总归要有一个死,要不要这么考验我的思想品德啊?!它很不坚贞的啊!

心中的秤砣左右滑动不止,自己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迈向了苏辞。

“姑娘,你不是说要救回你师弟吗?”小妖情急之下,隔着苏辞的结界咆哮道:“这回你再不去救他,可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救岑鹤和小白龙有什么关系啊?他到现在还没告诉我…等等,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隐隐约约的迷雾一霎贯通,豁然开朗。小白龙那熟稔的话语与岑鹤悠然恣意的姿态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想起小白龙表现出来的风流轻佻之态,没想到清雅如玉的岑鹤居然如此闷骚,还是个这么有韵味的闷骚!

“不就一颗心吗?你爱捏不捏,大不了老娘回头安一副狼心狗肺再杀回你魔界报仇!哼!”主意瞬间拿定,我拎起小妖,抽出符纸召唤出了骨犼,头也不回地腾起云来。

冲出皇陵上空之时,胸口骤然一痛,和寒冰似的一泼血流浸透了衣衫,内丹里最后一抹热度渐渐冷却死寂。上天让我死后成妖,就果真再容不得我再做人。我想来想去,觉得除了白费了师父的一番心血外,也没什么太大的可惜。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此以后再也体会不到心跳的感觉了…

成妖之初,我有段时间一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妖精的现实,故而闹死闹活了很久,孝义山上下一片鸡飞狗跳。师父拿我没了办法,又见我是个尸妖,没有半点生机,若要修行成仙委实有些先天困难。躲在房中翻了几本传说中的秘笈之后,决定掏了我的心渡了几层法力,养在地陵之中。待其吸足了灵气,重回我体内,再历次天劫,生死两机里走个来回,是有大几率让我活了回来的。

至于这大几率究竟大到了什么程度,师父朝我比了五个手指。我颇为欣然,百分之五十也算很不错了。可后来岑鹤无意间透露给我,是万分之五,我顿时万念俱焚。

孰料我踩了一生的狗屎,死后上天大概颇觉惭愧,便将这万分之五给了我。这几年里,我那颗心透了的心脏竟已能慢慢跳动起来,此刻到了苏辞手上时它已能蹦跶得很是欢脱了。

就这么被毁了,甘愿吗?这次就罢了吧…

下次,下次,苏辞你二大爷老娘不把你脱光扒尽丢到花娘的小倌馆,让你受尽蹂躏、X尽人亡,我就改名叫木姬姬!

一色黑灰的云朵片片在天顶上垒成了山形,摇摇欲坠的云头像是随时倾塌下来,紫黑的雷电和贯穿天地的锁链似的,一道道从云间斩落。偶有落在林木上的,倏地腾起硕大的一团黑红火焰,四下弥漫起焦炭的味道。

此时的沉湖白浪滔天,湖水击打在岸石上碎成浑浊的水花,翻腾的湖面犹如煮沸的汤水,急速旋转的漩涡下是明明灭灭的符咒和隐约的白色鳞片。

“往日得散仙相助,看管这妖龙。待我等将它提押上了剐龙台后,必会向天帝禀报散仙之功德。”半空之中忽隐忽现一队天兵,而与赵仙伯说话的正是不久前才见的林清,此时他已换了身衣裳,从通身派头来看,瞧着竟是个品阶只高不低的仙君。

“恭喜林清,不,现在是执明神君归位。”赵仙伯拈着灰白的胡须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神君入凡历练而归,就深受天帝陛下重用,日后定可如愿以偿。”

林清负手一笑,不做言语,冷漠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高深莫测。

“姑娘,你看这么多天兵天将,咱拼的过吗?”小妖在我身边探头探脑道。

“这个嘛…肯定是…”我扒拉着矮树丛,瞄了瞄:“拼不过的。”

悬立在空中的林清忽然似有所觉,抬起眸看了过来…

第17章 你说的还算数吗

林清的眼神透过重重树影,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我与小妖的藏身之处,让我陡立了一身寒毛。之前的那场会面可谓是不欢而散,差点就酿成了武力冲突。现在局势倒转,不妙,大为不妙。对方人多势众,听说九重天的神仙们都不大要脸,肯定不会讲究江湖道义,万一群殴起来,山主我岂一个惨字了得!

“姑娘…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小妖见着林清的高帮黑底靴子踏碎云朵,一步步而来,紧张地声都丢了调。

我一手压着它脑袋,将它使劲儿往土里压,心里万分悔恨地想,早知当初怎么着不学一门土遁的艺术来?

“神君,时辰到了,该上去复命了。”浊浪翻滚的沉湖之上,横空插入了另一人的声音,阻住了林清逼近的步伐。

扒下眼前的两片绿叶,一摆银甲斜立在林清身侧,手中卷着红缨鞭子瞧着身为眼熟。原来是他…

林清不露声色地往这边再看了一眼,颔首应了对方的话,甩袖卷在身后:“有劳散仙解了咒,好让我等带着妖龙回去。”

赵仙伯自是忙不迭地应了,两撇胡子喜滋滋地翘得老高,这么多年来放了这么个高危险高凶残的神兽在自家门前,定是承受了不少心理压力。从此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来调整一下失调已久的内分泌了。

“姑娘,等君上落入执明那贼人手里,再救可就难了。”小妖半埋在土里,看着赵仙伯手中的拂尘和耍杂技一样挥来舞去,记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了眼眶。